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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纭行释八首》

●诗尊述崇祯癸未年事。时朝政多端,有足异者。余以是秋解绶还,追思独目,成八绝,句中隐旨瘦词,义须训释,因各为条注其后。或曰:前《宫词》十首,不宜注与。噫!余不忍言之矣。

阍关手扣属天开,高筑黄金四望台。

弹铗卖浆纷入奏,何曾聘得剧辛来?

●时有旨,许大小臣面陈朝政,投进职名即召见,有敢阻滞者斩。于是庶僚末品、伪弁奸侩之流,竞叩阍求对无虚日。上既不胜烦亵,而所陈无足采者,毫于时事无济。昔燕昭王筑黄金之台,开碣石之馆,招礼贤士,竟得乐毅、剧辛其人,以今况古,何如哉!盖自陈启新繇武举擢给事中,四方士望同求售,至有舆榇上疏者,虚恢捷给,动思唾手功名。张释之「虎圈啬夫」之对,薄为迂谈矣。

月壮飙驰盛引弓,埋羊缚马直云中。

累累督抚僵西市,尚有人夸节钺雄。

●北号引弓之国,行师视月盛哀。汉武帝轮台诏云:「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又使巫埋牛羊于所出诸道,欲以诅军。」时边警屡闻,上重责封疆之臣,督臣罪死者熊文灿、范志完、赵光忭三人,抚臣罪死如颜继祖、张其平、杨一鹏、马成名、潘永图之类。大司马陈新甲亦坐伏法。先是,仕宦以边道为捷径,不数载旋登督抚,顾无奈斧钺之随其后也。其他死于敌者尤多,然热宦之慕,为督抚自如,不以是悔。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贾生亦言夸者死权,信夫!

征到循良宴未颁,纵横意气掖垣间。

残疆良牧讵愁少,乘障又劳遣狄山。

●外长令劳苦,六七载积十数荐,考满入都,预行取列,意无虑台省矣。忽有旨,仍补北直、山东诸残破缺事,出意外,灰能士之心,郁劳臣之恨,所伤非浅。时首揆与太宰选郎密图之,余未与闻也。汉《张汤传》博士狄山与汤廷许讦,斥遣,乘鄣月馀,匈奴斩山头去;是后群臣震讋。兹不幸类之与。

入宫初意学秦睢,请间无功胁折馀。

孤愤说难身蹈却,楚人空复荐嘉鱼。

●同年楚嘉鱼、熊公开元自给谏降补行人,司副有伉直声,尝于东文昭阁召对,颇称旨,至是独诣平台求对。既奏事讫,另称有密奏,上为退御德政殿,屏左右,惟阁臣侍。熊请并屏阁臣,于是首揆周公偕余辈请趋出避之,上不许。熊遂直攻首揆,请间不获,稍失措。上以其小臣犯分,且诡称密奏非是,怒叱出。越日疏进,下镇抚司究问,寻廷杖百,逾年得遣戍去。朝端脊脊多事,实自兹始。熊初意效范睢之说秦昭王,然力小图大,骤发难端,有犯《易》『浚恒』之凶,「臣不密失身」之诫,此韩非所为著《说难》、《孤愤》也。因范睢有折胁及请间事,熊类是,故援为比。熊以甲申冬入闽,余犹及见之。

即云诐险合诛夷,榜棰殿廷恐未宜。

廉折春温驺忌审,莫因弦蹙误朱丝。

●选部郎吴昌时以诐险闻,非端士,为御史某所劾。上御弘政门,面诘之,呼锦衣卫采下,责二十棍。平台为召对之所用,以论道议政,非刑责人地也。且罪人必烦上亲谳,安用三法司为哉?时天威震赫,群臣为环跪请,不听。昔驺忌之论琴曰:「大弦急,则小弦绝矣。」时政伤严急,颇有手滑之疑。汉宣帝好综核名实,其流至以法律为诗书,赵盖、韩杨死非蔽法,可为千秋永鉴。

