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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相尧

“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书尧典》)“尧老而舜摄也。”(《孟子》)

△舜摄政之不得已

按《经》文,尧之命舜曰“汝陟帝位”,是尧之心欲舜此时即居天子位,犹让岳之云“巽朕位”也。舜之承命“让于德,弗嗣”,是舜之心欲己终身不行天子政,犹岳之辞以“忝帝位”也。其下文乃云“受终于文祖”。“受终”者何?孟子所谓“尧老而舜摄”者是也。盖尧欲舜即居天子位而舜不肯,舜欲己终不行天子政而尧又不肯,於是乎尧不得已降心以从舜而使之摄政,舜亦不得已降心以从尧而为尧摄政。两圣人各欲行其心之所安,而时势所迫,遂创千古之奇,而得乎天理人情之正。故摄之云者,前此未有也,理与势相摩而圣人之权生焉。故曰尧、舜为万世之法也。然则何以谓之“受终?”尧之事未毕,授之舜使终之,故曰受终也。

【存疑】“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篇》)

△《尧曰篇》命舜词之可疑

按:汉儒所传之《古文尚书》(谓《史》、《汉》所称,马、郑所传之《孔壁古文》;非隋刘焯所传之《伪古文孔氏传》),二帝、三王之言具在也。尧之让岳也,曰:“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其授舜也,曰:“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皆欲其代己熙庶绩以安天下耳,未尝以天下为重而欲其常保而无失也。舜之咨岳也,曰:“有能奋庸熙帝之载?”其赓载歌也,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惟欲熙庶绩以终尧之功耳,亦未尝以天下为重而欲常保而无失也。下至汤武之誓,亦但以救民拨乱为言,绝无一毫沾沾於天位之心。逮成王时,周公、召公迭进相诫,始多儆以保守先业之难:此为守成之主,贤人以降言耳,固不足为唐、虞大圣人道也。然周公之《立政》、《无逸》犹仅微露其意,惟《召诰》乃谆谆焉。吾故读《尚书》而有以知夫帝王之升降,圣贤之浅深也。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孟子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徙也。”又曰:“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然则天禄之去留,初不在舜意念中也明矣。今《论语》所载尧命舜之词,乃云“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尧授舜以天下,岂但欲其不令四海困穷;舜之不令四海困穷,又岂徒为永终天禄计哉!且舜,固尝“让于德,弗嗣”者也。舜之命禹也,禹让之於稷、契、皋陶;命伯夷也,伯让之於夔、龙;垂则让之殳、┥、伯与;益则让之朱、虎、熊、罴:是知古之圣人其於进退得失之际无容心焉。故舜之命之,亦止告以“汝平水土,惟时懋哉”,“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而已,不惕之以失职之罚也。“三载考绩”虽有“黜陟”之文,然此特为庶官言之,非此数圣人亦待此而後勉也。舜方让而不居,而尧乃以“天禄永终”戒之,是何其待舜之太薄也邪!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又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此特事後推原其故云尔;若禅让时,则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不征之於天也。其後三王誓师,始称天以令众。然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乃曰“天用剿绝其命”;曰“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必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未有不征之於人事而徒索之於杳冥者。何者?天道远,人道迩;天无迹而难凭,人有为而共见:岂有置人事不言而但以历数为据,使後世ウ干者得藉为口实乎!无怪乎曹丕之自谓知舜、禹而晋、宋以後篡杀之主之咸征符瑞也!且历数在躬,於何见之?於民之视听见之耶,则何不言人之所共见而但言人之所不见乎?孟子曰:“汤执中。”《记》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中也者,无定位者也,故必酌乎两端乃有中。然此皆论古人云尔:自事後观之,则为得中矣,若事前教之曰执中,则不知中果何在也。故失中之事,其人亦自以为中:中不难於执而难於知也。使舜而不知所谓中,虽告之何益;使舜而固知所谓中,又何待於告!安有绝口不及天下大事而但以空空一“中”诏之乎!且《尧典》纪尧禅舜之事详矣,此文果系尧命舜之要言,果系帝王传授之心法,较之玑玉衡,封山川,孰为轻重,何以反略之而不载乎!曰,然则《论语》之文亦可疑乎?曰: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尚书》深信之,然至《吕刑》称伯夷之播刑则吾不敢信矣。吾於《雅》、《颂》深信之,然至《宫》述太王之翦商则吾不敢信矣。固因其为衰世之文,非慎言之君子所撰,亦以所追叙者数百年或千年以前之事,传闻失实乃理势所常有。故此章纪汤、武事皆不谬於圣人,而记尧、舜事独可疑,远近之分然也。且此篇在《古论语》本两篇,篇仅一二章;《鲁论语》以其少,故合之: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於《论语》之末者,初不知其传自何人。学者当据《尚书》之文以考证其是非得失而取舍之,不得概信为实然也。故列之於存疑,以俟知言之君子决之。

