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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与四裔

吐蕃人种起源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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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吐蕃在中国史上的出现

西藏高原诸种族,直至唐贞观八年(634)始以吐蕃之名,见于中国史籍,在此以前,未尝通于中国。

当唐代与吐蕃接触时,吐蕃之族已经知道冶铸金属[1],知道种植牧畜[2],并且在这种社会经济基础上,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种族国家。在这国家内,有君长曰“赞普”[3],有各种臣僚曰“尚论掣通突翟”[4],有军队[5],有监狱[6],而且已经从印度传入佛教,因而也有僧侣[7],唯尚无文字[8]。

吐蕃在唐太宗时(627—649),正开展其向四周的征服,北向青海,东向川边,成为大唐帝国西南之严重威胁。致使大唐帝国不能不把文成公主送到吐蕃,而下嫁于其国王弄赞[9]。到高宗时(650—683),吐蕃强盛达到极点,其国土北至甘肃西北凉州一带,东至四川松潘及西昌一带,南至印度西北,西至新疆南部,巍然为中国西南的一个泱泱的大国,与大唐帝国相匹敌。[10]

武后时,虽曾从吐蕃手中收复新疆西南四镇[11],但是当时的吐蕃,西结大食(今之阿拉伯人),屡次企图由克什米尔北之小勃律(今吉尔吉特)侵入新疆。同时,东结南诏(在今云南、四川),扰乱西南;并常由青海方面威胁大唐帝国通达西域之孔道。所以到中宗时,又不得不把金城公主送到这个神秘的国土。[12]

玄宗时(8世纪中叶),阿拉伯人已经征服了妫水盆地,大唐帝国的西方,又感到一种新的危险。[13]为了抵抗大唐帝国在中亚的优势,吐蕃人与阿拉伯人携手,突入印度河流域,横越吉尔吉特(唐代称为娑夷水)和雅西尔的兴都库什地方,进到妫水流域的最上游处,向新疆的塔里木盆地进展。吐蕃与阿拉伯人的联合攻势,严重的威胁着唐代在西域的地位。为挽救这种危险,于是乃有玄宗天宝六年(747)大唐将军高仙芝横越世界屋脊的帕米尔和冰雪皑皑的兴都库什山达科特(即唐代所谓坦驹岭)之远征。但是高仙芝的远征,终于在塔什干城附近一战,由于同盟军中的突厥人之背叛而归于惨败。不久安史之乱爆发,于是吐蕃遂乘间由青海方面大举北犯,进入陕西。[14]到代宗时,并攻陷大唐帝国的首都。[15]以后又再犯首都,唐朝借回纥之力才把吐蕃从近畿驱逐出去。[16]德宗时,唐朝有朱泚之乱,吐蕃又在“请助讨贼”的名义之下,一度进入陕甘。[17]自是以后,吐蕃内乱,逐渐衰弱。

吐蕃在8世纪中叶,勃然兴起于从无历史纪录的西藏高原,南略印度,东入川滇,北犯甘肃,西侵中亚,并且与阿拉伯人的势力结合,与大唐帝国展开争夺帕米尔高原内外一带世界的斗争。这一个新兴的势力之兴起于西藏高原,决不是偶然的,而是很早以前居住于这个高原的诸种族,在其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孳殖与融混的结果。可惜吐蕃以前之西藏诸种族的历史,已消失于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代之中。到现在,只剩下一些模糊影响,似是而非的传说而已。虽然,假如我们根据这些传说的暗示,则对于吐蕃的人种之来源,仍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假若我们对于吐蕃种族的渊源,找到了一些线索,则同时对于西藏高原诸种族的来源也就可以解决了。

二 吐蕃的原始人种是羌族的苗裔

关于吐蕃种族的来源,《旧唐书·吐蕃传》云:

吐蕃,在长安之西八千里,本汉西羌之地也。其种落莫知所出也,或云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也。利鹿孤有子曰樊尼,及利鹿孤卒,樊尼尚幼,弟傉檀嗣位,以樊尼为安西将军。后魏神瑞元年,傉檀为西秦乞佛炽盘所灭。樊尼召集余众,以投沮渠蒙逊,蒙逊以为临松太守。及蒙逊灭,樊尼乃率众西奔,济黄河,逾积石,于羌中建国,开地千里。樊尼威惠夙著,为群羌所怀,皆抚以恩信,归之如市。遂改姓为窣勃野,以秃发为国号,语讹谓之吐蕃。其后子孙繁昌,又侵伐不息,土宇渐广,历周(北周)及隋,犹隔诸羌,未通于中国。

