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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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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

粤省俞孝廉,以大挑授四川彭水令。县民刘二,妻年少多姿,为其叔所私。叔无家,与侄共爨,拥侄妇若己有。二性懦,妇与叔枕衾昵比,恒无顾忌, 亦不敢有龃龉。乃二不怒叔,叔反怒二。二或稍染其妇,叔即愤不能平,因遣出十里外,为富室佣工。偶一夕,叔以事披星早出,适二自佣所夜返,两相值于中途。 叔问:“深夜何归?”二嗫嚅,不能对。叔咆哮暴作,适持杖在手,怒击刘二毙命。

明日,或以二死来告,叔伪构冤词,控于邑宰,即俞公也。得词后,差捕缉凶,数月不获,叔频控不已。俞访知叔与侄妇有奸,意二必为叔杀。反诘 之,叔坚执不服,言:“侄冤莫雪,所由剀切代伸,岂可以侄闭覆盆,并使叔沉阿鼻?”俞终于以情关杀命,叔系原控尸亲,难以刑勒,屡鞫不能决。

因为刘二刻一木主,每讯此案,必三漏始升厅。凡唱名,先刘叔,次刘妻,再次唱刘二,则使隶人抱木主以应。或彻夜穷诘,或更馀而罢。问毕,即 安置木主于密室,系刘叔、刘妻于槛外。如是者,已数夕,刘叔、刘妻,渐亦神倦恍惚。木主后或呻吟声,或长叹声,或呜咽哭泣声。及梦醒时,阴风惨惨,咫尺鬼 影,乍有乍无。俞密令青衣伺黑暗中,以侦两人动止。两人者初甚惊悸,既而以嗔似祝,絮絮叨叨。语低不甚可辨。

一夕,俞升厅点唱,刘叔、刘妻以次相应。及唱刘二,隶人已应矣,复有鬼声随应于后,而铁索郎当,响在耳侧。俞乃作色问曰:“刘二至乎?” 曰:“至矣。”曰:“适从何来?”曰:“自酆都狱。”曰:“汝来几日矣?”曰:“已积旬终矣。”俞震怒曰:“汝来许久,何每夕唱名公庭,汝敢抗不应点?” 曰:“二欲自呈一寸悃。惟于杀二者有不利,即于二有不利焉,故不敢暴泄耳。乞罢雷霆,详察鄙意,二不更说矣。”曰:“杀人者不可索,正需汝一决,何讳为? 且彼逞毒于汝,大仇也。汝欲以德报怨,何自惑如此?虽然,汝试言之,汝不自仇,谁好事者必为汝仇也?”曰:“杀二者,二叔是也。然以叔论抵,则二之室人, 将失所倚托,抱中呱呱者,岁甫一周。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是以惓惓焉。况叔之杀二,自是前生孽报,匪今之故,诚所甘心也。”

俞曰:“孽自前生,岂可使冤冤相报,循环无已时?吾不汝叔罪矣。”乃令刘叔自陈。叔以活鬼不可欺匿,且宰公业有宥情,遂服。俞方论鬼使去,鬼临行,犹再四叮咛,乞使刑不及叔,宰亦诺诺无难词。然而供画狱成,仍以奸杀律,置刘叔于法。

箨园氏曰:刘二之死,控冤者刘叔也。虽有奸杀情,别无首其事者。刘叔不自承,谁则能使之承者?恐有老吏,亦无如此狱何矣。惟鬼言孽由前生,抵 有遗累。鬼力乞之,宰首肯之,使刘叔畏法之心冰销雷释,夫而后甘心输服而狱无遁情耳。此一事,往于西江舟中,因客谈酆都轶事,有俞令之纪纲罗某,极言人死 归酆都传语不谬。而举俞之鞫此案者,以为征信。乃知能吏作为,虽即随人,犹为所惑,况乡愚哉?

纤纤

泾人胡常者,开设红坊于汉口镇。资本巨万,佣工数十人,屋宇深邃连数进,货物充溢。最后一楼,堆积杂物,向无人居。一日,佣工者蹑楼取物,忽飞瓦破其颅,鼠窜以下。闻者往瞰,俱为飞瓦所伤。一时腾沸,相惊以怪。

时常方以事回里,其少子章,在坊习业,虽曰学徒,固小主也。章年十六,姿容韶秀,饶有胆略。闻众言,嗤以为妄,盛气登楼,竟安然无恙,益笑众 人之诬。言怪者积不能平,章曰:“非口舌所可争,请今夕独宿楼上,以明其非怪。”佣工者,多少年选事,谓:“小主人能往宿一宵,愿共敛青蚨为胜负赌。”章 曰:“可!”则群饮酒肆中,要约以取信。坊之管钥长,欲阻其谋,而章不听。日中,先携袱被置楼上,昏而往。或请数人明炬以从,章拒却之,独白笼灯以去。

既蹑梯,有两美人迎笑曰:“小主人,何脱略至此?抛掷锦窝于污秽中,不清尘,不扫榻,谁为汝婢媪者?”章视床帐衾褥,皆陈设停妥,亦不暇审 两美人之何自来也。笑应曰:“有卿等在,仆固无事汲汲也。”乃左携右挈,联臂坐榻上。两美人仙姿绰约,年皆十六七以来。问其名,长曰纤纤,次曰蛰蛰,同产 姊妹也。绸缪衾枕,一箭双雕,绝不似小家子动含醋意。

