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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萤窗异草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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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烟

高邮县生员邓兆罴是御史邓兆熊的弟弟,他在家中造了一间精巧雅致的房间,四壁摆满了图书,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内,除了谈吐风雅的好朋友,很难再有旁人进去。一天正是深秋季节,风霜高洁,天高云淡,邓生读书后休息了一会儿,就叫小书僮拿出笛子吹奏乐曲,自己和着歌唱。他一边喝酒,一边歌唱,心中很高兴。不知不觉醺醺沉醉,命令小书僮牵马,准备外出游玩。那时邓生还是单身,还没有找到心目中的情侣。他恍恍惚惚地出了门,马在街市上奔驰,经过曲折的小巷,有户人家,门上涂着红漆,并不高大,两旁有一副对联:“舞罢云停岫,歌成柳啭莺。”字迹柔媚婉约,语气看起来似青楼妓院,邓生就停下马来。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开门走出,自言自语地说:“我袅烟怎么会干这种事?随便你怎么折磨我,我死也不会屈服!”邓生非常惊讶,仔细看她的面容,虽然有些尘垢,但眉清目秀,确实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女子出门便向东走,邓生想跟着她过去,所骑的马忽然跌倒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原来自己仍然睡在书房的床上,原来是一场梦,但心中却念念不忘。

第二年他母亲替他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为人既贤惠又美貌,但邓生仍然常常想念袅烟。秋天,邓生到京城探望他的哥哥,住在正阳门外。邓生清闲无事,不经意间走过一条小巷,仿佛是梦中所经过的。向前走到一户人家,红色的大门紧紧关着,和梦中所见就更像了,门两旁同样也有一副红纸写成的对联,显然正是那十个大字。邓生十分惊诧,询问路人,原来这是名妓玉兰的家。玉兰年轻时名气很大,现在老了,所以很少有人再光顾这里。她曾养了一个干女儿,名叫袅烟,被一恶少引诱,一起逃走,至今下落不明。所以现在总是大门紧闭,不再接待客人了。邓生问清楚详细情况,怀疑袅烟一定是被逼,不屈服而死,所谓逃走之类的话,不过是玉兰骗人的。他回去见到哥哥,希望他能把自己的看法转告巡视南城的官员。他哥哥认为这纯粹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缺乏事实根据,没有听从。邓生不甘心就此罢手,便和他的仆人私下商议,让仆人冒充是袅烟的哥哥,先到玉兰家要人。如果玉兰不给,就告到官府。仆人按计划行事,玉兰果然不肯交出人,邓生就亲自出马,穿上生员的服饰,向官府提出补充申诉,呈词中写道:“丫鬟袅烟曾在我家干了几年活,她就是我仆人的妹妹,很不幸被坏人拐走,后来就一直没有音信。前段时间仆人到京城,有事经过玉兰家,看见袅烟站在门边,看见他就躲避了进去。仆人把她的容貌衣着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恳请贵衙差人前去搜捕。”当时某公管理南城的刑案,为人正直,破案捕盗很有名气,又了解到邓生是邓御史的弟弟,品行端方,一定不会诬陷乱告状,所以审讯时便用严刑威逼玉兰。玉兰害怕,立刻就说出了实情。果然是袅烟不肯接客,多次遭到鞭打,一天夜里上吊自杀。人命关天,袅烟被人威逼致死,因此玉兰不敢声张,把她偷偷地埋在院子里,又害怕旁人追问袅烟下落,就编造谎言说她和坏人一起逃走,但不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现在经南城御史台审讯,甘愿服罪。某公命令差役前去掘出袅烟尸体,只看见袅烟面色好像活着一样,丝毫没有朽坏。旁边围观的人很多,都感到奇怪极了。

忽然有一人穿得整整齐齐地从外边冲进人群,抱着袅烟的尸体嚎啕大哭,众人都吃了一惊。差役上前询问,他说自己是袅烟的哥哥。差人们更奇怪了,要他说个明白。那人说自己叫陆仲昇,曾经在某部管理案卷,后以吏员的身份参加考试,被选授杂职。有个妹妹十四岁,两年前陆有事外出,陆妻性格凶悍,在家虐待他的妹妹,后担心她向陆哭诉告状,便趁她睡着时,用席子卷起捆好,派人丢到野外。陆回家后知道此事,气愤极了,把妻子赶出家门,但妹妹却再也找不到了。两年过去,这一天陆的仆人前去验尸,看到之后便立即回家告诉主人,说玉兰家的女尸就是主人的妹妹。陆听了,赶紧前来察看,看到女尸果然就是自己两年前丢失的妹妹,所以伤痛极了。差役回衙后把这情况告诉某公,某公也觉得奇怪,让人把邓生请来,婉转地询问他。邓生看到真的哥哥出现,便笑着把假冒的经过讲了,但梦中相遇的事却没有讲。某公听后,觉得邓生仗义的精神很难得,令人感动,京城中讲义气的侠士知道了这件事,也很仰慕他,想和他交朋友。陆某对他更是感激不尽,以后二人经常来往,就像老朋友一般。

邓生在京城住了几个月,就辞别兄长回家,御史台的差役奉命送他。走到城外,经过一片丛杂的墓地,差役指着一座新坟告诉邓生说:“这就是袅烟的坟,她的哥哥将她安葬在这里,丧事办得很隆重。”邓生听了心中一动,就命仆人到附近村中去找来一杯酒,自己下马,亲自将酒洒在坟上,祝祷说:“我为你昭雪了沉冤,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吗?”话刚说完,就觉得衣襟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往下垂,转身张望,却什么也没有,于是又骑上马向前赶路。到了旅舍,走路转身时仍有这样的感觉,等到睡觉时躺在床上,那东西伏在床侧,用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邓生猜测这其中一定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和别人说过。以后路上几十天都是如此,渐渐习惯了,也就不再注意。回到家中与母亲、妻子相聚,讲起在京城中的事,她们也都非常惊奇。

隔了几天,他妻子即将生产,邓生就一个人睡在书房中。下半夜时,只听到床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惊讶地问:“是谁?”一个女子声音回答说:“是袅烟。”邓生一直在想念袅烟,并不感到害怕,笑着说:“深更半夜没有灯烛,谁知道是真的假的!”话音未落,忽然屋内灯光四射,原来是熄灭的蜡烛又燃了起来,果然看见袅烟站在灯下,眉目如画,打扮得十分艳丽,和梦中惨淡的神情完全不一样。她拜了两次,说道:“我生来命运不好,先是碰上凶恶的嫂嫂,后遇见淫荡的娼妇,受尽了折磨摧残。我担心清白的身子受到污辱,所以上吊自尽。没有想到死后能遇上像你这样的侠士,豪爽仗义,为我洗雪了冤情。我早就想报答你,只是因为没有适当的途径。后来你又到我的坟上祭奠,我更加感激,所以才不顾羞耻,暗中跟着你从京师来到这里,直到今天才敢现出原形。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鬼而嫌弃我,如果我能报答您些许的恩德,对我来说。这又是莫大的恩惠了。”邓生听了很高兴,只是稍稍有些担心,问道:“鬼对人没有伤害吗?”袅烟羞愧地答道:“伤害是有的,但也要看对什么人。如果为了报恩,为了情义而相好,那么鬼也和人差不多,反之,如果为了色欲而贪图短时的欢快,那么即使是人,也会有伤害的。何况我因为坚贞不屈,早已经超越鬼界,你还担心什么呢?”邓生欣喜极了。但睡觉的时候,袅烟仍然非常害羞,畏缩不敢上前,邓生拉她,她笑着说:“生前我是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死后却要把少女的贞操献给你,如果不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我这样做就如同淫奔了。”于是脱掉衣服睡觉。二人水乳交融,欢好之间,袅烟婉转娇媚,和活人没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一早起身,此后邓生就把小小的书房当作藏娇的密室。袅烟在白天也仍然现形,只是不洗脸,不吃饮食。他们二人整天在一起,说说笑笑,作诗唱和,生活得很快乐。因为袅烟的缘故,邓生在书房内不再接待朋友,僮仆也不敢随意走进室内。幸亏邓生本来就喜欢安静,朋友来往很少,所以旁人也没有怎么怀疑。袅烟本来不善于唱歌,因为邓生喜欢的缘故,她就学了,一开口却唱得动听极了,响遏行云;袅烟本来也不善于乐器,也因邓生的爱好,向他学着弹奏,一弹起来却也抑扬婉转,丝丝合扣。因此两个人长夜相对,一点儿也没有枯燥无聊的感觉。邓生有些奇怪地问她,袅烟回答说:“以前在玉兰家虽然没有学过唱歌弹琴,但经常听,所以还是能领会声音节奏的微妙。过去不高兴学,现在对着知己,就完全不同了,这也是因为感情,才能真正快乐。”邓生听了,更加喜欢她了。袅烟本来就识字,邓生略加指点,就能读通文章。有时间就央求邓生替她买《金刚经》《楞严经》等佛经,双腿盘坐念诵,常常念到半夜。邓生的妻子产后身体渐渐恢复了,这时袅烟便主动提出要邓生回内房歇息睡觉,说:“我在这里不过是棵柔弱的小草,绝对不能和并蒂莲花争艳的。”邓生不听,但袅烟却不见了。于是邓生仍然入内房睡觉,只是每当月半的时候,都要借口睡到书房,和袅烟欢会。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袅烟忽然笑着对邓生说:“鬼也能生孩子,这真是很奇怪吧?大概是上帝有意让我借此,来报答你的大恩吧。但是今后我不能再住在你这里了。邓生大吃一惊,舍不得她离开,问她要到哪里去,袅烟说:“我读了佛经后,已经明白了自己再生的因缘。我前世是天妃的侍女,因犯了过失,被处罚遭受今生的苦难。幸亏我能立下志愿,不甘心堕落风尘。天妃谅解了我的苦心和忠贞,同意我仍然回去当侍女。只是因为腹中有了你的一点血脉,所以才拖延了这么久。明天你出城去,在城边白杨树下有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就是你的骨血。你把他抱回去,就说是捡来的,人家一定会相信。你命中没有成材的好儿子,这个孩子能够继承你的事业,记住千万别耽误。”说完,流着泪告别,渐渐化为一阵淡烟消逝了。邓生悲痛极了。第二天,按照她的话出城去,果然捡到一个端正丰满的婴儿回来,撒谎说是别人家丢弃的,请了个奶妈哺乳,人们一点儿也不怀疑。但是长大以后,孩子的耳目口鼻都非常像邓生,人们这才有些奇怪。邓生就把旧事稍稍透露一些,听到的人都非常惊叹。

邓生后来官位很显赫,妻子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成材,只有袅烟生的儿子梦锡能够读书上进,中了进士。那时候陆仲昇在外省做了几年官后,已经退休回到京城,邓生父子也都在京城做官,于是邓生就带着儿子一起去拜见仲昇,讲明前因后果,舅甥相见,悲喜交加。从此以后,邓、陆两家世世往来,好像姻亲一般。

外史氏说:袅烟具有宁死不屈的贞操,但是被邓生的情义所感动,就不再坚持,这说明感情产生于道义。感情是可以抑制的,而道义不能丧失,所以袅烟既能面对鞭打的威逼毫无惧色,也能温柔娇媚地献身于邓生,这是因为由道义而产生了感情,并不是她先前是贞洁烈女,后来却不是。一个人,假如没有邓生那样的侠义心肠和作为,而只是想和女鬼欢合,不仅不会引来贞洁的女鬼,淫妖却会马上就到身边,这时候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不要妄想女鬼会给自己生个儿子了!

