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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萤窗异草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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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织

柳生,名叫家宝,是山阴人。他出生时,祖父母年事已高,像爱惜珍宝一样疼爱他,于是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长大之后,气度温和又富有涵养,才智出众。而且家宝年幼时就进了官学,县上凡有女儿的大族人家,都想要将女儿嫁给他。而家宝的父母选择媳妇的条件很苛刻,总是说:“我家的儿子是众人中的龙凤,哪能配世上鸡鹜之类的人?”所以媒人一进门,总是坚决回绝。岁月蹉跎,家宝快二十岁了,还没有娶到妻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一天,父亲叫家宝去城外探望姑母。家宝到了姑母家后,稍微聊了一会儿家常,就和姑母的儿子在门前随意闲望。过了一会儿,婢女来叫他的表弟,家宝和他一起走了进来。原来姑母要去附近村上办点事,叫儿子一起跟着去,让家宝在家等一会儿,说是回来后还有话要跟他说。家宝没能一起前去,心中很不开心。原来姑母的儿子年纪才十五岁,已经和某家订了婚,这次去就是因为结婚的事情。家宝看到姑母带着儿子高高兴兴地走了,顿时更感到无聊,依然站在里巷门前,看着远处西南方的山林涧谷,景致似乎优美极了,顿时萌发前去观赏的想法,于是独自向前走去。守门人阻止他,家宝说:“这个地方太寂寞了,闷得发慌。我去去就回来,不要担心。”说完直接就走了,守门人拦他不住。

路程还没有走到一半,就看到一条溪水横在面前,家宝已经走得精疲力尽,于是就在水边休息,俯看清澄透彻的溪水,感到非常惬意。不久对岸传来娇滴滴的声音:“长得这样英俊,怎能不令人看杀!”家宝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有一位女子,大约十五岁的样子,样子娇艳妩媚,像花儿一样。她拿着一块红色的纱巾在溪中漂洗,玉指映在水中,洁白晶莹,身上妆扮也显得十分淡雅。家宝忍不住为之心醉神迷,想要搭话,但因为羞怯而不好意思开口,欲言又止。女子见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于是笑着说:“为啥盯着我看?即使是西施美女,恐怕也比不上你美。”家宝听了心头一喜。女子招呼他说:“渡溪过来吧,我再和你说话。”家宝摇摇头表示不行。女子指了指说:“西侧有红桥,你这傻瓜难道还害怕过不来吗?”家宝抬头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一座木桥,通红闪亮,就高兴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过了桥。

来到对岸,女子早已经洗好了在那儿等候,见家宝过来,高兴地同他聊了起来,对他说:“我在闺中,自守节操,今天见到你就沉迷不能自拔,这也是天意。”随后就拉着他一同坐在柳树底下,绿色的小草柔密丛生,很像是精致华美的垫席,远远胜过铺席而坐。女子问家宝住在什么地方,家宝最终还是因为不善言谈而说不出话来。女子红着脸站起身来说:“男子汉还这样忸怩,做女人的怎么受得了!我要告辞了,今后不敢再和你见面了!”家宝拉住她的衣袖不让走,勉强说出自己的姓氏,但嘴里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女子情不自禁地拍着手说:“你口中‘艾艾’,还有几艾?”说着又自我介绍说:“我家住在附近的村上,父亲姓令狐,有个女儿名叫宜织,那就是我。你如果不嫌弃,就来我家坐坐,巷前有垂杨,在东面一点儿有一排稀疏的篱笆,不难找。”说完,把洗好的纱巾送给家宝,说:“这可以当作定情的红丝线。”两人正要缠绵一番,溪水上流方向隐隐约约有笑声传来,宜织急忙起身说:“女伴要来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一定要记住,千万别让人等得望穿双眼!”随即顺着溪边慢慢地走去,还不时地含情脉脉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家宝心中也感到若有所失,长时间伫立着,直到看不见宜织人影,才转身回去。急匆匆地过了木桥,早已经是夕阳西下。等到回到姑母家,一轮新月已经升空。这时姑母早就回来了,左等右等家宝不来,心里担忧,已经派童仆四处寻找。家宝一回来,姑母怒气冲冲地问他去了哪里,家宝回答说出去闲逛了一圈。姑母训斥他说:“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城门现在已经关了,你怎么回家?你父母倚门盼你回去,幸好在我家,还没事,不然的话真要急死了!”家宝连忙认错,姑父也在一边极力劝解,姑母这才收起了怒容,叫婢女安排家宝吃饭。这一夜家宝住在姑母家。

第二天,家宝告辞了姑母回到家里,用别的事在他父母面前搪塞糊弄了过去,父母一向宠爱他,也没有刨根究底。家宝来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纱巾把玩。纱巾有数寸宽,长只有一尺多一点儿,两端缀着金色的扣结,已经缝制做成,看上去像是妇人的抹胸。再想想纤腰再细,抹胸也不应该这么短。拿起来靠近鼻子闻闻,虽然经过漂洗,但还留有女子的体香,果然是抹胸。于是家宝惊喜若狂,害怕被人发现,把它秘藏在竹箱里。夜晚睡觉,总是抱着它钻入被窝,像是抱着一位佳丽。从此每次去姑母家,一定会到宜织幽会的地方去探访,溪水泛滥无可奈何,并没有桥梁,家宝因此心中感到非常惊讶。很多次无法渡过溪水,每每闷闷不乐地回来。

几十天之后,家宝听说父母为自己提亲,已经派人去问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原来是同乡陆弁的女儿,一直以来在乡里有美女的名称。家宝的父母行过聘礼,家宝心里也稍稍安定下来,但仍然一直对那位女子非常思念。一天,偶然经过陆家,正好碰上陆女出游,轿子停在门外。陆家原本贫寒,住的地方低矮狭小,轿内的人进出上下,路人都可以旁观,家宝因此有机会看到。看到陆女虽长得姣美小巧,但身体丰满而骨格很小,又加上涂脂抹粉,不仅比不上那位洗纱女美艳动人,即使和自己相比起来,也有高下之分,差了很多。家宝心里感到很不满意,但迫于双亲的命令,也是无可奈何。于是他气呼呼地出城,依然来到溪水边。虽然没有船可以坐,幸亏水势清浅,他也顾不上许多,直接脱去鞋袜,赤着脚涉水渡过溪水。家宝原本不习惯这样做,加上溪水寒气逼人,冰冷刺骨,摇摇晃晃地登上对岸,衣裤全部都湿透了。他笑着自嘲说:“《诗经》上说‘提起衣服渡过溱河’,今天我倒是成了这样。”

整好衣服朝前走,大约走了一里路左右,看到一个村子,村中房屋整齐,桑麻茂盛,好像不止一两户人家。家宝慢慢地走着,偏东方向有条小巷,巷前绿树成荫,仿佛就是宜织姑娘所说的那样。走近一看,只见篱笆上的鲜花争妍吐艳,黄蝶来回飞舞,很快就找到了宜织的家。家宝还没有走进门,就看到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翁,没戴帽子,伸开两腿,独自坐在篱边的树下,看他年纪已有七十左右,气度不同寻常,根本不像庄稼人。家宝怀疑对方就是宜织的父亲,就直接走过去行礼。老翁态度很是傲慢,慢慢起身还礼,问家宝从什么地方来。家宝忽然感到自己有点冒失,结结巴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先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但却不敢一下子说出自己的来意。老翁听了忽然惊讶地说:“你原来是我妻子的侄儿,几年不见,现在都长大成人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家宝心里暗暗高兴,怀疑对方认错了人,而自己或许可以趁机进门,于是编了一通谎言说:“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父亲非常想念,所以派侄儿来看望。”老翁大笑着说:“你父亲怎么会认得我呢?这肯定是借口。尽管如此,你大老远的过来,并且又是亲戚关系,不会没有事情,快请进。”说完立刻谦让着要他进去。家宝因为说漏了嘴,满脸通红,硬着头皮跟着老翁进屋。

老翁的居处也非常幽雅,有流水萦绕,很有幽谷小村的景致。屋内摆放着琴书,桌子上不沾丝毫的尘埃,主人的风韵气度,可见一斑。家宝以侄儿的身份行礼,老翁也不辞让,安然受礼。两人坐下交谈,老翁说:“我的妻子是你父亲远房的姐姐,死去很久了。留下一个女儿,老夫带着她住在村上,从来没有去过城里,到现在还不认识她的外公外婆,想她心里一定有些怨恨。今天你来了,可让她见一面,也让她知道她母亲家族的人,并不像一般卑微者,小丫头或许能消除心中的憾恨。”家宝连忙答应了。正好有丫鬟端着茶水出来,老翁就让丫鬟将他女儿叫来。喝茶的时候,老翁又问:“侄儿年幼的时侯,我曾经去过你家,也见过你父亲,但并没有当面结识。你刚刚说你父亲认识我,所以我私下怀疑你说的不是实话,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我了。”家宝没有办法,只好起身说:“父亲事实上未曾有过思念,侄儿只是听别人说令狐老伯是世间的伟人,在这儿隐居,所以奢望能见上一面,有所赐教,希望不要有别的想法。”老翁微微一笑,就不再询问。

没有多久,传出佩玉相击的声响,只见精心装扮的宜织来到了跟前。家宝侧脸一看,女子着装和头饰已换过了,比在溪边所见到的模样更加娇美艳丽。和陆女相比,两人更有天壤之别。宜织低头站着,眼光流转,默默地不说话。老翁说:“你的哥哥从城中来,他就是你表舅的儿子。你是做妹妹的,应当以礼相见!”宜织于是向家宝行礼,家宝也还了礼。而当两人目光一接触,宜织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如羞如恨,如怨如怒,好像在深深地埋怨他来得这么迟。老翁又笑着说:“宜织和你哥哥长得这么像,假如不是长在两家,足够让一家添光加彩。可惜侄男不能随从姑母,而小女徒自长得和舅舅相似。”说话之间,多次打量着家宝,对他很是中意。家宝原本不敢替自己作媒,但又眷恋着宜织,不忍心离开。时间渐渐过去,转眼间阴云密布,急雨滂沱,家宝慌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老翁安慰他:“侄儿不要担心,虽然说我们是第一次相遇,但也是关系密切的亲戚,今晚住在我家,没有什么不可的。”家宝喜出望外,再看看宜织,只见她抚弄着衣带,一言不发地坐在父亲的旁边,脸上没有了怒容。家宝于是用话挑动老翁:“妹妹多大了?”老翁回答说:“十七岁了。”家宝又说:“只比侄儿小两岁吗?”老翁好像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再答话。

这时饭菜已准备好了,菜肴果品摆了一桌,家宝又客套了几句,言语流利爽朗。忽然听到宜织在低声嘲笑他,说:“在长者面前为啥不结巴了,说话难道也因人而异吗?”家宝也偷偷地笑了。吃完饭,雨还没有停,老翁叫人在东堂摆下床榻,作为客人的卧室,又辞别说:“老夫年纪大了,不能久陪,侄儿你自己歇着吧,千万不要想家。”随后就带着宜织走进屏风后面离去。家宝暗暗欢喜道:“我今天也像王羲之一样,成了东床快婿。”

没过多久,丫鬟拿着灯烛出来,小声地说:“阿姑要我跟你说一声,等老伯睡下,她会来的。”家宝更加高兴,随手取来桌上的书翻阅,不敢睡觉。快到半夜的时候,宜织果然来了,妆卸了一半,姿态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一看到家宝,她就一本正经地责备他说:“我出于一时的柔情,不顾旁人笑话,偶尔相遇,就将贴身的内衣赠给你,想你一定领情。哪里想到你竟然抛弃它,一别三月,不来探访,让我感到又是羞惭,又是悔恨,一气之下正想一死了之。又想到你年少俊逸,不应该这样失信。今天特地来见你,恳求你把东西还给我,不要再说什么了。”说完,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快要哭出声来。家宝知道她对自己的怨恨很深,就拉她坐下,解释失约的原因,又讲明了渡溪的艰难。宜织假装不相信,家宝又挽起衣襟给她看,浸湿的水痕迹还在。宜织这才转怒为喜,但口中还是唠叨不停,嚷着要讨还纱巾。家宝笑着从怀里取出,说:“东西还在,但已经碰过我的肌肤,恐怕你不能再用来束身了。”于是描述起他抱着纱巾入睡的情形,女子脸色绯红,不禁显出娇羞的姿态,急忙起身离开,家宝想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等到走过画屏,还听宜织在说:“这个人也太无赖了,几乎叫人无地自容。”不久,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声音隐约来自于堂后,好像是有人在生气叫骂,有人在伤心地哭泣,又有人在一边劝解安慰。家宝心里大惑不解,仔细一听,苦于听不清楚。过了一些时候,才平静下来。家宝随后脱掉衣服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家宝准备去见过老翁道谢,然后告辞,还准备稍微透露自己求偶的心愿。忽然看到宜织面容憔悴,神色悲伤慌张,急匆匆赶过来,对家宝说:“我因为将内衣赠给你,很难讨要回来,只好把事情告诉了父亲,希望得到他的同意。没想到父亲异常震怒,大发雷霆,要置我于死地。幸亏婢女婉言劝解,才得到许可。限你十天之内回去告知父母,而且要亲自前来议亲。如果那一天不来,那天就是我的死期,刻不容缓,只求你哀怜一些答应我,我无法自己作主!”家宝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并且自从见了宜织之后,早把原来的婚事抛到了脑后,好像并没有那事一样。眼下看到宜织这副模样,痛心极了,慌急之中更顾不上什么了,一口答应道:“行。”宜织又和他相约,家宝对天发誓,依依难舍,宜织一直将他送到门边,方才挥泪告别离开。

等走到溪边,水已经涨了一尺左右,看上去根本无法涉水过去。家宝徘徊了好一阵子,忽然看到那座木桥又出现在溪水上,弯弯曲曲犹如一条彩虹。家宝高兴极了,指着桥说:“河水流动,世称无定河,眼前难道不是无定桥吗?”于是可以直接渡溪过去,到达对岸。在回家路上,家宝忽然盘算起来:“已经向陆女行过聘礼,并且是父亲的命令,而宜织的事并没有跟父母说起,父母怎么能同意呢?陆女的婚事不能推掉,和宜织的盟约一定没法实现,王魁、李益负心的事,就会发生在我身上,这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心里开始犹豫起来,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快到家的时候,忽然心生一计:“假如和陆女成亲,就别想娶宜织,可是如果失去这位佳人,还不如死了的好。听说父母将要选择黄道吉日为我完婚,何不用重金买通算命先生,谎称陆女的年庚不吉利,有害公婆,我再根据孝义来规劝双亲,发誓不娶。父母一向疼爱我,一定会推掉和陆女的婚约,然后去和令狐翁议亲就不难办了。”确定好计策,回到家里,家宝推说下雨道路泥泞,留住在姑母家,他父母亲也没有起疑心。

