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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大拙禅学入门

第七章 开悟或得到新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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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修的目的在于获致一个新的观点,以照见诸法实相。如果你一直习惯于根据二元论规则的逻辑思考,那么就抛掉它,如是或许你可以转向禅的观点。你和我应该都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是谁知道在我窗外的石头对我们两人而言是不是一样的?你和我一起喝一杯茶,我们的动作看起来很像,但是谁知道我们喝茶时的主观心境差别有多大?你喝茶或许没有禅,我喝茶却饶富禅味。其理由在于:你在逻辑的圈子里打转,而我已经抛却它。尽管在所谓禅的观点里其实没有什么新玩意,我们还是习惯以“新”去形容禅观照世界的方式,但是这个说法对禅而言却有点委屈。

禅的生命始于开悟

在禅里头得到新的观点,就是“悟”或“开悟”。没有“悟”就没有禅,因为禅的生命始于“开悟”。“悟”或许可以定义为直观的洞见,而对立于知性与逻辑的理解。无论如何定义它,“悟”意指着那囿于二元论的心智不曾见过的一个新世界的开展。首先我要请读者们看看以下的“问答”,或许可以实际证明我的说法:

一个年轻僧人问赵州禅师:

“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师曰:“吃粥了也未?”曰:“吃粥了也。”师曰:“洗钵盂去。”其僧忽然省悟。[1]

后来云门禅师评论说:“且道有指示,无指示?若道有指示,向他道什么?若道无指示,者僧何得悟去?”[2]其后又有翠岩禅师反驳云门说:“云门不识好恶,恁么说话,大似为蛇画足,与黄门栽须。翠岩则不然。这僧与么悟去,入地狱如箭射。”[3]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赵州的“洗钵盂去”,僧人省悟,云门的非此即彼,以及翠岩的自信满满,他们是在机锋相对或是庸人自扰?在我心里,他们都指出一条路,那僧人或许有很多条路走,但是他的省悟不会是徒然的。

德山禅师常讲《金刚经》,是当时著名的学者。听说南方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禅风颇盛,于是往诣龙潭禅师闻法。有一天,德山禅师侍立,龙潭问:

“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烛度与师。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

百丈怀海禅师有一天随侍马祖禅师散步,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甚么?”师(百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4]

洗钵盂、吹灭烛和拽鼻子,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我们必须学云门的语气说:如果没有关联,为什么他们都有所省悟呢?如果有的话,其内在关系是什么?他们又悟得什么?那个新的观点是什么?

大慧禅师(径山宗杲禅师)门下有一位禅师,叫作开善道谦。他习禅多年而无所省发。有一次被派到长沙去办事,他很不想去,因为此去要半年多,岂不是荒废了修行?他的友人宗元禅师很同情他,便鼓励他说:

“不可。在路便参禅不得也去,吾与汝俱往。”师(道谦)不得已而行。在路泣语元曰:“我一生参禅,殊无得力处。今又途路奔波,如何得相应去?”元告之曰:“你但将诸方参得底,悟得底,圆悟妙喜(道谦本师)为你说得底,都不要理会。途中可替底事,我尽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师曰:“五件者何事?愿闻其要。”元曰:“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驮个死尸路上行。”师于言下领旨,不觉手舞足蹈。元曰:“你此回方可通书,宜前进,吾先归矣。”元即回径山。师半载方返。妙喜一见而喜曰:“建州子,你这回别也。”[5]

我们要问,当道谦的好朋友宗元给他如此平凡无奇的劝告时,他顿悟了什么?

香严智闲禅师是百丈禅师的弟子,百丈圆寂后,香严参学于沩山禅师(沩山是百丈的典座弟子),有一天沩山问他:

“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伶俐,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师被一问,直得茫然。归寮将平日看过底文字从头要寻一句酬对,竟不能得,乃自叹曰:“画饼不可充饥。”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师遂将平昔所看文字烧却,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乃泣辞沩山,直过南阳睹忠国师遗迹,遂憩止焉。

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遽归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6]

