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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文集[标点本]

卷十四 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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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

◇皇陵碑

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头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其辞曰: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桑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而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逝,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礼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

居无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飏。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徜徉。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若沸汤。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时乃长汪淮盗起,民生攘攘。于是思亲之心昭著,日遥盼乎家邦。已而既归,仍复业于皇。

住方三载,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汪颍,次及凤阳之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傍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智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抑奋臂而相戕!”智者为我画计,且阴祷以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祥?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即起趋降而附城,几被无知而创。少顷获释,身体安康。

从愚朝暮,日夜戎行。元兵讨罪,将士汤汤。一攫不得,再攫再攘。移营易垒,旌旗相望。已而解去,弃戈与枪。予脱旅队,驭马控缰。出游南土,气舒而光。倡农夫以入伍,事业是匡。不逾月而众集,赤帜蔽野而盈冈。率渡清流,戍守滁阳。

思亲询旧,终日慨慷。知仲姊之已逝,独存驸马与甥双。驸马引儿来接恓,外甥见舅如见娘。此时孟嫂亦有知,携儿挈女皆从傍。次兄已殁又数载,独遗寡妇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计忙忙。一时聚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于是家有眷属,外练兵钢。群雄并驱,饮食不遑。

暂戍和州,东渡大江;首抚姑孰,礼义是尚。遂立建业,四守关防。砺兵秣马,静看颉颃。群雄自为乎声教,戈矛天下铿锵。元纲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杰何有乎仁良?予乃张皇六师,飞旗角亢。勇者效力,智者赞襄。亲征荆楚,将平湖湘;三苗尽服,广海入疆。命大将军东平乎吴越齐鲁,耀乎其疆;西有乎伊洛崤函,地险河湟;入胡都而市不易肆,虎臣露锋刃而灿若星芒;已而长驱于井陉,河山之内外,民庶咸仰;关中一日即定,市巷笙簧;玄菟、乐浪、以归板籍,南蕃十有三国而来王。

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天堑星高而月辉沧海,钟山镇岳而峦接乎银潢。欲厚陵之微葬,卜者乃曰不可,而地且藏。于是祀事之礼已定,每精洁乎蒸尝;惟劬劳罔极之恩难报,为此勒石铭于皇堂;世世承运而务德,必仿佛于殷商;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稽首再拜,愿时时而来飨。

◇记

◇阅江楼记

朕闻三皇、五帝,下及唐宋,皆华夏之君,建都中土。诗云:“邦畿千里。”然甸服五百里外,要荒不治,何小小哉!古诗云:圣人居中国而治四夷,又何大哉!询于儒者,考乎其书,非要荒之不治,实分茅胙土,诸侯以主之,天王以纲维之。

然秦汉以下,不同于古者何?盖诸侯之国以拒周,始有却列土分茅之胙,擅称三十六郡,可见后人变古人之制如是也。若以此观之,岂独如是而已乎!

且如帝尧之居平阳,人杰地灵,尧大哉!圣人考终之后,舜都蒲坂,禹迁安邑。自禹之后,凡新兴之君,各因事而制宜,察形势以居之,故有伊洛、陕右之京,虽所在之不同,亦不出乎中原。乃时君生长之乡,事成于彼,就而都焉。故所以美称中原者为此也。孰不知四方之形势,有齐中原者,有过中原者,何乃不京而不都?盖天地生人而未至,亦气运循环而未周故耳。

近自有元失驭,华夷弗宁,英雄者兴亡叠叠,终未一定,民命伤而日少,田园荒而日多,观其时势,孰不寒心!

朕居扰攘之间,遂入行伍,为人调用者三年。俄而匹马单戈,日行百里,有兵三千,效顺于我于。是乎帅而南征,来栖江左,抚民安业,秣马厉兵,以观时变,又有年矣。凡首乱及正统者咸无所成,朕方乃经营于金陵,登高临下,俯仰盘桓,议择为都。民心既定,发兵四征,不伍年间,偃兵息民,中原一统,夷狄半宁,是命外守四夷,内固城隍,新垒具兴,低昂依山而傍水,环绕半百余里,军民居焉。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业,然居是方,而名安得而异乎!不过洪造之鼎新耳,实不异也。

然宫城去大城西北将二十里,抵江干,曰龙湾,有山蜿蜒如龙,连络如接翅飞鸿,号曰卢龙。趋江饮水,末伏于平沙,一峰突兀,凌烟霞而侵汉表,远观近视,实体狻猊之状,故赐名曰狮子山。既名之后,城因山之北半,壮矣哉!

