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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城语录解

元城语録解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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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马永卿编(明)王崇庆解

先生尝谓僕:本朝官制多循唐时,葢以其相近也,然独有一事乃用汉制,深得治体。僕曰何也。先生曰:唐制诸道帅臣兼观察之权,故藩镇擅权,无人纠举,必待罪恶暴著,然后朝廷治之,则害物已多矣,是以江南观察使即宣帅越帅为之,荆湖观察使即潭帅鄂帅兼之,其馀诸道亦复如此。至于本朝,即以前宰相执政,从官为帅,恐其权大重,则以有清望、官有风采者为监司,以纠之,然不过台省寺监官,如有藩臣一事不法,即行按劾,故不敢为非,不待朝廷制之而后有忌惮也。汉元封五年初置刺史,部十三州,秋分行部四,封秩纔六百石尔,且汉制万户以上县令秩千石至六百石。今刺史之秩卑矣,然刺史之权极重,以六条问事,一条谓强宗豪右,其五条皆谓二千石不法,且秩低,则其人激昻自进,假以重权则能行其志,此良法也。成帝绥和元年更名牧,秩二千石,其法隳矣。故唐观察使则绥和之制也。本朝监司即元封之制也。然则不深知古今治乱者岂可轻变前人法度哉。又本朝不独监司如此,又取天下清徳名望骨鲠之士以为台谏,使宰相不敢为非,亦此意也。【解曰 元城谓宋家设监司以纠帅臣,使有忌惮,立台谏以纠宰相,使不敢为非,其论治体甚当,然曰台谏止,使宰相不敢为非,则若有遗焉。夫台谏者以言为责者也,上而天子,下而百官,内而宫壼,外而夷夏,无不得论者,岂但不使宰相为非而已哉。】

僕一日上谒先生,坐定。先生曰今日夏至。僕对曰然。先生曰:天道逺矣,六阳至此而极,万物繁鲜可谓盛矣,然一隂已生于九地之下,他日天地沍寒肃杀万物,葢从今日始。僕曰隂阳消长之理当如是。先生曰:物禁大盛者乃衰之始也。正如齐自太公以来无盛于桓公之时。桓公七年始霸而会诸侯,至十四年齐公子完来奔,是年嵗在己酉而不知有齐国者由此人也。又经三己酉至齐简公之四年,嵗在庚申,田常弑其君,遂专齐国。后二年楚灭陈,自己酉至庚申一百九十二年,其事始验。僕因对曰:某观汉宣帝时事正与先生之言合。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稽侯■〈犭册〉来朝,此汉极盛时也,是年王政君得幸于皇太子,生成帝于甲观画室,为世适皇孙,此新室代汉之兆也。岂不如夏至一隂生之类乎。先生曰:是则然矣。然汉再受命已见于景帝生长沙定王发之时,则其朕兆固已乆矣。僕又问曰:事之废兴既皆有数而人事无益乎。先生曰:不然,圣人有所谓知命,有所谓言命,子罕言命。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但圣人知而不言,若不知命尚不可为君子,况圣人乎。若知而言之,是教天下后世不修人事,一本于命。纲纪废坏,赏罚无章,生灵至于无噍类,其祸固有不可胜言者矣。良久先生曰:天下之事似非偶然,太平之时,君臣会和,正如春夏用事,自然有和风时雨来相辅佐生成万物。及其衰也,君臣会合正如秋冬用事,自然有严霜烈风相辅佐肃杀万物。葢各有其时,非偶然也。先生言毕惨然久之。僕知其意有所在也,遂不敢复问。【解曰 元城与永卿论夏至,谓物禁大盛乃衰之始,其知言哉。得亢龙旨矣。曰一隂生九地之下,得履霜旨矣。葢天地间不过六隂六阳,迭相循环,万古如一日者也。故曰元城其知言也。是故夏至一隂生,隂之始,冬至一阳生,阳之始。此尧夫所谓一嵗之呼吸者与。】