自章住后楼,管钥长心甚悬悬。晨兴,见章下楼如旧,众始帖然,咸谓:“富贵家其福厚,妖所不敢扰。”章于楼中遇美事,秘不以告;其青蚨戏 赌,亦一笑置之。但言:“后楼僻静地,夜眠甚适。”遂尽检衣履箱笼,徙居焉。初犹傍晚始诣楼栖止,渐而白昼看妆,缠绵红粉。除两餐外,无复前厅踪迹。狂笑 颠戏,声彻楼下。坊中人侦悉其情,群相劝谏,章不能听。越数月,苟令腰肢,日加瘦损,弱态恹恹,玉山欲倒。

常自里中来,见章柴瘠不堪,骇甚。穷诘颠末,管钥长知不可讳,遂以实告,但隐其赌胆之由,止言:“两怪作祟,诱勒郎君,使宿处楼中,禁不得 下。”常曰:“妖物为害,固难为君等尤。然竟听其沉溺妖窟,亦非计也。”是夕,饬章留卧己榻侧,虽两怪不能至,而异变纷纷,从此多故。始惟人至后楼,方遭 鬼蜮;至此,则腾空瓦石,饭甑泥沙,货捆衣箱,冒烟炽火,随扑随兴。窘扰万端,无可救止。

常计穷无奈,只得送章后楼,揖而祝曰:“常家自先祖以来,世代忠厚,并非积不善之家,必降百殃以示罚。若仙姑与儿有缘,自必两情爱悦,方效 于飞,伦常大义,仙凡应有同情。岂有既托丝萝,而甘视所天之不寿者乎?儿妇之私,本非堂上人所当问。然数月以来,儿病软弱症,尪羸已极,虽数夕暂居膝下, 究竟无补于病。仙姑云游蓬岛,必有灵山妙药,可以立起沉疴。今挈儿来,窃顿首叩托,愿仙姑鉴常爱怜少子之情,饵以金丹,俾弱于亡而复存,诚肉骨之感也。生 死关头,幸勿轻为儿戏。常言尽此,惟仙姑念之。”祝毕,则委章以去。

纤纤姊妹,深感常付托之意,虽数日离悰,觌面不无缱绻,而已多存祗肃。惟章以少年情种,作花里秦宫,本不能冥心学佛,连日格于严命,强割情 丝。幽思渴想,方当一日三秋,乃复喜从天降,鸳谱重新。谓欲作柳下惠坐怀不乱,则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姊妹乃动色相戒,曰:“君不畏死乎?严君之嘱,名 言不可违也。妾等虽异类,其于天性则一。所由委身,愿奉巾栉者,诚嘉偶之为妃,非怨偶之为仇也。从此房中琴瑟,常视作禁体文章。毋使悠悠之口,谓中馈有不 贤妇,以爱君者祸君,则妾等之愿也。若君必欲自堕地狱,将送君归堂上,妾等亦敛迹空山。此后脱欲相见,只可索诸无何有之乡矣。”章不敢拂,则唯唯听命。

两美人勤治汤药,晨夕无懈。视所服药,亦参苓常剂,而花露果馅,茶筅粥瓯,事事工调,深可病人胸臆。不旬日而肤肉丰腴,大有起色,常甚欣慰。讵章终不能守少年之戒,更一二月,而骨立嶙峋,仍前消瘦。

常念二女妖,终非好相识,思遣章远徙以避之。有季弟设钱肆于湖南之常德府,乃密买小舟,遣一老成伙,从章颟顸以行。至常德,季初见甚惊,及阅常书,但云章以病来投调治,而不言避妖之故。伙亦无所表白,委章而去。季以病人喜静,亦扫后楼居之。假一佣工供餐飧,司药饵焉。

乃章至之夕,二女亦至。相见之时,且喜且悲。章曰:“严命敦迫,竟不及与卿等一握手别。窃谓从此永诀,更无谋面之期。不图仍得相聚,卿卿恩 义,没齿难忘矣。”纤纤曰:“枉抛羞脸,使尽柔肠,徒取尊翁厌恶。本宜忍情割爱,各判一天,而犹相恋恋者,以之子之非甚无良也。”蛰蛰曰:“湖神威赫,要 绝律梁,履危涉险,几不免性命之忧。转而思之,何苦乃尔哉!”章曰:“自违卿等,泪眼盈盈,几欲觅死。卿等岂未之知耶?”纤纤曰:“深感君情,然苟肯俯听 忠谏,何至招忌若此?抑君自取厉耳!”蛰蛰曰:“世俗不察,总以君之病归咎我等。今虽相从远道,亦须君知自爱,方可长相聚首。否则独受骂名,惟有决然舍去 也。”

嗣是,章持闺训,虽亦略戒色荒。然而花月场中,谁则果于惜命者?是以痿顿之形,卒颓而不振。久而暗室之私,渐传众口。季亦大为骇异,邮书问 常,始知章固避妖以迁者。然陷溺已深,势不可以复挠;又数月愈益不支。季思章虽情同己出,生死略无嫌忌。但兄之托章于我,所以求生也;今即无以副兄托,而 忍坐视其毙耶?此地不可复留,汉镇不可复反,转辗思维,无如送归梓里。使章去而妖不从,固可全章于生;即章去而妖从,亦可妥章于死。然知章情已不可夺,若 明告之,必有抵牾。乃托词以语之,曰:“去此三十里,良医某有回生之术。今已具舟河下,盍往就治,当庆有瘳焉。”