若天霁登峰,使神驰四极,无所不览,金陵故迹,一目盈怀,无有掩者。俄而复顾其东,玄湖、钟阜,倒影澄苍,岩谷云生而霭水,市烟薄雾而蓊郁,人声上彻乎九天。登斯之山,东南有此之景。俯视其下,则华夷舸舰,泊者樯林,上下者如织梭之迷江,远浦沙汀,乐蓑翁之独钓。平望淮山,千岩万壑,群嵝如万骑驰奔青天之外。极目之际,虽一叶帆舟,不能有蔽,江郊草木四时之景,无不缤纷。以其地势中和之故也,备观其景,岂不有御也欤!

朕思京师军民辐辏,城无暇地,朕之所行,精兵铁骑,动止万千,巡城视险,隘道妨民,必得有所屯聚,方为公私利便。今以斯山言之,空其首而荒其地,诚可惜哉!况斯山也,有警则登之,察奸料敌,无所不至。昔伪汉友谅者来寇,朕以黄旌居山之左,赤帜居山之右,谓吾伏兵曰:“赤帜摇而敌攻,黄旌动而伏起。”当是时,吾伏精兵三万人于石灰山之阳,至斯而举旌帜。毕如我约,一鼓而前驱,斩溺二万,俘获七千。观此之山,岂泛然哉!乃于洪武七年甲寅春,命工因山为台,构楼以覆山首,名曰阅江楼。此楼之兴,岂欲玩燕赵之窈窕,吴越之美人,飞舞盘旋,酣歌夜饮!实在便筹谋以安民,壮京师以镇遐迩,故造斯楼。今楼成矣,碧瓦朱楹,檐牙摩空而入雾,朱帘风飞而霞卷,彤扉开而彩盈。正值天宇澄霁,忽闻雷声隐隐,亟倚雕栏而俯视,则有飞鸟雨云翅幕于下。斯楼之高,岂不壮哉!

噫!朕生淮右,立业江左,何固执于父母之邦!以古人都中原,会万国,尝云道理适均。以今观之,非也。大概偏北而不居中,每劳民而不息,亦由人生于彼,气之使然也。

朕本寒微,当天地循环之初气,创基于此。且西南有疆七千余里,东北亦然,西北五千之上,东南亦如之。北际沙漠,与南相符,岂不道里之均,万邦之贡,皆下水而趋朝,公私不乏,利益大矣。故述文以记之。

又阅江楼记(有序)

朕闻昔圣君之作,必询于贤而后兴。噫,圣人之心幽哉!朕尝存之于心,虽万千之学,犹不能仿。今年,欲役囚者建阅江楼于狮子山,自谋将兴,朝无入谏者。柢期,而上天垂象,责朕以不急。即日惶惧,乃罢其工。诚令诸职事妄为阅江楼记,以试其人。及至以记来献,节奏虽有不同,大意比比皆然,终无超者。朕特假为臣言而自尊,不觉述而满章。故序云。

洪武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坐东黄阁,询臣某,曰:“京城西北龙湾狮子山,扼险而拒势,朕欲作楼以壮之,雄伏遐迩,名曰阅江楼。虽楼未造,尔先为之记。”

臣某谨拜手稽首而言曰:“臣闻古人之君天下,作宫室以居之,深高城隍以防之。此王公设险之当为,非有益而不兴。土階三尺,茅茨不剪,诚可信也。

今皇上神谋妙算,人固弗及,乃有狮子山扼险拒势之诏,将欲命工,臣请较之而后举。且金陵之形势,岂不为华夷之魁!何以见之?昔孙吴居此而有南土,虽奸操、忠亮卒不能擅取者,一由长江之天堑,次由权德以沾民。当是时,宇内三分,劲敌岂小小哉!犹不能侵江左,岂假阅江楼之拒势乎!