“在玑玉衡,以齐七政。”(《书尧典》)

此舜成天之政,所以补尧授时之未备,故首及之。

“肆类于上帝,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後。”(同上)

此记布政於内之事。先事神而後治人者,奉天以出治,明不敢自专也。

△“群牧”未有定数

按:“群牧”云者,数不定之词也。盖其初但因地之相近而董率之,未有分界,故亦未有定数。自舜肇十二州,始定为十二人,使各统一州耳。尧、舜之事皆夏时所追记,十二州既未肇,不可的知其为几人,故曰“群牧”,亦阙疑之意也。若果已有九州,岂得不云九牧邪!说并见後《肇十二州条》下。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後,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归,格于艺祖,用特。”(同上)

此记布政於外之事。亦先神而後人者,内外一也,无所不用其敬也。

△《史记》五岳名不足据

《史记封禅书》云:“岱宗,泰山也;南岳,衡山也;西岳,华山也;北岳,恒山也;中岳,嵩山也。”後世传《尚书》者皆因之。余按:四岳惟岱宗见於《经》,无可疑者。华山山高大而道里亦近,或当不诬。若衡乃在荆州南境,独为远“使汝、洛间诸侯涉数千里而往会焉,殊不近於人情。且《禹贡》以霍山为大岳,《春秋传》亦称四岳为大岳,则大岳似当为四岳之一,北岳亦未必果恒山也。大抵三代以上年远文缺、不可考者较多,不如阙之为善。至增嵩为五岳,尤为无据。《尧典》但称四岳,而《春秋传》亦云“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大室,即今嵩高。──然则岳止有四而嵩之非岳也明矣。此盖秦、汉之间方士之所指目。故今皆无所采。《尔雅》亦载五岳之名,与《史记》大同小异:皆不足据也。

【附论】“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孟子》)

“五载一巡守,群後四朝。”(《书尧典》)

此总上内外之政言之。

△舜立朝觐巡狩之制之故

《尧典》於舜摄政之日,何以详记其朝觐巡狩也?曰:朝觐巡狩之制始於舜也。自尧以前,圣帝迭兴,其时亦必有朝觐巡狩之事,但尚未有定制;至舜而後垂为常典,故记之也。曰:天下政事多矣:舜之摄也,必有大变革,大号令,以新天下之耳目;而所记他事殊少,独记朝觐巡狩乃过半焉,何也?曰:此圣人御天下之要道也。盖天子以一人而临四海,虽有如天之仁,而远方遐国,穷檐屋,势不能以周知,故所重惟在“明”:是以称尧之德先以“钦明”,述尧之事先以“克明峻德”,纪舜之命官先以“四门,明四目”也。然天下之大,何以明之?今夫人主数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左右之臣不能欺矣:然则人主数与天下牧民之吏接,则大臣不能欺可知也;人主数与天下之耆老庶民接,则牧民之吏亦不能欺可知也。是故朝觐巡狩者,天子之所以为明也。盖以天下之广,诸侯之众,其仁与暴,勤与惰,政事之修举废坠,天子皆无由知之。虽有百即墨大夫,而不胜毁言之日闻;虽有百阿大夫,而不胜誉言之日至。虽尧、舜之臣必无拥蔽者,然圣人之心常以不能周知天下为惧,故使之岁一朝以尽诸侯之情而考其职;又虑其暴而饰为仁,惰而饰为勤,废坠而饰为修举也,故又五岁一巡狩,以尽天下耆老庶民之情而证所述之职之虚实。由是言之,朝觐之典,非以媚天子,效嵩呼也,将以询其政事也──故孟子曰:“诸侯朝於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巡狩之典,非以极观游,博景物也,将以验其政事也──故孟子曰:“天子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盖尧、舜虽躬圣人之德,而常恐天下之一民一物不得其所,故“子贡曰:‘博施於民而能济众,何如?’孔子曰:‘尧、舜其犹病诸!’”惟其病也,是以定为朝觐巡狩之永制也。後世相沿日久,以为典礼固然,能知圣人之深意者少矣。盖圣人之明有二,曰用人,曰察吏:二者交相为用,不可偏废。故《尧典》於舜摄政时纪察吏之事,必终之以“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所以明徒察之无益也;於舜即位後纪用人之事,必终之以“三载考绩,黜陟幽明,”所以明徒用之未周也。

“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同上)

