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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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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舅来。他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

在三叔书房里围着炉盆,剥着花生米,喝着酒。

三叔指指我:

“思齐近来也欢喜看诗。”

“哦?”大舅舅喜出望外似的,鼻子竟扭了一下。“你如今还做白话文不做?”

三叔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再提这件事。当然是为得怕我难受。

大舅舅把手里的纸放到桌上,取下他的眼镜。他仿佛不甘心别人打断了他的话,他就从新派跟旧派这个题目上发挥起来。他说得很热烈,食指在空中点着划着。视线多半停在我脸上。有时候似乎觉得我的眼睛盯得他太紧,他就不好意思似地把视线移开一会儿。

末了他竟脸红起来。

“他们讲我们是旧派。旧派就是老朽。他们是——是——是进步!进了什么步呢?”

他瞧瞧我,瞧瞧三叔。嘴还张开着。食指停在空中。他在等着回答。

可是三叔刚一张嘴——他又用力地给自己补上一句:

“其实是退步!”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切礼制当然是文化,要推翻这个,那就是要回到没开化的野蛮时代去。

于是三叔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把大舅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只不过改了几个字眼。

“你以为呢?”最后他问我。

这很不容易回答。我把眼睛盯着手里的花生,很慢地剥着,发着一种很爽脆可又很空洞的响声。

我当然不能在他们面前承认我过去的错误。可是我也无法驳掉他们的话。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我到底是对他们这些大议论起了反感,还是象个胜利者那么怜悯他战败的敌人。

人与人的关系终究是复杂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跟他们无论如何是两路人——有些处所合不来。可是同时——很难明确地说出来的——我跟他们有几点是很融洽无间的。

那几点是什么?——那可不知道。也许是一种人情,一种骨肉之间的天性。因为对自己从前那些火气,对如今一般小伙子的那些火气——起了反感,甚至于起了憎恶,就打算把生活过得切实些,醇厚些。

我需要亲属们给我一点温暖:我喜欢他们那种朴实的有涵养的做人方法。

于是我一面顾到自己的面子,一面也其实是说真话,我迸出了这么一句:

“做人没有什么新派旧派。只有对不对。”

他们听了很感动。大舅把这句话反复了四五遍,轻轻动着脑袋,仿佛要把这个嚼出味道来似的。然后把那只不大灵活的眼珠盯着我,摆出一付奖励后生的脸色。

三叔很响地嚼着花生:听来他嘴里象是空的——只是咂着舌子表示他的得意。

这里他就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一个人常常走错一些路,以为是新派,直到经验多了点儿才能改正过来。

“这呢——还不失为一个好人。”

然而以前那些错处往往有影响的。虽然自己改正了,可是还有些后生跟着那条歪路走。

“譬如——笔之于书……唉,真要小心。著书忌早。”

这又是说的我,不过三叔这时的脸色倒是严肃的,诚恳的:并不是一种讥诮。

我只承认我过去的行为有点莽撞——那么着使我生活里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我那时候的思想没有大错误。我的那种信仰,那种观念,都是跟着时代跑的,至少——我尽了那时代的一个人应尽的义务。

不论如何,还是换一个题目谈谈罢。

我谈到白话诗。我把五四时期那些权威的理论说了一遍:中国古代本来是有白话诗的——白居易的诗,李清照的词,还有不记得是谁的曲子。此外呢,那位拥护古文的林纾1老头儿也有过白话诗的。

1林纤(1852-1924)近代文学家。晚年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

“林纾?”大舅舅打断了我的话。“那个翻外国小说的啊?”

他打袖子里掏出一块折得好好的手绢来揩揩嘴,摇摇脑袋,对那位翻译家发了些议论。他的话不大有条理,不过也叫人知道他的意见:他认为用古文写小说是不大应该的事。

这里三叔赶紧咽了一口酒。

“然而不然,”他坚决地反对大舅的话,脸上可保持了那种礼貌的微笑。“你去看一看他的小说就晓得,嗯,其实并不错。外国小说其实也有笔法,所谓章有章法,句有句法。”

大舅瞧了他一眼,咂了咂嘴。他俩有许多地方不同意见的,可是大舅只要一经三叔反驳了他的什么,他就不再多嘴:仿佛三叔是他的上司似的。

譬如他们写诗罢:三叔老是说大舅的味儿不醇,大舅可只睁大了眼睛对三叔的作品赞美着,哼着,轻轻动着脑袋,一看就知道他给感动得无可奈何。

他老说:

“真诗史也,真诗史也!”