今也皇上声教远被遐荒,守在四夷,道布天下,民情效顺,险已固矣,又何假阅江楼之高,扼险而拒势者欤!夫宫室之广,台榭之兴,不急之务,土水之工,圣君之所不为。皇上拨乱返正,新造之国,为民父母,协和万邦,使愚夫愚妇无有谤者,实臣之愿也。臣虽违命,文不记楼,安得不拜手稽首以歌陛下纳忠款而敛兴造,息元元于市乡。乃为歌曰:‘天运循环,百物祯颁。真人立命,四海咸安。臣歌圣德,齿豁鬓斑。亿万斯年,君寿南山。’”

◇睹春光记

洪武六年岁在癸丑正月十有二日甲寅,时当已漏,坐大本堂,阅幼儒习诗书。

是日也,春云叆叇,群鸟喧呼,堤边之柳,微黄袅娜,垂条万线,影拂清波,致丛鱼之来戏,而虾蟹之屈横。遥观四山之翡翠,深岩幽谷,必群芳而万类。

其坐殿庭,知百花之初绽,何也?盖京城四护皆山,惟钟阜主山也,居寅艮。适当春初,风多东发,由山而过殿,诸芳之馨随风而至,故知山之有蕊,其春到必然。又见新水潺潺,水族跃于渊,飞走者巢颠而窝丛。虽微命之蜂、蚁,知阳和而辟户,识交泰而措房。观诸物之得所,必蛰龙之将兴。正农勤畎亩之时,国图大治之初,士人习业之方。

然此春之所以堪怜堪爱者为何?由日光之渐长也。君子之学道,竭力于斯时,尽有可为,所以古人惜寸阴者,以其春光之难得也。不然,今春既往,学业未周,虽有来春,非今之新春也。但秉鉴窥颜,壮者苍而少者壮,观于此者,寸阴可不惜乎!若惜于分阴者,尤为上士。其蠢蠢之徒,止知有春秋而已。加岁苍颜,又不知其时已过矣。呜呼!禀天地之精英,达者可不慎欤!

◇感旧记(有序)

予因督功中都,道经滁阳,乘春之景,踏青西郊。细目河山,城雉如故。怀壮戍此,今河山虽是依然,故人首面移颜,花木谢而再春,人已苍而不少。感彼此之时势,执笔留心,特叙困兴之事,以为记。

息驿时闲登蘴峰而临下,观四山以环滁,识欧阳之不谬。昔虽驻斯,当挥戈角逐之时,何暇遍游!今戡定祸乱,定于宇内。时逄民福之时,故得暇游于旧戍。景多故迹,川旷而水纡。醉翁亭下,酿泉备酒,掬饮者酣。黄精蕨薇,扶老以泽颜。民淳风厚,闾巷情欢。因亲民之歌天,于今始见。叹往日之危难,何下万千之数。

当有元弛纲之时,氛埃渤于宇宙,鸿濛于中原。群盗纵英而驰骋,荡民命如驱羊。予潜草野,奚往而何藏?守食余粟,度残生以侯时康。何天狼之晃朗,弧矢乃倒芒!吾将居无何,于是乎匹马单戈,奋兴淮右,聚良民于乡里,收残胡遗士于诸营。祝天以保众,利剑以除精,射搀抢而清太虚,摧坚垒而安厚土,谋当有志之初。于是乎张皇六师,九伐威于海内,不几年间,偃兵息民。时亨亨兮,日月运行;民欣欣兮,乐岁康宁。符应兮有难,修德兮在古与今。岂崇朝兮飘风,何终日兮骤雨!景物异前,河山如故。既定乱以安民,犹得思往以阅今,足当年之初志,述而为记。

◇纪梦

昔当辛卯,有元至正,君弱,政不务,臣弄权,擅威福,海内失驭,邪术者倡乱,遂致王纲解纽,天下纷纭。其年,汝、颍、蕲、黄,民皆为逆。次年,徐、宿炽然盗起,蔓及钟离、定远,民弃农业,执刃器趋凶者数万。当时,贪官污吏莫敢谁何?