此因上布政之文,遂及其进贤之大略。

△舜之进贤

此即记十二牧,禹、皋陶之伦登用之事也。十二牧之任职,在舜未即位前,固已,即九官虽命於舜即位後,而其初登用亦多在尧时:《史记》所谓“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是也。顾此文殊略者,古者俗淳事朴,史册未兴,而《尧典》之作在舜崩以後,事隔七八十年,官之名称,时之先後,无由详考;而古之史皆传信不传疑,故但浑举其概:犹舜即位後称“十有二牧”,而《肇十二州》前但云“群牧”,其人数不可得详也。且命官,大事也,其功由此人成,其人以此职终,故详之;若登用之始则小事耳,爵或屡进,官或屡迁,所登用者亦当不仅此数十人,固不胜其详也。然此三言者虽略,而用人之道已备:不先以“奏言”,则无由辨其贤否而试之;不继以“试功”,则无由决其贤否而庸之。孟子所谓“察之,见贤焉,然後用之”者,正谓此也。後世恩泽之举,资格之授,诗赋时文之取,固非“敷奏”之政,不足道矣;即一言契主,朱绂旋加,若汉严助、朱买臣、主父偃,其後卒以罪殛,甚者如元载、王安石,为国大奸,贻害无穷:岂非“明试”之道疏乎!然则此三言者,何异班超平平之论,听之若老生之常谈,而行之实经验之良方,百用而百效者哉!前後两篇皆记尧、舜用人之事,此篇述舜布政之事;而此文之进贤与後《流共工章》之退不肖亦用人事也。此文之进贤开後篇命官咨牧之端,後文之退不肖结前篇举共用鲧之案,亦章法也。

【备览】“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ㄨ岂攵、ρ、大临、ζ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於尧。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後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举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左传》文公十八年)

△《左传》记八元、八恺之失实

《传》於此文後引《书》“五典克从,百揆时叙”之语以证之;《史记》因此,遂载其事於舜未摄政时。余按:《经》云:“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则舜未摄政时仅三年耳。《史记》谓舜举二十年而後摄政,故云然;若仅三载,则当在舜摄政时明矣。舜初自田间来,安能悉知元、恺之才,而“地平天成”之效亦非三年所可致;《传》但引《书》以证舜功,非谓其必在此时也。且《传》语颇夸,未必不失实,故列之备览而次之於此。此即“车服以庸”之一事也。又《传》称“尧不能用”,语亦非是。尧亦圣人,舜亦圣人,尧何遽不如舜!尧能举舜於田间,独不能举元、恺於世族乎!元、恺之未用,或其年尚未逮,才尚未著耳。史克但欲极称舜功,遂不暇为尧地,此乃文人通病。故今亦删之。说并见前《慎徽五典》及後《四罪》,《殂落条》下。

“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川。”(《书尧典》)

此舜平地之政,所以开“禹敷土”之先声。首成天,次治人,次平地,三才之道备矣。

【存参】“尧遭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汉书地理志》)

△“肇十二州”以前无九州

蔡氏《书传》云:“古但为九州,禹治水作《贡》,亦因其旧。及舜即位(当是“摄政”耳,文误)以冀、青地广,始分冀东(当是“北”,文误)恒山之地为并州,其东北医无闾之地为幽州,又分青之东北辽东等处为营州。”余按:“川”之文既在“肇十二州”之後,则治水之事必不在“肇十二州”之前,此其误固不待言矣(详见後篇)。然即古之九州亦初无是事也。何者?“肇”之为言“始”也:前此未有而始设之之谓肇;若前此固有九州而但增之,非肇也。且析九以为十二,细事耳,非舜代尧致治之大政也:特书之,何居焉?然则古固未尝有州,自舜巡狩以後始分为十二州以属之十二牧,故史臣特记之曰“肇十有二州”,以志州所自始。“州”之为文,本取两川相抱而象形者,故《说文》云:“水中可居曰州。”徐铉曰:“今别作洲,非是。”是时洪水滔天,其域在中若州渚然,是以名之为州。故舜摄政之初但曰“日觐四岳群牧”,不曰“九牧”,牧未有定数也;及舜即位则曰“咨十有二牧”,不曰“咨於群牧”,牧已有常额也。其後禹别九州,亦曰“九牧”,不曰“群牧”,州之肇於舜而非增於舜明矣。