镜儿

灵隐寺和尚邵本一非常严格地遵守戒律清规,是个得道高僧。他是陕西人,年轻时是县学的生员,因为仰慕江南地区厚重的文化、风流俊逸的人物,就渡过长江南下,一路上寻师访友。几年之后,忽然悟道,竟削发当了和尚。他去过许多佛寺,辗转来到浙江,此时他已经是佛门中非常著名的禅师了。杭州人仰慕他的大名,就把他请到灵隐寺中,现在人们都称他为定心大师。他有个儿子名续,当年他离开陕西时,邵续还在地上爬着学走路。邵续长大后,因为不认识父亲,一直感到非常遗憾,在江淮地区到处寻访,始终都没有遇见。后来听说父亲在杭州灵隐寺,就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和他一起乘船的是一个青年人,容貌清秀姣美,好像女孩子,说自己姓龚,由京城返回家乡绍兴。听说邵续万里寻父的事,非常敬重,二人非常投缘,一路畅聊。到了杭州,邵续打听到灵隐寺所处的位置,立即动身前去,龚生也想拜见禅师,就一同去了。

刚刚到达寺门,早已经有一个和尚等着他,说:“禅师打坐醒来,已经知道公子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但不应和镜儿一起进去,请让他停在这里。”邵续听了莫名其妙,龚生却变了脸色。邵续有所察觉,但很着急早一点儿见到父亲,也来不及细问,便请龚生停在门外,独自进去。到了法堂,禅师正在盘膝坐着,邵续不认识,旁边的和尚说:“他就是你的父亲。”邵续十分伤心,哭着拜倒在父亲膝下。禅师挥手拦阻他说:“快点起来,千万不要这样。我现在生活得很安乐,你应该为我高兴、欢喜,为什么要哭哭啼啼呢?”于是叫他在一旁坐下,简略地询问亲属中长辈以及同学、老朋友的一些情况,邵续一一回答。忽然禅师皱着眉头说道:“你万里迢迢赶到这里很不容易,体现了你的一片孝心。只是你要来就自己来,为什么要把镜儿带来,给我添麻烦呢?”邵续赶紧跪在地上,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并请问其中的缘故。禅师说:“龚生是镜儿的丈夫,镜儿就是龚生的妻子,镜儿是一个狐狸精。两个人被情欲纠缠住,舍不得分开,靠着你的一片孝心,依附着渡过长江。现在又来打我的主意,想要我说些好话,来成全他们的情缘。镜儿就在龚生的身边,你是肉眼凡胎,怎么能看见她呢?”一会儿又说:“这个狐狸文才很好,又能看出你是孝子,我就成全他们吧!”然后就命令小和尚取过一张黄纸,写了几个字后又交给他,嘱咐说:“拿这个给他,这里是佛门净地,叫他快些离开。”小和尚拿着纸条出去,交给龚生,龚生拜了再拜,行了礼,便走了。

邵续在灵隐寺住了一个月,禅师就叫他回去,说道:“回去侍奉母亲,也就等于侍奉我了。这里是出家人住的地方,你也不应该久留。”邵续还想再留几天,禅师不同意,只能离开。回家后,见到母亲,母亲身体仍和以前一样康健。邵续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几年,因想念父亲,又再次到了浙江,而禅师已经到南方云游去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邵续念父心切,就继续向南寻访。走到山阴道上,忽然遇见一人,衣着华贵,侍仆前呼后拥,看上去很面熟,原来就是当年同船的龚生。龚生见到邵续,立即跳下马,拜伏在路旁,说:“孝子近来好吗?”邵续急忙回拜,并扶他起来说:“老朋友为什么这样客气?”龚生站起说:“你们父子对我的恩德,像天地一样大,没有报答你的机会,我总是很惭愧,怎么敢在你面前失礼呢?”接着再三地邀请邵续到他家去,邵续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他的奇特经历,便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坐上另一辆马车,和龚生并排前行。他们见面的地方离龚生家还有半日路程,路上邵续就试探地问他,龚生丝毫没有隐瞒。

原来龚生是浙江人,他的叔父到京城做官,带着他一起上任。在京城西北的山中,他租了几间房子,那里环境非常清幽雅洁,于是就闭门苦读。那是初冬的一天,雪很大,龚生正在屋内围着火炉读书,口中吚吚唔唔地念着,忽有一个大红色的火团,火焰足足有一尺多高,从屋梁上落下,落在地上后旋转不停,整个房间顿时暖和起来,而且越来越热。龚生大吃一惊,担心整个房子会烧起来,准备逃出门外。忽然火光收敛起来,变成一个白头发、衣着很简朴的老妇人,两手一拱,站在面前。龚生估计是山间的妖怪,更加害怕,逃得更快了。老妇人却上前阻拦,说:“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人。看到你读书很寂寞,我有个小女叫镜儿,也喜欢读书写字,我想把她嫁给你,让她有些进步。所以我匆匆忙忙地赶来见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龚生听了更加惊奇,也更加害怕,推辞说:“我年纪轻,学业不精,没有成就,恐怕会耽误你的女儿。而且你行踪那么神秘可怕,我更不敢和你女儿攀亲。希望你可怜我,饶了我吧!”老妇人性子很暴躁,似乎根本不愿听他解释理由,发怒说:“我的女儿像天仙一样漂亮,嫁给你,你还不要?难道你觉得我刚才还不够厉害,不能把你烧成灰烬吗?”说着,两眼睁得就像牛眼睛一般大,闪闪发亮。龚生更加害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打扮得很艳丽的丫鬟从门外进来,笑着说:“像你这样逼迫人家答应婚事,反而破坏了他们的感情,不是好办法。你还是回去吧,镜姑会自己来的。”又说:“我早就知你性子急切,办不成这件事。”说完,就扶着老妇人向外走,老妇人仍然是气呼呼的。她们出门没走几步,就突然消失了。这时龚生吓破了胆,想逃下山去,可是大雪纷飞,已经把山路遮盖得严严实实,马根本不能走,而且年长的仆人已经到城里去搬运柴米,这里除龚生以外,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书僮,又能干什么呢?没有办法,只好静静地等着,是死是活,一切听天由命。

到了晚上,雪渐渐停了。龚生关上门睡觉,想着过完这一晚,明天便可迁到其他地方。但是因为心神太过紧张,一时竟然睡不着。忽然听到窗外有弹指的声音,有人一边敲窗一边唱歌:“叹空闺兮掩孤檠,望伊人兮违素诚。伐柯伐柯兮其音丁丁,果得相随兮我愿卿卿。”声音非常娇媚,婉转悠扬,余音绕梁,不停地传到耳边。龚生猜想一定是镜儿来了,从窗洞中向外偷看。只看到雪光映天,比月亮还要皎洁,一个垂着发鬟的少女,苗条轻盈,正站在窗槛前。杜甫描写山谷中绝代佳人的诗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用来描述她都远远不够。龚生心中暗暗喜欢,但想起白天凶暴的老妇人又觉得很害怕,踌躇着不敢出声。一会儿,少女又唱了起来:“雪欲晴兮云微,鸟不宿兮双飞。奈有人兮愿孤帏,我不见兮又空归。”唱完之后,微微叹息,转身便要回去。龚生看到这种情形,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你还要回到哪里去呢?”少女听了又转回身来,隔着窗说:“几次被你拒绝,我实在很难为情,不得不回去,并不是真的生气。”龚生立刻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将她扶了进来。那时屋内的残烛还没有熄灭,镜儿映着火光,更显得美艳极了,肌肤不施粉黛而如玉,容貌不修饰而似花,一言一笑,处处都显得婉媚动人,实在是人间罕见的绝色。龚生问道:“她们所说的镜儿就是你吗?如果老妇人不是那么凶狠撮合,好事早就成了!”镜儿笑着说:“你也可以算得上是色胆包天了。如果不是我亲自来,好事真是没戏了。”龚生就想拉她上床,镜儿推辞道:“我年纪还小,你不要胡闹。”随后就拿出一卷稿纸说:“这是我练习写的诗,没有人教我,希望你能给我仔细地改一下。三天后我再来取,你可不能讲一通好话来骗我!”说完之后,拜了两拜,转身就不见了。龚生看她的诗作,文辞秀丽,语意风流,心醉神迷。第二天早起,便用红色的笔细细地加以评点,再也没有搬家的打算了。

第三天晚上,镜儿果然来了。龚生把诗稿还给她说:“遵照你的意思,我已经改过了。只是你的诗写得实在太好,我无法不说好话啊!”镜儿把评改的地方看了几遍,笑着说:“果然名不虚传。”说完又要告辞离开。龚生拦住她,就动手解她的衣带。镜儿不禁羞怯地笑道:“女子才十五岁,就要嫁给王昌,真是前世作孽呀!”于是两人上床欢好,镜儿虽然娇啼婉转,却也是极尽男女之间的快乐。欢好之后,龚生就问老妇人是谁,镜儿答道:“她是我的义母,姓古,是村野人家。”龚生道:“她的威风好大,现在想起来我都害怕。”镜儿打趣地说:“今晚你的威风也不小呀!”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又依偎着睡去。天亮了,上次见到过的那个丫鬟敲门进来,龚生感谢她那天晚上解围的事,丫鬟笑道:“痴老太不懂情事,我本来就说这件事一定要镜姑自己来才行。”镜儿起身,穿好衣服后,就和丫鬟一起走了。此后每天晚上都来,二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镜儿喜欢诗文,所写的诗文富有情韵,但因为房子窄小,而且有书僮同住,行动很不方便,二人只好在夜间睡在床上推敲诗句,或者辩论文章的主旨意味,有时用文雅的语言打趣对方,有时一同背诵诗文妙句,说说笑笑,常常一整夜不睡。那时年长的仆人已经回来,听说后很惊奇,天亮时便潜伏在门外。只看到主人还疲倦地睡着,门却自动地开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淡淡的香气,飘过身边,却什么都看不见。仆人很害怕,知道当地没有相邻的人,一定有鬼狐在迷惑主人,就极力劝龚生回家,龚生不听。仆人又进城告诉龚生的叔父,叔父派专差来叫他回去。专差还没有到,镜儿已经知道了,当晚哭着对龚生说:“我们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怎么办呢?”龚生吃惊地询问原因,镜儿回答说:“仆人已将我的事告诉你叔父,就要派专差来叫你回去。你离开后肯定不会再来,我们不是就分离了吗?”龚生也很伤心,提出要镜儿一起到城里去。镜儿说:“我当然想陪着你,但实在是不敢。我本是狐狸精,狐狸精都各有各的地盘,况且京城是皇帝住的地方,我不敢擅自前去。你如果不想抛弃我,只有回到南方去才可以。”龚生当时已深深地陷进情网之中,舍不得和镜儿分离,便问她怎么安排。镜儿说:“我平时积了一些钱,足够沿途车船的费用。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回到故乡,为什么还要留恋京城呢?”龚生想也不想,就决定照镜儿说的办。二人商量后,什么东西都不带,悄悄地趁着天黑就离开了。那时年长的仆人还在京城里,书僮睡得正熟,因此也没有人阻拦他们。

走了一里多路,草丛间好像有灯光在闪烁,隐隐约约的有两支火炬,忽暗忽明,龚生还以为是山野人家,指着告诉镜儿。镜儿嬉笑着说:“你最害怕的人来啦!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到现在还要耍威风!”龚生还不明白,只听到一声虎啸,响彻山谷,不禁大吃一惊,差一点儿掉下山崖。镜儿拉住他说:“有我在,你怕什么!”于是大叫道:“我和你的女婿要到别的地方去,承蒙母亲帮助,以后回来,会报答你的。”话音未落,老虎已不见了。龚生稍微平定了心神,反而开玩笑说:“过去你是狐假虎威,今日却威风可以伏虎了。”他们一直走下到山脚,看到有个村庄,讨了些早饭吃。他们自称是夫妻,人们也毫不怀疑。镜儿拿出银子,购置了车马、衣服,绕过京城,一直向南到达通县,不久就租了一条船,沿着运河南下。等叔父派去的专差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离开三天了。在船上,他们完全摆脱了种种顾忌,或者品茶相谈,或者灯下对弈,或者记诵诗书典故作为酒令,或者提笔记述沿途的山川景物,有时分题限韵作诗,此唱彼和,兴致比以前更豪放。刚开始龚生总要勉强镜儿才肯唱和,后来渐渐地乐此不疲。两人就像是风雨相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般。