《新唐书·吐蕃传》云:

吐蕃本西羌属,盖百有五十种,散处河、湟、江、岷间,有发羌、唐旄等,然未始与中国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鹘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并诸羌,据其地。“蕃”“发”声近,故其子孙曰“吐蕃”,而姓“勃窣野”。或曰,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二子,曰樊尼,曰傉檀。傉檀嗣,为乞佛炽盘所灭。樊尼挈残部臣沮渠蒙逊,以为临松太守。蒙逊灭,樊尼率兵西济河,逾积石,遂抚有群羌云。

按新旧《唐书》皆载吐蕃为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的传说,此外此说亦见《通典·西戎吐蕃》条、《通考·四夷吐蕃》条、《唐会要·吐蕃》条、《太平寰宇记·四夷》、《宋史·外国·吐蕃传》。而《新唐书》吐蕃出于西羌之说,则不见于以上各书,不知其说何所本。

按以上二说,一谓吐蕃之族为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子樊尼之后,“吐蕃”之得名,乃“秃发”之音转;一谓吐蕃之族为发羌之苗裔,“吐蕃”之得名,乃“蕃”、“发”二字一音之转。

考秃发利鹿孤者,秃发乌孤之弟。秃发乌孤曾于东晋末年据甘肃凉州一带,建立一个短期王朝,是为南凉。《十六国春秋·南凉录》云:

秃发乌孤者,河西鲜卑人也。世祖疋孤,率其部自塞北迁于河西。孤子寿阗立,寿阗卒,孙机树能立……尽有凉州之地,武帝为之旰食。能死,从弟务丸立……丸死,孙椎斤立;斤死,子思复鞬立:部众渐盛,遂据凉土。鞬死,子乌孤袭位,……徙于乐都。

据此,则秃发利鹿孤者,鲜卑人也。《后汉书·鲜卑传》云:“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鲜卑之族,在西汉时,尚远在辽东塞外,西阻匈奴,南隔乌桓,未尝通于中国。直至东汉末叶,桓、灵之际,匈奴西徙,中原大乱,鲜卑之族始乘间西徙,占领匈奴故地。以后,其族类渐次分徙于陕甘北部塞外,及塔里木盆地之东北一带。由此而知所谓秃发族者,乃自东汉末以迄西晋,在鲜卑西徙的猛潮中,徙入凉州之一支。在秃发族以前,中国西部甘肃一带,乃匈奴与西羌交错之地,并无鲜卑之族类也。

秃发族确为鲜卑族中向中国西南突入之一支。据《十六国春秋辑补》云:“(当秃发族全盛之时,)其地东至麦田、牵屯,西至湿罗,南至浇河,北接大漠。”按浇河,在今青海东北,或即湟河。是秃发盛时,其族类已进入青海。

唯秃发族种落甚小,不久即为其他鲜卑种之乞伏族所驱散。当其散亡时,确有一支,在樊尼领导之下,由乐都再向西徙。《十六国春秋·傉檀传》云:

乞伏炽盘乘虚来袭,旦而城溃。安西樊尼自西平奔告傉檀,谓众曰:“今乐都为炽盘所陷,卿等能为吾籍乙弗之资,(著者按:乙弗乃乞伏之讹,此族当时在秃发之西,因傉檀于乐都陷落之时正西征乙弗,大破之,获牛马羊四十万,故炽盘得以乘虚而入,此所谓乙弗之资者,即指傉檀之虏获物)取契汗以赎妻子者,是所望也。”遂引师而西,众多逃返。遣征段苟追之,苟亦不还。于是将士皆散。

但《十六国春秋》仅谓樊尼引师而西,不及其所至何地,且谓“众多逃返”。是则秃发之族,即使有西济黄河逾积石建国于羌中者,其种落亦必甚小。过去的历史家,因不明吐蕃种族的渊源,见秃发族有自青海西徙之事,而“秃发”与“吐蕃”之声又极相似,故谓吐蕃为秃发之音讹,于是推而论之,谓吐蕃即秃发。果如此说,则直至东晋末年,西藏高原一带,始初有人类。而此种人类,在短短二百年左右,即发展为一强盛的吐蕃,岂非历史的奇迹?实际上,据传说所云:秃发者,乃鲜卑语“被”之称谓[18];而吐蕃则为西藏语之释音(详后节),两者之音虽偶同,而实则毫不相干。

