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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生活

第五章 东坡的文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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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略读过一点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东坡是中国文坛上一个著名的人物。东坡的文学作品,全恃天才,不假人力。他对于一切的文艺,竟没有一样不会,且各有相当的位置。但是,没有听见他用过什么苦功。不但不曾用过苦功,而且是当作一件游戏事看待。试看他自述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他又说道:

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

他又说道: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这三段话,差不多把他自己文学的特色,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告诉人家。我们再看他自述作诗的话。他于《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的诗,后半首道:

……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作诗如追亡逋,要火速追上,一松手,便被他逃走了。这好像是笑话,而不知确是实情。然这样的作诗者,也全在遇着机会时,火急捉住,不要把机会放过。倘没有遇见机会时,也不能勉强寻机会,决不是苦吟深思的诗人,所能够学他这样的做,然他也不能做苦吟深思的诗。

总之,东坡这四句诗,也充分的描写出他的作诗的生活,充份的说明了他的诗的特色。

说到苏东坡的词,也是宋朝的一个大家。他在那时候,和柳永都以善做词著名,他有幕客某某,是善歌的。东坡问他:“我词比柳耆卿(就是柳永)何如?”某说:“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听了,不觉大笑。

这位幕客的话,也真能道得东坡词的好处。

东坡除了文、诗、词而外,兼能书,能画。而书法尤为著名。他写字,也恰如他作文作诗一样,全是天才,不假人力。试看他《跋文与可论草书后》的一段话道:

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

又云: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书,夜梦,则是蛟蛇纠结。数年,或昼见之。草书则工矣,而所见亦可患。与可之所见,岂真蛇耶?抑草书之精也?余生平好与与可剧谈大噱,此语恨不令与可闻之,令其捧腹绝倒也。

从蛇打架而悟到写草字,真是奇谈。而且他说:“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如此说来,那十年工夫是枉用了,不会写字的人,也不必伏案执笔,临什么帖,摹什么碑,只消望田沟草堆里去守着,看一回蛇打架,立刻可以领悟,拿起笔来一挥,就可以成为草书名家了。在事实上说得通么?那当然是不通。所以我记东坡的话,连带要声明一句:读者如要学写草字,切不可因此一言而上了东坡的当。倘然不听我的忠告,而上了东坡的当,那么,我是不负责的。

这样说来,东坡的话又全是骗人的话么?那我又要声明:东坡的话,或者说得太过分些,但决不是完全骗人。为什么呢?读者要知道:他是先学了十年学不成,及一见蛇打架,才领悟得。倘然不先有这十年的工夫,任凭你见一百次蛇打架,也是无用。这就是我忠告读者的话了。不过,我自己固然没有学过十年书,也没有见过蛇打架,所以写起字来,总是写不好。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的诗道: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画竹能将身与竹俱化,那么,画梅也必须将身与梅俱化。画什么,将身与什么俱化,如此,画才能得神。文与可是善于画竹的,然而当他画竹时,已经将身与竹俱化了,任便什么都不管了。所以他的将身与竹俱化,在他自己还没有知道,而一般的人又不能知道,只有东坡能知道,只有东坡能说得出。

这两番话,虽然是东坡评论文与可的书和文与可的画,和他自己的书画无什关系,但是他知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也可以知道他自己的书画是怎样了。

东坡是个绝顶聪明人,不但诗、词、书、画、样样都会,样样都好,就是猜谜子、对对子等等小玩意儿,也都很精。现在记两件极有趣味的故事如下:

当王安石柄国政时,行“青苗法”,人民都觉得不便;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好用谜语式的诗,说说他们的痛苦。那时候有人在相国寺壁上题诗道:

终岁荒芜湖浦焦,贫女戴笠落拓条。阿侬去家还京洛,惊心寇盗来攻剽。

人家读了这首诗,没一人知道他的用意。只说是妇女因为丈夫外出,又遇着荒年乱世,所以题这样的一首诗。谁也不知道是骂王安石的话。后来王安石失败了,东坡才把这首诗解释给人家听,说是骂王安石的。那首诗是这样解释的:诗中“终岁”二字,就是“十二月”。“十二月”三个字,合成一个“青”字。“荒芜”二字,是说“田有草”。草字头加“田”字,就是“苗”字。“湖浦焦”是“去水”的意思,水旁加“去”字,就是“法”字。“阿侬”是吴言。“吴言”二字,合成“误字”。“去家京洛”,是“国”字。“寇盗”,是说“贼民”。全诗所寓的字,就是“青苗法,误国贼民”。这样一说,便明白了。那做的人,亏他想得出,更亏了东坡能猜得出。

在北宋时候,中国和辽国往来,辽东的使臣,都能通中国文,通中国语。却是故意的寻出些难题目来,和中国人相戏,中国人倘然答不出,那就要被他们看不起。这是当时国际交涉中的一种特别情形,上文已经说明白了。如今再说,元祐时有一位辽使到中国来,他出了一个对子道:“三光日月星。”这个对子,可把人难住。任便你怎样用一个数目字,对了三字,但是下文总被三件事物所限定,所以是无法可对的。于是人家去请教东坡。东坡对道:“四诗风雅颂。”这样才把那辽使压服了。

东坡又常和黄山谷、秦少游等,同观李龙眠的画。那幅画上所画的,是许多人在那里掷骰子。盆子里的骰五粒是六,还有一粒,方在旋转未定。一人俯首疾呼,他人都作吃惊的样子。画得情景逼真。看的人都说好。只有东坡道:“为什么李龙眠学闽中口音?”人家不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东坡说道:“四海语音,呼六,都是合口。只有闽中是开口。今盆中五粒骰子都是六,再有一粒旋转未定,一人俯首疾呼,自然呼他是六。然此人不是合口,却是张口。岂不是闽音?”人家听了他的话,都叹服他的眼光精细。把这话告诉李龙眠,李龙眼也佩服他。

东坡的诗文,固然是明白如话,人人能解,然有时候也有特别难解的地方。因为他于所请三教九流的书,无所不读,读了,又都拉来应用,如咏雪诗道: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王安石见了这两句诗,十分佩服,对他的女婿蔡卞称赞这诗好。蔡卞道:“只不过形容雪色罢了,有什么好处?”王安石道:“你哪里知道呢?‘玉楼’是肩名,‘银海’是眼名,出于道书,他使用得恰好,所以为妙。”

按,这样的字,亏了东坡会用,也亏了安石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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