必须自己省悟诸法实相

禅不能够这样解释吗?师父不能透过解释去让弟子们开悟吗?悟境是无法以知性去分析的东西吗?是的,那是一种无法以任何解释或论证传达给他人的经验,除非其他人也有那样的经验。如果“悟”可以经由分析而让未开悟者完全明白,那么它就不是“悟”了。如果“悟”翻转成概念,那么就不再是它自己,也就不会有禅的经验。因此,禅的开示只能透过指示、暗示或指出道路,让习禅者找到他们的归趣。若要省悟诸法实相,就必须自己去体验,而不假他人之手。至于指示,则俯拾皆是。如果开悟的时节到了,则触处皆真,习禅者到哪里都会开悟的。一个非语言的声音、一段难以理解的话、一朵盛开的花或是一段小插曲,例如跌一跤,都会是豁然省悟的契机。从表面上看,一个很不起眼的事件却有如此重大的影响,这似乎很不成比例。一点点小火花引起的大爆炸,可能造成天摇地动。而省悟的所有动因和条件都在心里,只待时节到来。当心灵准备好了,鸟飞、钟响,你会立即回到原来的家;也就是说,你会发现当下真正的自我。自始一切皆即洞然明白,纤尘无翳,只是你把眼睛遮起来,而看不到实相。因此,在禅里头不需要解释什么,也没什么可以教的,那些只会徒增知见。除非是自己的省悟,否则都不是真正属于你的认识,而只是借来的羽翼。

宋朝诗人黄山谷曾皈依晦堂禅师,“乞指径捷处”:

堂曰:“祇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公拟对。堂曰:“不是,不是。”公迷闷不已。一日侍堂山行次,时岩桂盛放,堂曰:“闻木樨华香么?”公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公释然,即拜之。[7]

悟的终极目标是明心见性

以上的例子足以说明“悟”是什么以及它如何开展自己。然而读者或许会问:“细读了你的所有解释或指示,我们似乎更迷惑了。你可以明确描绘什么是悟境吗?你的例子和对话够多了,但是我们只是知道风怎么吹,哪里是船只的避风港呢?”对此,习禅者或许会回答说:“在悟或禅里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知见去描述、言诠或证明。”因为禅和观念没有半点交涉,而悟则是一种内在知觉——是的,它不是对于某个个别对象的知觉,而是对于法界实相本身的知觉。悟的终极目标是明心见性。除了回到自己心里,别无其他道路。于是赵州说:“吃茶去。”于是南泉说:“我这镰子用得快。”[8]这就是自性的发用,而如果自性是可以把握到的,则要在它的发用当中去觅得。

“悟”直指存在的根源,因此省悟通常也被认为是一个人生命里的转折点。但是开悟必须是一念顿歇,彻了自心。如果“悟”是得少为足,那么还不如不悟。我们看看以下的例子:

临济义玄禅师向黄檗希运禅师三度问佛法大意,三度被打,非常沮丧,自怨自艾,但是他省悟了以后,却脱胎换骨,乃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9]他回到老婆心切的黄檗那里,回了他一巴掌。我们或许会想:“真是傲慢鲁莽啊!”但是临济的粗鲁是有理由的,也无怪乎黄檗挨了一巴掌还很高兴。

德山宣鉴禅师大悟以后,把他视为珍宝而随身携带的《金刚经》疏钞堆到法堂前,一把火给烧掉。他说:“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10]

前面提到马祖和百丈看到一群野鸭子飞过,百丈却被马祖扭鼻子,第二天:

马祖升堂,众纔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11]

这些例子足以说明开悟在一个人的心灵里产生了什么变化。比丘们在省悟前显得多么的无助啊!他们就像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但是在大悟以后,他们却又像是专制的君王,他们不再是任何人的奴仆,他们是自己的主人。

在上述的评论以后,我们说明一下所谓“悟”的心眼开启的几个要点:

(1)人们经常想象禅修即是经由沉思产生一种自我暗示的状态。从上述的各种例子可以证明这根本是个误解。开悟并不在于经由密集的观想而创造出某个预先假想的状态。它是得到一个省察事物的新观点。自从意识开展以来,我们习惯以某种概念和分析的方式去响应内在和外在状态。习禅则是要一举打破这个基础,在全新的地基上重建原来的架构。因此,习禅显然不是要去默观形而上学或象征性的句子(它们也是相关的意识的产物)。

(2)如果没有先开悟,是不可能观照禅的真理的。“悟”是突然意识到一个梦想不到的全新真理。它是在积累了许多知见以后的心智的剧变。这个积习已经到了稳定性的极限,整个体系崩塌掉,一片新天地却因此展现在眼前。水到了冰点顿时结成了冰,液体突然变成了固体,再也无法自由流动。正当一个人觉得他的整个存在已经山穷水复的时候,“悟”冷不防地袭向他。在信仰上,它是个新生命;在知性上,那则是得到一个新的观点。原本世界笼罩着难看的二元论,以佛教的术语讲,就是幻相,而今它却仿佛换上了新装。