他们行驶到江苏,即将要转入浙江地界,镜儿忽然担心地说:“这里的水神管得很严,我不能过去。一定要等有大福气的人,靠着他,船才不会出毛病。”龚生问其中的原因,镜儿说:“这里的水神是伍子胥和范蠡,一向都很有威灵,不比其他的神道。我实在很害怕。”龚生不相信,仍然坚持要继续向前,想不到才张起帆,一排巨浪就打过来,突然间阴云密布,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龚生害怕极了,只得停船不再向前。等了五天,碰上邵续的小船,镜儿高兴地说:“他是个有大德的人,比有厚福的人还要可靠。你能和他一同坐船,再有一百个江神,我也不怕了。”龚生听了她的话,碰巧邵续要换船,便怂恿船家招他上船。但此后镜儿白天就不再现身,她告诉龚生说:“这个人是孝子,天上各路神仙都会保护他。在他面前,我如果肆无忌惮,恐怕会遭受灾祸,一定要小心躲避。”因此邵续虽然和龚生同舟,始终不知道他还带有家眷。果然邵续上船后,始终风平浪静,渡长江时也像走在康庄大道上一样平稳,没有几天便到了杭州。邵续将要登岸,镜儿告诉龚生说:“这个人的父亲是高僧。我到你的家乡,不知土地神是否容许我住下,假如有他父亲为我讲一句话,我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和你白头偕老了。”龚生听了,就向邵续竭力请求,想一起去拜望禅师。这时镜儿又叮嘱他说:“你手中白扇子就是我的化身,一定要带在身边。见到禅师后我自己会向他禀告,你不要随便插话。”龚生答应了,但是还没有走进寺门,就被禅师派人阻拦,所以非常惶恐。幸好不久小和尚就送来一张纸条,上面有十个字:“一切水土诸神,不得拦阻。”就像是官府的命令。龚生看了纸条很高兴,赶紧和镜儿坐船回家,果然一路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有。到家中,撒谎说是叔父作主替他在京城中娶的妻子,亲友们一点儿也不怀疑。龚生的父母早就死去了,于是家中的一切都由镜儿主持,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拿几百两银子买房屋田产,龚生就突然间富了起来。他以前从没有看见镜儿身上带有银钱,现在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非常奇怪。

这天的路上,龚生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讲给邵续听了。天快黑时才到达龚生的家,只见房屋大门宏伟辉煌,一看就是富实人家的气象。龚生请邵续进去,准备了盛筵款待,又把三岁的儿子抱出来见客,说是镜儿生的。他长得眉清目秀,远远超过一般的小孩,可以想象他的母亲一定非常漂亮。当晚他们喝酒畅谈,一直到半夜才休息。邵续睡在龚生家中,床褥铺设都极其华美。第二天告辞离开,龚生也不挽留,只是说“南方地域广大,你可能找不到尊父,回程时还是请到我家来一叙”。邵续答应了。龚生送他到城外,并赠送一百两银子。邵续推辞不了,也就收下了。

邵续一直向南,走到海边,仍没有遇见父亲,只好闷闷不乐地返回。又来到龚家,恰好龚生不在,仆人奉镜儿的命令呈上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只雪白晶莹的玉如意。仆人又转达镜儿的话,恭敬地说:“这点东西略微地表达我们夫妇二人感激的心意,它象征着洁白而有华采,事事如意。您离家已经很久了,应该早早返回,否则父亲没有找到,还要失去母亲,那就要抱憾终身了。”邵续听了非常吃惊,不再等待龚生,夜以继日地赶回家。回到家中,他的母亲果然已经病倒在床上,已经相当危险。看见邵续回来,很开心,笑了笑,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邵续佩服镜儿的先见之明,每次向旁人讲起,听的人都惊叹不已。

后来龚生写信过来,说因为镜儿不愿长途跋涉,所以他也不外出应试求官了,打算在家乡悠闲自在地度过一生。邵续的父亲却一直没有音信,或许已经得道成佛,回到帝释所住的天上去了。邵续虽然非常孝顺,却没有能随着父亲一同成佛,这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外史氏说:我空闲的时候常常喜欢看戏,对昆剧《雷峰塔》,虽然觉得故事非常荒诞,看后却总是对法海老和尚恼恨极了,无缘无故地拆散人家恩爱夫妻。后来听到龚生的故事,本一老禅师就很通晓人情世故,想来他一定是第一大活佛转世的。不过推究本源的话,这实际上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仁爱宽恕的精神。否则的话,和尚既然出家,断绝尘缘,又怎么会知道镜儿、龚生之间的爱情,去促成这一段离奇的姻缘,传为千古佳话呢?

翠微娘子

以前有个跛脚老头,精通医术,手到病除,被他救活的人不可胜数。他生了两个儿子,甲已经结婚,乙还是单身。老头死后,甲听了老婆的话,把弟弟赶出家门,不让弟弟和自己一起居住。乙非常愤怒,向官府控告甲。甲的老婆家是大户人家,替他们向官府行贿,官府便袒护甲,斥责乙傲慢无礼,打了他十几下板子。乙更加气愤,半夜里拿着尖刀,要杀他的哥哥和嫂嫂。走到家门附近,忽然看见他的父亲拄着拐杖走来,严厉地骂他,说:“你这畜生要干什么?男子汉就不能靠自己生活吗?我侥幸有些积蓄,你们兄弟就闹成这个样子;如果我是穷光蛋,你们又该怎么办呢?”乙看见父亲,十分悲痛,哭着拜倒在地上,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头抚着他后背说:“我儿不要悲伤。向西走几百里,有个人叫翠微娘子,我对她有救命之恩。你可以去依靠她,生活会很好的。”说完就不见了。乙挥泪回家,放弃了和哥哥拼命的念头。第二天捆上被子就走了,也没有和兄嫂告别,他兄嫂也绝不会想到他竟然会离家出走。

乙走了几天,一路打听,人们都不知道翠微娘子是谁。乙认为一定是父亲骗自己,世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于是找间旅舍住下,不再往前走,但这时身边带的钱已经用完,进退两难。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听到旅舍里的人说:“明天晚上住的地方正在演戏,早点回去吧。”接着又称赞那里的戏班子演得好,唱得好,好话说了一大堆。乙正在愁闷,顿时想前去看戏,散散心。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去了,走了将近一百里。到那里时天还没有黑,他也不去找旅舍,就先去看戏。台上正在演出《千金记》,有项羽挥戈,韩信拜将,台下人摩肩接踵,围得水泄不通。台上钲鼓如同雷鸣,台下人声喧嚣热闹,正好能够发泄心中的苦闷愤怒。乙聚精会神地站在人群中观望,一直看到戏演完,才想起要找旅店过夜。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双手一揖说道:“你就是跛脚老头的儿子吧?翠微娘子老早就叫我在这里等你了。”乙听了喜出望外,这个人青衣小帽,看起来像个仆人,也顾不上细问,只是说:“翠微娘子在哪里?我是奉了老父的命令来拜见她的。”这个人看找对了人,也很高兴,便请乙跟随他一起走。

从村后大约走了半里多路,就看到一幢大院宅,门墙十分高大,楼宇巍峨。门外站立着十几名兵丁把守,全都身披铠甲,手持兵器,守卫森严。门口还有一支小小的仪仗队,打着各色旗幡,簇拥着一辆画有鲜花图纹的帷车,人们都说“娘子将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乙看见这样大的气派,心里不由得一震,不敢再往前走。那个人先进门通报,一会儿又出来,一下子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娘子没有讲明,刚才我以同辈的身份和你见礼,冒犯你的尊严,乞求原谅我。”乙大吃一惊,不知该怎么办,就点了点头。那个人又跪着说:“娘子正巧要出门,车驾已经安排好了,不能因为来了贵客就不去了。请你暂时住下,先用晚餐,娘子很快就会回来。”于是那人带着乙进门,经过曲曲折折的路径,来到一所院子。房屋十分华丽整齐,外边有高墙围绕,灯火辉煌耀眼,铺陈富丽奢华,如果不是富贵人家绝不能有这样的气派。屋内有一张床,铺着几寸厚的锦褥。那个人请乙坐下,乙觉得脚下尤其柔软,不像是砖石,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的是五彩的地毯,色彩绚丽,更加惊讶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车马的喧嚣声,声音渐渐远去,娘子已经出门去了。

乙坐下不久,就有十几名漂亮的丫鬟前来参见,而刚才引他进来的那个人就退了出去。等到吃饭时,侍女就更多了,还在阶下奏起音乐,箫管悠扬,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桌前燃着一支巨大的烛灯,每上一道菜,侍女都报上菜名。菜品非常多,都是各种美味佳肴,此时乙筷子停在半空中,反倒不知道该吃什么好,自己也不觉得好笑。乙从小遵守上天禁戒,不会喝酒,稍稍喝了一点儿就有些醉了,命令侍女上饭。吃饱了,刚起身离席,就听众丫鬟叫道:“娘子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乙,说:“娘子请先生前去见一面。”乙跟着他出了院子向东走,经过曲折的回廊,萦绕的花径,走了很久才进入内院。四处都点着灯笼,虽是黑夜,却明亮如白昼,院中的一花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穿过内院,来到娘子的闺房,空气中香雾缭绕,灯光辉映,又是另外一种景象。闺房共有五间,锦绣帷帘轻轻低垂着,前面有美石砌成的台阶,朱木雕琢的曲栏,两边回廊挂满珠灯,连人的眉目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乙还没有进屋,娘子早已走出帘外迎接,娇声地说道:“承蒙你的父亲看得起我,用宝钗作为聘礼,许诺结秦晋之好。我一直苦苦等着你,但你却迟迟不来,令人难免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现在你终于来了,希望不要忘记你父亲过去的决定。”乙听了十分茫然,不懂她说些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娘子,见她头戴五凤冠,身穿七宝衣,装束和图画上的仙子一模一样。而且她说是父亲的决定,和那天半夜父亲对自己讲的话正好相合,也就满口嗯嗯地答应着。乙随娘子走入屋内,呆呆地站着,向四周望去,各种摆设都是崭新的,在灯光下映射出奇异的光泽,可是一件也不认识。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沉香木做的小榻,娘子请乙在对面坐下,又客气地说:“刚才你来时,正巧我被本地官长喊过去观赏演出,没能及时迎候。失礼之处,一定请你谅解。”乙听了仍然只是嗯嗯答应,不知怎么问答,侍女在一旁都忍不住遮住嘴,偷偷发笑。

隔了不久,外边传报说:“土谷诸神都已经来到堂上,正在等候和新贵人见面。”乙听了这才大惊,娘子站起来说:“你不要担心。我因为婚礼无人主持,所以特意告诉诸神,他们愿意前来相助。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朋友,你也应当行礼拜见。”随即对一个年龄较大的丫鬟说:“你带着他去沐浴更衣,并教他一些揖拜逊让的礼节。我先到前厅去陪客人,隔一会儿再派人来请。”丫鬟点头答应,接着就带着乙从屏风后转入另一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热气蒸腾,盆水芬香。丫鬟服侍乙脱衣,看见他的下身,忍不住出声笑道:“乡下人果然厉害,只是不太雅观。”乙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洗完澡,丫鬟拿来衣服,都非常华贵,乙穿上身,起初好像背上有刺,浑身不舒服,慢慢地才习惯了。丫鬟又带着他进入内堂,让乙学习礼节,口中一边讲解,一边用身体演示。乙反反复复地练习,总算把脚步放缓了,腰干变柔了。丫鬟拍手笑道:“现在可以称得上是风流丈夫了!”旁边观看的丫鬟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礼节练得差不多了,这时已是三更时分,娘子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众丫鬟就簇拥着乙来到前厅。厅上点着许多红烛,乙也来不及细看,娘子就叫他和众宾客见面。一共有四个人,娘子一一指点:一个是司农,一个是田祖,另外两人是社神与山神。他们的衣饰和平常人差不多,但是和舞台上穿官袍、持牙笏的神道却很不一样。众神讲了几句客气话,就请乙和娘子并肩站着,在音乐声中交拜行礼。礼节完毕,众神告辞离开,娘子也不挽留,只将他们送到门外,说:“晚上行礼并不能完全周到,明天再登门道谢。”