章诺之,而入辞于楼。则凡章之一丝一缕,无不检而置诸笼,趣章尽携以行。章言:“数十里往返,但晨夕事耳。何必多所携取?”纤云:“既就良 医,必病愈方返。时日未可卜,什物当取便也。”章信之,不复置议,遂别而行。舟既发,则泛滥远驶,不知所届。章询从行者,始知叔之绐己也。方悟两姊妹罄括 束装之故,启笼阅视,皆己物,惟绣巾一幅,以彩线分缀洋蚨十枚于上,则两姊妹之所赠也。

抵里后,延医诊治,服参苓数月,病亦痉可。此道光二十二年事,迨二十六年,章复至汉口,情系两姊妹,虔心默祷,欲求一见,不可复得矣。章言分袂时,蛰蛰妊身,已四月有馀。璋瓦不可知,若男也,时可总角就塾矣。

箨园氏曰:是狐也,若求天下佳男子,何处不可得,而必双蛾一茧,沾沾于胡氏子哉?岂果因缘之说,虽异类亦有不可逃者乎?观其闻胡常之正论,而 戒章于色;秘胡季之阴谋,而趣章于行,固不愧为贤女子也。蛰蛰之产,为男为女,其后或归章,或不归章,俱未可知。第二女既能决舍于章归泾上之时,又何难割 爱于章徙湖南之日哉?意者,缘有未尽与?抑豆蔻之含胎,不再阅四五月,不足以验征兰之信与?

朱大善

朱大善,泾之东乡人,客武穴镇,为朱大兴县烟栈掌计簿。忽一日,立而反蹶,眉竖目张,口泛涎洙,昏不知人。谵语喃喃多怨词,细察之,盖厉鬼之索债前生者。

固诘其详,答云:“朱固我之契友也。然已托生四世矣。其最先一世,朱与余亦同为泾产,所业为行脚汉。余之姓洪,朱之姓胡也。同抱邮筒银橐,往 来泾汉间。胡有眷属,而余则年逾四十,尚游泳以鳏。虽有胞侄,浪荡不习生业,非克家之令子。辛苦行囊中,私蓄三百金,秘不泄于人。契如胡友,不之知也。一 日,挟汉江函信,与胡友同舟。返泾中途,疾作且殆,自知不治,因告胡友曰:「我两人义均兄弟,今且永诀,特有所托于君。余行囊中有金三百,瞑目后烦君视 殓。计持此金,经营旅榇、归正首邱外,尚有馀资。洪家小竖子,虽甚不材,然系吾兄一脉之延。宗祧所托,义犹吾儿也。下葬后,乞检馀金付之,期无馁若敖之鬼 焉。」胡友任殓任葬,俱如所嘱,惟馀金尽饱私橐,并无一铤俾洪氏子。余时心怀冤抑,欲待胡死一决,不谓余守湖北,胡死泾上,数千里稽察所及,胡已托生直 隶,由直隶而转生山西,由山西而复生泾邑,即今之朱大善者是也。余待彼已近百年,阴曹之需费,非寻常可比。今特索前生债,以弥阴曹之空。债不偿,讼不能罢 也。”

浃旬之间,不惟大善病狂,栈内种种作祟,闭门不通贸易,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仍以问之病者,则言:“余已控词本地城隍庙,移牒泾县,咨取原 案。案委邑土地来镇,共听斯狱,今须朱大善呈覆牍焉。”闻鬼言者,以为阴曹之狱,未易诉也。或言南市某甲,善具狱词,乃召而商之。甲至,谓:“阴狱之与阳 律,其理一也。既负洪翁债,当具限状,以约清偿期。然幽冥异路,未可以金银归赵。计惟有冥镪可焚耳。”

因具诉词,言:“当日致误所托者,并非有意愿作负心人。但恐洪侄不材,到手黄金,涸可立待。不如假作资本,岁权子母之利。洪之蓄积,既不至 一朝耗尽,某亦略沾馀润。俟丰腆后,或算交乃侄,或为置祭田于祠,以传之永久。不图一病偶染,未及清厘而遽嗟溘逝。此则当日负托之由耳。今乞准立十日之 限,多焚楮镪,倍息以偿。”于是,出其俸银四十馀金,悉市楮镪,以焚于庙。

病者复言曰:“四世之债负,已倍息算结矣。清偿之外,尚馀数千金,已代朱大善登簿寄库。待朱寿终时,可报名自取也。余藉楮镪力,输帑丰赡, 业奉阎君旨,往生休宁汪氏家,当由不读得官剌史。倘念旧好,可往访于休宁,则谋面有日也。”言既毕,朱病若失。问其病时所作,茫不记忆矣。

然南市某甲,自诩狱词之力,能脱朱于死,而所费且不甚奢。因之勒索重谢,谓非百金不足以称报德。街之左右邻,相与调停,卒报以四十金,甲殊不满意焉。

箨园氏曰:冥钱之制,所以济报鬼者用意之穷也,岂真有鬼市焉,为之通缓急哉?朱大善事,传闻于族人大茂。茂开伞铺于朱栈对门,事系目击,应非 子虚。第以行脚汉而能积金三百,且常置行囊,似非情理之宜。又所称洪姓、胡姓,皆不言其名,相去百年,无凭考证;而且控理之案,不闻质讯于公庭;输帑几 何,遽博高官于来世;馀银寄库,既无券据;休宁过访,亦只空言。他日取银乌有,谋面无人,又何处寻此洪鬼面责其妄哉?窃意此即冥界中之南市某甲捏词冒诈者 耳,非真有所谓洪姓冤魂也。