再考吐蕃出于发羌之说。

考发羌之名,首见于《后汉书·西羌传·滇良》条。其中有云:

迷唐(烧当羌滇良之后裔)遂弱,其种众不满千人,远逾赐支河首,依发羌居。

如上所记,则所谓发羌者,乃烧当羌南徙以前赐支河首以外的先住种族。据《后汉书》所载,烧当羌的南徙,在和帝十三年(101),是发羌之族,至迟在东汉以前,已定住在赐支河首一带。唯唐代吐蕃所居之地在今日西藏,赐支河首以外是否系今日之西藏,其说不一。但据《通典边防·西戎·党项羌》条云“党项羌在古析支之地……大唐贞观三年……后诸部相次内附,列其地为朌、奉、岩、远四州。”又《州郡·雪山郡·奉州》条云:“奉州蛮夷之地,南接吐蕃。”则赐支以南,实即吐蕃之地,亦即今日西藏高原,殆无可疑。据此,我们又知在东汉以前已有发羌之族,分布西藏高原。

唯发羌之族是否为后来吐蕃之原始的渊源,则尚待考证。近人郑天挺氏曾著《发羌之地望与对音》一文,引申《新唐书》之说从音韵学上论证发羌即吐蕃。其中有云:

窃疑中国史传中之所谓发羌,实即西藏土名bod(西藏自称其种族曰bod,自称其人曰bod-pa)之对音。《广韵》月韵发,方代切,为合口三等非母字,kar cren氏拟读为piwdt。案《说文》“发,从弓发声”;“发,从癶,从殳”。段玉裁注:“癶:亦声,普活切,滂母”;“癶,读若拨,北末切,帮母”;均属重唇。而从发得普之字拨,北末切,帮母;,普活切,滂母;亦属重唇音。钱大昕云:“古读发如拨。《诗》鳣鲔发发。《释文》补末切,此古音也”,一之日蹙发,《说文》沷,此双声,亦当为补末切。《释文》云:“如字误矣,说文沷分勿切。”此古音上发可读拨之证。

郑氏即据此而作出发羌即吐蕃之音转的结论。余以为发之古音读拨为一事,而发羌之是否为吐蕃又为一事。盖藏语pod之音为“拨”,决不能于“拨”之前加上一个“吐”字之音。若谓系pod-pa之译音,则应译“拨巴”,而“拨”音总应在前。诚如郑氏所云,中国古代翻译名词,亦有省略者,如“帆衍那”之译“帆延”或“帆引”,“阿修罗”之或译“修罗”,“迦毗罗婆”之或译“迦毗”,但只有略音,决无凭空添注原文无有之音节如pod之前而加一吐字音者,故吐蕃为发羌之对音,实不能通。

余近考藏语中有to-po一语,其音读如“吐拨”,其意义则为“上西藏”(uper tibet)。此语阿拉伯人译为土伯特(tobet),嗣后英人转译为底伯特(tibet)。中国后来亦称西藏为土伯特,或图伯特,皆系出于to-po之译音。中国古音拨与番通,故译为吐蕃。因此,余以为吐蕃者,乃藏语to-po之直译,而非发羌之对音也。

吐蕃种族,既不始于东汉之发羌,亦不始于东晋末之秃发。其最古的远祖,可能是史前时代的羌族。盖羌族在史前时代,即有一分支由甘肃西南缓缓南徙。

关于史前羌族的南徙,吾人至今于甘肃与西藏之间,尚未发现史前人类之遗迹。唯步达生氏曾于其所著《甘肃河南晚石器时代及甘肃史前后期人类头骨与现代华北及其他人种之比较》一书中云:“甘肃晚期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头骨,与西藏b种及‘甘姆斯人种’(khams tibetitns)有许多形状相同。”按甘肃史前人种,即系后来所谓羌族。此种史前人种的肉体型,与西藏b种及甘姆斯人种的肉体型,有相同之处,则后者必然出于前者,因而吾人以为吐蕃最古的祖先,可能就是史前南徙的羌族之支裔。