先生尝云:左氏惟论一时小小可喜之事,独不论天下大体。僕曰何也。先生曰:且以伐原一事论之。左氏以论伐原而示之信,且原者何也,天子之邑也。天子之邑,文公何为而伐之,葢文公以兵逼而取之也,且晋既定王室之难而请隧,故周人辞之,曰王,章也,未有代徳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攅茅之田,且晋文之请隧非真欲请之也,示欲逼周取天下,若楚庄王之问鼎也,故周人窥见其意而辞之,以谓晋文未有代周取天下之徳而乃有二王,既而周人不得已而与之田,名曰与之,其实逼天子而夺之,何以知其然邪,其围阳樊,人呼曰此谁,非王之懿亲,其俘之也乃出其民,且阳樊之人往往皆天子之亲而晋欲俘之,呜呼其不臣也矣,故既围阳樊,又复围原,以此可见天子之邑不欲属晋,而晋以兵威逼而取之也。而左氏复以为美何哉,且王室都洛而温乃今武原也。今晋以兵围而取之,其逼王室甚矣,且王室之难有时也,而王畿之地有时而尽,今晋文公之有功,宜如文侯仇受赏于平王之礼,而乃以兵伐取其地,此周之所以愈弱也。且天子曰万乗,诸侯曰千乗,盖言以大制小,以强服弱,今王畿之狭如此,是晋能定王室一时之难而贻成周无穷之祸也。盖东西二周通,封畿,宗周镐京也,地方八百里,八八六十四为方,百里者六十四也。雒邑,成周也。方六百里,六六三十六为方,百里者三十六也。二都得方百里。百为方千里也。故诗曰邦畿千里。东西长而南北短,短长相覆为千里,此周文王时也。至幽王时宗周灭,所谓方八百里者失之也。及平王东迁洛邑,则方六百里尔。至襄王时以河南赐文公,又为诸侯所侵,故为地至小,然则文公之伐原,乃文公至不美之事,而左氏乃反称之何也,故某以谓只论一时小小可喜之事,不论天下大体。【解曰 元城此论善矣,然左氏浮夸之罪何但此哉。虽然文公伐原,意在一时小信而不顾万世之大义。左氏过録意圗一时可喜而不复思天下之大体,要之其失均焉。】

先生与僕论熈宁殿试用策时。先生曰:诗赋经术皆是朝廷一取人之科目耳,使如三代两汉魏晋之时採取名誉,岂不得人,然奔竞矫激之风胜矣,故以言取人,示公道也。殿试之用诗赋策问,固无优劣,人但见策问,比之三题似乎有用,不知祖宗立法之初,极有深意,且士人得失计较为重,岂敢极言时政阙失,自取黜落,或居下第。必从而和之。是士人初入仕而上之人已敎之謟也。傥或有沽激慷慨直言之士,未必有益,故元和初,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对策,极诋时政,縁此纷争,分牛李之党为缙绅之祸者几五十年,以此足可知也。盖朝廷设科目无有难易,苟只以四句诗取,人人来应,亦有得有失,或使之尽治五经十二史人以来应亦有得有失。况登科之初未见人材,及后仕宦则其材智名声君子小人贵贱分矣,不必须得殿试可以别人材也。敦厚浮薄,色色有之,唐文宗之言至矣。先生尝云:人主之职在于用人,苟能平日有术以採闻之而皆为我用,则其运天下有馀裕矣。倪寛为廷尉卒史,见谓不习事不主曹,乃之北地视畜牧耳,及为疑奏,张汤始竒之,上问谁为之者,汤言倪寛,上曰吾固闻之久矣。又萧望之为治礼丞上疏,宣帝自在民间闻望之名,曰此东海萧生耶,且寛身。为廷尉卒史而廷尉以下皆不知之,而天子深居九重乃久闻其名,则武帝之聪明过羣臣逺矣。且宣帝以少年在民间鬬鸡走马,日游三辅而当时贤人与民疾苦皆知之,盖留心久矣,故二主卓然为汉贤主,必有大过人者,故为人主不能有术以自知天下豪杰,惟左右权臣佞幸之是聴,乌能起太平之治哉。僕因问曰然则人主用何术可以知之。先生曰:若使天下之士,凡有言者皆得达于上,又人主于燕閒之时,于其等辈广访而备问之,然后博记而审察之,天下无遗材矣。【解曰 采名固失之浮,殿试诗赋诸作若示公矣而或不考其实则亦何真才之可得哉。然则其必如虞廷之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而后可也。吾师甘泉湛子尝论举业徳业,二业合一而后真才出焉,世道可望焉,其所感深矣。呜呼是在君相。】