谋代鬼

歙邑田翁,设肆藤溪,去其家七十里。一日,因店有急务来召,夤夜由家赴店。是夕,天微阴,月色不甚爽朗。隐约间,有少妇尾其后。每遇桥梁,未 见超越,辄先翁而过。翁讶其异,且少妇夜行,安得无一人作伴?若因斗口而逃,则不应鬓发裙衫,悉俱完整。心窃疑其非人,就讯之。妇曰:“妾缢鬼也,然不为 翁祸。前有伏魔圣殿,碍不得过,尚欲藉光带挈也。”翁素负胆,许之。

既过庙,翁意窃不自释,谓:“既系缢鬼,此去必为人祸。”因复问鬼:“此行将何作?”鬼曰:“妾欲告以肺腑,然妾不祸翁,翁亦必毋祸妾也。 妾往雄村求替耳。”翁曰:“谁实替汝者,愿闻其详。”鬼曰:“雄村曹某,家有童养媳,姑御之严。虽已谐花烛,然以出自抱中,鞭笞习惯,不以成人稍恕。迩日 因涤制冬菜,有厨刀自筐底漏堕水瓮中,人无知者。姑诬妇货易粉糖,鞭之见血,尚穷追未已。妇负冤无可伸诉,今夕将投缳,是即妾之替也。”

翁曰:“以汝纤足行远道,夜阑尚滞途中。脱有先子而至者,子亦徒然矣。”曰:“是不然。凡境内有欲自缢者,土地以告无常;无常行牒,授意应 替者。此间数十里内,更无他鬼,妾是以奉牒而来也。从来枉死鬼,苦雨凄风,飘零无倚,往往数十年,尚难谋一代。妾大幸,雉经仅半载,已有代者,诚喜浃过望 也l”谈笑方浓,已临岐路,鬼谢别而去。

翁行数十武,窃思:“曹氏与我,虽彼此不相葛藤,然明知其人之死,而不一引手援,揆之于心,不无缺憾。肆中事虽急,要亦不争此一瞬,又何惜 片刻之延,以阻我行仁之念?”遂决计纡道救之。因而回步,趱行雄村。至则街衢萧戚,星斗满天,茫不识曹家何所。连转数弄,无凭查讯。闻有梆声,隐隐来自远 际,思得警夜者而问之。出弄西驶,有一小铺,灯光漏于门隙。近就之,闻推磨琅琅声,知托豆腐业者。乃款关以进,向询曹某居庐。铺言前途咫尺间耳,巷第几 巷,门第几门,口讲指画,明示了了。往瞰其户,户阖而未钥;排闼入之,四室皆黝黑,独楼上有灯檠未烬。

翁时无暇他语,只狂呼:“主人速兴l”主人仓卒披衣,起应客。翁亟问:“汝妇房何在,速往救其死命,然后告君颠末。”主人与翁俱奔妇房,则 妇已悬绳枋间,掇杌作衬,正将就缢。款扉不应,乃破窗而入,解其厄。妇得不死,因问翁所以知妇觅死之故,翁以遇鬼对,并问主人是否以厨刀起衅,主人然之。 翁述鬼言,使探水瓮,刀果在焉。

翁既救妇,即请辞去。时晨光未泛,主人再四恳留,且谓:“公泄鬼语,鬼必不甘,夜行保无凌侮。”翁坚执不肯停趾,始听行。既出村外,鬼果俟 于溪畔,责翁不信,翁亦反颜相向。两争不稍逊,渐至用武,各以手相搏。然鬼只茫茫冷影,兜罗绵着体,虚无所触,即老拳还赠,亦复处处扑空,枉费一番使气。 但鬼忿难甘,沿途作恶,缠扰无休。直至一丛葬处,天已微明,始失鬼所在。