可是五姨丈背地里说三叔的诗通都没写通。

在他们这些意见分歧的当儿,我是很难开口的。

于是大舅把脸转对着我,又把题目回到了林纾的白话诗。他觉得很滑稽的样子,分明脸皮下面藏着笑的:

“他也有白话诗?——同你从前做的那些一样啊?”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是的。并且我还老老实实承认——近来的白话诗原是学的那位桐城派的古文家。

三叔显然吃了一惊:要送到嘴边去的酒壶停到了半路上。

老实说,这是我的胜利。也许以后他们不至于再提我从前那些叫我自己也脸红的文字。

大舅瞧瞧三叔:大概希望别人说几句。

三叔把酒壶放到炭盆边沿上,把屁股坐正一下。

“然而……然而……”他停了一停。“如今那些白话诗我也看过的:唔,我要看看它是什么东西。呵,简直看不懂。还有些呢——那其实就是山歌子,田夸老唱的那些山歌子!这——这——也学的畏庐1的啊?”

1林纾字琴南,号畏庐。

我毫无犹疑的地答复了他:

“如今那些新诗我也反对。我看不入眼:什么东西!只不过骗几个钱就是了。”

“骗钱?”大舅几乎是叫着地说。

唔,骗钱。他们想拿稿费。

这叫大舅吓了一大跳:

“什么,他们那些——那些山歌子!——卖钱?”

他站了起来,两手反着,在书柜跟桌子那短短的距离中间———来一往地踱着。他十二分不安,嘴里咕嗜着。是啊,他每年靠那点租谷卖钱,辛辛苦苦计算着放债的利钱,这么省吃省用才过得了日子。可是——只要写点儿那些东西就能赚钱!

这么着他就发起牢骚来:他不懂现在这个世界。他很激动,嘴里冒出了唾沫星子,他们这种人读了一辈子书,守着点祖产也提心吊胆的。而那些小伙子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就可以卖到大花边!

“这样讲起来——你跟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然而三叔很镇静,慢条斯理嚼着花生,觉得有点可笑似地瞧着大舅。一直到他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他才开口。他显然是挺乐观的:

莫慌莫慌,……你跟我守在这里:静以待之。他们瞎撞瞎撞,转了几个大圈子,依然回到我们这里来的。唔,当然会回到我们这里来。

他瞟了我一眼。

这分明是拿我做例。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该觉得惭愧,还是该觉得骄傲。

沉默。只有剥花生的那种干脆的响声。

以后又是三叔开话匣子。他左手捧酒壶,右手打着手势,把将来的世道人心作个预测。他相信这世界总有一天上轨道的,大家能知道长幼尊卑的道理。现在他们可正在糊涂着,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对他们严厉些。

他脸色庄严得象在宣誓似的,并且还问问我的意见。

接着又:

“你爹在世的时候……”

我心头一阵紧,仿佛听见别人提到了我的一桩亏心事。可是又有种不可知的力在牵引我,叫我用全神去注意三叔说的什么。

原来父亲晚年很受了些人家的气,华老五为了抵押白石墩那块山地的事,竟指着父亲的脸骂娘,说父亲强占他的地产,华老五虽然吃了点王法,可是父亲气得发抖,从此就有手颤的毛病。

“唉,你爹太厚道。”

我全身都发起热来。竟有人敢侮辱父亲!我觉得胸脯都会爆破。……华老五!——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这混蛋!我小时候他当父亲的面巴结我,少爷少爷的叫得那么亲热。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

我得替父亲出这口气!生活给了我许多教训:我不能象父亲一样厚道——我们决不能宽恕那批家伙!我得设法弄死华老五那个王八羔子!

气有点喘不过来,我咬着牙问:

“那混蛋还在此地,是不是?”

“天报应,他比你爹死得早:疯痢死的。嗯,果报之道真是丝毫不爽:他死了连棺木都没有,摊了几天尸,地方怕染病,兜了几个钱才埋了他的。”

于是他又说许多地方上的混蛋,有时候大舅还补充一些。

这些都是于我有益的切实的学问,这些使我更知道一些做人的方法,人家对我们起了坏心眼,来了一种卑劣的手段,一种恶毒的诅咒,那我们就得连本连利还给他们!

人类恐怕永远是这么无救的。我没有三叔那样乐观:我自认比他看得透些。

然而我非常注意地听着三叔跟大舅的那些报告,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大概到了四点钟的样子,忽然四妹跑来了:

“七哥,鳌哥他们在你房里——要跟你谈谈天哩。”

“等下子!”