第二天,家宝着手实施他的计划,买通了县上所有的算命先生。他父亲考虑到儿子和媳妇年纪不小,就打算选择吉日办成这门婚事。家宝听了,也请求一同前往。一连过了好几个算命的摊位,算命的都皱着眉头说:“谁叫你定下这门亲事的?媳妇一进门,你们夫妇俩就要遭殃了!”家宝的父亲一听,大惊失色,当初听说陆女姿色秀美,就想赶紧订亲,根本没去卜算过。现在婚约很难毁去,只好缠着算命先生定个日子,然后回到家里。到了晚上,家宝在他母亲面前忽然声泪俱下,说:“生儿娶妻,虽然说是出于父母天大的恩情,实际上也是让小辈尽到奉养父母的义务。现在所娶的媳妇会给父母带来不利,如今儿子也知道了。娶妻反而造成不孝,这罪名实在太大。即便算命先生的预言不会应验,儿子心里已经感到非常不安。假如果真应验了,儿子不是成了违抗礼教的罪人吗?请求推掉这门亲事,儿子冒死告请。”母亲听了,吃惊极了,连忙告知了家宝的父亲。父亲不同意,说:“相信那些胡言乱语,毁掉已经订下的婚约,别人会怎么看我呢?此事关系到名誉和节操,而开这样的玩笑,陆家一定心有不甘,势必要打官司,到那时候怎么办?而且我们夫妇俩年衰体弱,假如娶个好媳妇,来配好儿子,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丝毫的怨言,更何况未必会死。”坚持不同意。家宝又长跪在父亲面前,发誓就是死不愿同陆女成亲,又说:“儿子请求去陆翁家讨回聘礼,假如要打官司,儿子自己来承担,一定不会连累父母亲。”父亲到底宠爱儿子,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是也默许了,不过想安慰一下儿子罢了。

第二天早晨,家宝来到县学,拉上几位要好的朋友,直接来到陆家,要求退婚。陆弁感到惊讶,家宝和朋友都侃侃论说,说了一通伦理纲常的道理,又说:“孝和义哪个重要?即便是老伯去官府告状,我也誓死不成婚。”陆弁原本就粗俗卑微,不会强词争辩,又怕这些文士,只好叫来媒人责怪一通,最终退还了聘礼,不敢强争。这次行动,家宝说得头头是道,别人反而以为他做得对,却并不知道其中有文章。

家宝踌躇满志,一算十天时间已经到了,担心宜织有闪失,于是想先去赴约,回来后再告诉父母亲,劝他们答应他和宜织的婚事,这样做或许可以万无一失。于是他又一个人前往,幸亏溪上那座桥还在,渡溪没有什么困难。才到了村中,就在路上遇到宜织的父亲,老翁高兴地和他握手,把他请到家里,说:“侄儿来,我很高兴,有一件事恳求你。”家宝问是什么事,老翁回答说:“老夫原本是燕地的官员,退居在这儿有好些年了。前些日子接到皇上的旨令,因为京都一带很多官吏,每每私出而给百姓带来祸患,特地派老夫前去管理。现在就要远走,但小女绝不能跟着走,我正在为这事发愁。凑巧在这里碰见你,看在亲戚的面上,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你娶她为妻是最好的了,把她嫁出去也可以,老夫从此不再过问。侄儿马上带她走,希望不要推辞。”家宝听了又惊又喜,满口答应。老翁立刻站起身走进内屋,催促女儿准备行装,离别时凄惨的声音,外屋的人也能听见。过了片刻,老翁带着宜织出来,宜织那对美丽动人的眼睛还含着泪花,向家宝行了拜礼,说:“妹妹现在只有靠哥哥了!”神色十分凄怆,老翁又说:“宜织好好跟着你哥哥去,钦命的期限很快到了,房子已经卖给别人,不能再停留了。”于是指了指几十个箱子,将它们全数送给家宝,其中有各种器具书籍古玩。老翁叫他们立即动身,一刻都不能耽搁。于是家宝和宜织哭着拜倒在老翁的膝下。等到他们出来,外面已经停着数乘轿子,一百多人在等候,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快,如此多的人和轿子都备好了。宜织带了两位婢女各乘一轿,家宝也乘上一轿在前面引路。老翁目送着他们出门,宜织非常伤心,已经说不出话了,老翁安慰她说:“孩子,不要这样折磨自己,父亲虽然官事在身,但要相见,万里尚且不难,更何况只是几千里的路?”家宝更是不理解话中的意思。

既然已经动身上路,不能再停,一时队伍在路上前后相接,村中居民都翘首旁观,有人感慨地说:“令狐翁真是阔气,他住在什么地方,以前怎么没有听说?”不久渡过溪水,家宝心里算计开了:一下子带着人回家,父母会害怕的,我也会背上不预先告知的罪责。为什么不先到姑母家暂时住下,让姑母替我出出主意,应该不会有闪失。于是指挥轿夫随从直接去姑母家。姑母正好和她丈夫闲坐,谈到家宝退婚这件事,都啧啧称赞他有孝心。忽然家宝带着装扮得像神仙一般的宜织一头闯入,而且还有数不清的包裹箱笼,全部都放在庭院里。姑父姑母非常吃惊,问家宝是怎么回事,家宝一五一十详细说明。姑母突然吃惊地说:“这女子就是我姐姐生的吗?但事实上是狐生的,不是人。”姑父急忙问她,姑母说:“我有一位堂姐,还没有出嫁就死了,是被狐纠缠之后得病的。她在病危的时候,才肯说出事情的经过,说:‘我十五岁时,总有一位美男子过来一起睡觉,醉后常常露出原形,其实是一只狐。如今我已经怀有身孕,将要生产,死后不要马上入殓,担心狐会来找它的孩子,全家都得不到安宁。’说完断了气。父母听从了她的话。这一夜风雨大作,家人中有胆大的偷偷窥视,看到有狐来扶着尸体起坐,就像是替活人接生一样。不一会儿,就听到婴儿呱呱的啼哭声,狐竟然把她抱走了。雨停后,再一看堂姐,则血流满了床席,依然僵卧着,于是把她殓入棺材。堂姐十七岁亡故,如今已过了十七年,按年岁来计算,这位姑娘还不到十八岁。”

姑母一五一十说了之后,屋里的人都惊异极了,只有宜织听说了她母亲身死的惨状,哭得抬不起头来。姑母又仔细打量她的容貌,觉得非常像死去的堂姐,于是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说:“外甥女不要太伤心,我就是你的姨母,你见到我,不就等于见到你母亲了吗?”随后又笑着说:“我一向以为家宝淳朴老实,如今知道他心眼多着呢。我曾经亲眼见到过陆家的女儿,果然比我外甥女差多了,难怪他要舍弃她选择这个。但是编了这么一套借口,父母亲和其他人全被他蒙在鼓里,你说他的主意不是很鬼吗?”姑父一听也大笑起来,家宝面有愧色。姑母叫宜织和她睡一个屋,把细软藏在内室,其他粗重物品另外放置。又对家宝说:“我成全了你,要不然,你不仅很难达成这桩心愿,而且罪责也难以逃脱。”于是对他面授计策。家宝听了满心欢喜,赶回家去。

回到家,他对父亲说:“儿去探望了姑母,姑母非常想念母亲,一定要去一次。”父亲果然叫妻子来看望他的妹妹。到了姑母家,姑母叫宜织出来见面,并说是邻居家寄养的,“她的父亲远出做官,不能带她走,所以托付给我,婚嫁的事也由我做主。”家宝的母亲仔细一看,看到宜织长得比陆家的女儿不知好多少倍,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宜织看,趁机请求姑母把宜织嫁给家宝。姑母笑笑,假意说:“你家这小子,三心二意的,不能让这位姑娘也遭受被抛弃的痛苦。”家宝的母亲央求再三,又问起宜织的年岁。姑母又笑着说:“嫂子用不着担心,我已经合过他们的八字,肯定不会给你们夫妇带来不吉利。”婚事就这样讲定了。家宝母亲急匆匆回到家,详详细细地对丈夫说了。家宝的父亲也很高兴,选定日子准备好礼物去姑母家求婚。不到半个月,就把宜织娶了过来。新婚之夜,家宝和宜织对姑母很是感恩戴德。除宜织父亲所送的物品之外,姑母又补充了一些原来没有的东西,衣饰和各种梳妆用品应有尽有,即使是富贵人家也比不上。家宝的父母都喜笑颜开。到了晚上,家宝才将红纱还给宜织,一定要她戴上。宜织含羞地解开衣服,将束胸戴上,一看还长出许多,于是低头笑着说:“都因为你,我才会瘦成这样。”家宝于是想起古人所说的楚宫细腰,果然是有根据的,更加得意了,二人更是缠绵恩爱。到了第三天,双双出来见人,亲戚都以为是天生的一对,没有白白浪费择婚的一番苦心。

宜织从此遵守妇道,家宝的父母都很喜欢她。只是时时思念她的父亲,父亲满足她的心愿,晚上一睡下就能见上一面,又暗中赠送她想要的东西,宜织于是也不感到遗憾了。有时她跟家宝说起,讲她只有几岁的时候,“父亲开始从山中把我带到那里。稍稍长大,教我女工,又教我念书,像严师一样对我严加管教,毫不懈怠。父亲自从住在那里之后,不耕不织,却始终是丰衣足食。并且闭门不出,不和乡邻交往,人们只知道他姓令狐。今年春天,父亲忽然叫我去溪边洗东西,婢女跟随一起,也放任她们戏耍。我所说的女伴即指她们,而不是别人。每次出来,父亲就给我一根红色的筷子,叮嘱说:‘有小伙子来渡溪,你一定得用这筷子帮他渡过去。’于是教我口诀,我因此稍微懂一点神术。如今在梦中相见,父亲总是说:‘你们夫妇跋涉真艰难,但对我来说,只需要一天的工夫,一点儿都不辛苦。’嘱咐我要好好侍候公婆,协助丈夫,你竟然听不到吗?”家宝于是感叹事情如此奇异,并悟出那座木桥时有时无,原来都是因为狐翁在施加神术。

起初陆弁得知家宝另外订了亲,以为全县的姑娘不会比他女儿更出众,娶来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女。等到宜织来到姨母家,陆氏族中见到宜织的人,全都心服口服,觉得陆家的女儿实在比不上。后来家宝之前买通的算命先生稍稍泄露了实情,人们才知道家宝的用意,讲孝不过是借口罢了,家宝的名声也受到影响,最终在科举上一直是一个秀才,不能飞黄腾达,人们都说这是因为家宝抛弃陆家女儿。然而靠着宜织的资财,加上祖上积蓄下来的家产,家宝家至今还是县上的首富。家宝的姑母等事情办妥之后,不时对兄嫂亲族提起宜织的事,大家这才得知宜织的身份。闺室中的妯娌互相开玩笑,经常喊宜织为“灵狐”。

外史氏说:浣纱西施,千百年之后,竟然再也见不到,也是天地间一大遗憾之事。没有想到柳生却在匆忙之中碰见了,而且人长得美丽娇艳,丝毫不逊色于西施。而夫唱妇随,百年偕老,远远胜过越灭吴以后,越大夫范蠡带着西施泛游五湖的结局。只是狐翁用神术引女婿上钩,柳生又用智谋迷惑双亲,作为岳父和女婿,难道像这个样子吗?如果不是家宝姑母的义举,婚事虽然可以撮合,但人言实在可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俊男美女的结合,难道不是天意吗?

遗钩

京师有位叫高二的巡逻士卒,平时很喜欢喝酒。喝醉之后就拄着一根白棍,在街巷边走边唱。棍的顶端有铁器,坚固锐利,下端弯曲,样子很像结缨的矛枪,称作是“钩”,是夜间巡逻的人用来捕捉盗贼的用具。

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高二又喝得醉醺醺的,带着钩出来巡逻。经过一户人家,看到灯烛还亮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户新婚不久的人家。高二心里一动,将耳朵贴住墙壁,听到里面妻子和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很轻,可以想象这一对夫妇亲昵的样子。高二忍不住想入非非,暗自思量自己并不能亲临其境,只好闷闷不乐地朝前走去。不一会儿,看到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行动很缓慢。走近一看,从衣着大致可以辨别,原来是一位妇人。高二心想这人深夜单身行走,一定不是良家女子,估计可以调戏她一番,于是紧紧跟在她后面。那妇人直接走进一条小巷,那儿有一道非常低矮的门,是用竹木编成的,妇人随后就侧着身子走进去。高二一时还不敢放肆,屏住呼吸,观察里面的动静。一会儿听到几个小孩子嬉笑玩耍的声音,看见了妇人,孩子们都亲近撒娇,似乎没有男人,高二心安定了许多。又见只是矮墙,于是翻了进去。妇人听到动静,大声喝问:“是谁?”高二就把钩靠在墙上,趁机突然闯入屋内,说:“我是高二。”妇人惊讶地问道:“你带钩来了?”高二笑着说:“钩的确带来了,但已经放在墙下了。”妇人于是就媚笑奉承,似乎表现出半推半就的模样,只是说:“小孩子烦人,咱们还是到屋上去吧。”高二欢欢喜喜地跟着妇人上去。到了上面,果然很平坦,妇人就脱了衣服先躺下,高二摸着她的肌体,觉得非常肥厚,贴身上去,像是抱着瓮,又像是抱着一堆浮肿的东西,叫人非常难受。但高二正在饥渴的兴致中,全然不计较这些。两厢欢娱了好一阵子,高二心满意足,而隔夜酒还没清醒,于是就抱着妇人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这是高二哥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又有人怒气冲冲地说:“这小偷想盗窃我的小猪,所以准备用钩钩取。难道高二哥也做起这种事了?”不久有人大声嚷嚷:“果然是高二哥!只是看不到人,衣服倒在。”高二听了大吃一惊,一睁眼,只见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自己原来睡在别人家的猪圈里。再朝身下一看,只见有一头将近百来斤的母猪躺在墙角鼾然大睡,自己的钩也在一边,不禁大惊失色,而身上一丝不挂,非常恐慌。幸好衣服还在一边,连忙穿上,红着脸走了下来。