其次,《铁云藏龟》一〇五页有一条云:“贞。吴弗其哉,羌蜀”。“蜀”字之上冠以“羌”字,其意当然是指蜀中之羌。又《卜辞》中有“湔方”后上九页云:“□乎湔光。”前七,四二页云:“湔方”。按《许书》谓:“湔水出蜀绵芈玉垒山,东南入江。”此湔方,余疑即《华阳国志》所谓“鱼凫王田于煎山”之“煎”,其地在四川西北松潘境内。《卜辞》为殷人之记载,《卜辞》中而谓蜀中有羌,是则当殷人进入四川以前,四川西北已有羌族之分布,其南徙之时,正值传说中之夏代也。

又据《后汉书·西羌传》云:“羌无弋爰剑者,秦厉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不知爰剑何戎之别也。后得亡归,……诸羌……推以为豪,……至爰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錶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氂牛种,越嶲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

按广汉、武都,在今松潘,越嶲在今西昌,这一带到西汉初,皆诸羌分布之地。《史记·西南夷列传》云:“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冄駹最大。……自冄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余以为此等诸羌之南徙,必在秦献公时代以前。否则,不能在西汉初有如此广大之分布与繁盛之发展。而且据《史记》所载,在汉初西南诸羌已贩卖枸酱于南越,贩卖邛竹杖于身毒,则当时已与广东、印度发生关系。其入印度,可能是道出缅甸,也可能是道出西藏。余因疑西汉时代之羌族的一支,或者已于秦汉时代以前徙入西藏,特未被汉人所发见而已。而其南徙,则在史前时代也。故《水经注·河水注》引司马彪语曰:“西羌者,自析支以西,滨于河首左右居也。”而这一带,正是今日之西藏。

至于诸羌之徙入西藏的路线,吾人于烧当羌之南徙,可以窥见一斑。《后汉书·西羌传》云:

自烧当至滇良,世居河北大允谷,种小人贫。而先零、卑湳,并皆强富,数侵犯之。滇良父子……于是集会附落,及诸杂种,乃从大榆入,掩击先零卑湿,大破之。……夺居其地,大榆中由是始强。滇良子滇吾立,……滇吾子东吾立,以父降汉,乃入居塞内,谨愿自守,而诸弟迷吾等数为寇盗。……迷吾子迷唐,……去大、小榆谷。徙居颇岩谷。和帝永元四年(92)……蜀郡太守聂尚代为校尉……乃遣译使招呼迷唐,使还居大、小榆谷。(和帝)十二年(100)遂复背叛。……明年,……迷唐复将兵向塞,周鲔与金城守侯霸及诸郡兵、属湟中月氐诸胡、陇西牢姐羌,合三万人,出塞,至允川,与迷唐战。周鲔还营自守,唯侯霸兵陷陈,斩首四百余级,羌众折伤,种人瓦解,降者六千余口,分徙汉阳、安定、陇西,迷唐遂弱,其种众不满千人,远逾赐支河首。

按大允谷及大、小榆谷,皆在今日甘肃西南,赐支则在今日西藏。烧当羌自大、小榆谷徙于赐支河首以外,是自甘肃西南徙入西藏,其间有广漠的青海草原。古人要从甘肃西北徙入西藏,必须穿过青海草原。据史乘所载,秦汉时代的诸羌之南徙西藏,以及东晋时代的秃发族,皆系采取这条道路。是知自甘肃西南通过青海草原以达于西藏,自古以来即有一条通道。所以自秦汉以至隋唐,这一通路几乎成为羌族通达西藏的大道,尤其是他们在紧急环境中的一条逃亡路线。因而西藏高原不啻为羌族的避乱所,积而久之,他们便聚成了许多种落,在一个新的世界中,展开了他们新的发展。因此吾人推想史前的羌族之南徙川、藏一带,亦或是采取这条道路。

总上所述,吾人因知羌族之南徙西藏,盖早在史前时代。发羌者,不过南徙的羌族之一支,所以吐蕃的人种之主要的成份是南徙之诸羌,并非发羌一族,更非后来之秃发族。

三 评吐蕃人种来自印度或缅甸诸说

学者亦有疑吐蕃人种来自印度者。盖吐蕃建国在西藏与印度接境,其间仅隔一喜马拉雅山。印度人种逾过喜马拉雅山徙入西藏,实至为可能。而且至今西藏人的典籍中尚有西藏人种起源印度的传说。唯此类传说之反面,皆谓吐蕃族形成之前,西藏尚无印度人种。近人冷亮氏节译《西藏纪年史》中有云:

吾人导师释迦牟尼涅槃后,圣人观世音菩萨化身为猿猴,降临西藏,修道于某黑山中。黑山中有一魔女,一日来至菩萨处,告以相爱之忱,菩萨无所动也。魔女白菩萨曰:“余以夙孽,转生为魔,已大不幸,今复为情欲所驱,眷念于汝,愿与汝缔为因缘。汝或不许,余则与其他男魔为婚姻,诞育魔类,以荼毒于藏土。汝若有不忍人之心,则从余之所请。”菩萨聆言,发慈悲心,遂与魔女为夫妇。生六男六女,菩萨饲以神谷,于是其子女身上之毛渐脱落,尾亦缩短,终至消灭。……菩萨携此六子六女,至于马亚磋森林中自相配偶,由是族类繁衍,以后孳裂为十二国。

按此神话首云:“吾人导师释迦牟尼涅槃后”,则神话之构成时代必在佛教进入西藏以后。次云“圣人观世音菩萨化身为猿猴,降临西藏。”考观世音菩萨之出现于佛教诸神中,在亚历山大远征印度之后。当时希腊艺术家麇集犍陀罗,把许多希腊诸神改装为佛教的诸神。观世音菩萨者,即希腊诸神中之埃西,印度称之曰阿利帝母,到中国则称之曰观世音,或简称观音。亚历山大之远征印度在公元前330年,而观世音之出现则又当在此时之后。其辗转以传播于西藏,而成为西藏土人之信仰,恐在隋、唐之际。因其中所谓魔女、魔男,乃指异教徒而言。据《西藏纪年史》所载,在佛教未传入西藏之前,西藏地方,流行一种黑教,藏文称之曰“班”,此种宗教系由阿拉伯输入,乃系一种崇拜自然的宗教。即《新唐书》所云:“事鄕羝为大神”者是也。当佛教进入西藏时,此种黑教曾与佛教作激烈之斗争。西藏之通于阿拉伯,正在唐代,亦即吐蕃全盛的时代。故黑教之传入西藏,亦当在唐代。此时即有印度人种之加入,亦与吐蕃之种族来源无关。所以传说中虽欲制造西藏人种来自印度之假说;然而在这个神话的反面,却露出了当观世音菩萨未化身入西藏以前,西藏高原早已布满魔男、魔女。而此魔男、魔女,正是信奉阿拉伯黑教的吐蕃种族。是印度人在西藏所遇到的,不是一块无人的世界,而是强大的吐蕃族。

同书中又载一类似之神话云:

昔印度释迦族中阿育王之后,有玛加达与结巴者,孪生兄弟也。以政见不睦,玛加达太子,被窜于藏土。或曰太子生而状不类人,手指足趾间,皆缀有薄膜若鹅鸭之蹼然。其眼皮复自下而上覆,有如鸟雀。其父以为不祥,故放逐之。太子至于藏边,登拉纳子(按即喜马拉雅山),乃纵望藏土。于是逾雪山,良地阿隆,至于真塘之贡比纳山。由此降于山麓,遂为郊原牧人所见。牧人询之曰:“君从何来?”太子以手指天,意谓来自高山之上。牧人误其意,以为自天而降,神也。乃负之归其部落,戴以为王,是为仰赐赞普。仰赐赞普者,西藏首出之人王也。

按玛加达,在公元前5世纪即出现于印度。而阿育王之时代则在公元前264年至227年。故神话中谓玛加达为阿育王之后,时代颠倒。玛加达与释迦族同系雅里安人种,但是否属于释迦族,则不得而知。佛典中谓净饭、白饭、斛饭、甘露,皆为释迦族,但未见玛加达。从世界史的文献考察,当公元前5世纪时,正是佛教兴起的时代。当时雅里安种族已进到恒河流域,建设了强大的国家。他们的势力,几乎扩大到全印度。从犍陀罗到亚梵提之间,散在有十六个国家,而玛加达与哥萨拉最为强大。据《摩拏法典》所载,当时印度已有六十种职业,想见当时手工业分工之发达。佛典中亦常有关于商人之记载,或者在当时已有少数玛加达的商人逾过喜马拉雅山而至于西藏,亦未可知。但是诚如传说所云:当玛加达的太子到达西藏之时,西藏高原已经有了“郊原牧人”之部落。此“郊原牧人”之部落,即吐蕃之原始种属也。

