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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工部草堂诗话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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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儒嘉话凡二百馀条

淮海秦少游《韩愈论》曰:“杜子美之於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於高妙,曹植刘公幹之诗长於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於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於峻洁,徐陵庚信之诗长於藻丽,於是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於斯也,岂非適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所谓集大成。’呜呼!子美亦集诗之大成者欤?”

凤台王彦辅《诗话》曰:“唐兴,承陈隋之遗风,浮磨相矜,莫崇理致。开元之间,去雕篆,黜浮华,稍裁以雅正。虽絺句绘章,人既一概,各争所长。如大羹玄酒者,薄滋味;如孤峰绝岸者,骇郎庙;稼华可爱者,乏风骨;烂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子美之诗,周情孔思,千汇万状,茹古涵今,无有涯涘,森严昭焕,若在武库,见戈戟布列,荡人耳目,非特意语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为一代冠,而历世千百,脍炙人口。予每读其文,窃苦其难晓。如《义鹘行》“巨颡拆老拳”之句,刘梦得初亦疑之,後览《石勒传》,方知其所自出。盖其引物连类,掎摭前事,往往如是。韩退之谓“光焰万丈长”,而世号“诗史”,信哉!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氵㸒,《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後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於礼义,以为贤於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黄鲁直言:‘杜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诗冠古’,则其诗法乃家学所传耳。”

《诗眼》曰:“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甥故也。自杜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杜甫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有云:‘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甫云:“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甫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後杰句,亦未易优劣也。”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之诗也。云卿得意於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云卿之诗,源於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诗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语益工也。”

《诗眼》曰:“黄鲁直谓文章必谨布置。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纟丸袴不饥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方言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事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固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々’,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认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又云:“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後可以顿剉高雅矣。”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杜审言,子美之祖也。唐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相唱和。其诗有‘绾雾清条弱,牵风紫蔓长’,又有‘寄语洛城风月道,明年春色倍还人’之句。若子美‘林花带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法矣。”

《文昌杂录》曰:“唐岁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校牙饧,人日则有煎饼,上元则有丝笼,二月二日则有迎富贵果子,三月三日则有镂人,寒食则有假蓊鸡球、镂鸡子、千堆蒸饼、饧粥,四月八日则有糕糜,五月五日则有百索粽子,夏至则有结杏子,七月七日则有金针、织女台、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则有点灸杖子,九月九日则有茱萸、菊花酒、糕,腊日则有口脂、面药、澡豆,立春则有采胜、鸡、燕、生菜。杜甫《春日》诗:‘春日春盘细生菜。’又曰:‘胜里金花巧奈寒。’《重阳》诗曰:‘茱萸赐朝士。’《腊日诗》曰:‘口脂面药随恩泽。’是皆记当时之所重也。”

《金石录》曰:“唐《六公咏》,李邕撰,胡履灵书。余初读杜甫《八哀》诗云:‘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恨不见其计。晚得石本。其文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为一章,狄丞相为一章。”

秦少游《诗话》曰:“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杜子美长於歌诗,而无韵者几不可读。”梦弼谓无韵者若《课伐木诗序》之类是也。

《遯斋闲览》曰:“杜子美之诗,悲欢骄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以下原缺之马者。

不可以对“麒麟”。然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云:“貔虎闲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对“麒麟”为正对矣。《哭韦晋之》云:“鹏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以“鹏鸟”对“犀牛”为正对矣。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盖其纵横出入无不合也。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禅宗谓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後不同,以‘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後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人之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漫叟诗话》曰:“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子美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少陵《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後,穀贵殁潜夫。’东坡苏子瞻《和郁孤台》诗云‘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之类是也。”

《漫叟诗话》曰:“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苏子瞻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於蓝。”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子瞻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皆徐孟二人事也。”

《吕氏童蒙训》曰:“陆士衡《文赋》:‘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於此,故失於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蔡绦《西清诗话》曰:“子美《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子美胸中吞几云梦也。”

三山老人《胡氏语录》曰:“子美《慈恩寺塔》诗乃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殽,而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贤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明皇方耽於氵㸒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兒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七言之伟丽者,如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後寂寞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著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後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於理,则绮丽风花,同入於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於理不胜而词有馀也。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闲適,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动炉烟转,孔雀徐开扇影还’。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也矣。”

《隐居诗话》曰:“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军,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谓杜甫之为‘诗史’,盖为是也,非但序陈迹、摭故实而已。”

崔德符曰:“少陵《八哀》诗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也。两纪行诗,发秦州至凤凰台,发同谷县至成都府二十四首,皆以经行为先後,无复差舛。昔韩子苍尝论此诗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并驾,学者宜常讽诵之。”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半山老人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皱。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尝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後之游。’东坡居士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麾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兒汾阳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汙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尽其情而後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偕。’子美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扪虱新话》:“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杜诗有高妙语,如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可谓深入理窟。晋宋以来诗人无此句也。‘心地初’乃《庄子》所谓‘游心於淡,合气於漠’之义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为我啼清昼。’蔡绦以‘竹林’为禽名,恐穿凿也。竹本非啼,诗人因其号风若哀,因谓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说文》: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为‘笑’字。竹岂能笑,特以象言尔。非笑而可名以笑。从怀哀者观之,孰谓不得为啼耶?”

洪内翰《容斋随笔》云:“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於此。高適《寄杜公》云:‘愧尔东南西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迳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里关心诗总废。’皆如锺磬在虡,扣之则应,往来反复,於是乎有馀味矣。”

黄常明《诗话》:“杜甫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旄头俯涧瀍’,‘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江繿俯鸳鸯’。其馀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可具述。”

《萤雪丛说》:“老杜诗词,酷爱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足。如‘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吹面受和风’,‘野航恰受两三人’,诚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过人者无它,只是平易,虽曰似俗,其实眼前事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以‘老’对‘稚’,以其妻对其子,无如此之亲切,又是闺门之事,宜与智者道。”

黄常明《诗话》:“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边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吃饱饭’,‘梅熟许同硃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

《扪虱新话》云:“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暢。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观子美到州以後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

黄常明《诗话》:“子美《观打鱼》云:‘设网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膻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何为纵此乐,暴戾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

黄常明《诗话》:“贾生终童欲轻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锐,使绵历老成,当不如此。昔人欲沉孙武於五湖,斩白起于长平,诚有谓哉!尝爱老杜支:‘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又有‘安得壮士拘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孟子》以善言陈战为大罪,我战必克为民贼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扪虱新话》:“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

《古今词话》:“蜀人《将进酒》,尝以为少陵诗,作《瑞鹧鸪》唱之:‘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当初酒贱宁辞醉,今日愁来不易当。暗想旧游浑似梦,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诗或谓杜甫,或谓鬼仙,或谓曲词,未知孰是。然详味其言,唐人语也。首先有曾从汉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载,灼可见矣。不知杨曼倩何所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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