挨到将近五点我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一屋子的人:三婶,鳌弟,季良,小和,还有四妹。

他们哇啦哇啦在吵着什么,似乎在谈论着一出戏,或者电影,或是一篇文章。

我进去了——他们只笑着看我一眼,仍旧吵他们的。

这些小伙子简直一点不懂礼貌。

鳌弟的声音顶高,连脸都有点发红。

“那个渔村出身的姑娘怎么要爱那个小白脸军官呢?”他右手摸摸学生装的扣子,然后又放到自己膝上。“她当然有她自己的审美观念,那个军官在她看来不会成其为美的。可是作者硬叫她爱他,那就是作者的审美观念还没有进一步,他还认为那个敌人军官那种贵族派头是美的。所以我说他并不比《旅伴》多走了一些。

“这未免说得太机械,”季良两手插裤袋里,叉开着腿子站在屋子中央。“那个姑娘在自己部队里是不能发生男女关系的呀,这是声明在先的。……”

他俩中间似乎有个争论。

简直不知道他谈什么。大概总不外乎恋爱:小伙子总是喜欢谈恋爱。他们大概还有许多隐语,叫别人听不懂的。

我耐不住了。我嘲笑地说:

“你们不是打发四妹喊我来的么?——有什么见教啊?……巴巴地跑了来,你们倒谈你们的了。”

“他们谈这个,”——小和拿本书扬了一下。

封面上有两个阿刺伯字,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书还是外国书。我可没这闲心事去翻开来看。反正总离不了是恋爱小说之类吧——专门哄哄年青学生的。

“我不懂!”

我拖了一张椅子到床头前坐下。三婶跟妻在谈着家里的琐事,没理会鳌弟他们。我宁可参加她俩的谈话——倒切实得多。

三婶还赶着妻叫“翟小姐。”她坚持着英儿该吃点补药,譬如阿胶之类。

可是季良象挑战似地喊起我来:

“七哥,七哥!”

他们要跟我谈谈天。

“好的,好的,好的,”我笑着。“你们的已经谈完了吧,你们谈恋爱——我是简直无法插进来的。”

绝对不让他们有打断我的话的机会,我一口气往下说。现在的青年只是谈些男男女女的事,比我当青年的时候可真幸福得多了。

这里我把嗓子提高了些。我告诉他们:我们做青年的时候可苦得多,每个人都在摸索人生之路,想把人生的意义弄得明确一点。我们替后辈创出了一条大道,我们的生活是刻苦的。

“现在你们呢?”

我看看他们的脸,停了会儿。

“我们只拿一一点来说吧。我们那时候候房里挂的装饰品都是苦闷的肖像画:尼采,托尔斯太,悲多汶。你们呢?——你们很会享乐:跳舞,看电影,屋子里挂的是嘉宝,南锡卡乐尔!……”

说着说着竞有点兴奋起来,脸发着热。

可是他们分辨着:我说的那种花花公子当然有,但不是全体。季良并且满不在乎地告诉我——他们刚才不是谈什么男男女女的花骚事件,叫我把那本书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一场谈天并不怎么愉快。

我好几次实在要动火,可是忍住了,跟他们吵嘴是无谓的:他们反正没礼貌,只有火气,要闹翻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哩,这是一;二呢——我年纪大得多,做人得有分寸些,能跟他们吵窝子么。

他们谈得很多:国际情势,文艺,乡下情形,戏剧,他们学校里那些教员之可笑,三叔他们的理论,诸如此类。

虽然他们象是提出些问题来请教我,虽然象是随便这么谈谈的,可是我到底听得出他们隐隐对我有种嘲笑。他们说到他们的教员——从前他们在学校里是不守本份的学生,现在可叫别人少看课外书,少管闲事。于是这几个小伙子觉得十分滑稽地笑了出来。

他们话里面还爱夹着些滥调,听着叫人肉麻。我简直不愿把他们的这些谈吐写下来。

我十分不耐烦,我告诉他们:他们的先生总是他们的前辈,比他们见得多些,看得到些。

“你们还是中学时期,只是在学常识,看课外书未免太早了些。你们先生的话不是没道理的。如今你们这批年青人太爱管闲事,到将来你们才会晓得你们实际的学问是不够的。”

四妹抢着问,脸红着,可是微笑着:

“实际的学问是什么呢?”

“是生活!”我粗声地答。“怎么样做人,怎么样过日子!女孩子嫁了人——就怎么样注意儿童教育!”