未几,壬辰二月二十七日,陷濠城而拒守之。哨掠四乡,焚烧闾舍,荡尽民财,屋无根椽片瓦,墙无立堵可观。不两月,越境,犯他邑,所过亦然。时官军久不见至,失民依望,弃顺效逆之心萌矣。

俄而胡帅至,乃彻不里花,率骑三千,会陷城州,主谋营城南三十里,声攻城而逡巡不进,惟是四掠良民,得之则以绛系首,称为乱民,献俘于上,请给其功。于是良民受害,激动前日萌逆之心,是有呼亲唤旧,相继入城,合势共守以相拒,以守则稳如太山,若以胡帅攻之,则如蚍蜉之撼石柱。识者以为,胡亡自是始也。

予当是时,尚潜草野,托身缁流,两畏而难。前欲出为元,虑系绛以废生,不出,亦虑红军入乡以伤命。于是祷于伽蓝,祝曰:“岁在壬辰,纪年至正十二,民人尽乱,巾衣皆绛,赤帜蔽野,杀人如麻。良善者生不保朝暮。予尤恐之。特祝神避凶趋吉,惟神决之。若许出境以全生,以珓投于地,神当以阳报;若许以守旧,则以一阴一阳报。”

我祝毕,以珓投之于地,其珓双阴之。前所祷者两不许。予乃深思而再祝曰:“神乃聪明不佞,余笃然而祈之。神不为我决,既不出而不守旧,果何报耶?请报我阳珓,予备糗以往。”以珓掷于地其。珓仍阴之。就而祝曰:“莫不容予倡义否?若是,则复阴之。”以珓掷地,果阴之。方知神报如是。再祝曰:“倡义必凶,予心甚恐。愿求阳珓以逃之。”珓落,仍阴之。更祝神必逃,神当决我以阳,以珓投于地,神既不许,以珓不阴不阳,一珓卓然而立。予乃信之,白神曰:“果倡义而后倡乎?神不误我,肯复以珓阴之。”以珓投于地,果阴之。予遂决。

入濠城,以壬辰闰三月初一日至,城门守者不由分诉,执而欲斩之。良久,得释,被收为步卒入伍。几两月余,为亲兵,终岁如之。

当时,予虽在微卒,尝观帅首之作,度之既久,甚非良谋。明年春,元将贾鲁死,城围解。予归乡里,收残民数百,献之于上官,授我为镇抚。当年冬,彭、赵僭称,部下者多凌辱人。予识彼非道,弃;数百人内,率二十四名锐者南游定远。忽有义旅来归者三千,率练之。六月,取横涧山,破义兵营,得军二万余人。入滁阳,葺城以守之。又明年春,兵入和阳,与元兵战。三月,而元兵解去。乙未夏六月,亲渡采石江,下姑孰。丙申,入建业,集兵十万,坚守江左,秣马厉兵。后三年,发兵四征,又三年,西定湖湘,东平吴越。所得壮士精弱半之,七十余万。江南已定,臣民推戴,以明年戊申正月,即皇帝位。朕许之。

至秋,不记月日,忽梦居寒微,暇逰舍南,仰观见西北天上,群鸟如燕,大小数不可量,摩天而下。须臾少近,皆鸠鹊之状。又少近,比鸟之状。忽然自鸟中突一仙鹤者,徐翅东南。予回首以顾之。有鹤数对,略少将近,忽不知鹤之所在。唯有青幡数行,但见幡去,幡首浮空而行,不见持幡者,亦不见其竿。幡过,少顷,西北天上有一木,为朱台,四有棱角,周有栏槛,色皆以朱黄绳四扯之,前上立二人,如寺阍内金刚一体无二。极目视之,见二人口若宣扬之状。忽台转西,以左向南,不见二立士,却见列坐幞头抹额者数人。又台旋北向,以后向南,见台上中立三尊,若道家三清之状。其中尊者,美貌修髯,人世罕见。略少回顾于我,仍在西北。