刚开始,主人看到是高二,模样疯疯癫癫的,也十分吃惊,把他叫住,高二的两位伙伴已经先在那里了,也争着问他。高二心里有鬼,说不出口。只是对主人说:“这头猪老了,不杀了吃,会变成妖怪的。”大伙儿这才知道原来他在和猪交欢,全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高二也顾不上他的钩,急匆匆地转身溜走了。

第二天,主人果真杀了那头猪。高二梦见那位妇人兴冲冲赶来,对他说:“多亏你一句话将我解脱,如今我转世为人了。”高二惊醒过来,才把这件事告诉给别人,别人听了,没有一个不捧腹大笑的。

外史氏说:宋国盂地乡野之人有讥刺卫灵公妃南子与宋公子朝淫乱的歌谣,“你的母猪既已定心,为何不归还我的公猪”。高二既然把自己当作公猪,那么母猪很容易也能定下心来。只是主人误听高二的一席话,直接把这头猪烹烧了,有些遗憾。要不然,宋公子朝正好前来,南子还未年老,两者交合的产物又必定会发生奇怪的事,真是可惜了。

奇遇

我又听某公说,西疆平定之后,有一位军中的将领,有四品的职位,带着人马去守卫回疆。手下有一百多个士兵,准备横渡溪水,将领和十几位将官单独坐在一条船上,一位年老的回人为他们驾船。这位回人偶然听出将领的乡音,忽然操着汉语问道:“长官们都来自中原,最近中原情况如何?”船上的人听了十分惊异,争着问他,回人伤心落泪,说:“我虽然住在这里,但实际上不是回人,原本生在中原地区,是世代做官的人家。年轻时入伍,在异域征战,偶然因为一次战争失利,就身陷准噶尔部中。他们把我当奴隶一样使唤,嚼雪吞毡,苟延残喘。后来他们又把我卖给回族部落,于是遵从当地风俗,无法再改,至今又过了几十年。庆幸皇上的威势远震四方,我重新见到了故国的人,忍不住心有感触,脱口而出,千万不要见怪!”大家听了他的遭遇,都十分同情,有的还流下了眼泪。将领忽然心里一动,又问那人姓氏住地,竟然和将领本人的姓氏住地完全一致。等到那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将领非常吃惊,起身问道:“你离开家乡的时候,是否已经成家?”那人说:“娶了某氏,感情很融洽。”将领又问:“有没有孩子呢?”那人回答说:“有个一周岁的孩子,还不懂寻梨觅枣。”将领又问他孩子叫什么名字,那人还没有说完,将领早已经伤心大哭,双膝跪地。那人开始觉得惊奇,也放下船桨跪倒在地,坚持不肯接受跪拜。同船有不少人知道这其中的情况,又有证有据地一一详细说出,再问那人祖父和父亲的名字,都一一吻合。那人也泣不成声,和将领抱头痛哭。这时船已经到了对岸,将领说:“父亲不要驾船了。”拿出衣服帽子给他换上,带他一起来到驻防的兵营。将领向上司递交了公文,详细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又自愿交还官职,为父亲赎罪。上司对他们父子的遭遇表示同情,对他们的重逢感到高兴,急忙为他们上表奏章,又奉旨宽恕了将领的父亲,不再问罪,允许他返回乡里。将领这才叫人送他父亲回家。将领的母亲还在,夫妇俩握手痛哭,他们的年纪都已经超过七十了。

外史氏说:奇遇的事,只有在伦理纲常的关系上,才更加令人可泣可歌、可哀可喜,一时七情汇聚在一起,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在天涯远方和骨肉亲人相聚,这种极乐出自于极苦,而更加能让人享受极度的喜悦。真好比身处异地而失去儿子的邓攸,有幸遇上失去父亲的丁兰。丁兰只能白白地雕刻木偶当作自己的亲人,而他们父子真的团聚了,老天安排得多么巧妙啊!要不然,丝毫不相关的人乘坐在一条船上,有谁能让他们相互自我介绍呢?

绣舄

德安有个人叫庄士玉,对女红尤其擅长,一有空总是替妻子绣鞋,绣上数瓣梅花,妍丽娇艳,栩栩如生。有人听说这事,每每笑着说,相比之下,汉代张敞替妻子画眉,还说不上是最为钟情的。

一天晚上,庄氏在烛下做绣活,过了半夜,就把所绣的鞋放在窗上,和妻子一起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起来,发觉鞋子不见了,就怀疑被小偷拿走了,但是屋里其他东西一件不少,所以感到很奇怪,但也不是很介意。等到傍晚,庄氏正和妻子谈起那件怪事,忽然屋梁上落下一物,快得像鸟一样,扑面飞来。庄氏急忙一看,落在了床榻上,原来是他所绣的鞋,上面附着一张纸,写着娟秀工整的小楷字。庄氏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故抛象管弄银针,织尽文房几许心。自是深情怜一瓣,讵知寸趾价千金。”语意似乎是嘲笑庄氏妻子的脚不怎么样,但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庄氏看了之后也一笑了之,但心里也暗暗有一丝相同的感觉,觉得妻子的足弓并不令人满意。妻子并没有觉察,只是很害怕发生的怪事。第二天,她找借口回娘家去了,很久都不回来,一定要等搬迁之后再回家,其中的确也有什么原因。

庄氏没有听从妻子的意见,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总是祝告说:“那位自称寸趾千金的人,不能让人看一下吗?”多次祝告之后,听到梁上有人笑着说:“你那位赤脚丫头似乎也不错,为啥要纤纤寸趾呢?”庄氏一听,非常惊讶,就看到有半弯的绣鞋,从梁上垂下来,像新月一般尖瘦,用薄纱和锦带缠束,看上去还不到三寸长,的确是件珍品。而且从下朝梁上望去,可以看到穿着整齐的衣裤,都用薄薄的绉纱做成的,更加让人为之销魂。庄氏既然已经看到一斑,就更想窥见全豹,所以又祝告起来。一会儿工夫听到上面娇声细语地讥笑说:“书呆子一点儿也不懂,这样才令人神魂颠倒,为啥一定非要看到全部才心满意足?”庄氏更加哀声恳求,一眨眼只见直接下来一人,原来是一位年方十六的美人,乌发双挽,面容姣好妩媚,的确是人世间很难见到的。庄氏想想自己的妻子,真是有天壤之别,就招呼美人坐下,稍稍问起她的来历。美人低头不答,只是慢声细气地说:“你只配为蠢东西握脚穿鞋,又哪里知道天上西施呢?”庄氏也笑着说:“如果西施果真愿意屈驾,我也能够效法西汉张良为黄石公穿鞋的故事。”两人于是互相拍起手来。缠绵了一会儿,美人丝毫不觉得羞涩,直接扑进庄氏的怀抱,任由他解衣宽带,抱着滚进被窝。二人交欢的快乐,远远超过庄氏和妻子的欢合。事完之后,美人脱下自己所穿的鞋子赠给庄氏,说:“这么好的鞋样给你留着,假如读书写作有空,替我绣一绣。”说完,奋身朝上,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庄氏仔细观察着美人的鞋,只看到是用五色花纹织成的,虽然看上去像是锥子那样纤瘦多姿,但也差不多已经成了破鞋。庄氏顿时心领神会,重新进行制作,做工极其精巧。才做成,美人又来了,庄氏拿出鞋给她,美人脸上喜气洋洋。这一天两人比初次欢会更加亲密恩爱。天一亮,美人拿着新鞋留下旧鞋走了,临走前又嘱咐说:“我为你来一趟不容易,每次来鞋总是被踏破,你能随时给我换成新的,就时时可以见面。”庄氏满口答应,从此放下别的事,连日赶工制鞋,只害怕美人不来。十来天的时间,美人得到的鞋,已经不少于五双。而搬家的事更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妻子等不及,回家来了,一见到庄氏,忽然大惊失色,说:“我离家不到一个月,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不堪?”庄氏瞒着她,硬是一个字不说。妻子从床上搜出一只鞋,一看并不是原来的那一只,穿在脚上,尺寸不对,原来那鞋是美人留下的。妻子忍不住生气极了,最后竟然夫妻反目。她把美人的鞋扔入火中,还嚷嚷要寻短见,庄氏这才搬了家。从此以后庄氏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后来本县有人不小心掘出了一座古墓,看到有一只雌狐从里面飞快窜出,迅速逃跑了。大家朝墓里一看,发现衣服妆奁应有尽有,破旧的竹筐中还放着几双鞋,制作精妙。喜欢多事的人拿出来给别人去看,原来都是庄氏的手艺。

外史氏说:替妻子做鞋,也是一件风流韵事,但最终惹来大祸,难道大鞋和小鞋,也有利弊之分吗?纤纤莲鞋还握在手上,渺渺幽魂不久就归入黄泉了,这样的话,还不如给大脚婆多做几次鞋而没有祸害呢!南齐东昏侯萧宝卷凿金为莲花贴在地上,叫他的潘妃在上面行走,称之“步步生莲花”,最终因为这个国家灭亡,更何况是比他下层的人呢?人们对分辨大小肥瘦津津乐道,其实也是在延续庄生的做法。

舆中人

京师车马络绎不绝,外出的人大多用车,所以即使是曲巷穷屋前,也都有车辙马迹。而那些闺阁中的姝丽,外出也都自己准备装饰华美的车马,不用从外面借;比这差一些的,就只能租车了。

有位公子,生性放荡,特别喜欢艳游,遇到姿色出众的女子,就好像苍蝇碰到了腥膻,总是不愿放弃。父亲一死,更加无法无天了。他又暗暗寻思那些美人外出乘车,有一道道帷帘遮隔,一颦一笑不能亲眼看到,于是就和狐朋狗友商量,装扮成赶车的,凡是那些坐车美人的娇姿媚态,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让他们大饱眼福。他们又常常品头论足,津津乐道,谁美谁丑,谁妆浓谁妆淡,而用车的人却根本不知道。

丙子年夏日,公子又驾着他人的车到市中,正要寻找猎物想要大饱眼福,一位老妇迈着小步走来,嘴里唠叨着:“路有二十里,钱只有一百文,哪个驾车的愿意去?”老妇一眼看到公子的车,就叫道:“租车。”公子问她去哪儿,老妇回答说:“去八里庄上新坟,来回都乘你的车,只坐一位小娘子,去不去?”公子笑着说:“你这个老妈妈只是跟我拉家常吧,那车钱怎么算呢?”老妇说:“不会亏待你的,整整一百文钱,愿意去吗?”公子嫌少,老妇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去,好像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公子心里在嘀咕:“一位小娘子,一定是不久前死了丈夫。我虽然看见不少的美人,但毕竟没有搭过话,今天遇到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想到这里,他就招呼老妇:“老妈妈过来,车我租给你了!”老妇很高兴,带他前去。东绕西拐,走过几条小巷,才到了家门口,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公子一打量,看到屋小墙低,里面不时传出娇滴滴的说话声,听上去很像是二十岁不到的女子。老妇进了屋,过了一会儿,拿着纸钱出来,又往车内铺上垫子,一瘸一拐地进进出出。一女子缓缓走出门,公子侧眼偷看,只看到女子脸如盛开的桃花,娇妍艳丽,皮肤好像凝冻的脂肪,白皙柔滑,白衣黑裙,果然是一位新寡的美艳女子。公子暗地里更加欢喜了。少妇回头对老妇说:“好好看家,进出要当心,傍晚我就回来。”老妇笑着答应,进屋把门关上。少妇这才上了车,又对公子说:“车子不要跑得太快,我体质弱,经不起颠簸。”声音听上去仿佛莺鸟那样娇脆动人。公子更是想入非非,心里算计道:“孤零零一个人,一定不是大家闺秀,到了野外,用武力逼迫,肯定逃不出我的手心。”于是坐在车辕上小憩,悄悄打探,问道:“娘子是去扫祖先的墓吗?”少妇回答说:“到我丈夫墓上。”公子又问道:“去世多少时间了?”少妇回答说:“不到一百天。”在谈话中,两人逐渐亲近起来,少妇口脂的香气也因身体的凑近渐渐袭来。还没有走出城门,公子早已经魂不守舍。

到了郊外,道路交错,公子原来熟悉幽静的小路,就策马飞快前进。少妇在车中打量了好久,惊叫道:“走错了,这不是我平日来往的那条路!”公子回答说:“你别说话,走这条路既快速又方便,你知道什么!”仍然和她搭话,言语也渐渐淫荡起来,少妇也不推拒,只是微微一笑。不久公子悄悄去摸她的手,少妇则把纤纤玉腕伸过来;公子又去拉衣服戏弄,少妇则亲昵地承受了。公子欲火中烧,正想着趁机和少妇欢娱,少妇忽然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公子问她,少妇笑着说:“这事不能让人知道,但又必须和你说。我匆匆忙忙出门,来不及上厕所,现在小腹胀痛,你发现有隐僻的地方,就把车停一下。”公子听了正合自己的心思,就笑着答应了。

转眼间到了一处林地,树叶茂密,周围没有人迹。于是公子吆喝着牲口把车停下,回头对少妇说:“娘子请方便吧,我不能跟着你一起了。”少妇下了车,察看了一下四周,对公子说:“这地方地势险峻,有些吓人的,你陪我去吧,站在远处,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说着向公子频频送去秋波,公子大喜过望,就随她一起走。少妇来到枝叶茂密的树下,忽然变了声音对公子说:“你看我这样子可爱吗?”公子急忙一看,只看到对方张着大口,露出断牙,两眼犹如火把一样巨大,发着亮光,原来是一个活夜叉。公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夜叉挥臂打来,公子立刻就倒在地上,夜叉看上去白净柔嫩的手,比河神的巨掌还要厉害。夜叉像捉小鸡那样将公子绑在树上,训斥他说:“你父亲一生官运亨通,却生了你这个不肖的儿子,两眼不知道读诗书,只是一门心思盯着人家女子看,按律应当挖去眼睛。”说着就从腰间取出刀子,捅入公子的左眼眶,眼珠子随即落在手里,夜叉把它放入口中,像嚼甘蔗那样吃得津津有味。公子哀声惨叫。夜叉又训斥说:“你不但目光贪婪,嘴巴也不干净,按律应该惩罚你,让你变成哑巴。但我又要你留下舌头去告诉别人,作为替罪,应当把嘴唇割去。”就动手割去他的嘴唇,公子更是大声号呼。夜叉又训斥说:“你有手,但文不能握笔,武不能开弓,而甘愿拿鞭子赶车,让手蒙受很大的耻辱,按律应当砍去一只手,看你还能不能扬鞭赶车,扬扬得意了?”说着就砍断了他的右手腕,公子的衣袖一片殷红。夜叉这才拍手笑着说:“今日我为女子雪了耻!”说完,又变成一位美丽的少妇,向公子行礼,说:“劳烦你让我搭车,没东西酬谢,十分惭愧。只是回去的路途遥远,本人体弱难行,暂时借用一下你的车马。”竟然走出树林,登车赶马离开,不知道她去向哪里。