翁抵铺,以所遇告诸伙,皆以为莫须有之事。翌日,雄村人冠履整肃,具盛仪来谢,众始信焉。

箨园氏曰:妇人之不可与谋事也,以其所见者浅,心无含蓄,故往往以泄谋败事。然雍姬致杀其夫,而庆姜独不私其父,安在谋及妇人者之必有死道 焉?若鬼之谋替,乃切身之要,并非父之与夫,尚有孰亲之可议?乃竟以泄谋致败,又何怪雍纠之泄谋于妻、雍姬之泄谋于父哉?然则人有机密,非患谋及妇人,特 患谋及浅人耳。余尝于溽暑戒途,舆夫苦热,请以宵行,许之。肩奥夜骋,共谈俗典,以解睡魔,一人言:尝同其内叔,舆送一新安客归里。回空过沙城,时已昏 暮。路遇一妇觅代步,计程三十里,订钱六百文,切嘱加紧趱行,期在速至。二更向尽,抵一村,妇言已至,止舆夫,令暂憩桥畔,俟即取资来偿。舆夫恐其诳己 也,则留一人守舆,一人随妇俱去。及一门,第宅完整,妇入。少顷,将出青钱八百,谓偿雇值外,馀给酒资。并嘱往就桥畔,更延片晷。山径畸岖,宵征劳痒,岂 可使更耐枵腹,顷已传语庖人,行当执橐来犒。去一瞬时,复至,则佳酿一瓶,食榼一提。内有肴核两事,一黄鸡,一彘肩也。嘱饮毕,即自纳器桥下,行矣勿复顾 也。妇既返,两人酌桥下甚酣,然心窃怪其所作,谓妇在舆中,身轻若叶;乃既至其地,不使俱入屋庐,而又犒劳丰腆,不宜过情乃尔;食器嘱纳桥下,行动更觉蹊 跷。以此疑妇非人。思欲托还盛器,以觇其异。于是,同往瞰其门,门已扃钥,而内有挞骂声甚厉。窃听之,则因储库、行厨两处失窃,方指妇作盗也。两人深怜妇 屈,倘不入解其厄,妇命莫援矣。乃款关而进,主人问:“何作?”两人以酒椑食榼呈。主人惊问:“何由得此?”两人缕述颠末,且言:“主人自不察耳,妇即盗 食,何至并器皿俱亡?”主人如梦方醒,知为鬼所弄,因以温言慰妇,使不生心。更暗布数仆警夜,以防鬼祟。并留两人宿处,来日款具晨饭,厚赏遣去。两人恐鬼 之仇己也,自是道出沙城,恒绕越以行。逾半载,偶以遄征夜返,适过旧所,遇鬼桥畔,各挥老拳,用力奋击。有猎户数人,从禽暮夜,联臂而过。见两人悍击相 并,因悉力为之解斗。问所争,则皆懵懵也,但言:“共击一鬼耳l”不知其为自斗也。相与失笑,遂从猎户以去。噫,人之弄乖者,谓之“鬼”;鬼而弄乖,则又 鬼中之鬼矣。乃鬼虽弄鬼,而卒见败于人,则鬼亦徒然耳。

查大嫂

查大嫂,邑之民家妇也,世代凋零,望子綦切。时幸有娠,计月当产。偶而试痛,即延修生婆坐守于室,拥背坐盆,数健妇掣手捧足,狂呼用力,苦罄 一日之功,胎卒不下。明日,更益以修生婆之名高者,罗唣一昼夜,虽得生掣胞衣出其胎,而妇已仅存微息。过数日,子终不育,极意调摄,获保其母。明年,又孕 当产,乃先期惊扰,不改前辙。修生婆数人,环绕其室,各出意见,百计腾拿。辛苦三四日,胎不能出,而妇命随毙矣。

既殓成丧,而青年厉鬼愤气难消,恒终夜作祟,渐致不避。白日门扇,无端开合,什物凭空腾击,窘扰百端,无时安贴。姑甚忌之,常避嚣外出。有 其叔翁某,闻姑言厉鬼作恶之状,谓:“妇女好惊怪异,岂有鬼物活现如是者?”姑以其不信,邀至其家。坐未片晷,果闻声响递作,鬼气怖人,乃正言告曰:“鬼 大嫂,生前亦佳妇也,何便死而为厉?且汝虽以产难亡,亦数至当然,非有凌虐,非有狠斗,非有逼勒,谁为汝仇者?何事不甘,辄而弄乖作祟?生时珍重,死后倍 当珍重,若甘之如鬼自居,人便不汝重也!”言未几,暴响益厉。

庭前无他物,惟新拆豆棚一架,绳缚竹梢成束立,而倚于壁。恍有人抽掣竹梢,彼此参差,忽扬忽抑,俨然自手提掇,但不见人耳。叔翁大惧,不敢复赘一语,惟劝姑速作经忏道场,为冤鬼净身;且为同祖中佳子弟立嗣承祧,而祔其主于庙。姑如其教,鬼祟以息。

箨园氏曰:为鬼立嗣袝庙,而鬼不复祟,此即郑子产为伯有立后之意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其语不信然哉!若鬼之不避白昼者,其说亦往往有之。 邻村某家,一妇投缳死,其鬼常白日为厉。友人龚荻舟闻其异,亲诣其家探之。忽于空院中闻笑声,俨然儿女子戏态,吃吃不已,移时乃息。又闻包某云,尝昼卧帐 中,闻房中纺车,环转有声。疑有人在焉,瞩之,落落无所睹,而车自盘旋如意。又一日,天方阴雨,人有脱所著屐,安置厅事壁下。忽若有人靸其履,逡巡周走于 厅。窥之,了无所睹,而屐置壁下如故。

巨蛇

邑北乡之双浪都,人有贸易汉江者,得一健奴,面目黧黑,双眉如帚,日兼数人之食,能肩五百斤,日行百馀里。因用以走家报,凡一切日用之需、度支之费,皆资担送,往来便之。奴至双浪,偶或消停数日,未尝暇逸。非犁锄田亩,即樵采山林。

一日,奉主人命,为刈楚之役。晨兴,过早行。经松林下,憩坐假寐。略合眼,即入黑甜。惛瞀中,觉其身腾起,离地尺许而堕。惊而醒,疑为梦境。 仍合眼坐,则又成寐。再腾再堕,心异之,举头上瞩,有巨蛇探首岩上,其大如钵。奴乃举荷樵铁杖,奋勇击蛇。蛇张口迎之,复纵杖锐掠,攻其下颏。蛇愈怒,狂 舞死斗。奴杖力风发,连击中蛇,头颅糜烂以毙,而人亦昏然颓倒矣。