余尚梦寒微中天神既去,忽归,告于老嫂曰:“适来天神过此,我必得罪,故归告于家,且回听。”今出门既行,乃换其景,不在寒微之时,便问:“昨来天神何往?”傍曰:“朝天宫去矣.”急趋之.行未久,途逢数紫衣道士者,以绛衣来授。予掲里视之,但见五彩。问:“此何物也?”内一道士随声:“此何物也?”又一道士叱彼道士曰:“此有文理真人服。”予服之。忽然冠履俱备。傍有一道士,授我一剑,剑上皆如牙齿之状,特教我行。不数十步间,东南途逢一皂衣秃袖者来,露首及两肱、二股,首顶一灶,两耳,怒目而西北往。予再东南行数十步,过一小川,川南山北有房,东西约十余间,见东宫,衣青衣而立彼。忽然而梦觉。

明年,即位于南郊。未即位之先,雪没市乡。当祭。及即位之时,香雾上凝天而下霭地,独露中星。遂纪年洪武。

◇游新庵记

钟山之阳有谷,谷有灵泉,曰八功德水。不稽何代僧因水以建庵,不过数间而已。其向且未的然。而游人信士,无问春秋四季,时时来往,酌水焚香,涤愆懴罪,已有年矣。

朕自至此二十年余,每观此地,景虽佳丽,庵将颓焉。朕尝叹息:蒋山住持寺者,自建庵以至于斯时,前亡后化者叠不知几人。曾有定向而革庵者乎!故空景美而庵頺。

一日,暇游于此,有僧求布施于朕以崇建之。朕谓僧曰:“愚哉!尔知梁武帝崇信慧超、云光等,舍身同泰寺;陈武帝敬真谛等,舍身大庄严寺。又如信道家之说者:秦皇遣方士而求神仙;汉武帝因李少君等而兾长生;魏道武因寇谦之行天宫静轮之法;唐玄宗与叶法善同游月宫;宋徽宗任林灵素度道士数万。此数帝之心未必不善,然善则善矣,何愚之至甚?其僧、道能则能矣,何招祸之如是?”答曰:“未知。”曰:“前数僧、道,当是时,日习世法,颇异常人,故作聪明于王侯。僧特云:‘天堂、地狱’道务云;‘壶中日月’、‘洞里乾坤’、‘八寒、八热’,致使数帝畏地狱,惧“八寒、八热’,愿登‘天堂’,入‘壶中日月’、‘洞里乾坤’,所以昧之,国务日衰,海内不安,社稷移而君亡,谤及法门。是后,三武因此而灭僧,不旋踵而覆,岂佛、老之过欤!”

盖当时僧、道不才,有累于一时,社稷移而异姓兴,非天不佑,乃君愚昧非仁,连谤于佛、老。其三武罔知佛、老之机,辄毁效者。因二教之机微而理秘,时难辨通,致令千古观于诸帝、臣之纪录,达斯文者,无有不切齿奋恨,以其所以,非独当时为人唾骂,虽万古亦污名罪囚天地间。尔尚弗识,何愚之为笃!

近者有元,国师有异僧,名指空,独不类凡愚之徒。元君顺帝有时问道于斯人,斯人答云:“如来之教,虽云色空之比假,务化愚顽,阴理王度,又非帝者证果之场,若不解而至此,縻费黔黎,政务日杜,市衢嗸嗸,则天高听卑,祸将不远,豪杰生焉。苟能识我之言,悟我诚导,则君之修甚有大焉。所以脩者,宵衣旰食,修明政刑,四海咸安。彛伦攸叙,无有紊者。调和四时,使昆虫草木各遂其生,此之谓修。岂不弥纶天地,生生世世,三千大千界中,安得不永为人皇者欤?”指空曰:“以此观之,贫僧以百劫未达于斯,若帝或不依此而效前,其堕弥深,虽千劫不出贫僧之右。”

又丞相搠思监至,赍盛素羞以供,亦问于指空,意在增福。指空曰:“凶顽至此,而王纲利,愚民来供则国风淳。王臣游此民无益,公相之来,是谓不可。脩行多道,途异而理同。公相知否?”曰:“不知。”曰:“在知人,在安民,忠于君,孝于亲,无私于己,公于天下,调和鼎鼐,燮理阴阳,助君以仁。诚能足备,则生生世世立人间天上王臣矣。吾将数劫不达斯地,苟不依此,刻剥于民,欺君罔下,用施于我,虽万劫,奚齐吾肩!”