△十二州名无可考

至十二州之名,《经》、《传》皆无之。幽、并、营之为州虽见於《周官》、《尔雅》,然彼自记九州之名,与舜之十二州初无涉也。冀、帝畿也,地虽少广,尚不逮雍、荆、扬、梁;若分裂之以为幽、并,则冀之所馀者几何?畿内不应若是小也。汉以後,河南徙,兖地大半入於河北,又东灭朝鲜,置乐浪,乃并建冀、幽、并三州,然并犹跨河而侵入雍州之界。当舜时,河犹在大亻丕、洚水:若又以辽东为营,其间安得容三州乎!《书》云:“海岱惟青州。”东际海,西界岱,则辽东之不在青州域内明矣。《尔雅》云:“齐曰营州。”齐,今之青州府,则《尔雅》之营州即青州而非辽东明矣。又安得以辽东为营、为青之故境也哉!《周官》一书本非先王之制:封国之不合,章章可见矣。《传》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正指今忻代以北而言,则是周人亦以为冀,未尝以为并也。至於《尔雅》,乃汉儒释《经》之书,其於九州亦初不言为商制。孙炎以其非夏非周,不得已故疑为商制。作《尔雅》者非商人也,何为不述周制而述商制?果商制邪,又何不明书为商而乃以周之国名冠之乎?盖自战国以来,古书散轶,即有之,而简策繁重,得见者少,见之亦或不能记忆,非若後世印本之书轻便而有之者多之便於检核也;故秦、汉间书多与《经传》异者,公羊子所谓“所传闻异词”者是也。是以《周官》有幽、并而无徐、梁,《尔雅》有幽、营而无青、徐,乃事理之常,不足为怪。而後儒必欲曲为之解,使之并行不悖,过矣!况欲以此补舜十二州之缺乎!大抵儒者之患皆好强不知以为知。古书既缺,十二州名无可考证,则亦已矣;见《周官》、《尔雅》有幽、并、营三州名为《禹贡》所无,遂附会之以补舜十二州之数。巧则巧矣,而不知其误且诬也!或者又谓陶唐都冀,声名文教自冀四达,冀之北土所及固广:则又从而为之辞者。使北之所及果广,则其山川亦当有一二见於《禹贡》,何以太原、碣石而北寂然一无所记载乎?故今概无所采,而以“肇十二州”之文列於九州未定之前。说并见後《舜命禹》及《禹别九州条》下。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书尧典》)

此舜恤刑之事。所以次於此者,圣人尚德缓刑,先赏後刑,故待庶政毕叙然後及之。

△刑有大小常变之分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刑之大者也。“五刑”,《吕刑》所述“墨、劓、非刂、宫、大辟”是也。刑重则流远,刑轻则流近,故刑有五,流亦有五,後章所称“五刑有服,五流有宅”是也。当刑而宥之者,《蔡传》所谓“情可矜,法可疑,与夫亲贵勋劳而不可加以刑者”是也。“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刑之小者也。官刑者,在官之人因官事而得罪;教刑者,居学校而不率师长之教训;赎刑则常人之犯小罪者(说见後条)。三者皆不丽於五刑,故不残其肢体,不流之远方。然纵之不问,势必至於无所忌惮以病人而妨政,故以此三者惩之也。“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刑之变也。刑之事以施罪,刑之意以止恶,故论其事尤论其心。非其心之所欲,时势所迫,不得已而误陷於罪,从而刑之则民无所措其手足,故赦之──《康诰》所谓“尔,时乃不可杀”者也。怙恶不悛,恃法之止於是而故屡犯之,以常罪罪之则不足以止奸而善良罹其毒,故贼之──《康诰》所谓“自作不典,式尔,乃不可不杀”者也。“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统前事而言之,慎之至,仁之至也。或谓此章乃命官之词,其上疑有缺文。说近是。

△赎刑之义

“金作赎刑”,《伪孔传》通承上文而言,谓“误而入刑,出金以赎罪”。《蔡传》但承上两句而言,谓“所赎者官府学校之刑”(《吕刑》篇题下);“盖罪之极轻,虽入於鞭扑之刑而情法犹有可议者也”(《尧典》本文下)。余按:此章文云,“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则是流与五刑相表里,五刑有当宥者则流之也。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则是五刑五流之外别有此三种刑,各用於所宜用,而与五刑不相涉也。若谓误入於五刑者以金赎罪,则文当云“流宥五刑,金赎五刑”;即所赎者官刑教刑,亦当变文以明之:皆不当言“作赎刑”,与上“作官刑”、“作教刑”之语文同义均,平列而为三也。且下文云“眚灾肆赦”,误入於刑非眚灾乎,何以或赦或赎而官刑教刑皆许之赎?倘有恃其多金而违误官事,不率教典者,又何以处之?然则此三刑者本各自为一法,不但在五刑之外,即三者亦渺不相涉也;盖官刑专以治官府,教刑专以治学校,赎刑不言所施,则为泛言可知;但所犯罪小,不丽於五刑,是以不忍残其肢体,亦或未宜加以鞭扑,故以赎为之刑,即後世所谓“罚”也。古未有罚名,故谓之赎刑耳。大抵其罪多由财物细事而起,如近世侵占田宅,攘取钱帛之属。彼惧於失金则不敢轻犯;亦有畏罚甚於畏鞭扑者,故罚之自足以止奸,不必其刑之也。不然,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五刑非可以轻用也,而流止以宥五刑,鞭扑止用之於官府学校,则轻罪将何以治之?《传》曰:“刑罚清而民服”。孔子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然则有刑则必有罚,各视其所犯以加之,非罪当刑而可以罚代也。自周穆王以刑聚财,始取五刑之疑者而罚之,汉世建入赎罪之法,遂并不问其疑与否而概许之赎,於是刑罚相乱,或当罚而遽罹於刑,或当刑而仅致其罚,以致贫者含冤而富者轻於犯法;宁唐、虞之治而有是哉!《两传》所言,盖皆习於後世之事,欲曲全之而未得其解者。故今正之。