客人们走后,娘子才和乙一起回到刚开始见面时的房间。东边一间,早已摆好了酒宴。乙觉得比刚才见到的房间更幽雅、更华丽,鲛绡做的帐,蜀锦织成的席子,被褥又香又软,兰桂香气萦绕鼻间,真像是天上神仙的洞府。他们饮了交杯酒以后,丫鬟就将酒宴撤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娘子忽然害羞起来,乙把她拉入床帷,替她宽衣解带,娘子更加羞涩,连忙钻入被窝,乙也匆匆脱衣上床。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外边丫鬟们大声嚷道:“妖怪来啦!”一时间啼哭声、号叫声、哀求声由远而近,顿时乱成一片。乙大惊,跳起来想逃跑,可是又不忍抛下美貌妻子,娘子也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抓住乙的手臂。情势越来越紧迫,乙也顾不上穿衣服,背起娘子就往外逃跑。乙不认识院中路径,娘子说左拐,他便向左;说右拐,他便向右。幸好各间房屋都有门户相通,他们左转右弯,逃了出去。走到一处花园,有两扇小门,乙打开园门,看到杂草遍地丛生,对面好像有山冈。娘子仍然焦急地大喊着:“快走,快走!”乙只好背着娘子拼命地往山冈上跑。到了山冈顶上,再回头向下望去,只见宅院中火焰冲天,隐隐还传来格斗呼叫的声音。娘子哭着说:“姑娘们全都因为我受害啦!”

乙喘息稍微平定了些,才问娘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子答道:“我不是阳世间的人,实际上是本省城隍的第三个女儿。父亲活着时曾在这里当县宰,后来全家染上瘟疫,我的病尤其严重,幸亏你的父亲精心诊治,才得以活了下来。这样的大恩,我始终铭记在心。后来我父亲升官,渡江的时候遭遇风浪,船翻落水,全家都被淹死。上帝因为我父亲为人忠心耿直,又是因为公事而死,所以封他为神。我活的时候就信奉道教,曾经碰到一个女道士,传授我制伏狐狸的法术,因此父亲就命我管理这一带地方,不让妖怪到处作恶。我的丫鬟侍仆都是狐狸,所有的用具也都是狐狸为我弄来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妖狐的手中惨败,实在是不甘心!”乙又问道:“这个是什么妖怪,为什么就不怕你呢?”娘子回答说:“你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我的。它也是个狐狸精,盘踞在这山谷中已经有一千多年了,道行很深。我到这里来,一些小狐狸都服服帖帖的,只有它依然强横不服,甚至还毫不羞愧地向我父亲求婚,要娶我为妻。我听了当然更加恼怒,用法术治它,还没有服帖。恰巧你父亲经过这里,用宝钗替你定亲,说你不久就会来找我。我感谢你父亲的救命之恩,却忽视了这妖狐的威胁,离开这里去向父母禀告,又忙着安排办喜事,没想到这妖狐竟然会突然偷袭,肆虐猖狂。不过它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乙又问自己的父亲现在在哪里,娘子说:“你父亲在某地当社神,已经上任,你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空中有人说道:“父亲知道姐姐遭受狐妖的偷袭,已经派神将前去抓它。只是姐姐既然已经坠入情网,不适合再当神仙。可以和郎君一同回乡,创家立业,不要辜负跛脚老翁的希望。”说完,从空中扔下来一个包袱,接着又笑道:“‘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我可不愿和赤身裸体的人在一起,再见啦!”乙有些惊恐,询问娘子,原来是她的妹妹玉华。娘子又笑道:“为了和你讲话,竟然忘了两个人都还光着身子。今天让妹妹看见,以后再见面,可是要羞愧死啦!”说着从包袱中取出衣服,二人分别穿上。

笫二天天刚亮,娘子便对乙说:“走吧,这里片瓦不存,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还是回到你的故乡去吧。”于是二人挽着手走下山冈。这时乙虽然得了妻子,但她的家却烧了,自己本来就没有家,以后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走一步,懒一步。没走多远,娘子说:“脚力有限,靠走路估计到不了,一定要找个东西代步的。”说着向田间一指,就有两匹驴子奔了过来,身上鞍鞯辔头,全都齐备。娘子叫乙一同骑上驴子,那驴子奔驰起来快极了,像风一样,转眼间跑出几百里,家乡城门已经遥遥在望。乙顿时感到非常惊奇。

到了离城不远处,娘子勒住缰绳,说道:“这里不城不村,住下最好,不必再走了。”于是翻身下驴,一起寻找合适的住房。正好路边有一处屋子,被雨水冲坏了,原来住的人都已经搬走。娘子说:“这里可以住下。”走进去一看,四壁空空如也,抬头就能看到天,乙不禁大笑起来。娘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可以住,等我的丫鬟来装修一下,一定十分漂亮。”于是她非要叫乙把两头驴子牵到集市上去卖了,换些银子买米做饭。等到乙回来,房间已经完全变了样,虽然比不上之前所见的那么壮丽奢华,却也十分干净、整洁。乙很高兴,走进门内,果然看到有两个丫鬟侍立在娘子身边,只是全都穿着白色的上衣,青色的裤裙,不像以前那样打扮得十分艳丽。乙问她们老家的情况,两人一起回答说:“妖狐已经歼灭,我们舍不得娘子,所以一路寻来。其他人仍然住在老家,都很好。”乙和娘子相对而坐,一起吃早餐,两人说说笑笑,非常高兴。晚上,二人高兴地同睡,床帐卧具都是崭新的,乙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娘子叫乙去寻找房屋的主人,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下他的房子,房主当然很乐意。娘子请来工匠全新修建,一个月内全部落成。那些工匠尽管天天干活,但对房屋结构的奇特、建造过程的短暂,都非常意外,始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娘子进进出出,也和寻常人一样。开始时穿着布衣布裙,和乙一起规划商量,旁人看去完全像一个田家少妇。等到房屋造成之后,就深居内室,衣着饮食非常精致,家中的丫鬟侍仆数以百计。家中人口日渐增多,开销那么大,也看不到她有什么田地产业,钱财却似乎永远用不完,乙也不禁暗暗称奇。

刚开始,甲听说乙回来了,又在外乡娶了老婆,夫妇二人觉得很可笑。后来听说他盖了新房子,才有些惊奇。几个月后,城中轰动起来,人人都夸耀说乙家如何如何富有,甲听了半信半疑,回来和妻子商量,想着假借关心的名义,派丫鬟送些饮食去,来趁机窥探乙家的真实情况。丫鬟去了整整一天才回来,对她的主人说:“我奉命去查探二娘子家。才走到门口,看门的人就拦住我,不让我进去。我说了主人的姓名,看门人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主人的兄长派来的。’叫我等着,他来回跑了三次,总算让我进去。他家的房子庭院,比我们家要好上十倍,丫鬟仆役,也比我们家多了十倍。我走进屋子,看到二娘子正坐在椅子上,用一方绿手帕逗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在铺着红地毯的地上嬉戏。她见到我就笑着说:‘你家主母也太费心了,那么远的叫你来,是想要打探我家的底细吧?’我行礼拜了两拜,把主人的意思又恭敬地陈述了一遍,二娘子才不再说了。我偷偷看二娘子的容貌,城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衣饰也鲜艳华贵极了,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忍不住就说:‘阿叔真是好福气,竟然娶了一位天上的仙女。如果他在家乡娶亲,哪里去找这样漂亮的美人?’二娘子听了似乎很高兴,就把我留下来吃饭。精美的菜肴,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饭后,阿叔从外面回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满脸都是富贵气派,穿的衣服都又轻软又有光泽。跟在他身后的僮仆都只有十三四岁,一个个穿着鲜艳的服饰,面目清秀,到了中门,就都散开了。阿叔看见我,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赶紧站起来拜见,二娘子又在旁边介绍,阿叔讥讽地说:‘大哥是富翁,嫂嫂是贵家,又为什么来看我?过去一间小房子都容不下我,今天又为什么送饮食糕点呢?难道苏秦一辈子注定是穷困的吗?这些东西请你仍然拿回去,我不敢劳动兄嫂大驾。’说话时严厉极了,非常气愤。二娘子劝阻道:‘你不要生气。讲起你兄嫂以前的所作所为,按理说没有必要再来往了。但你父亲的遗像灵位还在,你是他的儿子,结婚还没有禀告父母;我是他的媳妇,嫁后还没有拜见公婆,心中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我正打算随你一起回家去祭拜父母,完成大礼,你现在却要和兄嫂断绝往来,你父母在九泉之下能不伤心吗?’阿叔听后默默地不说话,似乎消了些怒气。在我看来,阿叔夫妇也像老爷太太一样。隔了一会儿阿叔才笑着问我道:‘你看我家的东西比兄嫂家怎么样?’我当然极力赞美,阿叔也十分高兴,把我留下,让我到处看看。他家有一百多间屋子,还有非常赏心悦目的亭园。到了晚上,吃过饭后才让我回来。临走之前阿叔对我说:‘你替我告诉哥哥嫂嫂,三天后我将和娘子一起来看望他们。”丫鬟一五一十详细说来,甲和妻子听了非常惊讶。知道三天后兄弟一定会来,就把亲戚们也都邀请来,准备了酒宴,还准备了礼乐。

到了那天,甲和妻子早早地就在门外等候。不一会儿,骏马香车结伴而来,旁边跟着几十个丫鬟仆役。到了家门时,娘子先从车上下来,两旁围观的人见了,都震惊地以为是神仙下凡。乙看见甲,下马拜见,甲不由得感到深深的羞愧,拉住乙的手一同进门。乙和娘子一起参拜父亲的遗像,乙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关怀,不停地痛哭,很久以后才站起身来。接着娘子参见族中诸位尊长,送了十多盒珠绣作为见面的礼物。又另外准备礼物送给兄嫂,甲与妻子惭愧地收下了。事情都办完了,娘子就对乙说:“我身体不好,应付不来这些应酬,要先回去。”乙点头应允。甲夫妇无法挽留,娘子登上车离开。乙也不再流连,没有喝一点儿酒,拜了拜,辞别了父亲的遗像,就跟上娘子一起走。亲朋邻居知道他们兄弟的事,都批评甲,议论纷纷,甲与妻子非常羞愧,几乎无地自容。

乙回去后,娘子就对他说:“今天我们这样做,一是能使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感到快慰;二是可以让你扬眉吐气。但世人少见多怪,必然会对我的行踪百般猜测怀疑,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居住了。隔几天你可以叫兄嫂来,这些房产算不了什么,就送给他们吧。我和你效仿陶朱公,五湖四海到处遨游,你看怎么样?”乙听了非常赞成,就写信邀请兄嫂。甲夫妇果然到来,乙安排酒食款待。酒意正酣的时候,乙站起说道:“弟妇实际上是一位仙人,不愿久居尘世,我将和她一起去远方游历。这幢房子以及其中的一切都作为寿礼送给你们,请不要推辞。”甲和妻子都非常震惊,反复挽留乙。乙忽然拔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刀,“砰”地扔在地上,感慨地说:“假如不是父亲的关怀,这把刀早就已经沾满了你们的鲜血!”于是详详细细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甲和妻子全都惊恐不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子对乙说:“可以走了。”乙大笑一声,就和娘子一起走了,起先的两个丫鬟跟着,一共四人四骑,向南飞奔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甲仔细察看了乙所居住的房子,虽然没有金珠宝贝,但米仓笥箱之富有,服饰物件之华贵,价值超过几万两银子。于是甲就把家搬了过来,乙的仆人丫鬟也都留下,归甲所有。后来甲生了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成器,夫妻两人都被他活活气死了。儿子后来就把房子卖了,仍旧以看病为业,勉强维持生活。人们说这是因为跛脚老头生前做了许多好事,遗泽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缘故。