我瞧瞧他们各人的脸。鳌弟刚张一张嘴,我动一动手叫他别开口。我叫他们不要以为我是所谓落伍——不要用这些滥调来说人。我从前也“奋斗”过,跟;日时代肉搏过。现在他们有点儿所谓新思想——那完全是我们那一代开辟出来的。

“我这个老哥哥决不比你们落后。倒是比你们明白些,所以讲这个话。我花了最大的代价跟旧时代战斗过的:那时候你们还吃着奶哩。”

四妹左脚搁在炭盆边上,时支在膝上,下巴搁在手上。这里她嚷道:

“我们不作兴拿年纪来榨人的。”

有几个笑了起来。

我声明我并不是象她说的那样。我把右手摩摩她的短发,又拍拍她的背:

“譬如你如今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如今坐着用这样一个姿势。那完全因为你是个黄毛丫头。唔,到将来你结了婚,生男育女,那时候你决不会这样。现在好象你是属于浪漫主义,年纪大一点就必定会进到写实主义。……”

说了我就大笑起来。

可是没有第二个人笑。往昔妻老是会附和我的笑,可是她现在成了麻木不仁的,仿佛没有了神经,更说不上敏感,什么东西都引不起她的反应,除开是为了一个蚌子一张草纸跟我吵嘴。

我这笑声竟象在空山里响着似的,我自己听着觉得可怕起来。

鳌弟甚至于睁大了眼睛——敌意地盯着我。

于是我努力把自己变得庄严些。

“说句正经话。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个人总不要盲从人家,我们从前是,哪,一定要彻底懂得一样东西,我们才会相信它。我们每个人都往苦处里面钻,每个人钻出一个自己的信仰来——嗯,自己的信仰!……如今这些青年呢?——不。一点也没研究就相信别人的话,马上就舔了人家的馋唾,背出许多滥调来。到底自己懂不懂呢?想一想连自己也要红脸的。”

季良鼻孔里笑了一下,瞧瞧鳌弟。后者做了个鬼脸:我装作没瞧见。

“七哥你的话不错,”鳌弟说。“但是你自己讲的,你这十几年没看过什么书。没看书——你晓得这些书上讲了什么东西呢,那你怎样晓得人家没了解它呢?”

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知道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他视线移到了地板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一个人总要———定要彻底了解一样东西,我们才会批评它。”

我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即热了起来。想要开口可又没什么话说。然而在这当儿沉默着是要不得的。

我极力镇静着,很大度的样子:

“你要跟我抬杠,是不是?”

四妹很快地插了进来:

“七哥你放心。没有那个事,没有那个事。抬杠——还了得!……七哥我问你:你如今算是一种什么人呢?”

“什么‘什么人?’”

“你自然并没有落后,你不是旧货。新东西呢——你又看不起……”

她紧瞧着我,长着长睫毛的眼眶眨呀眨的。

这简直是戏弄我!这简直是一种难堪的侮辱!他们准是串通好了的,有步骤的,让我上这个圈套!……哼,三叔还说四妹“文静”哩!

我手抓着拳,大声地说:

“我只凭我自己的意向做人!我讨厌那些流俗的滥调!我讨厌那些毛头小伙子的火气!一句话:我最怕与流俗为伍!——就这样!”

大家闭了会儿嘴,季良才换了个题目,问我上次拿来的那些杂志看了一点没有。

“唔,翻了一翻,”我拼命把自己的气平下去,呼吸还有点急促。“我总觉得那些还谈不到文艺。”

他们似乎很惊异。所有的眼睛都顿到了我脸上。

我发表了一点意见。我认为现在这些所谓文艺作品免不了“俗”——这是顶要不得的。应当有一种美,有一种配配的艺术味,一种不可为俗人道的艺术味,而且要醇厚。它是超道德的,超出一切庸俗浅薄的感情的。作家该为写作品而写作品,他该有一种与几人不同的修养:他得有一副艺术的头脑,一双艺术的手。

“所以我不承认职业的作家是作家:一个人为了钱而写文章——还有好文章那才怪。有所为而为是庸俗的。”

季良问:那么怎样呢?——作家不要吃饭的么?