“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同上)

此因上恤刑之文,遂及其退不肖之大略。

△《左传》言殛鲧之诞

《左传》:子产对韩起云:“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余按:此说殊为荒诞;且与昭元年对叔向事绝相似,而彼於义为长。盖本一事而传之者异词,著书者遂两载之耳。故今不采。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书吕刑》)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後之逮在下,明明常;鳏寡无盖。”(同上)

【备览】“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後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周。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楚语》)

【存疑】“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へ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潜庸回,服谗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へ,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缙氏有不才子,贪於饮食,冒於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於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左传》文公十八年)

△《左传》四凶为传闻之误

此文,《史记》载於《舜本纪》历试时,而载“四罪咸服”於《尧本纪》舜摄政时,则是以为二事也。杜氏《左传集解》谓浑敦即兜,穷奇即共工,杌即鲧,张氏《史记正义》谓饕餮即三苗,则一事矣。余按:以为二事,则彼称“四罪”,此言“四凶”,事既不异,数亦符,不应如是之巧;况合而计之,当为八罪八凶(刚案:当作“四罪四凶”),又不应《经》独记彼,《传》独言此,各述其半而止也。以为一事,则同此四人,《传》何不明言之而但为隐词?况鲧有过人之才,如《传》所云,四岳及廷臣无因共荐之;而三苗之杀戮无辜亦不应仅斥其贪冒聚敛而已也。公羊氏云:“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盖本一事而传之者各异,犹皋陶典刑而或以为伯夷也。谓别为一事固不可,谓即此四人亦不可也。况史克之语夸甚,安能保其不失实;必委曲为之说,使之并行不悖,此学者之大病也。故列之於存疑,而即附之“四罪咸服”之後。又《传》“尧不能去”之语尤非是,故删之。说已详前《元恺条》下。

【附录】“舜之罪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殛鲧,兴禹非一时事

《纲目前编》以尧之七十一载为舜殛鲧之年,七十二载为舜用禹之岁。余按:鲧,大臣也,其德虽不可用,其才未必无可观:使其诛果不可暂缓,尧不待舜之摄政当即殛之;使犹可暂缓而责其後效,舜必不於摄政之初而即殛之也。舜之摄政,不过尧老而代之理事以终尧之功;非尧有所不能,必待舜而後能之也。学者亟於称舜,遂至往往无以处尧,亦已过矣!《书》曰:“鲧则殛死,禹乃嗣兴”。但言禹兴於鲧殛之後耳,非谓鲧甫殛而禹即兴也。若鲧甫得罪而禹即任事,揆诸人情亦殊不可;舜何独不少为禹地乎!况舜之即位,禹虽已为司空,然尚未平水土,则是舜之举禹虽在尧世而为时亦不甚久也。然则鲧之殛当在舜摄政数年以後,禹之举当在尧殂落数年以前,乃於事理为近。故附次此文於尧之末载。说并见後《命禹条》下。

【附录】“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孟子》)

△益掌火在作虞前

按:《书》益“奏鲜食”与禹“随山刊木”同时,而《孟子》此文在治水前者,盖禹导山在前,导水在後,──随山刊木,导山事也;决水距海,导水事也,──益之烈山泽在导山时,故在导水之前也。舜之即位,禹已前为司空,则导山当自尧之末年始;导水乃在舜世耳。然则益此事当在舜命禹平水土之前,尧之末年矣。其作虞也,乃水土既平後,生民已安,而蕃育草木鸟兽耳;与烈山泽事无涉也。但益之事於《经》无明文,故附次於此。说并详後《命禹》及《夏禹导山条》下。

“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书尧典》)