先生与僕论左氏先生曰:祁奚请老。外举其雠,内举其子是也。而谓之请老非也。晋悼公之三年乃鲁襄公之三年,祁奚请老而举解狐,又举祁午。后十八年晋平公之七年乃鲁襄公二十一年,晋讨栾氏之难,囚叔向。叔向曰救我者必祁大夫。祁大夫外举不弃雠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于是祁奚老矣,闻之见宣子而免之。傥以七十而请老,至此年几七十矣。虽不足怪,然不若史记之所载也。因取史记示僕。晋世家悼公之三年晋会诸侯。公问羣臣之可用者。祁奚举解狐又举祁午。先生曰据此则是时祁奚未必七十而请老也。但举羣臣之中可用者耳。当以世家为正。【解曰 祁奚请老与否,初何必惓惓究之,而元城必欲推寻其故,盖亦穷理格物之所在。有不可苟如此矣。】

先生与僕论作史之法,先生曰新唐书叙事好简畧其辞,故其事多欝而不明,此作史之弊也,且文章岂有繁简也,意必欲多则冗长而不足读,必欲其简则僻澁令人不喜读。假令新唐书载卓文君事不过止曰少尝窃卓氏以逃,如此而已,班固载此事乃近五百字,读之不觉其繁也,且文君之事亦何补于天下后世哉,然作史之法不得不如是,故可谓之文如风行水上出于自然也,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唐书进表云「其事则増于前,其文则省于旧」,且新唐书所以不及两汉文章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也。又反以为工何哉。然新旧唐史各有长短,未易优劣也。【解曰 作文之法莫如自然,元城当矣。此古人所以必贵三长也。夫所谓自然者何也。繁简当其可,是非合其人也。推而究之,万事皆然,独作史也乎。】

先生尝谓僕曰:汉诸儒所传六经与今所行六经不同,互有得失,未可以偏辞论也。王嘉奏对曰,臣闻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国,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师古曰虞书咎繇谟之辞也。言有国之人不可敖慢逸欲,但当戒慎危惧,以理万事之机也。敖音傲。今尚书乃作无教逸欲有邦。恐敖字转冩作教字耳。若谓天子无教,诸侯佚欲,恐或非也。先生又曰似此等类六经中甚多。要无令俗子知,恐生谤议尔。【解曰 圣人作经如造化生物,莫非自然,汉诸儒传经如良工圗画,虽有工巧彷彿时终失其真处多耳。吁,三代而后岂独六经与古不同,元城虑俗子之生谤,宜矣。】

先生尝曰:难哉人臣之事君也,既自知已之所能为,又须知君之所能为,若不知而直前,未有不受祸败者也。且如萧望之为太子太傅八九年,固当深知元帝之为人,及元帝即位,乃欲逐去许史恭显等。夫望之虽为师傅,然比之许史则其情疎矣。且能聴疎臣之言以逐亲爱,自古人君止一人能之,秦昭王也。且宣帝何如主也,犹且委任宦官,葢寛饶一触而杀其身则其权可知矣。元帝至昏庸也。其视昭王宣帝犹天冠地履也。是岂能去许史恭显哉。故恭显谮堪、更生下狱,时元帝初即位,不省「谒者召至廷尉」为下狱。后上召堪更生,曰繫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且望之久为太傅,知太子仁柔,宜以知术辅导之,使洞晓天下之事然后可以为人主,今乃懵然无知如此。不知望之八九年间所以辅之者何等事者也。亦不容无罪矣。鼂错诚非长者然言亦可取。尝上疏云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此亦不为无理故。凡人之性明锐者,当辅以寛和谦冲之道,其性仁柔者当辅以发强刚毅之术,如此乃有贵于学矣。【解曰 人臣事主固难,然有二道焉。是故忠以谋国几以相时则亦庶乎其可矣。夫元帝之于许史则戚畹也,其于恭显辈则亵狎近幸也,望之于此当示以大义,处以无事,待以不恶而严可也。乃欲逐之使去,吾恐其万无是也。未几取辱宜哉。古人有言为臣良独难,其亦谅此也夫,其亦谅此也夫。】