可是我没禁止作家吃饭!我也不主张他有另外的职业——去妨碍他的创作。他绝对不能拿家务事拿一些世俗的事去分他的心。他只要忠于他的艺术。

“然而如今那些所谓作家呢?”我用力他说了一句,就停了会儿。“他们拼命往俗处里走,拼命写些丑恶的事。他们是以丑为美的。譬如写乡下罢:大自然的美景不写,农家那种浑浑噩噩的乐趣他不写;只专门写什么破产,什么水灾旱灾,……嗯,这就是这一时的风气!……”

艺术就是艺术,绝对不是诅咒,不是攻击,也不是社会新闻,更不是一种劝捐的宣言。艺术就是艺术,绝对不为了别的什么。

我全身有点发热。于是离开了炭盆,一来一往地踱着。

可是他们不懂我说的这些。鳌弟甚至于拿出那种开讨论会的派头来,把我的话归纳成两点:第一,他以为我主张一个作家应该相当富有,生活要有余裕……

“那不!”我猛地站住。“我并没这样说。”

他笑起来:

“这就叫作家太为难了:不许拿稿费,又不许找职业,又不让他富有……”

其余的也都笑起来。

哼,这批家伙!那我可忍不住动了火。

“你分明是要戏弄我!鳌弟你要晓得——我不是这样好说话的!……无论如何我的年纪总比你们大,论时代我也是你们的老大哥。不客气的话——我怎样也比你们多懂得些。你们要谈这些问题还早哩:你们才只在中学时期呀!……”

鳌弟声辩着——他一点也没有要跟我吵嘴的意思,还劝我别那么肝火旺,他还打算把他的话说完,就提到了那归纳起来了的第二点:我主张艺术是无所为而为的。可是——他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我:可是我从前写下那些诗,那些散文,分明都是为了攻击旧派人而写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呵,他尽挑眼!

我要退出这种顽劣小孩吵嘴式的谈话:我拒绝答复。

“那我们不服气!”四妹笑着叫,脸那么一侧,头发就蹦了一下。“你讲鳌哥挑眼,你就不要拿些眼来让他挑呀,你把这个眼填起来罢:你讲一讲你那些文章是怎样的。”

忽然我脸热得发烫。于是把脸子转过来背着窗子。

“我……我……”舌子不大灵活,“呢,那又是一回事。”

“怎么回事?”

“我……当然——我那时候……呃,当时我对文艺的认识还不大够。……”

我偷偷地扫了他们一眼。

季良跟鳌弟在交换着眼色。小和鼻孔里吹了一口气,装作满不在乎的样翻开手里的书,好象忍不住笑的样子,四妹可耸了耸鼻子,不知道她是吸鼻涕,还是装鬼脸。

我仿佛觉得感受到一种压迫。就是透了一口长气——胸脯那里还是紧紧的。

可是这些小伙子总得给开导开导才行。我拼命装得若无其事,两手反在后面,先舔一舔嘴唇,还咳清了嗓子。

我告诉他们我是个过来人,现在想起来——往事简直象一个梦。我保得定他们将来也会变得切实些,有涵养些:那么一切都得明白过来。

“我们从前还比你们如今闹得厉害些哩。年青人总要经过这样一个时期的。然而究竟一代不如一代:我们那时候比你们有勇气得多,也深得多。”

于是叙述了一些当时写文章的情形,在天安门开会的情形。我还是学生会的代表:学界里大多数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天忙到晚,到宿舍来找我的人每天平均总是十个以上。

新时代是我们那一代人开辟出来的。

我不单是个时代的先驱,并且还是个诗人,小说和论文的作家。有许多女生追逐我是不用说的,而我只是爱我现在这个妻,跟家里闹翻了也不足惜——看看我的勇气!为这件事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叫做他俩的奋斗,登在一个报纸副刊上的。

我们生活得很刻苦,很严肃,不象现在一般年青人的轻浮,浅薄,只会说些滥调。

“可惜你们生得太迟,我当时的许多文章你们都没读到过。现在有些图书馆里还找得出:我们的那些刊物都成了善本书。善本书——懂不懂?四妹你晓得善本书是什么?”

接着我还告诉他我写过一些什么文章,怎样的内容,登在哪些刊物上面,当时起了什么影响。

我有点兴奋——虽然过后想想自己也觉得未免有点火气。我声音越提越高。

可是正在这时候——大舅走了进来。

“嘿呀,好热闹!”他又象是惊奇,又象是在冷笑。

立刻这屋子里沉默了下来。三婶跟妻仿佛要回避似地站起来,可只对来人打了个招呼。

我当然打住了我的叙述。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只是——

“大舅请坐罢。”

接着又是沉默。这沉默是十二分难堪的,很不容易忍受的,好象有个什么千斤多重的东西压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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