△辨尧时歌谣祝语

世传尧在位时,有《康衢之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击壤之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有华封之祝曰:“顾圣人富、寿、多男子。”云云。余按:《康衢之谣》乃剽窃《雅》、《颂》之文,“帝力何有”乃杨氏为黄、老之言者所为,而“富、寿、多男”之说义亦浅近,皆後人所拟作,不足采。故不录。

【附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孟子》)

△舜摄政年数

《史记》称舜得举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盖以《经》之“二十八载”为自举舜时数之也。《蔡传》云“历试三年,居摄二十八年。”则是自舜“受终”时计之矣。余按:《经》云:“乃言可绩,三载。”不容舜举已二十年而可绩者止三载。孟子云:“舜相尧二十有八载。”不容初举历试之时即以相尧称之。蔡氏之说是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於南河之南。”(《孟子》)

△尧让舜非传舜

《尚书大传》云:“尧为天子,丹朱为太子,舜为左右。尧知丹朱之不肖,必将坏其宗庙,灭其社稷,而天下同贼之,故尧推尊舜而尚之,属诸侯焉。”《史记五帝本纪》云:“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卒授舜以天下。”由是世之论者皆谓尧舍其子丹朱而以天下与舜。余按:不以天下与子,自古圣人皆然,不独尧也。盖上古之时,诸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有大德之圣人出焉则相率而归之,圣人没则已耳;非若後世创业之主以兵受命,征伐攻取而後能得天下,而子孙世守其业者比也。是以上古有天下者,其前皆无所受,其後皆无所授。自羲、农、黄帝以降皆若是而已矣,非尧以丹朱不肖故独不传之子也。且尧亦未尝传天下於舜也,尧之初意但欲让舜以天下耳。故《尧典》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又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是尧本期得舜之後即以天下与之,但以舜不肯受而让於德弗嗣,不得已乃使舜受终摄政,至尧崩而後践位焉;初非虑身後之天下无所属而始属之舜也。曰:尧不虑身後之天下无所属,何为汲汲焉以天下与舜也?曰:此尧之所以为大也。尧以天下未治,故授之舜使治之也。盖当洪荒之世,天下未平,生民多患,人犹蠢蠢焉去禽兽不甚远:此之为治,犹辟荒田而驭生马,不但非一圣人所能独理,亦并非数十年所能奏功。使非尧与舜两大圣人耘θ驯扰,相继於百五十载之久,则治功不成。且夫禹、皋、稷、契数圣人者,亘古不再得之人也,而非尧七十载之培植涵濡则无以钟其秀,非舜八十载之试功考绩则无以尽其材。是以尧之治至於“於变时雍”而犹以为未足,自惟年老不能终其事,乃咨於众而得舜於畎亩之中,授之天下而使治之。虽舜不肯陟帝位,而受终摄政固已代尧敷其治;至尧崩而天下诸侯卒共戴舜以为天子,然後水土平,礼乐兴,庶绩咸熙而开万世无穷之业,使後世贤圣之君有所遵守以安其民。由是言之,生万世之人者天也,治万世之人者尧也,尧之心一天而已矣。故孔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此尧之所以创前古所未有而授舜以天下也。是故,尧之所以为圣,在乎能为天下得舜而不在乎能以天下与人。孟子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圣人之视天下,犹敝徙也:其去其留,无所关其意焉。当其生也且欲巽位,况其子与天下之利病尚何待於较量!《大传》所言固与圣人之心刺谬,即《史记》以为不私其子者其视尧亦甚浅:盖二子皆以己之心揣度圣人而为之说,而不知圣人天地日月之心之不如是也。後之人不肯细绎《经》文,──尧让舜以天下,非传舜以天下,──又不知尧所以与舜天下之故,但见舜继尧为天子,遂以《大传》、《史记》之言为实,误谓尧不传子而传之舜,不以为善为子谋,则以为不私其子;因而以之度舜,遂并以之疑禹:圣人之心之晦於後世也久矣!故今於尧首发明之,而概不载後人揣度之言。说并详前章及後《舜禹篇》中。

【附录】“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书益稷》)“尧有丹朱。”(《楚语》)

【备考】“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モ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舜命官考绩上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书尧典》)

“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後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孟子》)

“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左传》文公十八年)

△辨舜让石户、北人之说

《吕氏春秋》云:“舜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去之,终身不反。又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後之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游於尧之门;又欲以其辱行漫我!’遂自投於苍岭之渊。”余按:尧、舜之德至矣,天下岂有能加於尧、舜者哉!如以尧、舜为不屑,则是丧心病狂之人而已。此乃杨氏之徒为黄、老之说者假设此言以遂其“非尧、舜,薄汤、武”之私,吕氏无知而妄采之耳。