雷焕谬夸识斗星,燕昭华表照狸形。

剑携还向遐荒去,恰似山神厌五丁。

●驻德州佥金事雷演祚疏言朝有大党,所株引多人,特召入与诸臣面质,词屈不尽售,诏仍还德州任。初雷之蒙召也,意望有非常之擢,不谓区区遣还,如雷焕之夸识象纬。补丰城宰之后,不闻有所荐拔。其子华仅得为州从事耳。岂察见渊鱼者不祥?五丁虽力开蜀道,终被震死,意山神阴厌之耶?雷后以他事陨身,详其才性,与吴昌时一律不至。子自杀,其躯不止,此孟子所谓评盆成括也。其先以乙榜特用,于同辈中最楚楚矣,卒无所成,亦传其疏入有阴主之者。

中台星圻事纷纭,刘屈氂亡谴未分。

萧传素刚难就吏,故应门下得朱云。

●上初登极,于熹朝旧辅多所追罪。嗣是刘鸿训、钱龙锡并谪戍,末年则薛国观、周延儒先后自家逮至,羁某寺庙,勒自缢死,其视累朝诸辅臣中最多故矣。方钱公之繋狱,几殆也,赖周公为叩头力救免,比周公获罪,无复持斯议者。汉丞相自公孙弘后,李蔡、严青翟、赵周、公孙贺、刘屈氂五人咸坐事诛。元哀之际,萧望之从其门下生朱游之言,以生就牢狱为鄙,饮鸩没,而王嘉则云:「丞相岂儿女子耶?」竟自诣吏。二端不同,要非盛世事,君臣均有责焉。抑惟薛、周二公蒙眷甚,得祸亦烈,其以寻常平进者即遭谴至闲住为民已耳,士亦何乐徼明主非常之眷,以膺实祸?噫!食肉不食马肝,岂为不知味哉?

状元超拜主恩新,可有彭商线袜尘。

更越群真题蕊榜,三年前是榜中人。

●通州魏公藻德庚辰状元,越癸未入阁,遂主其科。会试溯其及第之举,甫三年耳。先朝商文毅、彭文宪二公登用颇速,然未有超腾至是者。殷廷之桑一夕化而为榖,大几合抱,昔人以为不祥。若魏者,意亦先朝之祥桑与?

《附:金陵叹释二首》

渡江一马不成龙,苑树陵云积翠重。

尽徙遗民家郭外,秦淮儿女为谁容?

●晋元帝初南渡,有童谣曰「五马渡江一化龙」,旋验。弘光之起南都,谓成龙,得乎?北师入,陵树尽伐,宫阙改为官署,城内民家半徙出以居满人,秦淮河房萧条非昔,有举目凄然者矣。

黔阳南走驾东驱,认得维扬相国无?

四镇随风浑散却,孤留一剑答当涂。

●弘光东走芜湖,已抵太平府,而马士英却南来杭州。史可法镇维扬,城破莫知所在,度死乱兵中。时诸将尽望风降,惟黄得功自刎,死以报。黄旧封靖南公,当涂其所驻地。四镇为刘泽清、高杰之属。

《三山口号释二首》

紫薇行省额黄衙,骤出高墙国未家。

五虎眈眈山外向,有人意不在中华。

●隆武先以他累禁高墙,后赦出。遇乱奔闽,遂建号。身命畸孤,叔侄兄弟皆如仇敌相随,惟妃曾氏一人耳。无子,虽有国而实未家,仅逾年,国亦非其有矣。悲夫!时最握朝权莫如元勋,某爵上公,一门骤贵,厮役辈尽封流伯。然北师未至,已预遣人间道归附,阴怀外志久矣。福州山形类五虎,正对藩司署,其年署改作宫圬黄土。顾闽中岂称王地?有识者早为忧之。

灵源阁毁事先知,寇到延津跸乍移。

六十年来骑马去,君王犹擅玉为池。

●丙戎正月,福州芝山寺前灵源阁夜焚。相传有「夜焚灵源阁,三山作血池」之语。既焚,众心惴惧,其秋遂有建延之陷。时驾发顺昌,甫数日耳。昔王审知以丙午岁王闽,后再逢丙午而王氏亡。「骑马来,骑马去」,此唐智广禅师遗谶也。王氏犹得六十年,今不盈二载,何先后悬殊乃尔?南台旧有钓龙池,为越王馀善钓得白龙处。又王氏有国,凿城西湖导湖水入内,号「水宫」,以有玉池之目。

《夜问九章》

●觅火

冬夜,惟埋坚炭炉中,蕴火为佳。其馀香篆、香球,均属费事。既得火,以之用清油炷灯,何须在燃蜡右。所苦者,童子从睡梦呼起耳。然一起之后,随可熟寐,亦未为永夕之劳。昔艾子尝夜呼人钻火,久不至,促之。其人曰:「黑甚,索钻具不得。」谓艾子曰:「可持火来共烛之矣。」传为笑谈。今仆辈幸不劳钻具,即为余暂破晓起,然可也抑余为书斋独宿言耳。彼姬侍满房之俦,何足语此?