先生与僕论官制,因言及玉堂故事,先生曰「且如玉堂两字人多不解,太宗皇帝常飞白题翰林学士院曰玉堂之庐,葢此四字出于李寻传,且玉堂殿名也,而待诏者有直庐在其侧,李寻时待诏黄门故曰久污玉堂之庐,至英庙嗣位乃彻去,及元丰中有翰林学士上言乞摘去二字,复榜院门以为臣下光宠,诏可,是乞以殿名名其院也,不逊甚矣」。因检汉书,葢汉之待诏者或在公车或在金马门或在宦者庐或在黄门,时李寻待诏黄门,哀帝使侍中徃问灾异,对曰「臣寻位卑术浅,过随衆贤待诏,食太官,衣御府,久汚玉堂之庐」。师古曰玉堂殿在未央宫。然制度不见其详,独翼奉传略载之「奉尝上疏曰,汉徳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繇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未央宫又无髙门武台麒麟凤凰白虎玉堂金华之殿,独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承明耳」。以此考之则玉堂殿乃武帝所造也。僕后以问先生。先生曰然。【解曰 元城论玉堂故事颠末亦是教永卿格物考古一事。虽然古今名物可考而知者多矣。此吾儒所以必贵博文也哉。】

后数日僕问先生曰「髙帝七年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凶凶,劳苦数嵗,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上说。僕怪萧何如此,乃吟一絶云:创业艰难尚尔为,太平奢侈可前知,欲令后世无能过,可笑萧何尔许痴。僕因举此诗。先生笑曰:此则固然,然何之意深矣。髙帝项王皆楚人,丰沛临淮相去至近,二人之心岂一日忘山东哉。羽见秦地皆已烧残乃思东归,使其如昔日之盛,未必不都闗中也。汉五年夏,虽自雒阳驾之闗中,然长安宫殿未成,寄治栎阳。又髙帝之在闗中,无几时矣。五年秋亲征臧荼,复至洛。六年十二月取韩信还至雒阳。七年冬十月自征韩信。又自雒阳至长安,时宫阙已成,乃自栎阳徙都长安,则髙帝都长安之心方定矣。然何欲顺适其意以就大事,不欲令窥其秘也,故假辞云云,此何之深意也,而史氏见萧何之意,又不欲明言之,又不欲不言之,乃书上说两字,以见髙帝在何术中而且乐都闗中也。【解曰 酇侯治未央之过,温公老先生葢尝论之矣,然史书上说二字,恐一时实録如此,未有所谓术之说,然元城述以教永卿,要必有独得者,非后来所敢轻议也。】

先生又曰:吾友后生未可遽立议论以褒贬古今,葢见闻未广而涉世浅故也。且如孔子万世师也,方孟僖子且死,戒其嗣懿子师孔子时,子年尚少也。又齐景公晏子适鲁问礼时孔子方年三十,其后孔子年五十馀方歴■〈目甹〉诸国十四年而只数归鲁时孔子年六十三嵗,乃始删诗定书,繫周易,作春秋,只数年间了却一生著述。葢是时学问成矣,涉世深矣,故其著述始可为后世法,譬如积水于千仞之源,一日决之滔滔汨汨,直至于海,其源深也。若夫潢潦之水,乍流乍涸,终不能有所至者,其源浅也。古人著书多在暮年葢为此也。【解曰 此元城教人至意不独,策励永卿。易曰修辞立其诚,故立言难,吾慨世之无忌惮者曽未如何便欲著述,不知其事,岂细故哉。愚亦坐病此者,故二十以来已不自量矣。要其年方四十有六,以见闻则未博,以世故则未深,以诚心则未定,而亦云然,无乃首为元城罪人乎。三复抱愧聊复记之。】