【附论】“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篇》)“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衤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孟子》)

“询于四岳;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书尧典》)

【附论】“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於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於人者。’”(《孟子》)

△辨朱熹《舜其大知章》之释

按《中庸》孟子之言相表里:孟子所言,其纲也;《中庸》所言,其目也。其义,则朱子《章句》尽之矣。惟所云“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者,尚未尽善。何者?此章之意,本谓舜之大知不在乎己有过人之识而在於能集众人之知耳。如《章句》所言,则是舜所以过人者,乃在“好问好察”之前别有操持以成其为“大知”;非此章本意也。盖人之性非甚狂愚本皆能辨是非,故孟子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所患者,自以为是则不“好问”,自以为高明则不“好察迩言”,有好名妒忌之心则不肯“隐恶扬善”,偏听阿好,喜谀恶直,而於事多卤莽灭裂则不能“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是以虽有谏臣拂士,远猷高识,皆阻而不得达,达而不之采,而但任一己之聪明,以致处事失当。惟舜不然,是以其知为独大也。圣人之教人也,皆就人人所可能者教之,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好问好察之属夫谁不能,但不肯耳。若归其功於在我权度之精切,则人必曰“圣人天之聪明,非人所可及”。即不然,而不求诸明白易为之事,乃求之於空虚难见之心,听之若愈精而学之乃愈远矣。

【备考】“许,大岳之胤也。”(《左传》隐公十一年)“姜,大岳之後也。”(《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辨四岳为共工从孙之说

杜氏云:“大岳,尧四岳也。”按:《周语》亦称齐、许、申、吕为四岳後,其说或不诬。但《周语》谓“共工之从孙四岳佐禹有功,命为侯伯,赐姓曰姜”,则语殊失实。何者?四岳乃尧、舜之相,荐鲧及禹者,不得复为禹佐;而四岳本长诸侯,亦不待佐禹而後“命为侯伯”也。且《传》及《晋语》皆称炎帝为姜姓祖:炎帝在四岳前,非至四岳始赐姓矣。至共工氏,乃继炎帝为水师者,与炎帝不同族:四岳果炎帝後,又安得为共工之从孙乎!大抵《国语》之文本多荒诞,自相矛盾乃其常事;而後人必曲为之说,──如贾侍中之以共工为诸侯,与高辛争王者;韦氏之以为炎帝世衰,其後变易,帝复赐之祖姓,使绍炎帝,──愈斡旋而愈不可通,亦可谓劳而罔功矣。故今但载《传》文而《国语》文不载。说并见《命伯夷条》下。

“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书尧典》)

△岳牧与稷、契等之区别

四岳十二牧皆旧官;以舜新即位,故申儆之,使敬厥职也。旧官,故书其官於前而曰“询”曰“咨”,见其非新命也。然则稷、契、皋陶之非旧官可知矣。四岳不载命词者,统率群僚无专责也。十二牧共一命词者,域异职同,无分别也。

“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书尧典》)

△九官先命禹之故

唐、虞之时,洪水滔天,下民昏垫,五不登,禽兽逼人,水土之治不可以须臾缓也,而禹又前为司空,故命禹在九官之先。

禹非颛顼孙,说见《夏禹篇》中。

△禹已前为司空

命禹何以先咨於岳也?重其事也。何以但戒以职而不命以官也?禹已前为司空,无庸复也。且云“汝作司空”则嫌於始为司空,但云“汝平水土”又不可知禹为何官,故冠“伯禹作司空”於命词之上。语简意明,其斯为圣贤之文。自有追美前功之说,《经》义尽晦矣。

△舜命官必诹於众

“佥曰:‘伯禹作司空。’”《伪孔传》以为四岳同词而对,《蔡传》以为四岳及诸侯也。余按:《伪传》误以四岳为四人;《蔡传》更之,是已。然用大臣当谋之廷臣,不当专谋之诸侯:诸侯朝觐有时,在廷者亦未必多也。然则“佥”也者,廷臣佥耳。舜咨四岳,廷臣何以佥对也?盖古文简质,所记特其梗概:以四岳相臣,故特咨之,特记之;其实咨岳之後於众无所不诹,故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当时廷臣亦未必人人荐禹,但荐禹者多;“佥”也者,举其大凡耳。舜察禹材果可用,是以从荐禹者之言,故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读者当善会其意,不得但泥其词也。此九官之首,故发例於此。