朕观指空之云如是。尔僧欲以庵为朕增福,可乎?彼虽有营造之机,朕安有已财于此!僧曰:“富有天下,肯若是耶?”“不然。国之富,乃民之财,君天下者主之,度出量入以安民,非朕之己物,乃农民膏血耳。若以此而施,尔必不蒙福而招愆。”僧云:“佛法付之国王、大臣。”曰:“当哉!所以付之者,国令无有敢谤。听化流行,非王臣则不可。”僧乃省而叩头。时朕不施。后更一住持法印者。朕务繁,不暇未此。

将岁过七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五日,因暇入山,遂达斯地。想昔日之径,崎岖高下,今者﨑而平,岖而直,坦途如是,岂不异乎?何止此径而已,其庵架空幕谷,凌岩而出,松智流泉以成瀑布,飞吼长空。猿啼夜月于峰巅,白鹤巢桐而每顾。深隐翠微,纵有飘风而不至。游人遂乐,禽兽情欢,焕然一新。观斯创造,庸愚者弗能。噫!有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法印如是。安得不神识者哉!傍曰:“僧于此,不贪而不盗,无私于己,有功于众,丛林仰之。”

於戏!庵为僧所新,僧为庵所名。人能知一躯,为囊神之室,以神修躯。若不知修躯,以躯使神,岂不愚人者欤!

◇西征记

癸卯秋,以巨舟千艘,载甲七十万。是日,天风东发,扬帆溯流,西征荆楚。杩旗之后,缆解舟行,时两岸诸山,墨云叆叇,左雷右电,江潮汹涌,群鸟万数,挟舟翅焉。

少顷,有蛇自西北浮江趋柁,朕亲视之,斯非神龙之化若是欤?果天不我舍,加龙神运机,则西鄙之寇如豺狼之被猎,不旬日必至于麾下。

次日,舟师抵采石,泊牛渚矶。未几,一龟一蛇,浮凝柁后,略不畏人,如此终半昼不异。斯急流之所,疑其然,怪之。见船未巨鼓一枚,恐妨战斗,即令左右将施神庙。语既,鼓行。复视之,莫知龟蛇之所在。已而师行,由梁山矶,其江陕隘,巨舟辐辏,见对立嵬山怪石穿空,奔涛峻急,树生崖畔,碍鸟道以披云。罢观之后,驾橹飞帆,暮泊芜湖之西江。天风渐作,水陆音生,惊涛泊岸,气起溟濛。是夕,止趋就缆。

至旦,风犹未止,仍泊是江。遥见江心一山,挺然凌空,崷然插水,首有庙焉。惟诸将轻舸如织梭而上下。朕谓左右曰:“若是者何如?”对曰:“是山之神,擅祸福以致是,所以诸将往祷焉。”须臾,逆风止,顺风生,于是浮游而前。

数日,越枞阳,渡汉武射蛟之所。半昼抵皖城。寇舟不战,水陆固守。朕命诸将以舟系水,以步疑陆,鼓噪而进。不逾时,空其江尽为我有。于是宵昼弗停,次日午后,兵抵浔阳之下。与彼交战,再冲再折,凡若此者三。彼负而我胜,友谅遁逃,遗将伏降。朕命能者葺城守之,班师建业。

吁!兵,凶事耳。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朕命甲士露锋刃,比縳首恶以来前。其良民安,无误遭者耶?荷上帝黙相,兵无血刃,浔阳以平,民获康哉!