先生与僕论易。僕曰所谓为文言者真孔子之所作乎。先生曰「其中有孔子之言,未必皆孔子之作也。葢先儒以此释经也。」僕曰何以实之。先生因取左氏示僕:襄公九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徃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卦: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徳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且孔子生于襄之二十二年,当穆姜为此言时吾圣人未生。又左氏以解随卦,周易以解乾卦。又元体之长也,葢谓人之元首,其义尤亲切于善之长云。【解曰 据此则文言未必皆夫子之言明矣。然既曰周易以解乾卦,当以文王为是,左氏以解随卦恐非。】

先生尝言,子弟固欲其佳,然不佳者未必无用处也。元丰二年秋冬之交东坡下御史狱,天下之士痛之,环视而不敢救,时张安道致仕,在南京乃愤然上书,欲附南京,逓府官不敢受,乃令其子恕持至登闻鼔院投进,恕素愚懦,徘徊不敢投,久之东坡出狱,其后东坡见其副本,因吐舌色动久之,人问其故,东坡不荅,其后子由亦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时正得张恕力或问其故,子由曰独不见郑崇之救葢寛饶乎。其疏有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託」此语正是激宣帝之怒尔,且寛饶正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今乃再讦之,是益其怒也,且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髙,与朝廷争胜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实天下之奇材也,独不激人主之怒时急救之,故为此言矣。僕曰然则是时救东坡者宜为何说。先生曰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而畏义疑,可以此止之。【解曰 元城以张恕不投东坡之疏一事谓子弟不佳者未必无用,固圣贤无弃人之意,然张恕之不投疏与东坡之出狱恐亦几会人事之偶中耳,未可以此便谓子弟之不佳者皆可用也。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斯言其至矣乎。】

先生曰:某之北归与东坡同途,两舟相衔未尝三日不相见,尝记东坡自言少年时与其父幷弟同读郑公使北语録,至于説大辽国主云用兵则士马物故,国家受其害;爵赏日加,人臣享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劝用兵者乃自为计,非为北朝计也。辽主明知利害所在,故不用兵。三人皆叹其言,以为明白而切中事机,时老蘓谓二子曰古人有此意否。东坡对曰,严安亦有此意但不如此明白。老蘓笑以为然。先生又云:前辈读书例皆如此,故谓之学问必见于用乃可贵,不然即腐儒尔。武帝时严安上疏谏用兵,其畧云今徇南夷,朝夜郎,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郑公之言其源出于此。【解曰 观此则知三蘓开口论天下事如指诸掌者有源流矣。古人读书固如此,若乃寻章琢句,夸多鬬靡而终无所用者则亦何贵于读书为哉。虽然未也,其必如周程之潜心理学,如顔孟之努力性情,而后益可贵也。】

先生与僕论厯法,尝曰古今厯法各不同,其闰法亦从而异,秦用颛帝之厯。水徳王天下以十月为嵗首,故遇闰年即闰九月而谓之后九月,葢取左氏归馀于终之意,至于汉初因而不改。先生因命取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示僕:二世二年后九月徐广曰应闰建酉、汉二年后九月徐广曰应闰建已、汉五年后九月徐广曰应闰建寅,葢徐广推厯以谓此三年合闰八月、四月、正月,以归馀于终,故闰九月也。非独如此,髙后八年七月髙后崩,羣臣既诛诸吕,迎立代王,闰月己酉,王即皇帝位,元年十月辛亥,皇帝见于髙庙,且己酉辛亥相去三日,已隔一年,则知闰月者乃后九月也。僕曰:书云以闰月定四时,成嵗谓之定四时,则是四时之间有闰也。先生曰:非也。葢谓无闰月则以春为夏,以夏为秋矣,故曰定四时,非谓四时之间有闰月也。【解曰 尧命义和作厯。厯法之源始此。元城以为古今厯法各不同,闰法亦异。要之小过不及之间或有増损而已,其大体定法则确乎不可易也。愚尝思之:天地开闢以来,一气衮衮未尝有息而理实主焉,故尧夫以二至为天地一气之呼吸,则知春夏者气之呼,秋冬者气之吸,圣人者有以见其理而测其度,故定为年月日时,以为民生日用之候,不然寒署愆则蚤莫无凖,蚤莫无凖则起居失宜,起居失宜则作辍乖方,而望天下治、生民安、万物遂,得乎。】