由此看来,吐蕃族中即使有印度人种之血液,也是非常稀薄的。

学者又或疑吐蕃之族来自缅甸。因今日西藏的语言系统属于缅甸语系。英人查理贝尔氏(charles pell)于其所著《西藏之今昔》(tibet past and present)一书中即谓西藏人中一部分来自东北(甘肃一带),一部分来自南方阿萨密(assam)与缅甸。

按缅甸人种属于南太平洋系统。此种人种之一分支在史前时代,即与南徙于西昌一带的诸羌发生接触。在当时,南北两系人种之间当然有血统与文化的交流。但当时彼此皆处于无文字的历史阶段。甚至到唐代,吐蕃种族还是没有文字。故西藏的语言即使受南太平洋系人种之影响,亦为吐蕃占领西藏以后之事。考西藏人种与南太平洋人种之繁密接触,当在唐代中叶。吐蕃族与南诏角逐于西南山岳地带之时,当时吐蕃与南诏在联盟[19]与战争[20]中,确实有着血统与文化的交流。但其时在吐蕃种族形成之后,与吐蕃人种之渊源无关也。

由此,吾人又知吐蕃之人种与印度、缅甸人种无关。因而余以为其种族之来源乃自史前以迄秦、汉时代南徙诸羌之汇合也。

(重庆《中山文化季刊》第一卷第四期,1944年5月出版)

注解:

[1] 《新唐书·吐蕃传》上云:“其官之章饰,最上瑟瑟,金次之,金涂银又次之,银次之,最下至铜止,差大小,缀臂前以辨贵贱。”《旧唐书·吐蕃传》上云:“吐蕃多金银铜锡”。二书皆不言有铁,意者唐时吐蕃尚在青铜器时代。

[2] 《旧唐书·吐蕃传》云:“其地(吐蕃之地)气候大寒,不生粳稻,有青稞麦、丰豆、小麦、荞麦。畜多牦牛、猪、犬、羊、马。又有天鼠,状如雀鼠,其大如猫,皮可为裘。……其人或随畜牧,而不常厥居。”

[3] 《新唐书·吐蕃传》云:“其俗谓强雄曰‘赞”,丈夫曰‘普’,故号君长曰‘赞普’,赞普妻曰‘未蒙’。”

[4] 同上书云:“其官有大相曰‘论茝’;副相曰‘论茝扈莽’,各一人,亦号‘大论’、‘小论’;都护一人,曰‘悉编掣逋’。又有内大相曰‘曩论掣逋’,亦曰‘论莽热’;副相曰‘曩论觅零逋’,小相曰‘曩论充”,各一人;又有整事大相曰‘喻寒波掣逋’,副整事曰‘喻寒觅零逋’,小整事曰‘喻寒波充’,皆任国事,总号曰‘尚论掣逋突瞿’。”

[5] 《旧唐书·吐蕃传》云:“军令严肃,每战,前队皆死,后队方进。重兵死,恶病终。”《新唐书·吐蕃传》亦云:“(吐蕃)以屡世战没为甲门,败懦者垂狐尾于首示辱,不得列于人。”

[6] 《旧唐书·吐蕃传》云:“用刑严峻,小罪剜眼鼻,或皮鞭鞭之,但随喜怒,而无常科。囚人于地牢,深数丈,二三年方出之。”

[7] 《新唐书·吐蕃传》云:“其俗重鬼右巫,事鄕羝为大神,喜浮屠法,习咒诅。”

[8] 《旧唐书·吐蕃传》云:“(吐蕃)无文字,刻木结绳齿木为约。”

[9] 《旧唐书·吐蕃传》云:“弄赞弱冠嗣位,性骁武,多英略,其邻国羊同及诸羌并宾伏之。太宗遣行人冯德遐,往抚慰之。见德遐大悦。……乃遣使随德遐入朝,……奉表求婚,太宗未之许。……弄赞遂与羊同连,发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上,以避其锋,……于是进兵攻破党项及白兰诸羌,率其众二十余万,顿于松州西境(今四川松潘)。……太宗遣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营大总管……以击之……弄赞大惧,引兵而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太宗许之。……贞观十五年(641)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