◇兰亭流觞曲水图记

古兰亭流觞曲水图一卷。俯清流而弗湍,仰茂林而幽静。亭坐一人,下视游鹅。一裀一皮,二人露列。流侧,一授一接。松下二人:一撚髯而问,一凝卷而听。岩傍一人,神倦而伸身。涧右一人,一手举卷,一手握笔按膝。竹间二人:一卷轴已成,一回身以轴而授老。竹下二人,一年迈屈脊抱膝,弃卷而息;一临流而探杯。涧北二人:一据膝而问,一以手印地而听。又竹边二人:一收卷而卷,一纽颈而观诗。底一人:安笔砚,整衣冠而坐。其颍川庾蕴,过酒覆杯,交睫不开,仆者撼之。参军杨模隔流而跃,如伶人状。王献之摄衣而憩。王肃之将俯流而取觞。司马虞说凝轴以言。吕系侧身以手踞地而听。后绵酩酊握卷坐寝。孔炽酒后持卷仰观。刘密袒衣楼臂以取覆杯。王玄之、王彬之相揖而构词。谢绎搔疥。王徽之举幅执笔而书。劳夷击杯鹊下。徐丰之玩鹊递觞。华耆停杯他视。曹华开卷。王蕴之攘臂肆坐。卞迪迎流欲觞。谢万回顾长松。曹諲舒足回顾。华茂袒衣执笔。吕本握笔搔耳。虞谷捧觞而劝。他者:孙嗣掀髯而态度。袁峤之赞他文。王丰之开卷诵之。首有童子十人:侍立者二,主器者一,擎瓶者二,掬酒者一,发杯者三,受酒者一。中者:遣滞杯者一。未有童子五人;捧殽者二,呼杯者一,纵杯者二。一卷凡六十人。内鸟一只。其或吟,或咏,或醉,或眠,或俯,或仰,或起,或坐,或舞,或取,或趋,或止,曲尽其态,尤有异焉。皆始于一良工之胸,方有名于笔锋之下,是可奇也。由斯知晋代之衣冠,人情之风美,有若是耶。故于洪武九年秋七月记。

◇盛叔彰全画记

朕观世有万物,若易者至易而不难,难者至难而不易。吾尝谓定矣。

一日,入装背,所背者以数器足五色于前,疑其事而怀之。少间,遥见背生盛叔彰者,挥毫于古图之上。于心恶之,将以为今古人异艺。况此图历代袐藏之物,物皆上品,安得而轻着笔耶?于是特趋而俯视,见古画一卷,名曰上品,于中山颓水废,间有存者,极其神妙,令人美玩,甚恨不全,何期盛叔彰运笔同前,色如初著,故曰全画,是难得也。

试问斯人,彼以全画为妙,除此外更何?曰:“他无能,而亦颇画山水。”曰:“彼图既成,鬻之于市,人有买者乎?”曰:“近年以来缺。”曰:“非也。乃世乱方定,人各措衣食而不暇。尔当笃其志而务斯,他日买者,如流之趋下,可衣食终身。毋中道而废,嘱焉。”

◇僧智辉牛首山庵记

洪武十年夏四月,有僧自辽之金山越海而来。其僧关内人,姓王氏。某岁出家于某寺,受业于某师,师与其名曰智辉,字曰朗。然其智辉殷勤于座下,周旋若干年,后长成,志在东游元都,果而行之,得达至某寺。某年,拜指空于某寺。未几,大将军兵下中原,入胡都,智辉东往,欲渡鸭绿,阅金刚山,未遂初志而留禅金山。

其地北接旷漠,彼处人少,寡礼义,尚杀伐。况人徙毡庐而北行,深入酷寒。智辉自思:此处地方,每岁未秋,劲风先至。三冬,江海为之合冰,山川雪凝,平地丈余。智辉乃曰:“非茹腥膻而不能居此。方今中国有君,万姓宁家。当此之际,吾不归而奚往?”于是乎持锡星奔,摄云山而西向。四月,渡沧海于登莱。当月至京师。朕召见之。与语,其僧问答聪敏,豁然有丈夫之气,岂比泛泛之徒。于是敕往天界,使宁神以禅。

居未三月,乃曰:“吾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今居大厦,坐食烦人,岂不福将薄而祸臻!乞居山僻处,愿得力耕火种,自为生计,以度天年,实吾初志也。”于是许之。

不旬日,其僧来谒而辞,赐斋于西华门上。朕谓僧曰:“尔今既往,同行者几?”曰:“同行者,有天界、蒋山二住持。”曰:“送行乎?”曰:“然。”