蜡炬有剪烬之劳,不如清油便。油一盏,浸一灯草,可半夜不挑。杜祁公「油灯一炷,荧然欲灭」是也。同年彭少司马尝赠余铜灯具,紫檀为匣,精甚,后失之。今所用锡灯,乃余儿妇妆奁中物。

●量月

月色视朔望推移,上弦渐长,下弦渐短。夜起,各随所照迁坐。初犹影流西庑,已满庭,已稍半焉,最后微及檐壁而止,余诗「月到檐头规尺寸」是也。当其群籁俱寂,碧虚如拭,万里澄空,真令心胆映绝。昔云「濯魄冰壶」,信非虚语。惟世人鲜能中夜看月者,徒委诸蝶梦乌栖焉已矣。杜句「四更山吐月」,此山月也,视庭月迥别。忆惟苏子瞻「庭中积水空明,竹栢影如藻荇交横」,斯语为胜。

中夜看月之妙,言不能尽,余尝屡咏之。自李白「濯魄冰壶」之外,杜审言句云「露濯清辉苦」五字独佳。然泛咏月可耳,尚于夜起无涉。

●听漏

或遇月晦时,奈何?曰:有丁丁铜漏响,开户细听,在邻鸡未动之先,每至四更将尽,五鼓未续,尤低回久之。因我意急,觉彼声缓,其实彼非缓也,且急复何之?躁心平,欲心释,正在是时。近好事家至制为自鸣等钟,殆莲花刻漏之比。吾力既难办此,且亦厌烦。夫所贵乎闻钟者,异自发深者耳。声一一从心坎上过。忆蚤岁诗有「残灯销永夜,端坐念平生」之句,今平生何如乎?谈及为愧。

泉郡旧有谯楼焉,上设更漏,人家凡夜生子,辄往听几更几点为凭。顷楼荒漏废,乃南城上锣鼓亦自分明。杜诗「城上击柝复鸟啼」,正此情景。

●闻鸡

鸡声初在远近间,若是若非,若断若续,徐之则渐闻矣,又久之则大彻矣。方彼气候未至,求一声之鸣,岂可得哉?倏而至有莫知所以然者。居恒疑孟子所云:鸡鸣而起,孳孳为善为利。夫鸡鸣初起,一念未动,正释氏「不思善,不思恶」时也。中庸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最可静观,而区区以舜、跖善,利参之杂矣。平旦而后,事不可知,然非所论于鸡鸣之际,于此际万宜珍重。

鸡鸣犬吠,吠尤在鸣先,而世鲜以功犬者,当为鸡德全乎?昔黄石斋先生晚于三山授命督师,尝自言:「吾不能为牛为马,而为鸡。鸡唱庶大家睡梦中,或警动乎?」噫!谁警动者言之于邑。

●星烂

星布实满天,其质微者,光芒不能自见,所可见煌煌百数大星而已。鸡鸣欲曙,则此百数大星者,岌处于不能自存之势,惟力钜如长庚,孤明配月。顷之,并月势亦不能自存。大都星为月掩,月为日掩,彼此隐相制伏,君子亦为其不可掩者已矣。噫!阳德方升,岂不大哉!虽甚芒寒力钜,犹将退。听方其欲退未退之间,君子姑且俟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是其鉴也。

君子观于星之自密而疏,而淡,而灭,可以悟潜见之宜焉,可以衷身世之理焉。恨吾不素习天文,倘识之斗落参横之际,有倍憬然者。晋人谚云「千知星宿衣不覆」,辄藉谯周、高允之言,用自解嘲。

●虫吟

物类,鸟鸣于昼,虫鸣于夜;鸟鸣亲上,更鸣亲下。次亦在墙壁间观《豳》诗,所纪岁月多及虫昆,其于「十月蟋蟀」之后,继之曰「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唐风亦以「蟋蟀在堂,岁聿云暮」为辞。三正之说纷如,余独于虫鸣有感也。韩子曰:物不得其平则鸣。似非通论,彼岂有不平者乎?亦任天自动焉尔?嗟乎!夜将旦,百虫交作,夫物则亦有然者。世乃有喑喑默默,终老不敢一骧首,鸣亦独何哉?