[10] 《旧唐书·吐蕃传》云:“(高宗)咸亨元年(670)四月,诏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率众十余万以讨之……为吐蕃……所败,……自是吐蕃连岁寇边,当、悉等州诸羌尽降之,……吐蕃尽收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东与凉(今甘肃武威)松(今四川松潘)茂(今四川茂汶)嶲(今四川西昌)等州相接,南至婆罗门(印度),西又攻陷龟兹、疏勒(于阗、碎叶)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自汉、魏以来,西戎之盛,未之有也。”

[11] “长寿元年(692)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之众,克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等四镇。”(《旧唐书·吐蕃传》)

[12] 《旧唐书·吐蕃传》云:“神龙元年(705)……中宗以所养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许嫁之(吐蕃)。”

[13] 《惠超往五天竺国传》(见《敦煌石室遗书》)中谓:“当时西天竺、波斯均属大实(即大食)所管。吐火罗都城有大实兵在彼镇压。吐火罗国王被迫,向东走一月程,在普特山居,属大食所管。胡蜜(即护蜜)兵马少弱,现属大食所管,每年输税捐三千匹。安国、曹国、史国、石骡(即石国)、米国、康国,虽各有王,并臣属于大实。拔汗(即拔汗那)河南一王属大食,河北一王属于西突厥。由此可知当时阿拉伯人在中亚一带之势力。按惠超之往印度,不知在何年,但其归国,则在开元十五年(727),是在玄宗时,正阿拉伯人势力在中亚扩展之时。当时,适值吐蕃势力西展,故此两大势力得以相遇于中亚。”证之《唐书》所纪,当时拔汗那、安国、康国、俱密国、吐火罗国均有因大食之侵略而请援于大唐之事,就可证明。

[14] 《旧唐书·吐蕃传》云:“吐蕃乘我间隙(安史之乱)日蹙边域。……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者数十州。”

[15] 《新唐书·吐蕃传》:“代宗宝应元年(762)(吐蕃)陷临洮,取秦、成、渭等州……明年,入大震关,取兰、河、鄯、洮等州,于是陇右地尽亡。进围泾州,入之,……又破邠州,入奉天……代宗幸陕……高晖导虏入长安,……吐蕃留京师十五日乃走,天子还京。”

[16] 《旧唐书·吐蕃传》云:“(代宗)永泰元年(765)……仆固怀恩诱吐蕃回纥之众,南犯王畿。……至奉天界……京城戒严,……郭子仪于河中府领众赴援,……交战二百余阵……诣泾阳降款,请击吐蕃为效,子仪许之。于是……合……攻破吐蕃……京师解严。”

[17] 《新唐书·吐蕃传》云:“(德宗时)朱泚之乱,吐蕃请助讨贼……及泚平,责先约求地,天子薄其劳……于是虏以为怨。……泾、陇、邠之民荡然尽矣。诸将曾不能得一俘,但贺贼出塞而已。”

[18] 《十六国春秋辑补》云:“寿阗之在孕,母胡掖氏(此句亦见《广韵》)因寝而产于被中,鲜卑谓‘被’为‘秃发’,因而氏焉。”

[19] 《旧唐书·南诏蛮传》云:“明年,(剑南竹度使鲜于)仲通……进兵逼大和城,为南诏所败。自是阁罗凤北臣吐蕃,吐蕃令阁罗凤为赞普钟,号曰东帝,给以金印。蛮谓弟为钟,时天宝十一年也。”同上书又云:“大历十四年……吐蕃役赋南蛮重数,又夺诸蛮险地立城堡,岁征兵以助镇防,牟寻厌苦之……乃去叶蕃所立帝号。”

[20] 《旧唐书·南诏蛮传》云:“初(贞元十年),吐蕃因争北庭,与回鹘大战,死伤颇众,乃征兵于牟寻,须万人。牟寻既定计归我,欲因征兵以袭之,乃示寡弱……遣兵五千人戍吐蕃,乃自将数万踵其后,昼夜兼行,乘其无备,大破吐蕃于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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