於戏!美哉!世之学业者,如二山之住持,虽非通漏之辈,其寻常之僧遇之,安有相待若是耶!今尔僧向后果坚贞于释氏,其名必不朽矣。特为之记。

◇游寺记

朕因忧虑既多,特入寺中,与禅者盘桓,暂释几冗之一时。入寺,既行,凡所到处,无不有佛。及至方丈,平视两壁,皆悬水墨。高僧凡四轴:六人一轴;三禅海水一轴;了经松下一轴;抚鹿溪边一轴,乐水于岩前。

呜呼!住持者志哉!所以设此,意在感动心怀,坚立寂寞之机,甚得其宜也。何以见之?如三禅海水者,其海泼天飞浪,烟海四际,其高僧凝然举尘而挥,鼎足而坐,可谓奇矣。动修者一也。又了经于松下,对月于昊穹,可谓清之极。矣复有一僧,前抚鹿于溪,后山神以密护,可谓行至矣。又坦然而无虑,乐然而无忧,乐水于山根,可谓寂寞而已。斯四转六人,足可坚修者之心。朕为斯而乐,至暮而归。

余月复至寺,由东庑而入,见画像图形皆男女夹杂,浓梳艶褁者纷然。将谓动小乘而坚大乘也。徐至苑中,见有数架侈上蔷薇。朕亦谓非宜也。

少时,憩方丈,顾左右壁,亡其前日所有高人四轴,不觉兴叹矣。何哉?所以叹者,不惟画于蔷薇不合有,而有四轴高僧当悬,除去皆非所宜,故兴叹息焉。

◇灵谷寺记

朕起寒微,奉天继元,统一华夷,鼎定金陵,宫室于钟山之阳,密迩保志之刹。其营修者,升高俯下,日月殿阁,有所未宜,特敕移寺,凡两迁方已。

当欲迁寺之时,命太师于诸山择地。及其归告,乃云山川形势,非寻常之地。其旁川旷水萦,且左包以重山,右掩以峻岭,皆矗穹岑,排森松以摩霄汉,虎啸幽谷,应孤灯而侣影,莺转岩前,启修人之清兴。饮洁流于山根,洗钵于湍外,鱼跃于前渊,鸟栖于乔木,鹿鸣呦呦,为食野之萍。云之若是。既听斯言,朕欢忻不已。此真释迦道场之所也。

即日召工曹,会百工,趋所在而建址。百工闻用伎以妥保志,曜灵佛法,人皆如流之趋下。呜呼!地势之胜,岂独禽兽、水族之乐!伎艺之人,惟利是务,云何闻建道场,不惮劳苦,一心归向?自洪武某年某月某日时某甲子工兴,至某月日时,工曹奏朕,为释迦道场役百工,各施其伎。今百工告成朕,善其伎,特命礼曹赐给之。

工曹复奏:伎艺若是,有犯役者五千余人,为之奈何?朕忽然有觉。噫!佛善无上,道场既定,安可再罪!当体释迦大慈大悯,虽然真犯,特以眚灾,一赦既临,轻者本劳而役,死者本死而生。欢声动地,感佛慈悲。吁!佛之愿力,辉增日月,法轮建枢,灯继香连。於戏,盛矣哉!愿力之深乎?

然是时,国务浩繁,不暇礼视,身虽未至,梦游几番。此观之欤?梦之欤?呜呼!未尝不欲体佛之心,而谓众生误,奈何愈治而愈乱,不治而愈坏,斯言乃格前王之所以。今欲宽不可,猛不可,奈何!

然一日,洁已而往礼视。去将近刹余里,俄谷深处,岚霞之杪,出一浮图。又一里,既将近三门,立骑四顾,见山环水迂,禽兽之所以,果然左群山、右峻岭,北倚天之叠嶂,复穷岑以排空,诸峦布势:若堆螺髻于天边,朝鹤摩天而翅去,暮猿挽树而跳归,乔松偃蹇于崖畔,洞云射五色以霞天,此果白毫之像耶?谷灵之见耶?朕欲有谓而恐惑人,故黙是耳。今天人师有殿,诸经有阁,禅室有龛,云水有寮,斋有大厦,香积之所周全,庄严备具,以足朕心矣。故敕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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