先生与僕论唐十一族事。先生曰:甘露之事葢亦疎矣。考其时乃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也。是时李训谋以甘露降于禁中诏百官入贺,因此欲杀宦官,且十一月末岂甘露降之时耶,谋之疎想见,大抵色色如此。某意宦官知此谋久矣,故不可得而杀也,且天下之事有大于此者乎,凡可以救死无不为也。若当时只贬黜之,其祸未必至此,乃以死逼人而疎畧如此,宜其败也。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圣人之言信矣。先生又言:是时凡覆十一族而王涯者年过七十,不能引退而与小人同位,故虽不预谋,顾彼宦官安知之,其遇祸也宜哉。且涯自言留心太玄经久矣,始于贞元十二年丙子,至元和四年己丑,凡十四年,亦尝作为文字。后二十六年乃有甘露之祸,且太玄惟以进退消息为说,涯知其说而不能行何也。故曰知之非难行之惟难。【解曰 元城论甘露之变一事最得大体。夫宦官有罪,是诚不可姑息,苟无罪则亦未有尽诛之理,故李训之谋虽谓之疎可也。呜呼此仲尼所以假年学易。】

先生尝言:魏徵传称「尝仆所为碑,停叔玉昏,顾其家衰矣」此言非也。郑公之徳,国史可传,何赖于碑,而停叔玉昏乃天以祐魏氏也。房玄龄之子遗爱因尚主,遂为房氏大祸始,以淫荡败其家法而终灭其族。僕后考魏氏之谱,郑公四子叔玉叔瑜叔琬叔珪,而叔瑜生莘莘生商商生明明生冯冯生謩,至此五世矣,使其家尚主而其祸或若房氏,岂有再振之理。先生曰停叔玉昏乃天以佑魏氏于斯信矣【解曰 人之徳业显晦固有定分而子孙盛衰亦有定命,故元城以魏郑公之名不恃夫碑,又以其停昏为魏氏幸也】

先生尝曰:宰相之任难哉,自古以来不负谤者少矣,元载既诛时望归刘晏,代宗惩前事遂擢太常卿杨绾,礼部侍郎常衮为相,时大厯十三年,乙巳嵗四月壬午至七月己巳绾薨,相去纔一百八日矣,然绾之名望如此,藉使不死,假之嵗月或恐建立又过于此,或曰非也,当时绾衮齐名,衮至此年闰五月甲戌方罢,故物议之如此,至目为濌伯,则绾之早亡未必为不幸也,葢权者人所嫉,持权既久而亡所建立,其被谤也不亦宜哉。【解曰 元城尝叹宰相之任难,又曰自古以来不负谤者少,其论允矣。然古来负谤岂独宰相哉。特立独行者亦鲜不负谤矣。又曰权者人所嫉,吾以为特立独行亦鲜不为人所嫉矣,故尝考之人事,人未有嫉而不谤,亦未有谤而不本于嫉者也。然则君子之处世,奈何患吾徳之不修,不患谤之负不负也。其亦庶几乎。】