公子伤势严重,呼喊救命却没有人回应,这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一会儿在烈日下暴晒,饥肠辘辘,越发感到悔恨。幸好有几位行人经过这里,他大声呼叫,众人来到他跟前,都感到很奇怪。公子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全都惊恐极了,替公子松了绑,送他回家。公子从此以后成了残废,但完全收敛了之前的狂态,变得敦厚老实,不再是原先那副轻浮放荡的模样。

过了两年,公子又在路上遇见一位妇人,好像是两年前乘坐他车的那位少妇。公子不敢再看,听到那妇人在远处说:“我就是坐你车的那个人,你能改邪归正,寿命也会增加。”公子大吃一惊,再看的时候,茫然不见人影。

外史氏说:轻狂作恶,这不是王法没有办法禁止的。不是禁止不了,而是被别人盯着偷看的人自己也没有察觉,又怎么能依据国家的刑律对偷看的人绳之以法,按律法处罚呢?幸亏活菩萨露出活夜叉的身形,挖眼割肉,最终让他回心向善,不至于一直放荡越规,真有大慈大悲的心肠!这位车中人,闺阁女子都应当给她绣像,祭祀她。

庞眉叟

福建按察使陈公,政绩一直都十分卓著。他有一位幕僚卢生,实际上在帮他出谋划策,陈公一直对他非常优厚,经常和他同寝共食。卢生年纪不到三十,判案精确严密,让人没什么可以指摘的,陈公的僚属都对他很佩服,卢生也十分自负。

刚好从邵武来了一位怪人,姓庞名芝,字眉叟,已经七十岁了,而看上去像是只有二十岁左右。庞芝身怀奇术,能和鬼神通话,可以知道人们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某知府把他推荐给陈公,用驿车送他来省城。庞芝的预言立刻就能应验,陈公非常尊重信任他,也招他入了幕府。庞芝来到官署之后,和卢生相遇,总是一直盯着他看,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陈公疑惑不解。但是因为卢生向来态度傲慢,对庞芝也不敬重,所以庞芝这种举动,陈公也不是很介意。

一天晚上,陈公和庞芝坐着聊谈,忽然听见凄惨的鬼叫声,好像就在附近。陈公和侍从都听到了,便惊恐地问庞芝发生了什么事,庞芝笑着说:“这是卢生过去造的孽,对陈公你是没有危害的。”陈公问他,庞芝开始不肯说,陈公再三询问,他才说:“你还记得以前蒲葵扇的事吗?”陈公惊异地说:“记得很清楚,但不是我职责之内的事。”庞芝说:“你虽然说和这事没有关系,但卢生实际上负责处理这事,他三言两语便断送了两条人命。前些日子阎王已经着手核查,他就要大祸临头了!”陈公问什么时候,庞芝回答说在三天之内。陈公就默默无语,心中很不快,但还是将信将疑。侍从中有跟卢生关系很好的,听到之后惊讶害怕极了,就告诉卢生这件事。这时卢生正因可怕的警讯而心神不定,听侍从一说,更是胆战心惊。于是他备下酒菜邀请庞芝来,恭敬地向他请教好的方法。庞芝知道侍从走漏了风声,硬是不肯赴宴。卢生就带着酒席拜访庞芝,一举一动毕恭毕敬,全程陪着笑脸,完全不是过去那副傲慢的模样。庞芝也暗中发笑,一句话也不说。喝酒正喝到高兴的时候,卢生挑起了话头说:“你在福建,也知道蒲葵扇一案是谁判的吗?”庞芝假装一笑,说:“这是前任按察使某公的事,你现在提起,一定有什么缘故。”卢生于是叹息道:“我当时在负责处理文书,根据事实判案,案情最终水落石出。但是有人拿它当话柄,实在叫人无法理解。”庞芝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说:“到了今天,你还觉得案子判得准确无误吗?二位冤屈死者在叫冤,整个冥府都震怒了,你危在旦夕,却还这样振振有词!”卢生万分惊慌,起身离席,跪倒在地上,侍从们一时间都感到十分惊异。

原来福建地区一直以来都看重男色,一些重礼教的书香门第,生得俊美的男孩,比女孩还管得紧。某县有一位大绅士,生有一子一女,都长得容貌出众。绅士向来崇尚礼教,对子女管教很严,两人到了婚嫁的年龄,还未出过门。家中的年轻的仆人,都不曾见过,而美貌的女子更谈不上了。

一天绅士有事外出,看到仆人拿着蒲葵小扇在门边纳凉,绅士也没放在心上,几天之后,经过女儿闺房,看见桌上正好放着这把扇子。拿来一看,上面题着一首五言绝句,墨迹还很新,而且诗写得鄙俗可笑。绅士还是没有怎么当回事。随后问女儿,回答说:“扇子是刚才弟弟带过来的,说是某个仆人的,诗不知道是谁写的,读了令人发笑。父亲也曾见到过吗?”绅士微微点了点头,而疑心顿时就产生了。当时内外隔绝,仆人的东西无法带入内房,所以绅士感到奇怪。但一想仆人的妻子在他家中做事,东西可能是从她那儿带来的,也就没有再追究。父亲前脚出去,弟弟后脚进来,姐弟俩又把这事当作笑话谈论。过了一会儿,姐姐要弟弟重题一首诗。弟弟起先不肯,转念一想自己堂堂年轻男子,却也像大家闺秀那样,关在屋里不能出去,不得不叫人感到郁闷,便用清水洗去扇上的原诗,挥毫写下了一首绝句:“雄飞原有志,雌伏固无妨。倘借春风力,飘摇出画堂。”诗一写成,姐弟俩又谈笑了一会儿,因为怕被父亲发现,就把扇子藏好。而绅士也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第二年,绅士将要出远门,吩咐某门客处理外务,住在他家,这位门客是绅士平日很宠信的。当时正值酷暑天气,蚊子成群,叫声如雷。门客想拿一样东西来驱赶蚊子,就招呼内屋里的人拿件东西来。绅士的儿子一时找不到,偶尔看见这把扇子,就把它交给了门客,当时也忘了扇子上的题诗。门客扇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起来,仆人一眼发现了这把扇子,惊异地以为是他的东西,一看上面的题诗,却又不是,也就扔在一边。而这位门客不满二十岁,就因为秀色受到某位贵官的宠爱,因此至今还寄身在他家。这一天门客发现仆人看到扇子如此惊讶,就拿过扇子一看,顿时感到受了极大的羞辱,怀疑绅士的儿子在嘲笑自己,一心想着要施加报复。等到绅士回来,门客故意把扇子放在他面前,还谎说是绅士儿子送给他的。绅士原来就心有怀疑,这时一见扇上的题诗,顿时火冒三丈。门客又说:“公子每晚外出,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是你的心腹门人,不得不告诉你。”绅士听了更是恼火,进屋叫来他的儿子,立刻就要鞭打儿子。幸亏女儿挺身而出,极力辩解,把写诗的时间和如何取扇给门客一一说出,又说公子夜出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说法,绅士这才明白,所以下令将门客赶出家门。门客无地自容,老鼠一般地溜走了。

又过了一年,绅士替儿子和一户做官人家结亲,已经送了订亲礼。这事被门客知道了,就怀着旧恨,带着那把扇子来到做官人家,说得有板有眼,很像是真的。那位做官的又非常迂腐,就用索取书法为借口,叫女婿写几行字。绅士不知内情,叫儿子写好给了他。做官的一比对,发现字迹吻合,竟然派媒人断绝了这门亲事。绅士愤愤不平,再三争辩,以至对簿公堂。而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认为诗意还可有另外的解释,事情也有疑点,就把这事上报巡抚官、布政使及按察使,上司也让他进行调解。而这时卢生刚好进了幕府,听说这事,就笑着说:“这地方这种风气一直就有,不可让它再滋长,更何况是绅士家出了这样的事。”就把扇子拿进官府,在上面草草写了一行字:“既然甘愿雌伏,还有什么必要想雄飞?他的人品从中可以知晓,断婚理所应当。如果要保全体面,切望断离这门亲事。”云云。绅士拿到一看,觉得羞辱万分,无地自容,回到家就痛打儿子,逼他招供,儿子无法说清,竟然刎颈而死。女儿惊恐地说:“事实上是我让弟弟这样做的,事情到今天这一地步,是我杀了弟弟。”于是也自缢身亡。绅士来不及抢救,一气之下,病魔缠身,最终落了个病残。而人们还把这件事当作丑闻互相传说,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冤情。

这桩案子断了已有好几年,这天卢生忽然梦见自己手持蒲葵扇,准备写些什么,身边有一位女鬼,脖上缠着洁白的帛带,伤心痛哭。卢生惊醒过来,心里吓得怦怦直跳。又听侍从这么一说,所以在庞芝面前表现卑谦,希望能侥幸地躲过祸患。庞芝一面责备他,一面极力推辞说:“这桩案子既然已经判定,也像你手中铁笔一样,根本无法动摇。只是因为搬弄是非的那位门客,当时在大官身边,鬼无法靠近,所以让你也稍微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如今大官已经南下,在江上翻了船,性命难逃,难道你还能独自活上一些日子吗?”说完又叹息了。卢生又流着眼泪哀求,并说还要侍候老母,庞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只剩下一种办法,你看着办吧。”说着叫左右的人退下,对卢生耳语说:“那位门客被鬼逼迫,于是投靠在相国的门下,乞求当一名随从,时时听从使唤,所以苟延残喘到现在。听说阎王即将转生人世,府上缺员,限期三天,全部了结旧案。你能和陈公一起住几个晚上,得到他的保护,或许借此可以免难。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泄露了天地间的秘密,罪责深重,明天早晨也将离开这儿到别的地方去。”卢生听了这话,深信不疑。等到陈公处理完公事回来,卢生就哭叫着求救。陈公问他出了什么事,卢生一五一十诉说。陈公又去问庞芝,庞芝回答说:“以您的福德,保护这样一个人并不困难,愿意不愿意救他,只能看你的态度。”陈公于是慷慨地同意了。于是他叫人把卧具搬到卢生的房内,自己和卢生对弈,直到半夜的时候才睡下,果然没出什么事,连鬼叫声也听不到了。早晨起来,台阶边上好像有绳索的痕迹,侍从都感到奇怪。等到陈公出来,庞芝就迎了上去,提出要离开此地回邵武。陈公挽留他,庞芝坚决不肯,不得已陈公在官署为庞芝饯行。临走前,庞芝对卢生说:“只剩下这两夜了,你也千万不要自己误了事!”卢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庞芝于是立即动身上路。

到了第二天晚上,陈公下棋累了,就和卢生坐着聊天。到了半夜快要就寝,这时侍从也大多偷懒贪睡。不一会儿听到帘钩轻轻拨动的响声,陈公心里原有提防,急忙一看,只见两团黑气,如同淡雾那样模糊不清,阴森森地朝卧室逼来,把人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再看卢生,已经是呆呆地坐着不能动。陈公感到惊骇极了,大声呵斥,黑气顿时收敛,仿佛显露出了人形,侍从都看清了,一男一女,年纪十六七岁左右,分别跪在陈公座位的两侧。陈公还没有开口问,女子就禀告道:“蒲葵扇一案,想来公也已经察觉到了冤枉。如今卢某很难逃脱罪责,请公走出卧室,不要庇护凶手,不然反而会给你增加麻烦。”陈公这时已经气馁,勉强问对方的名字,原来是某绅士的儿子和女儿。陈公于是慢声细语地说:“让他去死吧!”说完就起身快步走出。卢生这时尽管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但还是想着要留住陈公,陈公就借口上厕所,一口回绝,急忙回到内署。过了一会儿,派人去探视情况,回来报告说:“卢先生已经死了。”陈公更加惊恐害怕,不敢再踏进他的卧室,只是叫侍从用衣被裹了,把死者入殓。再问起卢生的死状,侍从说卢生临死前,跪在卧室当中很长时间,好像是求人救命,而且口鼻都有血痕。死后膝关节还没有伸直,身体蜷曲成一团,于是只好把缩成一团的尸体装入棺内。陈公往浙东写信,召来卢生的亲属,隆重地赠了抚恤金,并让他们将卢生的灵柩带回去。而卢生一死,对陈公来说如同失去了左右手。

幸好陈公这时接到升任布政使的传报,匆匆忙忙离任,在途中又碰见了庞芝。陈公知道他身怀异术,就把他留下来面谈,于是问起卢生的去处和两个晚上情况迥然不同的原因,显得非常懊恼。庞芝表情严肃地说:“当初我因为你政绩卓著,因此借你的威严作了预卜,说庇护一下那位小丑应该不妨事。没有想到你父教不严,卢生死的那一天,你的长子接受人家的贿赂,诬陷一位良家女子,把她永远关在牢中,上帝便削减了你的福禄,这是父子属于至亲关系的缘故。所以藏身匿迹的鬼,因此现出身形,而且不顾一切地前来冒犯你。要不是你明察事机,连你也会患上疾病。不是我误你的事,实在是你误了自己。如今卢生已经受尽冥府的惩罚,转生人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踌躇满志了。”说完就告辞了。陈公感到十分忧伤。当时他的长子已经在某州履任,于是派人带信去质问他,儿子坚持不肯承认。陈公因为这件事,一直郁郁不欢。没过多久,因为公务而被降职去管理盐政,还未上任就去世了。

外史氏说:福运一定要与德行相结合,这非常重要,然后才能使神敬慕鬼屈服。陈公因为儿子的事而削减了福禄,鬼就逼迫而来。德行是福运的基础,怎么能不去努力做到呢?说到蒲葵一扇,虽然能招来是非,假如不是卢生负责处理这件事,也未必不能使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卢生任性失职,理所应当受到尘世的制裁,而事实上仅仅受到冥府的惩处,还算得上是侥幸的。只是阎王也转生人世,那么应当给他什么职位呢?这一说法毫无根据。每每想叫庞眉叟来问个清楚,又想到天高地远,摸不准他到底居住在什么地方,也只能空有这个念头罢了。