诸虫以声闻耳,非尽形见也。注《豳风》者曰:斯螽、莎鸡、蟋蟀,一物而异其名。信乎古文虫从三叠作「虫」,若俗写虫字自音「虺」,惟今人率□安简便,鲜知者。

●摊书

午后观书业已少疲,何论夜起。惟书惟因夜读诚有逾昼读什倍者,或吟讽三五章,或点定一两字,机锋偶触,意绪横生。汉成帝尝云:「吾昼视后,不如夜视之美。」信夫!古读书每用三馀,曰夜者昼之馀。余意夜归馀,连昼而言,仅为今日之终,不如旦履端中夜而兴,遂为明日之始。余老来不能晚睡,而恒早起。若未敢以馀闲视之,其谓是欤?《易》不言阳阴,而言阴阳,理同然,余亦徒言之已矣。

《汉书·食货志》云: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注「每日又得半夜,为四十五日」。苏子瞻诗: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噫!两日诚难几也,或多此十五日焉可耳。

●屏酒

有献说者曰:「夜长,苦辗转不得眠,法宜饮酒三四觥,醺然径睡矣。」是说也,余犹疑之也,养生家例不饮卯酒,况寅初乎?清虚之气,奈何以熏秽杂之?或啖小菓饼不妨。考字形,酒从「酉」,醉、醟亦从「酉」,明每日惟申酉之际略堪近酒耳,寅卯非其期矣。又,古文卯作「戼」,酉作「丣」,戼两户相背,日出辟户相也;丣两户相连,日入阖户相也。今奈何以初辟户之时,遽行觞酌事乎?于天时人事非宜,余所弗取。

按:晓酒宜屏,不必言矣,即午酒亦复不佳。吴杨时伟菴有云:「千支中惟寅、申二字从「臼」。寅,高舂时也;申,下舂时也,着民事之始冬也。」人一日之计在寅,寅起舂而暇酒乎?《易》「掘地为臼,取诸小过」,理亦可思。

●待旦

以上八章,大要为「待旦」设。旦何须待?《礼》不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乎?惟老人心血消耗,每至期辍,双眸了然,势难留连枕上,则其起而望月占星,闻鸡听漏,以至为觅火、摊书计,盖其宜也。余欲求一安眠,度不可得,致不得已出此,而非有所慕乎先醒之名。寗戚《扣角歌》曰「长夜漫漫兮,何时旦」,彼自意图遇主,与余趣殊若,乃饭牛家风,例须夜作敝布单衣,余适不幸类之,知我者庶或有感其言乎?

盍旦,鸟名,夜鸣求晓,反昼夜之常,宜其为人所恶。或作「渴旦」,又「𪃑旦」。月令仲冬,𪃑旦不鸣,知鸣至仲冬止耳。余夜必待旦,虽岁暮犹然起。欲无见恶于人,得乎?然亦□是有时。或问何时,曰:有一朝长寝之日在。闻者蹙然。

《屏居十二课》

一、晨斋

余晨起持蔬素者,十载于兹。非有所慕于释氏也,自惟此。生日治没腥荤中,宜略有虚淡之顷,况晨起尤旦气未远乎?闻北方暨江右新安人日多止再饭者,今三餐果然,于分已过。老子曰:君子以虚其心,实其腹。姑即实腹寓虚心之义理,亦适平。周顒自谓山中赤米白盐,绿葵紫蓼,颇不乏供。兹所供,非特葵蓼已也,复何难堪之有?惟未免食鸡子、牛乳之属,助养谷气,此后当并断之。