外史氏说:兄嫂完全不顾及手足之情要赶走弟弟,弟弟身怀尖刀要杀死兄嫂,跛脚老头在天之灵十分伤心,于是就替幼子在远处定下姻亲,找个仙人做他的妻子,来消除他心中的不平之气。如果不是他生前正直,死后当了神仙,怎么能会是这种结局?翠微娘子可以说是女中豪杰,她不嫌弃乙的粗鄙,内心只看着恩义,使天下的狠心凶恶的兄嫂知道此事,都灰心丧气。所以虽然乙本来是平庸之人,曾经受到丫鬟的取笑,但后来分手之时竟然能拔出尖刀扔在地上,慷慨陈词,也变得十分豪迈。我认为他们兄弟早已经恩断义绝,再用兄弟来称呼并不合适,所以用甲、乙来区分,这也算是效仿《春秋》正名的规矩。

徐之璧

明代末年有个福建的巨商,叫徐之璧,经常在湖北湖南一带贩卖中草药。崇祯十年,遇上张献忠手下的乱兵,财物被抢光了,只身一人逃到湖北西部的崇山峻岭中。他只顾拉着藤葛往上攀行,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偶尔看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实在累极了,就坐下来歇息。想到自己资本都亏完了,也没有回家的路,忍不住唉声长叹。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格格的木鱼声,好像有座庙宇。当时他正在忍受饥饿的痛苦,想去讨口剩饭,就挣扎着站起来,循着声响走去。弯弯曲曲地走了半里多路,峰回路转,前面好像另有佳境,走近一看,看到一座清幽的茅屋,柴门半掩着,原来是一户人家,而不是庙宇。徐之璧侧耳仔细听,木鱼声是从茅屋内传出,便走上前敲门。有一个小童开门出来,问客人有什么事。徐之璧讲了自己的情况,小童立刻入内禀报,很快又拿着酒壶饭菜出来,对徐之璧说:“我家主人说这个地方很危险,请你吃饱饭后赶快离开,不能停留在这里。”徐之璧听了很奇怪,心想在敲木鱼念佛经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世途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吃完饭,他把食器还给小童,拱手道谢。本来想着顺原路往回走,但又想走回去也没有地方可以过夜,把心一横,说道:“与其被虎狼吃掉,还不如就留在这里。即使撞犯鬼怪,不过一死罢了,还可以解除心中的迷惑,不至于做个糊涂鬼。”于是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不走了。再看那个童子,已经关上门进去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木鱼声敲得越来越急,童子也不再出来。等到夜深,山风寒冷刺骨,徐之璧冻得受不了,忽然看见一团火光闪耀,大得像斗一样,翻腾着过来。等到草屋门前,顿时变成一个全身红毛、像猪一样的怪物,咆哮着冲了进去。徐之璧吓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想要避开,又看见有一团黑气,像笆斗般大小,由北向南,像飞奔的马一样席卷而来,来到茅屋前,也化作一个夜叉,双目闪着凶光,张开血盆大口,吽吽地叫着冲了进去。徐之璧更加害怕,转而又想命中注定要死,怕也没用,便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屏住气静静地看下去。一会儿又有一道矗立的十丈长的白光,顶天立地,越来越近。到门口时白光缩小变为一个英俊的男子,身穿白袍,头戴七星冠,有一丈多高,俯身走入茅屋。徐之璧接连看了几件奇怪的事,反倒是见怪不怪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恍然间好像是在观看变幻莫测的戏术,也实在是一位奇人。

不久,木鱼声停了下来,柴门忽然敞开了,远远听到说笑声,好像是闺中少女,心中暗暗惊讶。不一会儿,只看到四五个容貌都很妖艳的小丫鬟,手拿绛纱灯笼,引着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从门中走出。徐之璧悄悄望去,那女子大概有十八九岁,云霞为衣,百宝为髻,打扮得像神仙一般,容貌特别出众。她们才走出竹篱编的门墙,就听见一个丫鬟说道:“这样好的夜晚,可惜没有月亮!”女子微微一笑,随手拿过丫鬟手中的灯笼,扬起袖子一拂,瞬时空中晶光四射,和白昼一样明亮。徐之璧猜想她必定是个仙人,就要走过去请她搭救,这时一个伶俐的丫鬟早已发现了他,急忙对女子说:“有俗人在此,姑娘怎可炫耀仙技?”女子惊讶地说:“老父的占卦果然应验了!否则的话,山中出现了三怪,谁见了不会吓得逃命呢?”然后立刻收敛法术,天际晶光仍然变成一盏灯笼,落入丫鬟手中。眨眼之间,她们都返回茅屋去了,门前顿时安静下来。

徐之璧正在懊恨自己和仙家没有缘分,想不到先前见到的小童又开门出来,叫道:“客人还没有走吗?主人等着你,请快进来相见。”徐之璧高兴极了,赶紧整整衣帽,跟着他进了茅屋。里面共有三间草屋,花竹相互掩映,木鱼经卷还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主人出来,年纪大约七十岁,眉毛很长,目光明亮有神,神采焕发。老人扶着拐杖客气地说:“刚才我正在施行法术,恐怕惊动客人,所以命小童谢绝留客。没有想到你竟然胆量如此之大,足够护身,反而令老夫惭愧难当。”徐之璧拜伏在地,答道:“我是逃难的人,无处安身,承蒙你赐我一顿饭,非常感激。我只因为天晚了无处安身,所以留在这里,闭着眼睛等死,并不是真有什么胆量,你过奖了,我真是惶恐不安。”主人听了,赶紧扶徐之璧站起,请他坐在客席,慢慢地详谈。二人谈得很愉快,徐之璧就请问老人的姓氏。老人答道:“我在元代时就已入山修道,住在这里不出山门已经有三百多年了。时间太久了,忘记了自己的族里,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近来有些显得老迈,耳目不清楚,人家便叫我‘懵懂公’。家中还有老妻弱女,住在一起,很久都没有了尘世间的念头。今天早晨偶然起了一卦,判定家中即将要有婚嫁的喜事。我并不想把女儿嫁走,所以施些法术想破解它。谁知道老天决定的事,人是难以改变的,你竟然在我家门前逗留不走。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了!”徐之璧听了暗暗高兴,但还是装着不懂,还在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主人大笑道:“你可不是一个懵懂人,怎么反来问我呢?这件事不讲你也会明白的。”徐之璧于是含笑站起,向主人道谢。

主人喊老妇出来相见。妇人年纪约四十多岁,容颜依然显得年轻姣美,但自称只比主人小十岁,这可真是奇人啊。相见后,主人设宴款待徐之璧,摆出几十样珍奇的菜肴,主人还谦虚地说:“山中人家拿不出更多的菜了,老夫实在是惭愧。”才喝了几杯酒,老妇就进内屋替女儿打扮,准备送她出嫁。不久,就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哭泣声传来,主人郑重地说:“从这离开终究还可成为地仙,为什么还要那么伤心?”又对徐之璧说:“本来想留你们在这里成亲,但这里不是凡间,不能布置洞房,所以让小女跟随你走。她们母女舍不得分离,所以哭哭啼啼。”徐之璧本来想可以在这里住下,听了主人的话大失所望,赶紧起身说:“小婿已经四海无家,愿意留在这里,侍奉二位老人家,不想再回去。”主人摇头不同意,说道:“去吧!去吧!自然会有好地方的。”不一会儿,主人的女儿已经打扮好了,丫鬟们簇拥着她出来和徐之璧见面,果然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子。他们交拜成礼后,主人便拿出一个巨大的酒杯,放在屋子中间,对女儿说:“我用这个送你们夫妇出山。你已经能够自己建造家园,我不想再代你操劳了。”女子还是不依不舍,她父母却在一旁催促,她就擦干眼泪跳入杯中,一眨眼就不见了。徐之璧大吃一惊。主人又要遣送女婿,徐之璧只好也爬上酒杯,恍惚中觉得自己从山崖上往下掉,吓得直想呼喊。等到睁开眼睛看时,自己正站在一条平坦的大路上,女子早已经迎面立在身边。女子见他已经站稳,便笑着对他说:“像你这样一个龌龊的商人,也不知道前世修了什么福气,竟然能成为仙家的女婿。实话告诉你,我的父母都已经一千岁了,我也只比他们小二十多岁。如今因为前世的孽缘,不得不嫁给你,只是将来就不能和父母一起上达天仙了。”说着忍不住连声长叹。徐之璧听了这些话,再三致礼道谢。他仔细观察这里的环境,原来已经到了汀州漳州的地界,离故乡不远了。

徐之璧想回故乡,女子不同意,说:“战乱还没有结束,就是这里我们也不能住。”于是二人向东走了几十里,选了一个山间僻静的地方,女子观察了很久之后才说:“可以了。”然后就从耳鬓边拔下一支小钗,东指西划,也没有见她打地基、砌砖瓦,一瞬间,一座巨大的院宅就建成了。徐之璧更加相信她是神仙了。两人挽着手一同进去,床帐等用品非常齐全,好像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女子一声呼唤,丫鬟仆役纷纷应声而至,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命令他们做事,全部都恭敬小心。一会儿,喜酒摆好了,二人相对共饮,这时徐之璧才知道她姓陶,小名采春。晚上欢好,也和常人完全一样。交合的时候,女子婉转难当,因为她还是一个处女。自此以后,徐之璧整天不出门,时时都和女子在一起,共同研习修道养生的法术。徐之璧练得久了,渐渐也学会了吐纳的功夫,后来能够辟谷不食。自从在这里住下,他们对外界的事物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徐之璧似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自己。

大约隔了十多年,女子忽然对徐之璧说:“前些时候天下大乱,我和你幸好一直隐居在世外桃源。现在大圣人统治天下,四海之内都很富盛,可以出去当太平盛世的老百姓了。”徐之璧也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跟着她走出家门。走了没有几步路,回头看去,院宅已经不见了,侍从仆役也都瞬间化为乌有。徐之璧惊讶极了,询问女子,女子笑而不答。等走到大路,女子向徐之璧告辞道:“自从嫁给你,一直没有探望父母。现在我要回家去探望父母,五年之后再相见。”此时徐之璧已经懂得了人生的大道,也不挽留她,只是叮嘱几句便分别了。徐之璧回到故乡,田园早已经荒芜,亲戚朋友也都不知去向。拉住路人询问,才知道明朝已经覆亡,大清建国已经五年了。徐之璧非常感慨,也不想再回到尘世中。于是在九仙山上搭了一间茅屋,每天坐在屋中,不吃饭,也不出门。有人问他,他也不隐瞒,而且详细讲述遇到仙人的经过。这样生活了五年。一天晚上,附近的乡民都听到茅屋中传来阵阵木鱼声。早晨起来查看时,只剩下茅屋在那里,人却不见了。大家都感叹极了,认为他已经成仙去了。

外史氏说:世界上没有懵懂神仙,那些说自己懵懂的人,其实都不懵懂。徐之璧因为胆识过人,才和仙家结缘。假如他见异思迁,半途逃走,又怎么会有这一段佳话呢?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生来就有仙骨,世人哪里能够知道其中的缘故。徐之璧胆子最大,所以也能够成为懵懂神仙。