诗妖

济南汤敬一向来专注于诗歌的研习,作品很有杜甫的风致。一时苦心研习诗歌的人都钦慕他,每当读到他的好诗,就如获至宝。汶上有位姓李的年轻人,藏有自己诗稿一百多首,不是好朋友很难看到。但李某的作品,不仅绝对不能和杜甫相媲美,而且也绝对比不上汤敬一,胡言乱语,读了很让人恶心。可李某总是大言不惭地说:“汤敬一以杜甫为师,我以汤敬一为师,古今诗学的传授,只有这么一条线罢了,区区元稹、白居易,根本不值一提!”朋友们听了没有一个不暗自发笑的。

一天,李某在吟诵汤敬一的诗作,正要狂呼乱叫,听到有人笑着说:“汤敬一诗处于杜甫之下,你的诗实际上比杜甫还要好,为什么对汤诗如此欣赏呢?”李某一听满心欢喜,回头一看,只看到面前站立着一个怪物,巨角断牙,形体高大,快要顶到屋梁,模样丑陋不堪。李某惊骇万分,吓得快要跌跟头,硬着头皮大声呵斥,怪物忽然不见了。从此李某更加得意非凡,自负才学过人,不学汤、杜诗,自成一家。又在门上大笔写上:“子美若生应下拜,敬一虽在敢齐驱?”别人一看,认为他太狂妄自大,都嗤之以鼻。

一天深夜,忽然有一位年方十六的少女来敲李某的书房门。李某开门仔细一看,发现少女长得极其妖艳,而举止更是轻浮放荡,就生起了爱慕之心。他请女子进屋,问她从哪里来。女子回答说:“我家居住在浣花溪边上,和杜甫草堂为邻,前些日子从四川移居山东。我生平酷爱杜诗,想找接近杜诗风格的诗人来侍奉他。听说你的诗作又在杜甫之上,如果能赐我一首诗,情愿侍候终身。”说完,向李某行拜礼。李某更加高兴,就请女子命题。女子从袖中拿出一块红巾,颜色非常鲜艳,随手铺在茶几上,说:“以此代纸,即景赋诗吧。”李某狂妄不自量,提笔乱写。才开了个头,女子就皱起了眉头,连声说:“这可如何是好?”写到第二句还是如此,竟然不等李某将诗写完,就把红巾收起来,放入衣袖,说:“坏了我丝绢!如此差劲的诗句,就只配写在厕所里的草纸上。所谓高出杜甫一筹,原来是这副德性!”李某十分羞愧,心中虽然恼火,但因为非常喜欢那位女子,也顾不上发作,反而笑着表示歉意。女子似乎没有要马上离去的意思,只是慢悠悠地说:“你想学诗,为什么不和我一同住上三五个晚上,或许能写出好的诗作来。要不然,就像地上一堆粪便,连狗都不理。”李某更加羞愧,但因为女子愿意留宿,又感到非常庆幸,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催促她解衣宽带,两厢合欢。睡下之后,李某忽然想起以前的事,于是举出鬼物的赞语,姑且自我解嘲。女子握着李某的阳具,嘲笑说:“你不知道,鬼物所说高出‘肚’上,估计是指这个。”李某也恍然大悟,忍不住大笑。那女子虽然看不起李某的诗才,却情深意长,极其缠绵,叮嘱李某说:“你没有写诗的才华,但有我在,杜甫虽然比不上,超过汤敬一绝不在话下。千万不要说出去,天机泄露就麻烦了!”李某姑且答应着。

早晨起来,一转眼女子就不见了。李某还有点半信半疑,等到有了些感触,准备挥毫作诗时,迷迷糊糊中好像女子就在身边。诗写成后,语句新颖,言辞秀丽,不再显得学薄识浅,自己看了也觉得耳目一新。他又拿去给别人看,人们都很惊讶地说:“你的诗如今虽然仍在杜甫之下,但好像已经在汤敬一之上了。”李某这才知道女子所说的话不假,从此和她同床共眠,几乎天天如此。

后来朋友们一起聚会,汤敬一刚好远道而来,也一同参加。主人拿出一幅画求众人题诗,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美人春睡图》。汤敬一谦让着让李某来题,李某也再三推辞,大家商量好,让他俩各赋一首,谁先吟成,就把谁的诗题在画上。李某竟然一挥而就,写道:“遮莫春愁重,终宵有醒时。却因香梦远,故向画图欹。百啭莺难唤,三眠柳不移。但憎舒又卷,睡损海棠枝。”诗才写成,大家都拍手称赞,汤敬一于是为之搁笔。题完诗又喝酒,汤敬一心里有疙瘩,便向李某挑起了话头:“你才思敏捷,我一向佩服,只是平时的诗没有像今天这么工整妥帖。今天的事,我有点迷惑不解,请你赐教!”李某这时已经喝得有些酣畅,便笑着说:“你也太谦虚了,难道王勃的‘落霞孤鹜’句,就足够使你为之搁笔吗?尽管如此,我以前所作的诗,实在也是胡言乱语,近来有奇遇,才觉得挥洒自如。”于是将遇到女子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大家都觉得惊异。在座的人当中有一位明白人忽然伤感地说:“你就要大祸临头了!这位女子必定是诗妖,她夜里吸取你的精气,白天又迷惑你的心灵,一定会让你身上精髓排空,津液枯竭,如此下来想要达到一般的寿命尚且困难,哪里说得上什么长命厚福?”李某于是十分恐慌,恭敬地请求良策。那位明白人和其他的人都说:“远离女子应该可以免去灾祸。”李某表示同意,回家后就把卧具搬到内室,不敢再住在书房,然而他不在内室过夜已经有三个月时间了。

妻子很高兴,和李某挑灯聊天。忽然那位女子现形出来,口中发出吽吽的吼叫声,指着李某斥责说:“我哪里对不起你,而你却要把我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出去,致使这些迂腐的书呆子把我当作妖怪!我的确是妖怪,但是写诗的人有哪个不依靠我?你们竟然如此嫌弃我!”说话的时候,那女子面目顿时一变,李某一看,只看见对方巨角断牙,模样丑陋,原来就是原先那位说自己的诗在杜甫之上的鬼怪。李某惊骇极了,和妻子一起跌倒在地,家人极力进行抢救。过了一些时候,才苏醒过来,还吐了几升血,病情非常危急。请来医生诊治,服用参苓汤,半年之后,病才渐渐痊愈,但李某有时作诗,诗又仍然像过去那样差劲。后来他抱恨终身,绝口不再提到“杜”字。

外史氏说:东施效颦,竟然令西施都显得逊色,如果不是笔下有神,腕下有鬼,一定不会这样。而女子用才色迷惑人,难免被人斥责为妖怪,要不然,一日得到,何必一定要享受百年的生命?那位明白人如果真的具有世间所没有的才识,就不该说一些危言耸听的话来。

变鬼

贵州、湖南一带苗人很多所以妖术盛行,因为苗人擅妖。妖术能将正常的一个人变成老虎,用木头代替脚,变幻莫测,无法描述其中的奥妙。明天启年间,荆南有几个无赖,拜一位苗人为师,学了一个妖术名叫“变鬼”,很难辨认,常常用在闺阁女子身上使其深受其害。刚开始在某县稍稍试了一试,多亏被黄冈李如龙道士一眼识破,立即上报给官府,把他们捉拿惩办,才没能让妖术横行起来。等到查究变鬼的办法,则风声鹤唳,使人们十分惊诧,原来并不是真鬼所致。

某县有户住在城市附近的富家,有三个身强力壮、十分魁梧的儿子,都已经娶家室。由于妻子早已经去世,主人老翁便带着两位小妾,住在另外一个院里,有十几位强健的仆人,身怀武术,就连大盗也闻风丧胆。一天,正好是老翁生日,儿子和媳妇都纷纷来祝寿。苗人便趁老翁一家夜开酒宴、守卫较为松懈的机会,把四位同伙聚集了,然后给每人一张符书,连同自己一起变成鬼前往老翁家。到了老翁家,已经是夜里三更时分,当时正是深秋季节,天气冷得让人无法忍受。老翁十分疲倦,和儿子陪来祝寿的客人之后,便想去休息,于是各自回到了卧室。鬼也分头跟随着他们。开始时发出窣窣的声响,接着又发出低低的抽泣声,加上寒风阵阵,一家人此时早已被吓得胆战心惊,不得安宁。老翁胆大,见状故意放大嗓门理直气壮地对妾说:“鬼来自阴间,很怕火光,我们来点上蜡烛迎接他们,我们三人为众,阳气旺盛,有什么可怕的?”这时听到长啸声由远而近传来,老翁早已被吓得连嘴上的胡须都簌簌抖动起来,像是风中的竹子,鬼见状也忍不住暗自发笑。等到鬼一进门,看清模样果然吓人,一个穿丧服戴凉帽,面色苍白。一个眼珠子不断翻动着,赤身裸体。鬼凑近灯下一看,只见老翁和妾都已倒在地上,便放肆使坏。天亮时,才一个个吼叫着离去。

老翁神志有点清醒过来,发现灯烛还未灭,睁眼朝室内四周一打量,只见箱子全被打开,这才明白所谓的鬼其实是一伙盗贼。刚开始他还没注意到两位小妾,等到一看床上,只见两位美人赤身裸体地躺着,顿时心生疑意,上前询问。妾哭泣着说:“开始以为是遇到了鬼,就被吓得倒地不省人事。可等到醒过来时,发现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剥去我们的衣服,恣意凌辱,那淫艳的情形我实在说不出口。几番折腾之后才起床离开,让我们狼狈不堪!”老翁听后又羞又恼,连忙拄着拐杖去叫他的大儿子。走到床前,担心媳妇还没有起床,老翁便从窗口叫儿子。只听到屋里几个女人娇声啼哭着说:“我们以后可怎么做人呢?”老翁听了大为惊疑,呼喊更急。儿子匆忙开门出来,只见满脸像木炭一样漆黑一团,就好像是昨天深夜所看到的鬼物。老翁吓得几乎拔腿要逃,强打起精神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回答说昨天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恶鬼,直接闯入内室,自己惊恐万分,就一头钻了没烧火的灶内。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狼狈,自己原先也不知道。老翁便不再问什么,只是叹息道:“你这样的壮汉都是这样,又何况我这样的老翁呢?”

老翁又去看二儿子,二媳妇已穿衣起床,让公公进屋,流着眼泪哭诉,说是也有一全身血污的鬼物,突然闯进内室,她一惊吓便倒在地上,等到醒来,就见床头有鬼,而自己已经一丝不挂。媳妇痛哭流涕,说她不想活了,老翁安慰了她一番。再一问儿子,媳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指,说是在床底下。老翁再三呼唤,儿子才慢慢爬着出来,过了好久才看见他的脸面,已是满脸污垢,不像人样。老翁更是叹息着离去。

他刚走出房门,就见小儿子赤着身子迎面狂奔而来,口里气愤不已地说:“真是白白养了这么多人,鬼一来就不敢动了,假如碰上盗贼又怎么办呢?”老翁听了觉得小儿子很勇武,急忙问起情况,儿子回答说:“鬼来时,儿和媳妇已睡下,一听鬼的声响觉得非常恐怖,便用被子蒙上头,不敢出声。哪里想到鬼竟然不罢休,用爪子撩开被子,儿一看它的面容,只见长着一头鬼发,双眉血红,一副冥府鬼怪的丑陋相,便吓得裤子也来不及穿,逃了出来。一出卧室,就想起我们人多力量大,就去招呼仆人,可他们都借醉意不愿意动,人还没有清醒。有几个醒着的,听我这么一说,都吓得瑟瑟发抖,直喊救命,就仿佛亲眼见到了鬼的样子,瞬间就找不到踪迹。儿没有办法,只能在外面不断徘徊,幸好也忘了什么叫寒冷,不然早冻死在外了。天快亮时,见刚才那个鬼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慢慢走来。儿也不敢上前盘问,所以急忙奔过来告知兄长,没想到先遇上父亲。”老翁感慨地说:“你小子还算有点气概。那你媳妇现在情况怎么样?”小儿子回答说:“我记得儿离开的时候,媳妇还没什么事。”老翁说:“快去看看,大概你媳妇被鬼抢走了!”小儿子立即奔到内室一看,果然到处找不到妻子的身影,便号啕大哭。老翁也慌里慌张地叫仆人四处寻找。到了中午,才在郊外找到,人被装在麻袋里,已奄奄一息。背回到家里,到傍晚时分才慢慢活过来。原来鬼见她长得年轻漂亮,满心欢喜,便将她从床上装入麻袋,扛起就走,准备回去娶作妻室。可是苗人见状担心事情败露,训斥他丢掉,所以才能免于被侮辱,回家团聚。老翁为这事感到十分羞耻,反而不出常理地给仆人重赏,目的是为了堵住他们的嘴,只是向官府报告说是遭了劫。

等鬼事败露,几人一一供出以前作的案。原来这些盗贼盗抢了好几家财物,作案手段如出一辙。只是别人家不像老翁一家特别怕鬼,而且家中没有如此美人,所以没有受到羞辱。案子判定后,人们便相互传说,老翁感到不安,叫儿子赶紧将媳妇都休了,儿子又都不同意,于是只得携带一家搬到乡下居住。不到十来年,张献忠作乱,美女被强迫征入军中,酿成的灾难更是酷烈。那些变鬼的人,或许是发生灾难的先兆。

外史氏说:人死了成鬼,这是正常的事,鬼仍是活人,便称得上是变。碰到像这样的鬼,人们见了当然会大惊失色,但是大胆到偷盗财物、侮辱妇女的地步,即使他们面目狰狞可恶,谁能不奋力抗争呢?只是除了那位老翁可以不论,可是他的三个儿子都身强力壮,为什么会如此惊恐,畏缩屈服呢?如果这样的事都可以忍受,那天下还有什么事不能忍受呢?受到了如此大的侮辱,儿子还将怨气发泄在仆人身上,父亲还下令将媳妇赶出家门,又怎么能不成为别人取笑的话柄呢?这又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用呢!