二、晚酌

午前从不饮酒,惟晚刻稍酌数杯自娱。黄布衣先生每劝人勿饮晚酒,云:「夜气宜静,或午饮乃不妨耳。」余不能从。观宋邵尧夫安乐窝中,晡时辄饮酒三四瓯,微醺便止,不使至醉。知亦尝得趣于是乎?自春秋佳景外,夏日长昼营已倦,冬夜长夕眠难稳,微酒将何以伸缩其间?计一岁可得三百六十壶,入老子腹中,对客不论也。昔孔敬林有田,岁得七百石,秫米不了麹蘖事,嫌其太多。王无功待诏门下,日给酒三升。苏坡公自云终日饮酒不过五合,又觉太少。二者之中,余其有以自处矣。

三、独宿

宋人称张乖崖寝室之内有如僧寮,抑尚不乏沙弥行者。余独身而已,每寝,门晨夕启闭,率自为之,未尝有一婢一仆之侍。诸相知屡以为言,余阅方来山《侍郎杂记》有云:「同年吴定州守某,年九十馀,每出游,并无仆从。或讶何太自若,答曰:『此身会有独往时,吾姑习之使惯尔。』」此险浑也,而亦有至理存。夫人之有寝兴,犹其有饥饱也,动静无时,作止随意,奈何以此事烦人,或至于老病不能躬亲,则亦已矣。明知为太孤僻,性难强调,亦非敢以此事律人,各从所好。

四、深居

深居与简出一例,昔有风雨寒暑四不出之说,余非能然也。惟每月出可二三次耳,遇报,谒客辄迟之。积数客至,必不可已者,始勉为一行。稽康自云性疏懒,常小便,故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彼虽慢世之言,酷与余类。余年业六十馀,旧交零落,无几日,俯仰少年新贵之间,有何容颜至步入公府?尤所厌恶近日解,敬老怜旧者几人乎?阖门养威重,既非其时;出门交有功,亦非其事。祇斟酌于疏数之间,宁疏毋数焉尔。余诗有「罗可鹰□何止雀,伴宁牛马不须人」之句,微尚可知。

五、庄内

礼,昼居于内,问其疾可也;夜居于外,吊之可也。君子非有大故不宿于外,非致斋也,非疾也,不昼夜居于内。又,夫妇之礼,唯及七十同藏无间;妾虽老,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二端者,余恒疑之。谓君子终年不宿于外,一外宿即侪于吊丧,则所谓考德问业之功,亦无几矣。且妻至七十,妾未满五十,尚同寝处,意惟登徒子及篯铿斯可耳。余待内人颇庄,平生未尝同席食,传为怪事。顾已四十馀年习焉安焉,旬日一入内,畜犬群吠。所娶妾仅留有子者一人,逾三十即从独居。余所谓越礼之人耶?友朋中或斋馆不设床榻,余目笑之,彼辄以不外宿为解。噫!余所谓越礼之人耶?

六、颔儿

性懒教儿,听自从师取友,次儿遂坐是废学。虽时增恚怒,莫能改也,久亦废,然任之。昔云丹朱不应乏教,寗戚不闻被棰。材质真有限,教复何施?若夫良马见鞭影而驰,又非区区辔策所烦从事也。余长支穉男或颇可望,犹子有向学者,顾未知家运何如。吾辈要令读书种子勿绝其能,成功则天也。儿有来白事者,颔之而已。王茂弘称相与有瓜葛,既属过宽;曹窋遂被笞杖,治亦非情理所宜。此事在天人之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姑为识防出入,俾勿流于小人之归焉已矣。

七、弟过

二舍弟可冲、可亭,旬夕一再过,合饮,非惟谈笑稍洽,亦家事有宜相商者。伯兄风格高峻,既不可强致,间以邻近某熟友参之,语不至哗,饮不至醉,陶陶然初更罢,愧不能如魏杨播、杨津兄弟聚厅同食,隔障共息,略存其遗意而已。追念母谢太夫人在时,恒见余辈分梨让枣,以为笑乐。又仲兄余菴公谊最笃,每数夕不相聚首,亟遗仆走问,携肴酒先之,今皆不可复得。更阑酒罢,黯然自伤,始知前斯者之为胜事也。按:古兄音「荒」,《说文》许荣切,或入,更韵作「熏」,而独无读如「胸」者。观古诗书以叶桑冈狼可见,顾今用之亦令如古作「荒」、「熏」读,宁不失笑。