先生一日与僕论左氏绦县老人之嵗。僕曰已尝考之不能解。先生曰老夫能言之。因取左氏史记幷纸笔于卓子上,再三笺注,且曰非好古者不足与语也。僕秘之久矣,又恐因而泯灭辄著于后。先生解曰:臣生之嵗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于今三之一也。所谓其季于今三之一者:季者末也;今,今日也。谓已得四百四十四全甲子,其末一甲子六十日而今日乃癸未,纔得二十日也,故曰三之一。文公之十一年夏,叔彭生会晋郄缺于承匡。冬十一月甲午叔孙得臣败狄于咸。文公尽。十八年宣公尽。十八年成公尽。十八年至襄公三十年。通七十四年。以表考之文公之十一年嵗在乙巳。襄公三十年嵗在戊午。今乃云七十三年者葢谓襄公之三十年,上距文公之十一年得七十三年也。所谓亥二首六身者:注云亥字二画在上,併三六为身,如算之六,葢古之亥字如此写,故曰二首六身,其下六画如算子,三箇六数也。所谓下二如身定其日数者:注云下亥上二画立置身傍,葢如者往也。移下亥上二画往于亥字身傍,则当如此写。其左立者二画乃二万也。其右重者六画乃三箇算子。六数则六千六百六旬也。故曰是其日数也。且四百四十五甲子合得二万六千七百,今乃差四十日者则前所谓其季于今三之一。谓之旬者葢古以甲子数日,故谓之旬,如今隂阳家所谓甲午旬中之类是也。与书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同义。【解曰 元城论綘县老人之嵗曰四百有四十五甲子,恐左传此事颇涉诞恠,要未可信,虽然元城非妄语者其必有所考矣,而愚以左氏浮夸断之则终有不敢信耳。】

先生好谈易。尝问僕曰易更三圣何也。僕曰「汉艺文志言宓戏氏始作八卦,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繫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更三圣」先生曰:以大传言之,神农氏为耒耜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葢取诸噬嗑,黄帝尧舜为舟楫葢取诸涣,服牛乘马葢取诸随,且益噬嗑涣随皆六十四卦之名也,神农黄帝尧舜皆文王之前也,则重易六爻谓文王可乎。其周官太卜掌三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为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葢夏曰连山商曰归藏周曰周易,此又可见夏商之时已有六十四卦,非至文王重易六爻也。然则扬雄班固之徒何以言文王重易爻,葢文王拘于羑里而演六十四卦之辞,如乾元亨利贞、坤元亨利牝马之贞是也。非重六爻也。至于爻辞则恐周公所作,如乾初九潜龙勿用,坤初六履霜坚氷至是也。若爻辞是文王作,则不应曰王用亨于西山。又不应曰箕子之明夷。故汉艺文志亦言文王作上下篇。则今卦辞上下二经也恐先儒传习之误也。若夫彖象繫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班固以为孔子所作。由此言之则作易者不止三圣矣。先生又曰:今之所谓繫辞者乃古所谓大传也。司马迁传「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则在汉之时谓之大传不谓之繫辞也。又云:易曰「差之毫釐谬以千里」然今易中无此两句,则亦恐大传之言也。今失之矣。易曰「繫辞焉以断吉凶是故谓之爻」凡两言之,观圣人之意则爻者所繫辞,大凡一卦之中所载之爻皆其辞也。以繫辞于一卦之下故曰繫辞,此后人失也,故诗序亦谓之大传,葢传取其解经之义尔,如春秋有三传之类俱取其释经也。先生曰:吉凶生大业,韩康伯注云既定吉凶则广大悉备,此言非是。葢有兴有废,汤武秦汉之事也。又云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当为正以直内。又云:能说诸心,能研诸侯之虑,当为能研诸虑。如此类者五经中极多。僕曰前辈多不言之何也。先生曰:此事极繫利害,五经其来已逺,前辈恐倡后生穿凿之端,故不敢著论,但欲知之尔。若或为之倡,则后生竞生新意,以相夸尚,六经无全书矣。其害万万多于无立论之时,此前辈所以慎重姑置之,不言可也。韩魏公与欧阳文忠公同政府甚久,终日相聚,无事不言,但不曽与文忠公论繫辞。僕曰何也。先生曰:文忠公论繫辞在集中,吾友所见也。其中有失,若与之同则又是一文忠公,若论议不同,或至争忿,故魏公存之不论。【解曰 元城以为作易者不止三圣,葢认神农黄帝尧舜作用合易处,遂以为神农黄帝尧舜作易也。其实非矣。愚固非知易者,然以理测之,恐大传十三卦但叙羣圣所为,暗与易合,非因易而后为此,故每段曰葢。曰葢者疑辞。未知是否,以俟君子。】

元城语録解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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