续念秧

《聊斋志异》里面说到设圈套骗取别人财物的故事,揭露了“念秧”即骗子的狡猾伎俩,使人一目了然。到现在,旅途所传,又有几件事,让行客十分寒心。下面就选取其中十分奇异的事情,来显示一个方面,让行客能懂得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予以回避的,不过现在要想全部都了解,恐怕还做不到。

浙东有一位显贵的布政使因自己年老便告退回家。他的其他几个儿子都在京师做官,只有一个年纪二十多的小儿子在他身边侍候。这位布政使十分看中功名,就叫小儿子去京师,和几个哥哥商量,想办法谋个一官半职。临行前,布政使给了儿子千金作为路上的花费,因为在京师诸兄长已备足了所需要的费用。临行前,布政使还是担心儿子年轻不老练,叮嘱他说:“路途中骗子很多,你路上要不嫖、不赌、不惹事生非,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事,你千万小心!”儿子一口答应。并不像只跟着年老的仆人的读书人,单身匹马,容易被人引上圈套。他有数位仆人跟随,乘上大船,到了汉口,就弃船而坐车,又赶了几十程路。公子把父亲的叮嘱牢牢记住,没花多少钱。加上布政使辞官没有多少时间,在路途中几乎都能碰上他的学生和过去的属吏,对公子又是请吃喝,又是赠送钱物,让公子大饱行囊,连随从的仆人也都跟着沾上了光。在这期间,公子等人更是小心翼翼,严防疏忽大意。

快要到京师的时候,先派了人前去通报,公子和他的仆人轻车快马,行进在京师南边的路途中,装载行装的车马一大排。虽说到京师还有一段路,但已不是很遥远,因此公子等人的戒心都渐渐放宽了。这天晚上,一行人马在安肃这一小县过夜。仆人卸了行装,公子在旅舍徘徊散步,向主人问起离京师的路程以及何时才可以到达。主人还来不及回答,旁边有一身穿盛装又长得修长魁梧的人替主人回答说:“明晚在涿州过一夜,两天后就可以到京师。客人按日程赶路,路也不远了。”公子点了点头,问起对方的姓氏,那人回答说姓田。听他的口音也是浙江一带的人,公子动了乡情,正要前来细问,仆人就过来请公子梳洗,便没来得及问就走进屋去。

到了天黑时分,田某忽然拿了好多酒菜进来,恳请仆人通报公子,说他是公子兄长现任某部被革职的官员,闲居在此地。假如公子愿意代为向兄长讲情,恢复他的官职,那么一定会谨记大恩并在日后相报。因此敬请公子用餐。公子很是疑惑,叫田某进来细细询问,田某说得有理有据,照他的讲法,本是件小事,有回转的余地。公子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京师,田某又回答说:“我有一个在县里当了小官掌管案卷的兄长,所以前来投奔他。”公子又私下问仆人,原来旅舍内外的人对这个人都很熟悉,心里感到踏实,便不再怀疑什么了,见推脱不了就收下了酒菜,又对田某加以安慰,答应替他求情。田某露出好像十分高兴的脸色,立即向公子跪倒叩头,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之后公子在旅舍一个人自酌自饮,田某和仆人们一起喝酒猜拳,也乐个不停。

酒快要喝到一半,人喧马叫,又有客人问公子住的地方。主人领着他们过来,其中一人长得一脸像戟一般的长须,穿着华丽并不像是平民百姓;而另外一位身材短小,年仅十五左右,眉清目秀,像一位少女。公子心里想:不会是骗子来了吧!强打起精神问对方,长一脸长须的人操一口浙江口音,笑着说:“我和你老兄是老乡,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某太常是我的叔父,现在也在京师任职,与府上诸位兄长时常有来往。我没什么能耐,只是有幸陪之。至于我家祖上的住地浙中故乡,和你家只相隔一衣带水。虽然我和你以前并未见过面,但前些日子相聚听你诸位兄长说起,知道你已北上,没想到果然碰上了,真是三生有幸。”公子听他这么一说,疑虑仍存,但又好像依稀记得家乡是有这么个人,便问他的官位,又拿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考查对方。那人回答说:“我是一介武夫,中了武举,但因父母去世,在家守孝所以没去部里等候派选。去年服丧刚完后,就来到京师,直到今天,才获准去保定府试用,我的官场生活实在很潦倒。但今天能有机会和你相见,实在很愉快。”语气十分亲热。公子于是恍然大悟,说:“你原来是武孝廉某吗?真是久仰久仰!”竟然高高兴兴地同他行礼寒暄,不再怀疑什么。原来公子的县里确实有一位中武举的居士,虽住得远,但曾听说过他的名声和节操,是某太常的侄子,和对方所说十分吻合,公子对此深信无疑,又谦让着叫对方入席。武孝廉笑着说:“我大概就是《周易》中说的‘不速之客’这一类人吧。”径自入席。公子又问那位少年是谁,孝廉悄悄地对公子耳语道:“这是京师中一位妙龄旦角,花费了几百两银子才将他弄到手,所以不能让他离开身边。冒昧地请求让他坐下,可以吗?”公子没有拒绝他的请求,果然热情地让少年坐在一边。少年傲气十足也不致谢就坐下了,公子心里感到十分奇怪。再斜眼一看他的相貌,只见脸上白晳光洁,胜过那些涂脂抹粉的美女,一举一动都显得娇柔妩媚,就好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公子对他的身份也不怀疑。

没过多久,武孝廉的侍从也进来了,报道说是店家说旅舍住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准备住到别的地方去。孝廉对公子笑着说:“我从北边而来,正好碰上你派往京师报信的随从,所以知道你今晚住在这儿,一路找过来,不知能不能容纳我等一席之地,能领教公子的高论。不然我等也会觉得很遗憾啊!”说完,恳切地看着公子。公子见对方很真诚,想想对方是同乡,又有官职,一路也舟车劳顿,又恰好能谈得来,不忍和好友分别,一时便顾不上想其他的,脱口而出慷慨地说:“这是我的错啊,先占了地方,让你没处下榻,多有得罪。但如果你不嫌弃,正好一个人苦于寂寞,同住一个房间,能推心置腹地谈谈心,何乐而不为呢?”孝廉听后十分高兴,谢道:“本来我说出这话就有点不好意思,可实在是夜晚再找住处确实很难,我是一个武夫,为人鲁莽,或许给你带来不便,请别见怪。多谢你盛情邀请,那我也就不见外了,再次多谢公子。”之后让侍从将衣装全数卸下放在房间里,真的住下了。公子见对方行装豪华富丽,和自己简直不相上下,越发深信不疑,于是洗杯再饮。

又过了一会儿,田某进来敬酒,公子的侍从也跟着进来。公子让人招待武孝廉的仆人,孝廉又起身表达谢意。见到田某,忽然惊叫道:“二哥你怎么也在这儿?”公子问他们相识的原因,原来田某是孝廉母亲一系的远房亲戚。公子出于同武孝廉的关系,也让田某入席。田某再三推辞之后,才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孝廉和他聊起了家常,说个不停。公子趁机注意起那位少年,竟然将父亲的叮嘱全忘记了。那少年又不时地暗送秋波,更是让公子魂不守舍,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缠绵得不可分开。武孝廉见公子已上钩,就故意献上一杯酒说:“你一定要把它喝了。这小子的绝活,还没有亮相呢。”公子一仰而尽而孝廉用筷子代替打板,叫少年清唱。少年起先还腼腆不肯开口,推说嗓子哑了,在孝廉一再要求下,才勉强同意了。刚一发声,就差点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要掉下来。这时四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后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三更时分,田某告别公子走了,公子和武孝廉都叫仆人来铺好床被,各睡一床。少年和孝廉同睡,并排而睡就好像是一对夫妻,公子心里美美地发笑。

睡下之后,武孝廉忽然要恶心呕吐,摆出一副醉态,惹得大家跟着都睡不着觉。公子原本就不习惯遇到这种情况,加上晚上喝了酒,就更无法入睡。远远听到清脆的吆五喝六的掷骰子声,公子知道是仆人们围在一起赌博聚乐,因为长途旅行寂寞,也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再一看那两个人,都早已经进入了梦乡。公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之,也渐渐有了睡意,又听到武孝廉在伸懒腰,似乎是喝了酒不能马上舒坦下来。过了片刻,孝廉悄声唤醒少年,少年一开始并未理会。又过了一些时候,少年才渐渐有所听觉醒来。武孝廉低声细语地对他说:“你把背转过来,把裤子脱掉。”一会儿只听见少年说:“床上有别人躺着,干吗又要做这样的事呢?”那人笑着说:“他喝醉了,这时早就应该睡死了,怎么会知道?你这是在故意为难我。”少年便不再吭声。不一会儿,床上脱裤子的声音窸窣作响,枕席边也传出声音,顿时喘气声、呻吟声充斥房间听得一清二楚。公子听了早已忍耐不住,欲念大发,只恨少年不在身边。没过多久,武孝廉似乎已熟睡,鼾声大作。又听到少年在埋怨着说:“坏了别人的好梦,可自己一会儿就醉入梦乡,这才欢愉了多少时间呢?”公子一时想招呼少年过来,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又强行忍了下来。

报更声响过四下,公子的睡意又上来了。不一会儿耳边有人在低声说道:“你快点醒一醒吧,我来报答你的爱慕之情。”话还没有说完,少年就已钻入公子的被窝,公子顿时感到一股兰麝的体香扑鼻而来。摸来人的下身,腻滑温暖。公子早已被挑动得欲念大动,哪会放过如此良机,何况那少年又十分主动,比女子还要胜过百倍。公子初次尝试这事,怎么能不神魂颠倒?完成后,两人睡在一个枕上互相亲吻,少年这才开口道:“我因一时糊涂,误随这位鲁莽的武夫,他借酒耍性子,十分不讲情面。加上勇猛可怕,稍稍不顺从他的心意,就要遭到毒打。哪像你这样温文尔雅,让人一见面就已为之心醉。”公子早已有了意思,便用话挑动他:“看得出来那位老兄也非常欢喜你,你有什么不满呢?”少年又说:“这人脑子清醒的时候对人也很温和,只是他十分喜爱喝酒,醉酒之后更是狂荡,就是当着仆人的面,也要强迫我做这等羞人的事。你想我们唱戏的,又怎么会不知羞耻?就像今晚和你同住一室,怎么会做如此之事?而他却不顾这些,以至淫声秽语全被你听去,于此也可见一斑了。”公子于是笑着说:“不如你离开他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这样你也自可找到乐趣。”少年低声诉说道:“他用了二百金替我还债,引诱我投入他的怀抱,还答应我到了任上再赏我二百金。我年纪小,错信了他的话,现在心里很后悔,但也没有办法。夜来和你相会,十分喜欢,所以才胆敢和你一起欢好。如果你真的想和我一起,只要你给他二百金还债,我就能和你一起去京师,朝夕相伴。我们这些艺人中还有比我还出色的,我也可以将他们一起叫来,陪你一起作乐,怎么样?”公子见他说话伶俐,更是合心意,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少年也不再起身,竟然任凭公子抱背入睡。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白。

早晨时候,公子还在酣睡,忽然听到武孝廉骂骂咧咧的声音,睁眼醒来,发现他正一把揪住少年,正要拳脚相加。公子看了心疼,便立即穿衣下床,红着脸进行劝解。武孝廉越发怒不可遏,又冲着公子骂开了:“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文雅之人,出身显贵,又是同乡,所以对你特别亲近,你为什么要仗势夺人所爱呢?这事也用不着上官府,就让我只打死这个畜牲!”公子内心十分羞愧,看到被挥拳痛打的少年,少年大喊救命,一时闹得不可开交,旅舍主人和两家仆人听到声响直闯进来。正闹得难解难分时,田某忽然从外边走了进来,劝住了武孝廉,说:“弟千万不要乱来。公子实是我的恩主,有话应该慢慢商量。”于是力劝武孝廉出去。武孝廉此时仍是怒容满面,田某硬把他拉走了。过了一会儿进来回复公子:“这可如何是好,他不肯罢休,怎么办?”少年此时也泪如雨下,不愿再跟随武孝廉。于是田某在双方之间进行了调解,劝公子出钱换人,公子也愿意。田某与武孝廉说了,起先还不肯,再三劝说,才答应了,但要索取少年衣服鞋子和饮食车马的费用,公子不舍得给。到了中午,才商量停当,公子将二百四十两银子付给武孝廉,他还唠唠叨叨的不解恨。

正要收拾行装上路,忽然又听到打斗声,比刚才还要厉害。公子感到奇怪,出来察看,见旅舍主人跌跌撞撞奔来,对公子说:“你的仆人和这个武孝廉的仆人昨天赌博,输了二百金,钱还了不到一半,因此双方发生争吵,到现在还在市中互相谩骂。如果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可就不得了了,如今法令森严,我的生意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求公子可怜可怜我吧!”公子急忙叫来仆人,严加责问,果然有一位仆人输了很多钱,无法偿还,而其他的仆人对那位武孝廉不满,都不肯代还,所以双方才发生殴打。公子一责问,仆人们都不敢说一句话,而讨钱的催得更紧。公子向来心肠好,对手下的人很爱怜,就又拿出一百金叫旅舍主人代为偿还给对方。武孝廉和他的仆人这才策马离去。

虽然公子损失了几百金,但却将少年弄到了手,十分满意,所以也不觉得什么遗憾。仆人又因花费了主人的钱,更是不敢劝谏。一行人马便赶紧动身赶路,田某也策马相送,公子没法推辞,只得任他一齐上路,来到了某镇。天色将晚,开始准备饭菜,田某又拿了好些吃的东西进来,公子很是感动,和少年在房内用餐,田某和仆人都待在外边。忽然又进来几个人,在庭院里走来走去,都穿着青衣,看打扮像是捕差,交头接耳,声音嘈杂,过了好久才出去。一会儿见田某慌里慌张地奔进房里,说:“我的这位亲戚真是太不像话,又连累公子了!”便指着少年说:“这人不就是某王府中的旦角吗?王给了他若干身价的钱,但都被他挥霍一空,所以才跟着我这位亲戚远走高飞。王一怒之下,叫京畿的捕差追捕,情急如火。我劝公子还是别将他收下,如果被京差发现,认为公子是逃者的罪主,要将你捉去见王。公子快想想办法吧!”话未说完,就见这帮人气势汹汹地全进来了,已到走廊下。

公子听说王要抓他,大惊失色。田某又出去和众捕差商量,安慰他们。一会儿进来两个人,硬拖着少年走出房间,像对待重犯那样给少年上了锁镣。公子更加感到害怕,赶紧叫来田某商量,想办法试着躲过这场灾祸。田某面露难色,说:“这伙人眼太高,小打小闹怎能解决问题?我尽量试试看吧。”出去之后,果然就被捕差围攻,还打他的耳光,田某不敢说一句话。公子又央求他,田某来回跑了好几趟,捕差答应要一千金才放人。公子虽然惊慌,但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田某又和这伙人好说歹说进行商量,受尽了辱骂训斥,才答应收八百金。公子随身带的钱,一半花在车船费上,另一半因前面的纠纷也花完了,于是只得拿出别人赠送的东西来贿赂捕差,不够的就用衣物抵押,囊中一半已空,才凑齐了数。捕差还吵吵闹闹不甘心,田某再三恳求赔不是,他们这才押着少年北上。对公子来说,钱没了,人也没了,心里闷闷不乐。夜幕降临,就在镇上过夜。