八、朋来

蒋元卿舍中,三径惟羊仲求、仲从之游号「二仲」。旧尝狭之,年老乃悟其旨。余里中交游非乏,或居远,或务烦,鲜能频过从者。有一二佳友,可与赏奇文,析疑义,其人亦复经旬不一相造。陶之有南村邻曲也,李之有城北范居士也,杜之有朱山人、斛斯六官辈也,谈何客易?读《刘梦得集》,云裴晋公有《雪夜讶诸公不相访》诗,「满空乱雪花相似,何事居然无赏心」,是知好客难招,昔人未免寄恨。刘答之云:「迟迟来去非无意,拟作梁园坐右人」,亦可谓善相酬唱者矣。余非敢谬拟前贤,有为我刘白者乎?余日望之。

九、鸟梦

淩晨每于鸟未鸣时起行,似鸟犹在梦中。忆曩官京师,供事讲筵,恒早出,其诗有「昧旦先鸟醒,中途遇象回」之句,盖纪实也。家居何妨高枕卧,而宿习已惯,辗转难安,用以吐吸清虚,驱除醉梦,亦一策乎?卫生歌云:秋冬日出始求衣,春夏鸡鸣宜早起。则又调摄资之矣。度鸟意必以晨飞较徤,啄食较有方。《郑风》,士女于鸡鸣昧旦之顷,即以戈凫雁为图。人与鸟智若相发,子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子弟辈有懒惰贪眠,日高未起者,真一鸟不如也。韩退之诗「唤起窓初曙」,陆放翁记山中「鸡三鸣后,闻架犁则旦矣」,唤起、架犁是二鸟名。

十、鸡灯

冬夜长,夜半即醒,欲强伏枕上,未能也。辄冒寒起,意不欲劳苦仆辈先宿,有炉香或悬点香球为度,自捻小纸条炷之。昔张横渠之著《正蒙》诸书,或中夜起坐,取烛笔之于纸,自云夜间自不合睡,只为无人应接耳。按此亦非格论。吾辈案下,触踏无所谓多,目星安得有如许精力乎?每危坐至将旦时,蛎窓忽白,此一段光景最佳。孔所云「学」,释达所云「定慧」,老庄所云「虚室生白」,其义一也。惟学故达,惟定故慧,惟虚故生白。俗有「明明白白」之说,亦同此意,天明则窓白矣。要于心目恍忽间遇之,多目星为紫阳朱子事。

十一、著书

余先后所著书,有《湘隐堂文集》四十卷、《瓯安馆诗集》三十卷、《古史唯疑》十六卷、《国史唯疑》十二卷、《制词》十卷、《古文篿卜》四卷、《六朝诗话》二卷、《唐诗话》十卷、《宋诗话》八卷、《连婘斋嚏言》今存二卷、四卷、《古今明堂记》六卷、奏疏二卷、试录二卷、讲章一卷、《馆阁旧事》二卷、《经史要论》六卷、对句一卷、尺牍二卷、读《洪范》《豳风》《月令》《易林》各一卷、读《世说新语》《何氏语林》二卷、《朱陆集》二卷、杂记一卷、杂著三考、四征、五怀、六纪、七遗、八针、九说、十志、十二课、十五绎之类右千卷,总数百万言,所梓行仅五六种耳。噫!后世谁知余苦心者?姑藏诸名山,俟之其人已矣。

十二、惜福

余少为家贫所累,公车十载,备历苦景,以故生平不敢为享受逾溢之事。如衣食无所拣择,随着随吃,不求精好,僮仆鲜呵斥者,素未尝令小仆濯足、浴背、扇面、捶身。客至,无少长贵贱,咸与为礼,未尝作斜揖、半揖。人或不足于我,事久忘之,与欢好如初。缙绅公会叙齿坐,初不论官。待里邻有恩,终不责报。无一字入公门有所干请视。兄弟之子如其子,四方交游,未尝写盟。弟于有司不称治,弟往日试闱,主司多同年同官,耻一及儿名字。遍搜辑先高祖遗绩,有《先德录》、《族谱志》、《父母行状》,皆以听伯兄秉笔,罔敢潜易。为同乡觅贤守、觅贤文,宗甯使人居之,为德未尝使闻。晚抄书,恒覆纸背为之。兴到,或自浇花灌竹,衣履必穿着至敝始更,恶不竟其用。凡此其至琐细者耳,而亦余「惜福」一端。昔云:留有馀不尽之福,以还造化。余犹之措大本色云尔,他复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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