方奴之用武也,蛇巨躯绕撼,树为半倒。幸松林蒙密,笼树数百株,围皆如胫,中外森阴,层层满布。腹尾翻跌,碍不及人;仅以首斗,无过一面受 敌,故健奴得以全力毙之。倘无松株救护,则回环冲突,如浪卷风摧,莫能自主;猛压狂掀,如天崩地塌,无处自全。纵有千斤力,未可以言胜负也。健奴毙蛇后, 昏卧松林中。迨夕阳西没,始渐渐苏醒,起持铁杖,坚重不能举,徒手来归。自是,所食转逊常人,手无缚鸡之力矣。

今双浪之孤峰东下,尚有巨蛇蔽身石洞,洞口有乌柏一株。蛇每窥自洞门,张口一呼,树上栖鸟,俱蔌蔌堕于洞口。又孤峰之西阜,雷毙一蛇,亦粗如中碗矣。

乳媪

芜湖县署雇一乳媪,年仅二十馀,明眸秀靥,婉丽动人。邑令某公,惑其貌,嬖之。金缠翠钿,有索必酬;披服不合时宜,事事更为裁制,杏黄衫,紫縠裆,粲烂盈箧。乡人之争雀角者,得乳媪一言,无不受理。

令有少姬,亦荷殊宠,妖艳雏娃,齿牙伶俐,颇不下于媪。每因枕席之争,互相角口,秽语交侵,略无忌讳。渐致斗手弄杖,甚或负伤奋怒,愤寻短见。令畏恶之,遂逐媪,媪负气以出。

初,媪在署时,因家有迈姑,年及七旬以上,预制材木及装裹。服有白布兜巾一具,乞假官篆印其额。云得此一巾,他日阴曹可藉脱罪孽。令许之,紫泥三磕,缀若联珠。媪得之甚喜,什袭藏之。

至是,听地棍教,即撤朱印兜巾,剪作裙腰,艳妆华服,肩舆一乘,舁至公庭。踞案自呼,谓:“系宰公副室,有裙腰官篆,凭作铁券。雨云翻覆,弃 同枕人如敝屣。倘必不收覆水,恐虎项金铃,未易解也!”公堂之上,观者如堵。宰公大恐,韬匿服粟,莫知所为。有两捷给吏,从中调解。直至黄昏,始暂允归 息。越日复来,扰攘旬馀,毫无委决。非无金帛可通线索,而贪婆口大,溪壑难盈。屡解私囊持赠,无过唐塞目前;枉费泼油以救火,几曾止沸于扬汤。计宰公之累 此,破费已近万金;而徒乱人意,莫拔根株。

每暗买媪之左右邻,侦察此裙,并且私纵牢囚,串通黠贼,穿墙脱键,邃达寝所。不特倒翻箱笼,即被底私香,亦可暗中摸索。独此潇湘六幅,竟如 鲗墨巫云,无处可窥其迹影。一生心血,蓄此宦囊,所以破悭无吝者,原谓钱神有力,拌白镪以护乌纱,不意瓶罍易罄,妇厌无终。恋栈痴心,尚欲再议张罗,作何 安顿;而弹章已挂,新令尹且鸣驺受篆矣。

箨园氏曰:若朱印官篆,可解阴曹之罪,则凡纱帽笼头者,任行不法,无复刀山油鼎之虞矣。布印之索,即果系装裹所用,尚当不允;况夫人心鬼蜮,变诈百端?何乃脂粉糊心,竟以朝廷符节之重,作芍药私人之赠?卒之宦橐俱空、一官并徇者,伊谁之咎哉!

彭意之

彭意之,如皋人,眉目纤秀,吐属文雅。虽倡家女,而喜亲笔砚,书卷恒不去手,音律精妙,手口俱工。吴姬十五,从鸨母售技姑苏,声名藉藉。一时纨绔子,竟思贮之金屋。而鸨母方倚为钱树,莫之肯许。

有山右人黎作则,已纳粟得官。需次苏垣,已逾四载,尚无绾绶之期。思欲捐升峻秩,函书索金于家,家赍万金来助。金到时,黎方昵于意之,无心筮仕。迁延岁馀,橐中物已耗其半,加纳之念益衰。乃倩媒通词鸨母,期以千金聘意之。

鸨以沾黎深润,情不忍却;且黎性慈厚,一切可图倚仗。闻媒言,唯唯如命。又念意之在院数年,进资不下巨万,不肯薄情相待,即以聘金作奁赠。由 是,意之遂归于黎。舞衫歌扇,长辞车马门庭;擅宠专房,静好闺闱琴瑟。惟其挥霍性成,未免视金如土,供给浩繁。而黎宠爱既隆,事事顺旨,必不肯稍涉俭啬, 使文君眉黛蹙损春山。糜费无已,万金资已将告罄。

复有意之旧识,当日缠头亦曾费数千金,屡求购意不可得,去苏者已再岁矣。其时复来,见意为黎聘,嫉甚。买辣棍,控黎“宿娼架妓”。黎买嘱人情,营谋上下,方得周旋无事。所费千馀金,箧藏不足,则称贷而益之。时幸有巡检缺出,奉檄摄篆。

黎欲携意赴任,或箴之曰:“风之乍息,浪犹未平也。若公然偕香车以行,倘棍徒复寻旧衅,则前程不吉矣。”黎是其言,而又恐孤另无依,为人凌 侮。有龚生者,年近六旬,目眇而耳聋,托岐黄业,多识当时显贵,尝受黎厚恩。其人谨悫有识见,黎之所素悉也。乃措数百金以付龚,而属意之焉。