女南柯

悟枕道人是杭州生员黄履诚的最小的女儿,原名叫婉兰。她从小就非常聪明,三岁就能认识简单的字。黄履诚非常喜欢她,把她看作掌上明珠,亲自教她读书。九岁时教她读杜诗,一天就能把所教的诗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好像以前就学过一样,实在是难得的天才。但她自幼体弱多病,从春天到冬天,总要生几次病,在床上躺着。就是病好了,身体也非常虚弱,走路摇摇晃晃,像风中飘飞的柳絮;坐下来也是东倒西歪,像雨后的梨花。父母都非常担忧。长大后,人越来越漂亮,脸颊像朝霞那样鲜艳,眉毛修长如远山,远远看去,就像是画中的仙女。而且精通诗文,擅长作诗,写的诗清新幽雅,格调飘逸超群。因此黄履诚选女婿就很慎重,有人提亲,他都没有同意。婉兰已经十八岁了,还没有定亲,心中也不免有些愁闷。

一天过寒食节,邻居杨夫人约她到花港游览,女伴都是一些闺阁中的小姐。她们乘着木兰船,船上奏着悠扬的音乐。游人见到她们,眼睛都看直了,以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到花港后,她们就一起倚着栏干,俯身观看。池中的金鱼在翠绿色的浮藻中游来游去,五彩缤纷。女伴们有的把香饵扔下去喂鱼,有的扔些花片戏逗,欢声笑语,都是娇柔婉转的声音,就像是柳树丛中的一群黄莺。只有婉兰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中的游鱼,见它们一会儿并排游去,一会儿首尾相衔地游了回来,随着水波上下浮动,神情悠然自得,不由自主地感叹说:“鱼在水中竟有这样的快乐啊!”顿时触动情怀,竟然有说不出的惆怅。忽然有一条金红色的大鱼,长近三尺,飞一般游了过来,头上隐约露出头角。别的鱼见了,都纷纷退避。诸女子正在感叹奇怪的时候,大鱼游到婉兰面前,突然把头昂了起来,似乎在看什么,好一会儿才悠悠然地调转尾巴游走了。诸女伴嬉嬉闹闹地说:“黄家姐姐被大鱼看中了!”婉兰羞得脸都红了,心中也觉得很奇怪。过了一会儿她们玩够了,就又回到船上,命人摆上酒席,吹奏乐曲,顺流向东行驶。这时觥筹交错,箫管悠扬,没过多久,这些美丽女子们一个个都有了醉意,于是放下杯盏,随意观览。有的对着远山画眉毛,有的映着清波施粉黛,有的提起笔即景赋诗,有的用团扇遮面,倚着船舷,偷偷看过往的游船。婉兰体质一直以来就很娇弱,三杯过后就推托不饮,到船舱中躺着休息,侍女给她盖上绣被,此时她就像一枝娇慵的海棠花,沉沉睡去。

忽然看见有两个小丫鬟分别侍立在卧榻的两旁,一个穿红色,一个穿素色,姿态都很柔媚,十分讨人喜欢。她们轻声呼唤说:“君夫人醒了吗?君王等你很久了。”婉兰不由自主地推开绣被,坐了起来,还没有开口问话,穿红衣的丫鬟就给她梳理鬓发,穿素衣的代她整理衣裳,态度都非常恭敬。接着弯腰一拜,说:“车驾已经准备好了,请立刻启程。”婉兰起身,想要向邻居杨夫人告别。穿素衣的丫鬟微笑道:“什么老太婆,竟然敢劳动贵人去行礼!”婉兰听了不说话,穿红衣的丫鬟瞪了对方一眼,似乎责怪她讲错了话,又笑着对婉兰说:“她们正在喝酒,你去了,恐怕会被留下,耽误时间,君王会怪罪我们的。”她说话很委婉,婉兰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刚刚走出船舱,穿素衣的丫鬟就喊道:“驾车的过来!”随后就有十多名身披金甲的武士,一起拥着一辆雉羽装饰的小车迎了过来,车上的篷盖还绘着鸾鸟。两个丫鬟在左右搀扶,牵衣捧鞋,服侍婉兰坐上车子,然后各自乘一匹小川马跟在后边。婉兰暗暗地想:难道父母已经为我定了婚事,今晚是来迎亲的吗?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家,气派竟然这么威严显赫!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发现车子走的并不是原路,恍惚好像走在云雾中,耳旁还有潺湲不绝的水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驶了一个多时辰,车帘外似乎隐约地有座城墙,丫鬟立即掀开车帷禀报说:“诸位大夫奉命到城郊迎接君夫人。”婉兰更糊涂了,又听车前高呼道:“江湖大使臣某某,招文学士臣某某,敬谒夫人。”婉兰迫不得已,只好微微点头。丫鬟随即传话说:“诸位大夫远迎辛苦,请平身。”一会儿又禀报说:“各位勋臣贵戚奉命前来迎接夫人。”车前又高声喊道:“骨鲠侯臣某某,浪喷都尉臣某某,参见夫人。”丫鬟又传语道:“将军跋涉辛苦,请随即退下。”其余还有丙穴太守、枫叶令,不下几十人,丫鬟只是挥挥马鞭示意,不屑再通报。婉兰从车帷后朝外窥望,见他们或者穿飞鱼服,或者披细鳞铠,帽子衣带用五种颜色分等级,也有同时用红白两色的,分别佩戴着印章、绶带,行礼后一个接一个地退去。

车子又驶了许久,听到宫中侍从的呼喝声,这时已进入内城了。过了一会儿,穿红衣的丫鬟禀告说:“已经到了路门,请夫人面见君王。”婉兰这时才感到羞涩起来。丫鬟扶她下车,经过几道朱门,来到一个地方,这里雕梁画栋,殿堂巍峨。只听见殿上有人说:“我等你很久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呢?”丫鬟叫婉兰俯身跪下,她吓得不敢抬头。殿上又说道:“我就是依蒲国王,刚才出外游览,看到了你的芳容,我想留你下来,主持中宫,不知你是否同意?”婉兰又羞又惊,脸都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丫鬟从旁附和道:“君夫人答应了。古诗不是有‘尽在不语中’的句子吗?”殿上立刻赐命平身,丫鬟便簇拥着婉兰登上石阶。这时婉兰才看清君王的仪容:他戴着绘有明月的帽子,穿着饰有龙鳞的衣服,大约三十岁左右,风姿潇洒,真的好像神仙。左右有几十名侍女,都穿着五彩的衣服。君王命令说在藻香殿设宴,一起喝交杯酒。顿时各种奇珍异肴,琳琅满目。君王坐在左边,婉兰坐在右边,在一片音乐声中,二人手捧红绸系着的金杯,交叉手臂,一饮而尽。婚礼完成之后,二人便一边小酌,一边叙谈。接着又有宫廷戏班演出,他们先送上剧目,君王点了《南柯记》中的几折,戏班就在宴席前演出。婉兰默默地看着,君王却笑着对她说:“我和你今日相会,也和这戏中的奇遇一样。”婉兰听了不理解。不久,夜也已经很深了,演出也完了,丫鬟说道:“‘三星在户’。时辰不早,君王、夫人可以安寝了。”于是就提着绛纱灯笼,在前引着君王与婉兰回寝宫。君王握住婉兰的手说:“你不是羡慕鱼在水中的快乐吗?我得到你,也就像鱼儿得到水一样!”于是先脱衣上床。丫鬟们催促婉兰卸妆,婉兰实在是羞怯腼腆极了,众丫鬟就代她宽衣解带,并簇拥着她入帐,与君王成就好事。君王当即吟诗一首送她:“艳自生前得,情从梦里来。早知鱼水乐,不羡楚阳台。”婉兰文思也非常敏捷,随即吟诗答谢:“雨露花间过,恩波枕畔来。莫教纨扇冷,胜筑避风台。”君王听了非常高兴,更加眷爱她了,挽着她的颈项说:“你真是当今的谢道韫啊!”早晨起来梳妆,丫鬟们送来飞凤冠、明珠履、翠玉钿、锦绣衣,完全是王妃的打扮,并把她原来的衣服藏在箱子里,说:“破旧的帷帐还舍不得丢弃,更何况这是君夫人进宫前的服装呢!”

三天后,君王又大宴群臣,称为“鱼水宴”。群臣都写诗贺喜。其中有一首律诗尤其工整清丽,写道:“星轩降自木兰舟,鱼贯宫人咏好逑。水国旧传龙并戏,湖邦今喜凤来游。虽欣在藻君臣乐,莫为忘筌伉俪忧。千古苹蘩羞煽处,禹门从此近河洲。”婉兰反复吟诵了好几遍,非常喜欢,但是不明白其中确切的含义。君王命婉兰按照这首诗的韵脚也写一首诗,婉兰挥笔立成,写道:“深宫每愧济川舟,须信千城亦好逑。彤管不堪劳柱史,卷阿何事拟仙游?漫言同梦无人戒,也解司晨有客忧。愿把脱簪风折槛,好将磐石固沧洲。”君王看了称赞道:“谆谆劝诫,言婉意深,十分得体,不比古代的贤妃差啊!”他又把这首诗传给群臣看,众人都非常叹服,都专门写了表章向君王祝贺。婉兰在宫中住了十多天,虽然和君王十分恩爱,但仍然很想家,空闲之时总是思念父母。君王每次出外巡视,宫中的丫鬟也都跟着一起去,内庭静悄悄的,婉兰更觉得寂寞。隔了几天,旧病又发了。君王非常关心她,亲自料理她的汤药,导致耽误了朝廷大事,为此群臣都写了讽谏的奏章。婉兰也竭力规劝君王以朝政为重,并且说:“你忘记过去写韵诗了吗?快出去处理国家大事,不要让群臣责怪我。”君王仍然不舍得离开她,叹息道:“意中人实在难得啊!”婉兰看到君王这般地钟情,不愿意让外廷群臣讲宫中的闲话,便挣扎着起身,不再卧床了。

君王到外朝处理国事,没想到当天边境就发生了大祸,传送警报的烽火接连不断,朝廷上下顿时布满了愁云。君王带着告急的文书进入内廷告诉婉兰。当时婉兰刚刚病起,见丫鬟正忙着洗锅熬药,就提起象牙笔,展开乌丝笺,准备和王建《宫词》的第二首,即“树头树底歪残红”那首绝句,忽然看见君王回来,急忙起身。君王神色不宁,心事重重,从袖笼中拿出一张奏疏递给她说:“我们夫妇二人的缘份为什么这么浅薄啊?!”婉兰大吃一惊,打开奏疏就看,其中大略写道:“湖壖守将骨鲠侯臣某,因为邻国大军压境,紧急上书,请求援兵:前不久接到吞舟国来信,信中说:吾王新近得到一位美人,有汉皋游女的风姿,更有洛浦神仙一般的美貌,邻国羡慕,非常想要得到。希望你学汉明帝送王昭君远嫁的榜样,把她送来,否则的话,免不了要兵戎相见了。我因为这封信言辞冒犯出格,就将使臣骂了回去,也不敢把这件事上报君王。现在吞舟国调动全国兵丁,凶恶的像鲸与鲵,庞大像鲂与

,鳅与鳝当前锋,鳣与鲭在后都察,而且有擅长舞剑的三千兵士,擅长爬竿的五千兵士,大军过处平地生波,无风起浪。乱纷纷一同拥来,镜湖变成了一团泥浆;黑压压一片,断桥却好像连了起来。我没有任公子钓大鱼的智慧,难以阻止他们的冲击,只是怀有史大夫救国的忠心,忧虑他们会动摇君王的统治。希望君王迅速地定下奇谋,平定国家的危难,千万不要坐失良机,让臣等遭受灾难。”骨鲠侯的奏疏中大多都是这一类乞求救援的话,没有一点克敌制胜的勇气。婉兰看后,小脸顿时红了,皮肤起栗,噙着泪问道:“君王打算怎么办?”君王皱着眉头说:“我们国家就好像是小溪中的娃娃鱼,如何能够和他们江海中的鲸鲵相比。但是,不管它来势多么凶残猛烈,我宁愿被他们吞吃掉,也不能把我心爱的人舍弃掉,奉送给敌人!”婉兰默默地想了许久,毅然决然地说:“我有一句话,君王请不要怪罪。在你看来,我和你的宗庙国家,哪一个更重要?”君王说:“宗庙国家重要,你也重要。”婉兰说:“你说错了。我在整个国家中,不过是一个女人,和王位的承袭、宗庙的祭祀并没有重要的关系。站在你的位置上考虑,如果最终结果是国家破灭,妃子被别人抢去,还不如舍弃妃子,保存国家。请让我为你抵御强国的入侵,保存君王统治下的一国百姓。我愿意像王昭君那样报答君王的恩宠,为后世留一个坟草不枯的青冢,更能显示女儿家贞节的志气,君王觉得怎么样?”君王听了脸色大变,生气地说:“怎么可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随即袖子一拂,走了出去。婉兰也不敢再多说了。