(3)“悟”是禅的存在理由,没有了它,禅就不是禅了。因此,所有的功夫,无论是事上或理上,都是以开悟为目标。禅师没有耐心等待“悟”自己随兴而至。他们急切地帮助弟子们悟道,于是以看似无法理解的动作,为弟子们创造一个心境,可以更有系统地走上开悟之路。至今大部分宗教和哲学的导师用过的知性阐述和教诲,都无法产生他们所要的效果,而他们的弟子也更加往而不返。当佛教初传中国之时尤其是如此,印度抽象的形而上学传统,以及复杂的唯识学体系,让务实的中国人不知道该怎么去把握佛陀的教法大意。菩提达摩、六祖、百丈和其他古德,都注意到这个事实,于是很自然有了禅学的主张和开展。他们认为开悟比读经看教、依经解义重要,甚至认为“悟”即是禅。因此,禅而没有“悟”,就像没有辣味的胡椒。但是太过执着于开悟经验,也是禅师们要呵斥的。

(4)禅对于“悟”的重视,更能突显“禅”不同于印度或中国其他诸宗里的“禅那”体系,所谓的“禅那”,是指对于某个思想的静虑或观想,在小乘佛教里,主要是观想“无常”,在大乘则是观“空”。当身心安顿而泯然无寄,体认到绝对的空寂,一念不生,亦无无心之念。换言之,当意识领域里涤荡一切心理活动形式,心如万里无云的虚空,一片蔚蓝,这就是究竟的“禅那”境界。我们或许可以说那是出神或狂喜,但绝不是禅。在禅里头,必须有“悟”,必须有心灵的剧变,摧破知见的习气,为新生命奠定基础,必须有新的感官的觉醒,以梦想不到的新的观察角度去省察原来的事物。在“禅那”里则没有这些东西,因为那只是心的静虑法门。“禅那”本身当然有其价值,但是不能被等同于禅。

(5)“悟”并不会像某些基督教神秘主义者所主张的见到上帝本身。禅自始即明白坚持其主题,亦即洞察受造世界的全体大用。他们或许会看到造物者忙着捏塑它的宇宙,或者是离开它的工厂,但是禅会继续它自己的工作。它并不依赖造物者的支撑,当它找到生活的理由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五祖法演禅师曾经举起手问弟子们为什么把它唤作手。[12]如果我们知道理由,我们就省悟了,而那也就是禅。神秘主义者的上帝仍然是有迹可寻的东西;当你有了上帝,那就排除了一切“不是上帝”的东西。这是自我设限。禅要绝对的自由,甚至要摆脱上帝的羁绊。“无所住”是这个意思,“说个佛字三日漱口”也是这个意思。禅并不想要呵佛骂祖,而是它体会到名字言诠的不足。药山惟俨禅师上堂说法,不发一语便下座回到方丈里去。[13]百丈禅师“行数步,退身而立,展开两手”[14],则是他对于同一个原理的解说方式。

(6)“悟”既不是什么槁木死灰的心态,也不是病态心理学的研究主题。说起来,它其实是很正常的心理状态。当我说到心灵的剧变,或许有人会认为禅是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这是天大的误会,却也很不幸地是大部分有偏见的评论者会主张的理由。正如赵州说的“平常心是道”,门是向里开或是向外开,端看门的铰链怎么调整。即使是一眨眼,一切都会变得很不同,你会悟道,既完美又正常。不仅如此,你也会得到全新的东西。你的心识活动会以全然不同的基调去运作,更自在、更安详,比以前经验到的一切东西都更加法喜充满。生命的调性会改变。在悟得禅的时候,你会有恢复生命力的感觉。春天的花看起来更美丽,山泉也更清冽晶莹。依主体的革命而转的心境,我们不能说它是“病态”。如果说生命能够更加喜乐,而且涵摄整个宇宙,那么在“悟”里头一定有什么很宝贵而值得追寻的东西。

注解:

[1]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2] 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中,另见《古尊宿语录》卷十六。

[3] 见《云峰悦禅师初住翠岩语录》,另见《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一。

[4]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

[5] 见《五灯会元》卷第二十。

[6] 见《五灯会元》卷第九。

[7] 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七。

[8] 见《禅林类聚》卷十七。另见《五灯会元》卷第三。“僧问:‘南泉路向甚么处去?’师拈起镰子曰:‘我这茆镰子,三十钱买得。’曰:‘不问茆镰子,南泉路向甚么处去?’师曰:‘我使得正快。’”

[9] 见《传灯录》卷第十二。

[10] 见《五灯会元》卷第七。

[11]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卷却席”:一般意味着上堂开示结束。

[12] 见《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第三十九。“五祖演展手问僧曰:‘因何唤作手?’颂曰:‘何故唤作手,衲僧难开口。拟议自颟顸,可怜太蒙斗。’(佛眼远)”

[13] 见《五灯会元》卷第五。“师久不升堂。院主白曰:‘大众久思和尚示诲。’师曰:‘打钟着。’众纔集,师便下座,归方丈。院主随后问曰:‘和尚既许为大众说话,为甚么一言不措?’师曰:‘经有经师,论有论师,争怪得老僧?’”

[14] 《白云端和尚语录》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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