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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论日本

中国有了解日本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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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他独殊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与可能,但事实上却并不然,大家都轻蔑日本文化,以为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的,不值得一看。日本古今的文化诚然是取材于中国与西洋,却经过一番调剂,成为他自己的东西,正如罗马文明之出于希腊而自成一家,(或者日本的成功还过于罗马,)所以我们尽可以说日本自有他的文明,在艺术与生活方面更为显著,虽然没有什么哲学思想。我们中国除了把他当作一种民族文明去公平地研究之外,还当特别注意,因为他有许多地方足以供我们研究本国古今文化之参考。从实利这一点说来,日本文化也是中国人现今所不可忽略的一种研究。

日本与中国交通最早,有许多中国的古文化——五代以前的文化的遗迹留存在那里,是我们最好的参考。明了的例如日本汉字的音读里可以考见中国汉唐南北古音的变迁,很有益于文字学之研究,在朝鲜语里也有同样用处,不过尚少有人注意。据前年田边尚雄氏介绍,唐代乐器尚存在正仓院,所传音乐虽经过日本化大抵足以考见唐乐的概略。中国戏剧源流尚未查明,王国维氏虽著有《宋元戏曲史》,只是历史的考据,没有具体的叙述,所以元代及以前的演剧情形终于不能了然。日本戏曲发达过程大旨与中国不甚相远,唯现行旧剧自歌舞伎[103]演化而来,其出自“杂剧”的本流则因特别的政治及宗教关系,至某一时期而中止变化,至今垂五百年仍保守其当时的技艺;这种“能乐”在日本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在中国看来更是有意味的东西,因为我们不妨推测这是元曲以前的演剧,在中国久已消灭,却还保存在海外。虽然因为当时盛行的佛教思想以及固有的艺术性的缘故多少使它成为国民的文学,但这日本近古的“能”与“狂言”(悲剧与喜剧)总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戏剧的兄弟,我们能够从这里边看出许多相同的面影,正如今人凭了罗马作品得以想见希腊散佚的喜剧的情形,是极可感谢的事。以上是从旧的方面讲,再来看新的,如日本新文学,也足以供我们不少的帮助。日本旧文化的背景前半是唐代式的,后半是宋代式的,到了现代又受到欧洲的影响,这个情形正与现代中国相似,所以他的新文学发达的历史也和中国仿佛,所以不同者只是动手得早,进步得快。因此,我们翻看明治文学史,不禁恍然若失,如见一幅幅的推背图[104],豫示中国将来三十年的文坛的运势。白话文,译书体文,新诗,文艺思想的流派,小说与通俗小说,新旧剧的混合与划分,种种过去的史迹,都是在我们眼前滚来滚去的火热的问题,——不过,新旧名流绅士捧着一只《甲寅》跳着玩那政治的文艺复古运动,却是没有,这乃是我们汉族特有的好把戏。我想我们如能把日本过去四十年的文学变迁的大略翻阅一遍,于我们了解许多问题上定有许多好处;我并不是说中国新文学的发达要看日本的样,我只是照事实说,在近二十五年所走的路差不多与日本一样,到了现今刚才走到明治三十年(1897)左右的样子,虽然我们自己以为中华民国的新文学已经是到了黄金时代了。日本替我们保存好些古代的文化,又替我们去试验新兴的文化,都足以资我们的利用,但是我们对于自己的茸堕落也就应该更深深地感到了。

中国与日本并不是什么同种同文,但是因为文化交通的缘故,思想到底容易了解些,文字也容易学些,(虽然我又觉得日本文中夹着汉字是使中国人不能深彻地了解日本的一个障害,)所以我们要研究日本便比西洋人便利得多。西洋人看东洋总是有点浪漫的,他们的诋毁与赞叹都不甚可靠,这仿佛是对于一种热带植物的失望与满意,没有什么清白的理解,有名如小泉八云也还不免有点如此。中国人论理应当要好一点,但事实上还没有证明:这未必是中国人无此能力,我想大抵是还有别的原因。中国人原有一种自大心,不很适宜于研究外国的文化,少数的人能够把它抑制住,略为平心静气地观察,但是到了自尊心受了伤的时候,也就不能再冷静了。自大固然不好,自尊却是对的,别人也应当谅解它,但是日本对于中国这一点便很不经意。我并不以为别国侮蔑我,我便不研究他的文化以为报,我觉得在人情上讲来,一国民的侮蔑态度于别国人理解他的文化上面总是一个极大障害,虽然超绝感情纯粹为研究而研究的人或者也不是绝无。

中日间外交关系我们姑且不说,在别的方面他给我们不愉快的印象也已太多了。日本人来到中国的多是浪人与支那通。他们全不了解中国,只皮相地观察一点旧社会的情形,学会吟诗步韵,打恭作揖,叉麻雀打茶围等技艺,便以为完全知道中国了,其实他不过传染了些中国恶习,平空添了个坏中国人罢了。别一种人把中国看作日本的领土,他是到殖民地来做主人翁,来对土人发挥祖传的武士道的,于是把在本国社会里不能施展的野性尽量发露,在北京的日本商民中尽多这样乱暴的人物,别处可想而知。两三年前木村庄八君来游中国时,曾对我说,日本殖民于辽东及各地,结果是搬运许多内地人来到中国,养成他们为肆无忌惮的,无道德无信义的东西,不复更适宜于本国社会,如不是自己被淘汰,便是把社会毁坏;所以日本努力移植,实乃每年牺牲许多人民,为日本计是极有害的事,至于放这许多坏人在中国,其为害于中国更不待言了。这一番话我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一件,损人而未必利己的是在中国各处设立妖言惑众汉字新闻,如北京的《顺天时报》等。凡关于日本的事件他要宣传辩解,或者还是情有可原,但就是中国的事他也要颠倒黑白,如溥仪出宫事件,章士钊事件[105],《顺天时报》也发表许多暴论,——虽然中国的士流也发表同样的议论,而且更有利用此等报纸者,尤为丧心病狂。总之日本的汉字新闻的主张无一不与我辈正相反,我们觉得于中国有利的事他们无不反对,而有害于中国者则鼓吹不遗余力,据普通的看法日本是中国的世仇,他们的这种主张是当然的也未可知,(所奇者是中国当局与士流多与他们有同一的意见)我们不怪他这样的想,只是在我们眼前拿汉文来写给我们看,那是我们所不可忍的,日本如真是对于中国有万分一的好意,我觉得像《顺天时报》那样的报纸便应第一着自动地废止。我并不想提倡中日国民亲善及同样的好听话,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但为彼此能够略相理解,特别希望中国能够注意于日本文化的缘故,我觉得中日两方面均非有一种觉悟与改悔不可。照现在这样下去,国内周游着支那通与浪人,眼前飘着《顺天时报》,我怕为东方学术计是不大好的,因为那时大家对于日本只有两种态度:不是亲日的奴厮便是排日的走卒,这其间更没有容许第三种取研究态度的独立派存在的余地。

十四年十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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