黎既行,龚照料颇勤。世交夙好,觌面本无嫌忌,况以老态对青春;若较论年齿,以龚生意,尚嫌得子之晚。因而搴帘入室,竟许白事妆台。又以耳 孺不灵,听言多舛,未免把肩属靥,必求辨别详明。久昵情憨,益增脱略,语笑任情,行坐无度。卜昼卜夜,遂成衾枕之私。始尚避嫌仆媪,然而小人心性,无过惟 惠是怀,略承赏赐,方且殷勤趋附,佐成其奸。以故两人欢好,积日弥深。而意之情迷老{牛孛},顿觉少年玉树,不是相思;而老夫女妻,无妨过以。相与山盟海 誓,竟坚偕老之谋。

私念平生蓄积及黎旧物,虽不止中人之产,但龚无大才,非善于谋生者,终身之计,必须多为筹备。乃托言省中债券,邮书索千金于黎。然后遣助己者,传其秽行,以激怒黎,使加休弃。

黎得流言,专函问龚。龚复称意之果多不检,势不宜留,请授绝婚书。黎意尚踌躇,龚屡书促之,而黎终不决。不数月,旋亦罢篆。黎在任,已接山右 眷属来署。至是,相将回省,赁寓以居。龚谋拒黎,乃扬言棍徒将兴旧讼,而阴使人以危言耸黎母,以妒情怂黎妻。黎虽知龚老卖己,然而内难方作,惧不敢复过意 之舍。

意之肩舆诣黎,哭于庭,言:“半生辛苦,所积数千金,尽以假黎营干得官。曩黎谓家无结发,故与共结丝萝。今其中馈既有主者,谁甘拌数千金, 买簉室头衔哉?今惟乞将婚书及前所授金,俱赐返璧,俾自谋生活也。”黎不得已,出谓意曰:“余为卿几费经营,得谐鸳侣,百年之好,方永矢之。分袂甫岁馀, 何遣变面如此?”意曰:“君负妾,妾不负君也。今日之事,使六珈命服,妾蒙其荣,谁敢二三耶?”黎母亦多以温言慰意,而意索书、索金,卒未易罢休。又经黎 同好之利口者再三讲说,除婚书缴销外,更畀意七百金。现纳二百,馀者立券,约期以偿。

但龚老亦非家无糟糠者,只以道远不能至,故意亦视若无有耳。所尤奇者,意从龚后,事事敛抑,顿觉一钱如命,而操作过于贫家。针黹女红,勤劳 深夜;炊爨浣灌,靡不躬亲。或不解其故,举以问意。意曰:“此正吾之所以明心也。吾弃黎而从人,所从者或多上于黎,则是妇厌之无终,见异而迁矣。今以年 貌,卿黎少艾而龚老丑;以身家,则黎富贵而龚贫贱。彼此相形,有不啻霄壤者。人其谓我之弃黎乎?抑黎之弃我乎?从黎之日,婢媪满前,一呼百诺。龚则何能? 其不得不役作粗使。婢者,势也,然岂我之所愿哉?”

以意之佞于解嘲,固自操劳无悔;其奈美人娇弱,精力未堪消耗。不半载,渐以痨瘵成症。始惟咳逆之患,略服静散药,亦时见痊可。积至虚火上 炎,水枯木燥,倾血动盈斗许。虽病宜培补,而急则治标,不能不假清凉药,救一时之险。苓莲寒性,其气下沉,冷块结塞命门,火益浮而无归。潮热骨蒸,时觉身 如炽炭,颊晕红霞。美人瘦态,更婷婷可怜;而虚痨之症,其病益深,则枕席益笃。龚老虽精力强健,然调和方药,伺应罗帏,亦苦日不暇给。又自恐医学不精,延 请缓和高手。日必三四人,络绎诊视,酌方揣症,商确加详。参燕之类,不以重价惜糜费也。

自意归龚后,多内家往来,或兄妹行,或甥舅,或中表,龚心厌之,而不敢禁也。至此,问疾者趾错于门,即鸨母亦时来探视。或因医言,病由肝 郁,则日征诸坐客,斗牌为戏。意患足心烦热,每坐处必解足缠,踏金铁冷器,而涤其燥。或又谓意素服洋烟,不应骤断,则角枕锦衾,一灯呼吸。龚老久侍金闺, 未免以倦勤而告乏。又恐冷落风情,致失美人欢笑。因而烟盘开处,杂沓宾朋,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酣睡。而意肾亏水涸,斫削愈深,柴瘠愈甚。虽坐立倾谈,未便 卧床不起;亦不过藉洋烟力,勉强支持。

一日,鸨母来言:“有游方僧,为人视病,颇有应验。”乃延使按其症,谓:“须百金谢,则病犹可救也。”龚可其约,先取药本二十金,合药为 丸。调治旬馀,血患已减其半。龚大喜,谓:“减症之速,向无是医也。疾必当痊,故有此佳遇。”僧亦趾高气扬,要索谢仪之半,谓:“病人膏肓,非寻常药力所 可达。须得多金购珍药,起炼炉,修还魂丹,以拯其死命。”龚以性命之再造,虽千金不为多;仅以百金买回生药,价已大廉,遂事事悉听僧教。一月之间,竟庆有 瘳,僧受重谢而去。