没多久,大臣们人心惶惶,纷纷提出辞呈,表示宁愿不做官,也不肯白白送死,言外之意都把战争的责任归罪在婉兰身上。君王没有办法,就和婉兰商量道:“敌兵打过来了,怎么办呢?”婉兰回答说:“这全是你造成的,我有什么办法!假如听了我的话,舍去夫妻的爱情,敌兵早就退了。”君王看到她态度很坚决,就答应她离开,并写信通报敌国。仍然在藻香殿设宴为婉兰饯行。婉兰对丫鬟说:“我不能穿着华丽的服饰去敌国。”让丫鬟取出原来的旧衣服换上。宴席上君王拿着酒杯哭着说:“你要走了,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一起欢聚。希望你好好侍奉新主人,不要再挂念我。”说完就哭了出来。婉兰却严肃地说:“君王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现在还不理解我吗?为了国家,我才答应前去,只恨不能像虞姬那样自刎在君王面前,来表明自己的忠贞。但是我的心,坦坦荡荡,以后你自然会知晓的,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是见异思迁的女子。”君王听了,惭愧地道歉。婉兰讲这番话时虽然言辞神色很激烈,然而已经是泪流满面,倾满酒杯,左右侍从也都哭得抬不起头来。泪眼相对,伤心极了,再也不能喝酒了。婉兰起身辞行,君王要送她,婉兰阻止道:“我这次前去,已经丧尽脸面,不能再侮辱国君。”于是君王停步不前,只命令先前去迎接她的两个丫鬟送她出境,并且说:“今日生离死别,心乱如麻。恐怕以后非但没有再见的机会,信也很难畅通。我勉力写了一首诗,给你作个纪念。”紧接着就吟诵说:“一曲骊歌送画轮,鲛绡无复梦中春。龙宫亦有毛延寿,又把丹青误美人。”婉兰凄惶地说:“昭君和番使人疑惑,我一定要让人们相信我。”当即和了一首,吟道:“百结柔肠似转轮,罗衣难忘汉宫春。君王只待香魂返,莫费黄金赎美人。”吟诵完之后跪伏在君王面前,泪流满面,说道:“今生我不能再侍奉君王了!”君王挽着她的手道别,伤心极了。婉兰又起身再拜,随后就辞别君王出宫。刚出路门,金甲武士早已驾车等侯。婉兰擦干眼泪上车,不敢再回头。两个丫鬟仍骑着小马紧紧跟随。车辆行驶到来时所停留的城郊,大臣们都在那里等着,于是在驿亭中稍稍休息。群臣匍匐而行,上前来道别,并自责地说:“我们武将不会打仗,文臣缺少谋略,不能为君王乘长风破巨浪,才导致了强敌压境,使君夫人受到侮辱,死罪死罪!”婉兰客气地慰劳几句,随即提起笔在墙壁上写了一首律诗:“故国辞雕辇,他乡怯舞衣。云深宫树远,木尽雁书稀。欲堕鲛人泪,羞随介士旗。惟留香草在,仿取汉明妃。”后边又附了一首绝句:“强将眉月渡沧波,肯负当年得宝歌?云雨若归别岫去,画图人面愧如何!”写完之后,群臣争着观看,都感到非常惭愧。

婉兰离开驿亭,不再坐车,改乘一匹小黑马。所有的仪仗随从都打发回去,只留下两个小丫鬟相随,十分凄凉。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好像到了西湖的放生池,穿红衣的丫鬟说:“这里已是国境了,我们不敢再过去。请就此告别。”婉兰心中怅然若失,脱下左手上的戒指递给她说:“交给君王,请他不必再挂念我!”这时迎面出现了几十个大口凸肚的黑衣人,看见婉兰便跳着叫道:“妃子来啰!我们国王整天都在等你。”婉兰这时义愤填膺,也不再顾忌,骂道:“你们国王不讲道理,蛮横地拆散我的婚姻,还妄想我嫁给他吗?”随即把自己骑的小黑马交给丫鬟说:“马也不能给他们!”话音未落,就纵身一跃,往水中跳去。恍惚中好像还听到小丫鬟的呼救声,但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却仍然睡在船上,吓得满身冷汗,原来是一场梦。当时邻居杨夫人和众女伴还在欢宴,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婉兰不禁叹道:“这场梦让我清醒了,我确实是个薄命的女子。”于是就产生了跳出尘世的想法。她坐起身子,窗外的红日才略微有些偏西,离她睡下的时间也只过了一会儿。侍女走进船舱,看到婉兰已经醒来,就报告杨夫人,又勉强她再去喝酒。她坐在酒席旁,女伴递来酒,她不喝;拈来菜,她不吃;和她说话,她一句话也不说;和她开玩笑,她仍然没有反应。酒宴还没有结束,一只小船驶过,她就借口说身子不适,一个人先乘小船回家。回到家中,就整天卧床不起。父母问她怎么回事,她因为害羞不愿意讲出实情,只是提出想出家当女道士。父母感到奇怪,便再三地追问她,她才讲出实情。父亲仔细思索她做梦的前因后果,便背诵《诗·小雅·鱼藻》二句道:“‘鱼在于藻,依于其蒲。’你那天游玩花港时是心中在想着什么,这一定是那条大头长尾的大鱼了。”婉兰回忆过去君王所写的诗文,果然很像鱼类的口气,可是她当道士的志向更加坚定了,仍然一再要求。父亲笑着说:“这是梦,你怎么鲢鱼、鲤鱼都不分呢?”婉兰说:“是的,这不是真的,但又如何能肯定真的又不是梦呢?并且我既然已经在梦中有了丈夫,自然就不能再嫁人了。”她父亲仍然不同意,婉兰就赌气不再吃饭,直到她父亲同意了才吃。后来去栖鹤观中当了女道士,自己改名为“悟枕”,表示因为枕上一梦才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从此她整天关着房门,起居都在室中,不见外人,只有闺阁中的好朋友才能偶尔见到她。

钱塘县县令陈公在任上时,他的夫人陆孺人也是福建省中很有才学的女子,很仰慕婉兰,时时去看她,这才了解到她奇特的经历,将它写成《鱼水缘》传奇,至今广为流传。

外史氏说:我以前读汤显祖的传奇《南柯记》,总觉得它太过虚幻,缺少真实感。因为梦是由情产生的,一个人在梦中的哭笑喜乐,都和情相关。婉兰一开始遇见君王时就像苧萝村中的西施,后来被君王宠爱时像汉武帝的李夫人,再后来变为离家去国的王昭君,变为殉情跳楼的绿珠女。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欢乐还有忧伤,她都有切身的体验和感受,怎么能说梦中无情呢?因为她有情,所以花港观鱼时有那么一番感想,而一梦醒来之后又能领悟到人生的道理,总的来说没有超出“情”字。因为多情,所以快乐时极其缠绵,忧伤时也非常愤怒。在梦中她感情奔放,不受约束,梦醒时也不特意地加以否定,于是她才能够超出情关,得以达成大道。但如果真的以为“鱼,我所欲也”,婉兰是以身殉鱼,那就大错特错了。

子都

河南某县有一个有怪癖的县令,只爱男色,而且当侍从的差役也只挑选漂亮的青年男子,和自己的妻妾反而疏远了,有时十天八天也不能相见一面,更不用说男欢女爱之事了。大家都觉得他的行为很荒唐。辛巳年时,巡抚命令他去黄河堤岸巡视,他就带了所有喜欢的侍从随行,也不去询问旧堤溃不溃,新堤坚不坚,而是每天都喝酒自醉,和美少年一起欢愉就像信陵君晚年时那样,不接近女人。上司早就对他的放荡行为有所耳闻,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但都没有改变他的嗜好,使他的行为有所收敛。要正式行文弹劾他,却又因为涉及隐私,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于是便发文让河南布政使吴公把他的侍从差役全都收押,并全换成面容长得十分丑陋的人。迫于上司的命令,县令不得不到河防工地上去查巡,以此来消磨时光。以前每天回到歇宿的地方,看到的是体态英俊眉目清秀的美男子,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可现在睁眼一看却是一些黑脸、麻子、驼背、鸡胸等在左右,让人心情也更加的郁闷,和过去一点都不能相比。他本来酒量很好,饮一石酒才能醉,由于心中郁闷,现在才喝一斗就已经醉了。这样一来,风流的河阳县令潘岳就变成了期在必醉的彭泽令陶渊明了。

一天晚上,一钩新月高高地挂在天边,闪着银光,看到院里皎洁的月光,他把侍从屏退,一人独自去散步。月色虽好,但只有美酒供饮少了欢乐,他突然发出如此良宵难以排遣的感慨。忽然又听到从竹林中传出嘻嘻的笑声,是女子的嬉笑声。这里是官署,他想或许是应召女郎,既然让自己无心遇上,风流一番也并不是不可。于是便拨开层层的竹枝向里边窥望,只见在竹林深处,两个男孩子在里面彼此撩起裤子,抚摸对方。他见后高兴不已,想悄悄地走近,好一箭双雕,把两个男孩子都抱住。其中一个男孩听到簌簌的竹叶声,知道有人走来,赶紧提上裤子,像兔子一样迅速地穿过竹林溜走了。而另一个却似乎不在意,旁若无人,依然在弯下腰蹲着,等到县令走近时才发觉有人过来,觉得十分羞愧,慌忙把脸捂住,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县令赶紧拽着他走出竹林,透过朦胧的月色,县令见他大约十四五岁,肌肤白皙如玉,容貌清秀美丽,比女子还漂亮。县令得到一块美玉一样的男子不禁大喜,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那男孩姓名,他低着头沉默不语。县令见他羞涩,又把他拉到自己的房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男子欢好,顾不上多说情话,便要拥着他上床行事,竟然比以前还觉得愉悦,心中更加的高兴。事后,他问道:“你这个美少年,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吗?”男孩听后面带羞惭地答道:“不知你还有没有记忆?我是子都,你十世前就是公子寤生,所以我借这个机会和你重温旧梦,而不是为了寻求快乐。”县令觉得他不仅漂亮还很聪慧,对他的喜欢又增加了。晨光破晓,男孩告别道:“为不影响你的名誉,我就先告辞了。”从这晚以后,男孩每天晚上都如约赴来,县令和他闲聊周平王东迁以后的事,谁知他都十分熟习,了如指掌,县今更加确信他真的是子都了。想着那晚另一个逃跑的男孩,又故意问那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孩,男孩答道:“他是申侯,是从楚国到这里的,现在已经回去了。”

过了几个月,巡视堤防的事结束了,县令将要回去,男孩来告辞说:“人生分分聚聚,总是别离的时间要多一些。相聚在一起的日子本就不多,现在又要分离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挂念我。”县今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去,男孩说:“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明年我会来看你的。”说完便走了,县令也启程出发。这时布政使吴公以为他已经耐得住寂寞,癖好有所改善,便又把他原来的一些侍从差役还给他。回去的路上自然也少不了做那些事情,等回到县衙里时,县令已经被掏空身体,形如枯木了。不久县令便生了大病,卧床不起了。熬到第二年的春天,忽然又梦见男孩对他说:“卫灵公那边有要紧事办,现在可以走了!”随即县令就死了。