第二天上路,早已经不见田某的身影,公子起了疑心,细看仆人的行装,好像都少了一些东西,连忙询问。他们大多不敢答话,只有其中一位仆人回答说:“前晚和那武孝廉的仆人一起赌博,开始只有田某输得不可计数。等田某睡了之后,我们才开始处在下风。昨晚在这儿过夜,于是商量着从田某手里把钱赢过来,用来报答公子。没想到局势忽然起了变化,田某竟然大赢,大约得了几百金。我们又不敢告诉公子,只得各自从行装中拿了些东西给田某,使他满载而归。希望公子千万不要责怪。”公子一听,恍然大悟,想了好一阵才说:“唉,我知道了,这伙人确实是‘念秧’。”于是不再发怒,反而告诫他的仆人说:“我没有按照父亲叮嘱的去做,所以中了骗子的圈套,如今我们的确犯了淫赌之罪,大人若是知道了,恐怕我们都罪责难逃。等会说话一定要当心!假如我一朝飞黄腾达,这点钱也不难弄到手。”仆人听了都高兴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假如诸位公子问起来,我们该怎么回答呢?”公子说:“就说是遭到盗贼的抢劫,这样好一些。”仆人都答应了。

到了京师,公子的诸位兄长早已叫仆人在等候了,一见面感到奇怪,问道:“为什么没有如期到达?怎么拖迟到现在?”公子一声不吭。先去通报早到的仆人发现他们的东西一下比以前少了好多,觉得十分惊讶,而后到的仆人说遭了盗贼的抢劫,大家都十分惊诧。公子到了寓所后,见了诸兄长,也说是遭了劫。诸兄长想要追究此事,公子又不让,劝说道:“兄长们都是文学侍从之类的官员,哪有肯尽心尽力的捕差?而且损失的东西也不多,不必耿耿于怀。”诸位兄长听从了他的意见,都以为弟弟气量大,却不知道他心里有难言的苦衷。公子于是闭门思过,指使一同中了圈套的仆人暗中进行查访。他大哥的部门中,并无田姓的官员。而某太常的侄子,现在住在京师,也没听说授了官职。各王府的戏班中,也没有那位少年。公子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更不敢将此事传出去,即使仆人们也不敢吐露一字。

过了两年,公子因助饷而被授为山西省某州的副职。出了京师,重新经过那地方,旅舍已经多次易主,以前发生的事再也没法打听,便叹息着离去。骗子这么狡猾,怪不得要中他们的圈套,不只是像《聊斋志异》中所提到的那些行骗的手法。

外史氏说:一个布政使的儿子,用千金买来一笑,算起来损失也不大,只是那些小人们为此区区小事却绞尽脑汁行骗,这和从牛身上去拔取一根毛实在很相似,不禁让人感到好笑。尽管如此,从西江中汲水,同时也从沟里积水中汲水;狮子以全力捕捉大象,也以全力捕捉兔子,像这样努力,即使是沟壑也可以填满。假如说这位公子上当后还不是个事,那么比公子差一些的人如果遇到此劫难就更让人担心了。我因此特地将骗子的一些行骗伎俩描绘出来,给天下的行客提个醒。

生生袋

京师有一位妇人,因患肺结核病死去。死去进入了阴间,见数不清的小孩的睾丸堆积如山,旁边有一百多位坐在地上纺线的老妇,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于是妇人就问她们,一位老妇回答说:“这叫生生袋,只要是转生的人,都会在这儿领袋,所以即使堆积如山也不厌其多。冥主可怜我们这些家境贫穷、没有衣服穿的人,让我们在这儿缝纫,每缝一枚就能得三钱,凭借此为生。其中用单线和双线区分寿命的长短。你回去查看一下小孩就知道了。”老妇说完,那妇人还想再继续问什么,只见有一人忽然骑马飞驰而过,一见妇人就喝道:“你不该死,怎么还不走?”说着就像捉小鸡那样一把提起她的衣领,妇人被来者的气势所吓,惊醒了过来,病也好像好些了。她对别人说这事,人们这才想起俗话所说的婴儿的阴囊有缉边和锁边的区别,考虑妇人的话,好像还是可以相信的。

外史氏说:人大多数是靠膀胱而活,鬼又凭借着缝纫睾丸为生。生生一袋,使人间地狱无不留意于此。只是不知道这些工作的老妇是不是也要替换,要不然,缝好的东西真要多得无法数清,得到的钱又怎么会数得清呢?只可惜这位妇人来不及问这一问题。

窥井

有座古寺位于京师西面的易州叫兴国寺,建于元朝。三位世尊都塑着佛像,高约二丈,所以寺院殿堂很宏伟高峻。寺毁废之后,没什么可以加以修建。但每年重阳节的时候,那里的人还是于节前十天起就在寺院烧香拜佛,供摆各种物品。

盛夏的一天,几位管理园圃的老农和寺僧一起在殿堂柳树下乘凉,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喊,四处一看并无人影,大家十分惊慌,拔腿想逃,可是叫声越发急促。有一个胆子稍大一些的人,抬头一看,只见原来的天花板都是外方内圆,有一处脱落,竟然好像变成一口井的形状,有人将头伸出来,口里叫喊着:“我得了无法医治的口渴病,井里的大哥,请可怜可怜我,给我一勺水喝吧,救救我!”大家又大为惊骇,一看那人的面容,似乎认得,原来是附近的一位佃农。这时大家商量要去报告给官府,官府叫人搭好层梯,爬了好久才上去,掀开殿堂顶上的瓦片,将那人弄出来,而那人此时已呆若木鸡。

官府让他静养一昼夜,然后开始审问,那人招供道:“有一天来到寺中,被一位美貌的女子引到楼上。她的居室十分华美,给我好吃的,还让我和她一起睡觉。女子每次出去就告诫道:‘千万不要去窥视寺院中的井,否则就要大祸临头!’昨天实在因为口渴,就试着窥视下井,只看见人而不见水,所以就叫喊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身在殿堂的屋顶上。”官府猜想他一定是被狐所迷惑,召来保人,将佃农赶了出去。如今郡城中的人,还在传说这件怪事。

外史氏说:古人说“坐井观天”,而此人竟然能窥井知地。以那只狐来说,它的伎俩也实在有限,不过乡里的佃农遭遇到这样的事,倒是比东汉年间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仙的经历要略胜一筹。而因口渴病,就变成了枯井之蛙,实在也是人生一大恨事。

巨蝎

蓟郡有一座石桥,传说桥下有会放毒的东西,行人互相告诫,都不敢在那儿停留。一天,有位买卖生椒的商贩,赶着两头瘦弱的驴,驮着生椒,远道而来。当时正值四月底,天气十分炎热,商贩便在桥梁上歇一歇脚,把椒笼卸下放在石栏边上,驴也在草地上东啃西嚼地吃起草来。起先商贩并未听说这儿有毒物,就盖上衣服躺下休息,因疲倦不堪,竟然呼呼大睡起来。睡梦中仿佛听到了风声,又听到窸窣作响的声音,怀疑有人在偷他的生椒,可是一下子又醒不过来。过了好久才睡醒,赶紧起身查看,只见生椒还在,有一巨物吊挂在石栏边,像是一面琵琶,灰青色,细看原来是一只蝎子。商贩大惊,转身想逃。过了一会儿,见它一动不动,走近仔细一看,原来巨蝎已经被生椒麻死了。商贩很是奇怪,将剩下的生椒并在一处,用一头驴驮着蝎子走,蝎子的头和尾巴都拖到了地上。

外史氏说:传说用椒和泥涂墙建成的房子可以驱除邪恶而且很灵,但只有皇后这种人才有资格住这种房子,难道说别人都不怕邪恶吗?只是椒这种东西,味道非常浓烈,巨蝎吃了都要毙命,更何况是小于巨蝎的蝎子呢?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诗经》中“生椒满满双手捧”“生椒可结一升多”诗句所提到的生椒,倒是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梅异

吴楚山灵水秀,人才济济,即使连女子有文采的也是层出不穷,这或许是因为山川灵秀之气汇聚所致。吴郡有一位教官姓林,名字不详,无锡人。他出身于儒学家庭,学问迂远疏阔,做了三十年的秀才,直到上了年纪才经选拔考核而补授教官职位。他的妻子名娴,吴氏人家的女儿,小时候跟随毗陵祖母受学,咏诗有谢道韫的才华,作文有班昭的风致,同一时间的大家闺秀很少有能胜过她的。曾咏一首送春绝句,诗这样写道:“预烦小玉为留春,倦倚飞花饯故人。此去莫教莺语老,再来好啭柳条新。”才华可见一斑。她的父亲也在县学。林氏因等候补授空缺的职位已多时,刚巧没娶妻,便向吴家求婚。吴女的父亲以为林氏将授官职,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成婚的时候,吴娴还没有到结婚的年龄,可丈夫却早已经五十开外。林氏上任数年,无奈官运不佳,又加上很是迂腐平庸,只懂得做些科举应试的文章,其他的一窍不通,夫妻俩很少有夫唱妇随的和睦气氛,吴娴更加觉得无聊。幸好苏州一些名门闺秀耳闻她的大名,都纷纷拿着缀珠的绣品前来送礼拜师,儒学殿堂之后,又多了一帮才女相探讨,这时吴娴的心才稍微感到宽慰一些。而林氏因为自己官事不多,也任由吴娴和女伴往来酬应并不加阻拦。

癸未年仲春,林氏已年近六十,因年老多病,要求告老还乡。上司也无意挽留他,于是就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动身启程。诸位女伴听到这个消息,都依依不舍,全携带美酒来到江边,为吴娴饯行。这一天,香轿彩船,珠玉宝翠,映入眼帘,兰桂香气,四处飘逸,比起汉代疏广、疏受辞官而被人隆重送行的场景更为宏达,而林氏也一起沾了光。饯宴刚举行完,还来不及收拾,正在握手告别之间,吴娴突然昏倒在地。众人大吃一惊,围着她连声叫喊,竟然也不见醒,于是船也无法起航。

原来是吴娴正向众人致谢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位驼着背而又步履蹒跚的老妇,从船篷底下走出来,相貌很丑陋。她突然朝前吹气,吴娴耳边突然像刮起一阵刺骨的寒风,之后吴娴便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好像还感到老妇在她的面前,并且拉住她的衣袖说:“夫人你不要害怕,我是奉诸位姐姐之命,想和你好好谈一下,并不是真的鲁莽行事要加害于你。”说完,使出很大的力气拉着吴娴就走,吴娴没办法,只能跟她去,于是重新上岸。接着又见两位容貌娟秀的丽婢,簇拥着一辆画有五色祥云的彩车前来迎接,一见老妇就笑着说:“你这样请客人,也不怕失礼了。”老妇也笑了笑说:“老妇一向善于劝驾,像你们这些人,纵使百般行礼,也不一定请得动人家。”说着催促吴娴赶紧上车。吴娴心里十分恐慌,不敢迈动一步,老妇又强迫她,这才拉着绳子登上车。人还没有坐稳,车就忽然飘起来,好像升在半空中,吴娴顿时不知所措,几乎要掉下身去,老妇和婢女左右夹持着她,并且笑着说:“这么胆小,难道是二十年以前都没这样乘风而行过吗?别紧张,马上就要到了。”

转眼间果然到了一个地方,只见到处被岛屿萦绕,重楼叠阁,很像是在虎丘之西,而山林花卉的美丽景致,高楼大厦的宏伟奇观,好像也别有一番风景。吴娴的心这时才稍稍安定下来,抬头见房屋高大,宽敞明亮,牌额都用的是古篆书写,不会辨认。车停在大门一侧,那儿又有婢女,虽然像是看门的,但容貌十分妖艳,见到吴娴都下来含笑相迎,把她扶下车,好像以前相处很亲热的熟人。吴娴刚下车,车上就顿时传来一阵奇香,芬芳馥郁,直达门屏之外。走进一看,见有几百棵老梅树,散种在墙内,双手合抱,高耸参天,花繁枝密。吴娴这才知道香气是从哪来的。再走进去,只见梅树更多。居中是一大堂,连着十几间屋子,雕梁飞檐,富丽堂皇。吴娴还没有走上台阶,老妇便早已进去通报。忽见用斑竹编成的帘子被拉开,十多位姿色曼妙的美女一个个走了出来,笑着说:“怪老婆子太草率,让我们妹妹受惊了,我们还须向你请罪。”吴娴斜眼一看,其中有十之八九穿白衣的,十之三四穿绿衣的,只有一个人穿着红衣。这些人中,越是衣色淡雅,容貌越是妍丽,全都是吴娴从未见到过的。众人走下台阶,请吴娴进屋。一进屋内,环境宜人,十分古雅,一琴一书,都别有一番意味。而那些佳丽的妆扮,又都浓淡相宜,十分自然。至于衣服的肥瘦长短,没有一处不合身,如果不是心思聪慧,实在难以想象能做到如此。