“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

△禹治水在舜世

禹平水土,据《经》此文在舜即位以後;而《伪孔传》误以为尧时事,乃以此章为命禹作百揆而称其前功以勉之。《蔡传》因之,云:“帝使禹仍作司空而兼行百揆之事,录其旧绩而勉其新功也。”由是南氏《纲目前编》遂以尧之七十三载为命禹治水之年,八十载为禹告成功之岁。余按:《经》云:“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则是禹於尧之季年已为司空,但莅事不久,水土犹未平,故舜仍其官而专责之以平水土,词意甚明。若别有百揆之官,使禹由司空而进居之,则文当曰“汝作百揆,惟时懋哉!”今舜绝口不以告禹而但称其以前之功,禹尚不知己为何官,将何所遵循邪?古今来有如是之命官者哉!且“汝平水土,惟时懋哉”文相承也;今以“乎水土”为录旧绩,以“惟时懋”为勉新功,则上句语气未毕,下句语意无根,於文义亦不通矣。帝曰“畴若予工”则命垂曰“汝共工”;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则命益曰“汝作朕虞”;曰“有能典朕三礼”,则命伯曰“汝作秩宗”:凡舜所命者即其所咨者也。然则禹之平水土即所谓熙帝载而宅百揆,不待言矣。盖洪水者帝之所忧,而六府之修,三壤之则,定贡赋,布声教,则百揆实兼之,故舜之咨岳云云。惟禹已为司空,故但云“汝平水土”而不云“汝作司空”,止此与八人小异耳。若以“平水土”为前功,“宅百揆”为新职,是所命自为一事,所咨自为一官;然则秩宗之外亦将谓别有典三礼之一官乎!舜之命禹昌言也,禹曰:“予何言!予思日孜孜。”又曰:“予乘四载,隋山刊木。”又曰:“予决九川,距四海;畎浍,距川。”然则是当舜初载,禹尚以洪水之故日孜孜而不暇有言也。若尧八十载前水患已平,历三四十年之後复何待禹之孜孜此事乎!禹曰:“弼成五服,至於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然则是舜、禹问答之时土功始毕,故禹举其略以告舜;若水土久平於尧世,舜之知之悉矣,禹於是时犹为此言不几赘乎!是则禹之治水,於《典》为舜世,於《谟》亦为舜世。而自舜摄政後,尧未崩前,初未尝有一言及於禹者。由是言之,禹之初为司空当及尧世,至其决九川,弼五服,断断为舜时事明矣。故《论语》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而《史记五帝本纪》及《夏本纪》亦皆以禹治水为舜即位後事,良有以也。盖《伪传》之失皆由误以四岳为四人,则并九官十二牧为二十五人,必减其三人而後符於“二十二人”之数,故不得已以稷、契、皋陶之命为称其前功而不与焉。然教稼明伦皆在平水土後,而并禹减之又仅二十一人,故又不得已而以平水土为前功,宅百揆为新职。是因一误而又三四误也!於是唐、虞之事靡不颠倒错乱:禹功之告成反在《尧典》“川”之前;三苗之分北反在《禹贡》“丕叙”之後;而禹所别九州,舜改之为十二;禹又改之为九。展转相因,误无所底,遂使圣人经世之略晦而不彰者几二千年;而皆自误以四岳为四人始。嗟夫,释《经》一字之误,其流弊乃至於此,如之何其可不慎也!

△“百揆”非官名

曰:然则“百揆”非官名乎?《周官》云:“内有百揆四岳”。朱子以百揆为朝廷之长,四岳为十二牧之长,何也?曰:《经》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於百揆,百揆时叙;宾於四门,四门穆穆。”五典四门皆非官名,百揆安得独为官名!《传》曰:“百揆时叙,无废事也。”然则百揆者犹言“百事”耳,岂得以为官名也哉!尧之用鲧也咨於岳,举舜也咨於岳,舜之命禹命伯夷也皆咨於岳,而百揆无闻焉:尧、舜之用朝臣何以反谋之外之长而不谋之内之长乎?盖《伪书》与《伪传》本出一人,彼於《尧典》既以百揆为官名矣,故於《周官》遂撰是语:是亦因误而误耳,岂得以《伪书》证《伪传》乎!且朱子与蔡氏既以四岳为一人,则《伪传》之误解无庸复遵矣,乃亦以百揆为官名,治水为往事:是《伪传》因《尧典》而误《周官》,宋儒反因《周官》而误《尧典》也。故今取《经》文正其误,而以孟子所称禹治水事列於其後。说并见後《命皋陶》与《分北》《三苗条》下及《舜体国经野篇》中。

△《孟子》言禹绩有误

按:禹治水事又见於《有为神农章》;然误以汝、淮、泗为入江,与《禹贡》水道皆不合。朱子以为记者之误,是也,故舍彼而录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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