去未半月,旧病复作,惟无血患,而他症倍焉。于是,演剧以酬神,经忏以驱鬼。佛灯香愿,卜珓求铁。星家术士,忙碌者又复月馀。百计无灵,卒 以溘逝。意之深心人,日谓沉疴久累,簪珥皆付质库。瞑目后,除含殓棺椁之费,括私橐尚遗千馀金,衣饰之值倍之。以故龚老弦虽中断,家尚小康。惟念将来无承 业者,嗣续之计,深以萦怀。

因意与黎两决时,所立五百金券约,意病中遣人索偿不得,乃自往向逼。黎见其恹恹一息,恐生他变。不得已,典质衣箱,估计钟表,抵完三百金。 尚有二百金尾欠,龚频踵黎门索取。黎猝不能偿,恒避匿不面。有近婢圆宝,年二十以来,雅善词令,每使出而应客。龚见惯司空,甚属意焉,托冰人致语于黎。黎 初不许,龚愿以欠券作镜台,又经冰人极力怂恿,而后许之。

时圆宝已有孕兆,故归龚不及十月而产子,名辛儿。遂通好黎氏,结姻为外家亲,往来甚密。龚以圆宝之有子也,宠爱甚于意之,储资悉付掌管,而听其主持焉。然以衰迈之人,两纳青年花貌,伐精洗髓,终所不堪。不久,得消渴疾,日饮茶必数斗,饭连昼夜,啖无厌。

圆宝知其今之将死,而念其昔之负黎也,甚厌弃之。故龚病几半载,未有问症者。或自市药裹以归,终日无为,支炉消泻之。求食甚勤,而供给维艰, 冷炙残羹,强延积岁而殁。床笫非无妻孥,仓箱非不殷实,而卧病之时,竟与孤独穷饿者无异。丧事亦甚草草,桐棺一具,仅胜苇箔之裹尸。一抔掩骼后,圆宝遂席 卷所有,还于黎,抚辛儿复黎姓焉。

箨园氏曰:龚受厚恩于黎,而意之之托,以怨报之,其无良也甚矣l然龚谋得美人而卒得病人,医药供养,徒然辛苦连年。遗资虽多,并未受享,便假圆宝手,席卷归黎。天道好还,固如是乎!

闹房

扬州俗尚闹房:合卺后,每夜洞房中,烛光如昼,满座人声腾沸,戏谑百端。新夫妇华服艳妆,对立绣帷前,任人摆弄。豪兴少年,往往提壶斟巨觥,勒酌綦苛。必强使酩酊过量,甚有摘耳灌顶者。稍梗其意,辄恶作剧,终夜喧呶。即新郎畏逼而逃,闹房者犹缠扰新人不止。

仪征席某,少失怙,别无昆玉,妙龄狂性,豪于饮。每与二三同志,拌赌杯中物,豁拳猜谜,嬉笑怒骂,放诞不羁。能抱大瓮作牛饮,有刘伶“死便埋我”之达。母尝规戒之,不能禁也。人有花烛喜庆,闹房者凡数辈,推席为压班首领。颠倒新人,穷极伎俩,人之困于席者屡矣。

其年,席自赋桃夭,宾朋毕集。度向昔所为不善,今夕必遭虐报。酒半,乘隙潜窜,匿迹后园。其地屈曲以深,去洞房颇远,自谓藏身之固,神鬼不觉 矣。筵有同窗六人,曾苦燕尔时,遭席狂嬲不情,蓄意必图倍复。见席背客而逃,不甘其狡,酒酣气粗,索逋甚急,积薪藩溷,藁廥灰仓,穷搜殆遍。渐至后园,竹 篱花径,曲槛迥廊,层层穿入。四分瞑缉,影响全无。最后得诸空舍复室中。

人皆烂醉,并无皂白可分,直拽横拖,势如捕盗。席已大为所困,旋复下门扉两扇,缚席卧其中。各解腰间带,缠绕门扇,宛转数匝,两扉对举,腹 背受敌。席虽哀嘶乞恕,而众口哗聒,俱置不问,惟有彼此引带,尽力缄札,绾结已固,一哄而散。前后隔绝,前舍人茫不知其所作。夜阑人静,俟郎君不至,疑为 诸少年掠去,但闭户听更,以期其返。

直至旭日东升,绝无音耗,遣人往迹诸友家,皆言无之。嗣有言其曾被缚于后园者,驰往视之,则已冰矣。脱门扇而出其尸,讼兴。虽非故杀,而因戏毙命,已有缚杀情节。律固可出可入,唯科罪者有权焉。幽系数人,延案连年,六家之产,为之一空。

咒盗

丹徒韩某,贩红花为业,与白门货商王某,各囊巨金,同载一舟。暮泊马当,有盗十数人,持刀束燧,摇一小艇劫其舟。两客俱孱弱,不能用武。见盗至,惊悚战栗,齿牙簸击,期期不成声。听盗指挥,启箧出金呈进,叩首乞命而已。

诸盗既得金,摇棹欲去,迷罔不知所向。终夜催桨,徒绕舟侧,往复循环,不离故处。晨光已泛,终不得脱。知有作祟者,不得已,尽掷金还其舟,然后得去。

客见巨金完壁,茫不解其何故。及窥船尾,见香烟烛影中,披发叩神前、喃喃咒诵者,舵工也。呼而问其故,舵工曰:“此祖传秘法也。凡遇盗劫,虽尽破其箧,不与较。但散发咒于神前,盗心自惑,必尽还其金而后已。或留一金不返,终不得脱,迨晓则成擒耳。

自是,两客皆恃舵工为泰山之倚,凡有贩运,非舵工舟不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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