吴娴这时不禁自惭形秽,越发的谦卑。众人热闹地推着她入宾席,吴娴再三谦让之后才坐下。正要开口问话,其中一位身穿绿色薄纱的美人说道:“各位姐妹在馆娃宫正巧看见一些姑娘设宴为妹妹饯行,意气奋发,是在为闺中女子增光。回想往日,想要见上一面,所以派风婆前来迎接,希望不要因此冒犯见怪!”说完起身表示歉意。吴娴本来就仪度娴雅,没有小儿女情态,也客气地说:“古代楚国三种歌曲,只有鄙俗的《下里》唱的人最多,而高雅的《白雪》《阳春》反而比不上。姐姐这样说怎能不叫人感到脸红?”于是也行礼答谢。众人一听这话,互相议论着说:“谈吐本就是我们这一类人的气度,幸好还没有失掉她的本性。”因而笑着说:“你们两位也不要太客气了,我们实话实说了吧。前些日子大姐从钱塘寄来一张赋题,可惜我们才气不足,费尽心思却没法完成。听说妹妹文章的文采很奇妙,众人都比不上,所以特意趁你还没有开始动身,请你来为我们代笔,还希望你不要推辞!”说话之间,婢女早已经把笔砚准备好。吴娴起身推脱说:“深处在深闺,忙于纺绣,写一些短小的诗文就已经很吃力,如果是巨篇之作,恐怕更是不行。就连古人十年都完成不了,却让我一朝完成,这要求不是太苛刻了吗?”众人笑着说:“妹妹才思敏捷,自然胜过我们,如果遇上女左思,就不敢拿这个来勉强了。”于是立即摆上白玉桌几,并递上绿色的笔。穿绿衣者又说:“为什么不给作者润润笔呢?这不是叫人家搜索枯肠。”于是用金杯进酒,有几升的量,酒呈青绿色,清香浓郁。众人劝道:“这其实是梅花的精粹,不知妹妹还记得在罗浮山给赵师雄喝的那种酒吗,现在就回敬给妹妹喝。”吴娴这才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前身也生活在梅花中间,于是很高兴地拼足劲一下喝了一半,把赋题拿过来细看。众人拿出精致华美的纸张,只见上面用小楷端正秀丽地写出赋题,下还有序这样写道:“客夜对月,偶有所思。以往父亲在世之日,遇上这样月光明媚之夜,他咏我笑,时常到深夜还不罢休。如今父亲长逝,又重新目睹此景,几乎让孤山三百树,一时尽化作杜鹃枝,真令人伤感!所以我也像海棠婢子那样长恋梦乡不能就睡。于是取旧句为赋,还未动笔,就派仙鹤衔与诸位妹妹,如果有雅兴,请先挥毫,或许世外佳人,又增一段佳话。”序尾署“愚姊林门梅氏敛衽拜”。赋题叫《爱月夜眠迟》。吴娴一看,心里跃跃欲试,便不再推辞,皱眉思考了一下,词妍句丽,不到半天就把赋写好了。众人都纷纷围在一起诵读,其中精彩动人的句子有:“纵高洁以自怜,亦团

之可爱。”又有:“蕊珠宫外,误香梦于凭栏;群玉峰头,骋花魂而入月。”又有:“月姊可怜人,须念今夕之眷眷;素娥真好我,必无来日之迟迟。”大约二三百句,对偶十分工整,众人都对她的文采口服心服,称赞道:“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妹妹真不愧为才女,我们在妹妹面前实在很羞愧!”于是又让婢女拿酒酬谢,还要设盛宴款待。吴娴连忙劝阻,说:“妹妹才要多谢大家厚爱相召,聊为敷衍成句。刚才喝了酒,已有醉意。实在不能再让驾船的人等候了,希望能让我赶紧回去,这也是我深为企盼的。”众人见状笑着说:“妹妹不会还对那位浅陋的迂夫子恋恋不舍吧?不过话说到这,你在这儿滞留的时间也确实很长了,我们也就不再留你了,等到明年我们再在梅花国里见面。”于是叫来先前迎接吴娴的那位老妇和两位婢女,让他们送吴娴回去。众人送她到门外,又特意叮嘱道:“妹妹因为在罗浮山与赵师雄相遇,沾染上了凡人的欲念,所以才会被天帝惩处,堕落到人间。虽然和那位傻老头相处不快乐,但再归天界也为时不远了。请妹妹一定要自尊自爱,千万不要自寻烦恼!”说完,看着吴娴顺利登上车,她们才转身离去。

车走得比来的时侯速度更快,一会儿工夫就来到停船的地方。吴娴正要提着衣服走下去,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所乘坐的车一下子被淹没。吴娴大声呼喊救命,像是做了一场恶梦。醒来一看,只见饯行的人还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突然醒来,姐妹们无不惊诧地说原以为她已经一命呜呼,正准备给她换衣入殓。吴娴于是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姐妹们听,又十分流畅地吟诵自己所作的赋,人们都感到十分怪异,原来她已经死去三个时辰了。大惊一场,诸位送行的女子纷纷告别离去,林氏便走进船舱来安慰她。第二天就解缆启程,返回家乡。

又过了一年,有个锡山人来苏州,好事者争相询问奇女子的事情,果然吴娴已经去世,原来所说的一年之后的相会,并没有失约。只可惜驿使没有来自岭头,竟然不知道群花相见,又创作出什么作品使之能够传遍于世。

外史氏说:《梅花赋》出自宋璟之手,而梅姊竟然想要自赋,而且还是请人代作。所请的人,本就是宋璟赋中之人。本就对自赋不屑于顾,而又借爱月以作赋,其作品能够流艳千古,其人也香艳千古,其人之事,更是香艳千古。可是细想一下若不是梅花本身就香艳,其人即使足以相传,其赋即使足以吟诵,某事也终究不足为奇。不得不说风婆的举动,有一点儿轻率;但是最后能借助落梅之风,让吴娴死而复生,延迟性命,她也是有功的。又何况本就为梅所畏服,一旦为梅效力,难道不可以替群芳扬眉吐气吗?

童之杰

有一个滦州人是个武生叫童之杰。他身边藏有的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自称能斩鬼狐,但别人不相信他有这个本事。有一年秋天,他带着剑行走在山东道中。行客一问起他的剑,他总是讲得津津有味,又说:“我手拿的这把剑,虽说不能以一当万对付敌人,但遇到妖魔鬼怪,将它们一一斩杀还是不成问题的。那些战场上杀卒斩将的武器和我这一比,不过是人世间的锈刀钝剑罢了。”经过他多次宣传,就有一个人感到十分好奇,想试探一下剑的威力,于是先和他结为要好的朋友,一路上和他同行同住,形影不离。

当时济上有一大户人家,妖怪占据了他家居住的宅院,于是这家人就离开了那里,搬到县城居住,那人对这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一天,两人正好在当地过夜,那人就哄骗童之杰说:“今天天气这么炎热,旅舍又住满了人,我知道有一处清凉之地,你去不去?”童之杰听后很心动,问他到底在哪里,那人说:“我有一位知心朋友,恰巧在此地有一幢别墅,假如和我一同前往,今晚就能找到供吃住的主人了。”童之杰十分高兴地同意了,与他一同上路。到了那里天已经快要黑了,那人领路进去,只见大门敞开,里面看不到一个人。原来因发生鬼怪,大户人家觉得也没人敢进来,就没有锁门。两人背着行装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刚走到中门,那人假装很惊讶地说:“这里怎么也没有一两个打扫的人?你先在这等我一下,我先到附近去看看。”童之杰一看屋里显得十分整齐,所以也并没有起什么疑心,又加上自己有武艺防身,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人随即走出,到了外边,将门关上,又用皮带子把一对门环死死系紧,让童之杰不能脱身,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走开了。

童之杰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那人身影,心里有点奇怪,想出门,却发现门已被关死,这时才恍然大悟:“那人一定是想试探一下我的功夫,幸好我有这把剑在身边,我怕什么?”于是走进庭侧的一个房间,把床上的灰尘抹去,想着先休息一下。这时夜幕也已降临,童之杰也没闲心再走进内屋去欣赏观看,按剑好久,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动静,此时也感到十分疲惫,就想好好躺下睡觉。

头刚躺上枕头,就听见窸率作响的声音。窗户上原无片纸,他伏着身子透过无纸片的窗子往外窥视,只见淡淡的月光底下,有一个身长一尺多一点,矮小肥胖的人,正在台阶来回走动,细看一下好像是狐,大吃一惊。童之杰大声呵斥一声,那东西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有利剑在身,童之杰也不觉得害怕,又安然躺下。不一会儿工夫,只见火光突然熊熊燃起,能看见它的须眉。有一个怪物,和屋檐一样高,面呈瓜色,两眼像碗一样大,目光灼灼,刚才的火光就是从这发出。它全身都长着好几寸的绿毛,模样看起来十分恐怖。童之杰也不免两腿直发抖,颤抖着抽出利剑,虚张声势。怪物看后笑着说:“你这剑也只配杀鸡,怎么好意思大话连篇来欺骗人呢?”怪物的声音好像是猫头鹰的叫声,把屋子震得作响。童之杰手中的剑早已被吓得扔落在地上。

正在心慌神乱的时候,又忽然传来佩玉碰击的声音,怪物不敢轻举妄动。童之杰这才定下神来一看,只见远远从庭后出来好几对纱笼,等到走近他所住的房间,才看清是一位中年妇人,妆扮十分艳丽,旁边有十几位婢女在前导引,而婢女都身穿红色或紫色的衣服。童之杰心里很奇怪。怪物此时屏声息气,沉默不语。妇人推门进屋,让婢女拿灯烛来照,带有一些责怪的口气说:“既然你要进来光顾也要问一下主人,自作主张就闯了进来,难怪仆役容不得你。”说完,就朝南而坐,招呼童之杰,并以礼相见。童之杰见躲不过,也不得不勉强起身行礼,斜眼偷看对方的容貌,只见眉施粉黛,肤色白皙,姿色貌美,神韵犹存。他心想:“巨鬼竟然会怕这位妇人,那她一定是其中的头儿。我自从有了这把剑,还没有试过,刚才因为被吓,而受到鬼的嘲讽。眼下面对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子,如果我要还不动手,岂不是将束手就擒吗?”他见妇人使唤着身边的婢女,以为不怀好意,会对自己不利,便俯下身子去拾起剑,挺身就朝妇人刺去。妇人忽然回头一笑说:“你还以剑侠自居吗?我因为爱护生灵,所以特地饶你一条命,还想讲授一些拯济天下的方法。可你却包藏祸心,反要拿剑刺我,你可真是不可救药!既然你现在有这把锋利的剑,那么就请你砍断我的头,如果做不到,那你也就别想活命了。”说着,就将身子转向童之杰,让他动手。童之杰反而害怕了,赶紧扔掉手中的剑,拜倒在地上,说:“我现在真不敢了,请饶我一命!”妇人又笑着说:“看样子你还是知道分寸的,孺子可教。”便叫他起来重新坐下,对他说:“实际上我本是红线女一类的人物,剑术高超,不像你这样的平庸之辈。因为这地方鬼狐经常出没,所以来这居住,妖怪才不敢靠近,都逃得远远的。刚才来试探你,都是我手下仆人所干的,并不是真正的妖怪。而这家主人不知道我是神仙,还以为我真是妖怪,所以好久没人敢住在这儿。刚才在后庭,听仆人说你有一件珍贵的宝贝,而剑气不扬,所以才在夜里赶来,特准备教你神奇的剑术,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企图呢?”

童之杰一听更加喜出望外,又长跪想拜妇人为师。妇人让他拿起扔在地上的剑,擦拭了几下,对他说:“这是道家斩魔杀妖的剑,并不是我们所用的那一种。所以必须施加人力,才能够发挥功能。我的剑飞腾变化,就没有什么阻碍。即使这样,实际上不是剑配不上你,而是你不配用这把剑。现在我教你一个口诀,之后再用符水煮剑,那么天下的妖魔,都将被你的利剑斩尽杀绝。”童之杰一听更加兴致浓浓,向妇人讨教。妇人于是对他说了口诀:“天心正大,吾法正直,荡涤邪秽,肃清一世。”口诀授完,就叫婢女把剑拿下去,用某一种符和着某一种水煮,等到剑迸发光芒为止。又对童之杰说:“这剑本身并不是不锋利,只是因为受过人世的尘埃,所以也不免钝了。”于是和童之杰坐谈,一一讲述剑侠的事迹,又耐心劝导童之杰要怀一颗正直的心来接济天下,要不然,即使剑能通灵,又能干什么呢?童之杰一一答应。又过了一会儿,婢女拿着剑过来,这时只见剑光闪闪,不再像以前那样暗淡无光。童之杰于是又对妇人下拜,恭敬地受下这把剑。妇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去。

这时已是五鼓时分,童之杰稍许睡了一会儿。不久天很快亮了,他赶紧起来穿戴整齐,准备到庭上向妇人辞谢。这时婢女走了出来,交给童之杰一个皮袋,说:“夫人说了,人神有别,不应多次相见。你拿这只袋子回去,将天地间的妖魔全数收入袋中,十年以后才可去武当山相见,到时你再打开袋子细谈。”童之杰收下口袋,随后婢女走了进去。童之杰刚出门,就看见那位哄骗他的人已等候在门外,笑着问他:“住在里面快乐吗?”童之杰心里十分恼火,但他谨记正直的教诲,不敢有所隐瞒,将事情一一说了,最后又说:“虽然你差点将我置于死地,但我的剑却因为你而得以通灵,我们的恩怨可以两结了。”说完辞别而去,不再对那人说什么。那人也半信半疑。以后听说童之杰在江西地方大显神威,而且出家为道士,专替别人驱妖逐魔,从不收一钱,那人知道后对此十分惊诧。

我在邗江的时候,也曾经听说过不少有关童之杰施展神术的奇事,下面就举一两个例子说说,就足能使人感到震服。扬州有一位妇人,刚开始患上了痨病,后来梦见和一个面目肿胀、毫无血色而且身体冰冷的鬼在梦中交合。每次鬼一来,妇人的精神就萎靡不振,很难承受。她的家人请童之杰驱邪。童之杰问了鬼的形状,笑着说:“这是一个翻船溺死的鬼。”他没走进妇人的房间,而是带着大伙儿直接来到江边。夜深时分,鬼果然出现了,童之杰突然上前将它捉住,砍斩了一通,只见流了一地的水,臭气熏天,同他一起来的人都捂住了鼻子。童之杰之后将鬼装入皮袋,还发出啧啧的声音,童之杰背起就走。那位妇人这才安定下来,半年以后病就好了。又有某县有户富人家的女儿也受到狐的纠缠,白天一丝不挂地睡在闺房,晚上却很精神地起来妆扮。侍女暗中窥探,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枕被上有几十根长毛,原来是狐遗留下来的。童之杰听说了这事之后,立即身佩利剑,赶去富家。来到那儿,就在富家的门侧拔剑砍去,只见一狐应声倒地,身长近三尺,鲜血淋漓,已奄奄一息。童之杰于是立即挖出狐心,用来给富家女子医病,病就好了。他仍将狐装进袋中,悠悠离去。人们见他的皮袋约二尺长,各种怪物全都可以装在里面,不禁感到惊奇不已。

童之杰成了道士之后,并没有再回到故乡,到了戊辰年,出游武当山,从此一去不复返。

外史氏说:有人怀疑妇人教给童之杰的口诀,只有寥寥数语,一定不是什么真货。我认为正直一词,一定能抵得上千百份符篆,连剑也可以不用,更何况口诀呢?什么原因呢?其实胆子的大小,取决于气壮还是气馁;而气是壮还是馁,则完全取决于心是正还是邪。心正而行为刚直,也就如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仙、佛、人、神,都可以用这两个字来概括,那剑侠还用说吗?同样是一把剑,在懦弱者的手中不得心应手,而到了勇武者的手中,就会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由于剑本身就是通灵于人,所以天下所有胆大勇为的人,不一定要有剑,但一定能让神都钦佩,鬼都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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