之后又来了某公继任县令,谁知也是癖爱男色,对某戏班中唱旦角的男孩更是喜欢,人们都议论说他是弥子瑕转世投胎的。

外史氏说:这个县令死后,由于他生前就喜欢臀部,可以把他埋在庭院的后面。以前有个人喜欢用文言雅语讲话,称鸡为鸟,称屙为粪,称捞为取,称坑为窟,其他用语也大致如此。他的仆人丫鬟一说俗语便会被他打,为了避免挨打,讲话时也习惯用文言雅语。一天,一只小鸡掉进茅坑里,一个仆人看见了,赶紧向他禀告说:“粪窟中有只掉入的鸟,再不取出就要死了。”旁边的人听后哄堂大笑,口中的饭都喷了出来。实在是悲哀啊!在这个窟中死的人已经有不少了,县令为什么还要如此不知悔改呢?于是戏谑地作一篇文章来祭奠他:这位先生平时非常讨厌潮湿,喜欢干燥。所以背水为营,尝粪得窍。打破玉壶,凭空开出一条鸟道。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顿然感到其中有着无限的美妙。就像喝了滋味甘美的美酒,穿过丹灶,直入黄龙,探索奥秘。水火相济,上下冲撞,陆地行舟,前后迥荡。只是亲不到何郎雪白的面颊,嗅不着荀令馥郁的芳香。二人并头,好像颠倒的模样;又因为同属阳性,免不了有些勉强。等到事完之后,算是白白地辛苦一场。不能结成胚胎,完全扔进粪缸。这位先生竟然对此独有癖好,长年累月地不辞辛劳。时间长了,精神逐渐萎蘼,即使吃尽人参茯苓之类的大补之药也没有起到任何疗效,突然一命呜呼,吊客来到。妻子儿女,转瞬丢开,满县名花,也撒手抛掉。往日相好的娈童,仍然继续春风得意。而自己的妻室不免伤心大哭,满身穿上缟素,哭哭闹闹。假使留下一个儿子,还可把他抚养成人,如果没有子嗣继承,那又能依靠谁呢?这时可真是到了穷途末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何况家中也少不了一些狡诈的童仆,借此机会作乱,把财物盗窃。既然如此,这位先生为什么不及早回头,寻找自己以前的妻子和小妾,生时同床,死后共穴,子孙绵延,祠庙中供奉的香火也会一直不断。可是这位先生却仍痴迷不悟,不思反悔,我也白白地为他感到伤感叹惜。哎呀,这可真是悲哀啊!我也只能放下手中的笔笑笑罢了。

大同妓

大同的妓院中有一位女子很有艳名,对外自称曾经遇到过一个有法术的异人,能够知道别人前生的事情。某女子便讲述生平经历,问自己到底前生造了什么孽,导致今生堕落成为妓女。异人听后只拿出一个枕头给她,说只要枕着它睡觉就能知道。某女子遵照他的话做了,才刚睡下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失去了重量像一片叶子,轻便快捷,又像猴子一样,低头一看,只见身上长满了一寸多长的毛,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狐狸。正在得意地跳跃奔跑,忽然一只神鹰飞来,巨翅蔽天,睁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在空中盘旋搜索,然后发现目标,一个劲儿猛扑下来,用它的利爪抓碎了狐狸的脑袋,狐狸当场毙命。它的灵魂才刚离开躯体,就被一个阴间的捕快用黑绳子紧紧地捆住,然后带到一幢像衙门似的房子里,已经有十几只狐狸在那。捕快把它们都赶了进去,只见堂上两旁列满了凶神恶煞的衙吏差役,氛围十分严肃。旁边还站着数十名像僵尸一样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男子,只剩下一双双牛眼似的大眼睛还不时地来回闪动着。它仔细看去,有的人似乎还曾认识,于是便和其他狐狸一起作出可怜的样子,摇着尾巴求饶。不一会儿只听从堂上传来呵斥声道:“怪就怪你们勾引害死了某某。现在必须以命抵命。”众狐狸听了,纷纷喊冤,都说是因为某人自己贪色好淫,并不完全是众狐狸的责任,希望判官能从轻发落。堂上的官员思考了许久,才宣判道:“某某确实也有罪。就让他来世投胎当鸨母,而你们就当妓女,这就叫各有各的报应。”随后命令行刑的差役用大刀把狐狸的皮割下,鲜血顿时流得满地。它痛得大叫起来,顿时醒了。异人也不再说话,只是要过枕头,独自离开。

从这件事可以推测,当今世上鸨母恶毒的拿着鞭子逼迫妓女卖身而从中获利的行为,实际是报前世被狐狸迷惑而死的仇恨。而现在前世以美色害人的狐狸精成为倚门卖笑被鸨母盘剥的妓女,这不就是报应吗?

外史氏说:妓女也是狐狸精。狐狸精当了妓女,她迷惑人的花样更多了,将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一笔债呢?如果只知道罚迷惑人的狐狸,转世当妓女,那来世迷惑人的妓女又会变成什么呢?这就像见到前面的车子翻了,又听任后面的车子跟着重蹈覆辙。阴间的判官们是不是要为此费尽脑筋了呢?

虢国夫人

唐代安史之乱,唐明皇匆匆忙忙地逃出长安,在马嵬驿时,六军认为是杨贵妃导致,她不死便不肯继续前进,逼得杨贵妃在佛寺中上吊自尽,同时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也都在战乱中死去。宋代元祐年间,洛阳张生要去甘肃探望父亲,夕阳西下,正好路经马嵬驿,凭吊了前朝的遗迹,并写了一首律诗题在墙上:“金屋香消艳色空,可怜羞对上阳东。当年凤舄徒怀恨,此日金车不再逢。虢国蛾眉悲晓月,太真罗袜冷西风。只余行客题诗处,赚得幽魂泪点红。”写完,便离开驿站上路。他急忙继续赶路,赶着马向前,可不久便迷了方向不知到了哪里。只听得有人低声说道:“来了一个尖嘴男子。”张生吃了一惊,闻声望去,只见从茂盛的荆棘丛中走出一个体态妖娆的青衣丫鬟,向自己行礼,说道:“夫人们承蒙你作诗纪念,思来想去很惭愧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就特让我来邀请你过去赴宴,聊作彻夜长谈。”张生问道:“你家夫人是谁?”答道:“就是你诗中提到的虢国夫人三姊妹。”张生性情豁达,虽然明知她们是鬼,内心一点儿也不害怕,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走了大约半里多路,来到了一幢高门大院前,外观雄伟高大,像是王侯人家的宅院。张生刚走到门口,就有好几个仆人过来迎接,忙着接过马鞭,牵马栓好。青衣丫鬟进入房内通报,很快又出来迎客,张生把衣服又整理了一下,随她进去。只见一道道的门墙,到处都点着巨大的蜡烛,火色发青,与人间的东西不同。最后来到一座宽敞的厅堂,珠帘低垂,香雾轻飘。青衣丫鬟又先进去禀报,之后才请张生入内。堂上已经摆好了四张宴桌,两个美貌女子已经入座,一个穿着碧绿色的锦缎,大约四十岁模样,风姿犹存,另一个年龄小很多,穿着藕色的短衫,面貌十分清秀漂亮。她们都用一条绸巾围着颈项。青衣丫鬟向张生介绍说:“这就是秦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张生接连两拜为礼,夫人们也行拜还礼。夫人再三逊让,张生才入座,侍女随即捧来香茶供张生品茶,张生喝了,只觉得顿时神清气爽,茶味特别清香。喝完茶,秦国夫人首先说道:“自从遭遇天宝之乱后我们姐妹就一直住在这里,虽然早已经改朝换代,世事变迁,但多亏有当地主人的照顾,我们几个也不感到寂寞。刚才恰巧看了你写在驿站墙上的诗篇,忽然又烦闷起来,所以委屈你到这里来一叙,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张生谦逊地答道:“应该是我多有冒犯,我胡乱写了首诗,还请夫人莫要往心里去,今天你们的盛意邀请,实在让小生感激不尽。”张生还在谦谢,韩国夫人却略带嘲讽地说:“诗是写得不错,可为什么诗中没有我们二人?难道你是被张祜那首‘虢国夫人承主恩’的诗所迷惑了吗?”秦国夫人也笑道:“佳客已经来了,他的意中人怎么不出来见一见呢?一定是忘记了。”立刻命青衣丫鬟快去请虢国夫人,又对张生说:“她可能是因为你诗中有‘金车不逢’和‘蛾眉晓月’的句子,觉得羞涩,不好意思出来见你。”张生笑道:“这正是我羡慕她的说法,夫人难道不理解吗?”

张生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香风从屏风后袭来,虢国夫人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衫,颈上也像这两位夫人一样,用红绸巾围着,见到张生后便含羞地拜了两拜,然后以袖掩面,沉默不语。张生抬眼望去,果然是古人诗中所描写的模样,肌肤白皙,双眉淡描,风韵天然,不禁看得出神了。秦国夫人见状赶紧请张生入座客席,她们三人坐在主席相陪。侍女奉上玻璃杯盛的酒,酒清摇曳,和酒杯相碰撞发出好听的清脆声。韩国夫人对张生说:“这是西凉产的葡萄酒,公子品尝一下看如何。”接着有十多名梳着双鬟、穿着鸟羽制成的衣服,发上插着桑枝的女伎上来,一时萧瑟和鸣,声音悦耳醉人,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乐曲。虢国夫人这时才开口说话:“这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二叠,是我从玉环那里要来原谱,又花费了许多心思,才把她们几个教会。谁知还没有机会好好演奏,就遇到安禄山突然叛乱,从此就再没有演奏过。今晚为你表演,我听了心里仍然非常伤痛。”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秦国夫人劝止她说:“阿妹你不要太伤心,否则客人也会跟着难受。我听说唐明皇在沉香亭赏牡丹,青莲学士李白应诏写了《清平调》三章,配上音乐,弹奏起来非常动听。今天晚上难得有此机会,不如把公子的诗作也谱入曲中,这不又给人间留下一段佳话吗?”虢国夫人觉得此法甚好,连声称妙,便把张生的诗写出来,交给众女伎。一会儿乐声又起,唱的就是张生壁上的诗句,音韵哀婉,大家都不禁鼓起掌来。奏完一遍之后,虢国夫人已喝了不少美酒,此时双颊红晕,眉目间神采奕奕看向张生,似乎对张生十分有情。韩国夫人觉察到了,便说:“既然张生作诗赞赏阿姐的蛾眉,不知阿姐如何报答啊?驿站墙上的诗,不就是御沟中传情作媒的红叶吗?”说着笑着站起来,把二人拉坐在一张桌子旁,并拿一个大酒杯强迫张生与虢国夫人一同喝。秦国夫人看了也不禁大笑起来。两位夫人又命侍女用绛纱灯笼引张生和虢国夫人回到卧室,然后各自散去。张生早已经痴迷虢国夫人,情意绵绵,此时和虢国夫人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内心的快乐无法言喻。稍息,虢国夫人叹气道:“以前崔家千牛被妖婢所诱惑,明皇对我说:‘为什么她要私藏男子?’没有想到今天我也重蹈覆辙了!”

鸡鸣破晓,天色发白时他们才起身穿衣,忽然外边传来喧嚷的人声,只见青衣丫鬟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说:“将军来了!”虢国夫人立即吓得香汗淋漓,不知所措,赶紧让张生到门外去躲一躲。张生慌忙地刚一出门,便见一人怒吼着闯了进来,他的头像没有角的龙,身体像野猫,目光犀利如电,赤裸全身,长满了白毛。张生躲在短墙后,被眼前的怪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又听见室中怒吼道:“想不到你竟是那么放荡的女人!枉我可怜你们把你们收为姬妾给你们依靠,我真是瞎了眼了!今天不杀了你,我定不会罢休!”随即只听到虢国夫人不断啼哭求饶的声音。张生此时心中不忍,便大叫道:“请不要伤害夫人,大丈夫敢作敢当,我一人承当罪责!”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山鸣谷应。转眼间什么院宅、美人、怪兽都没有了踪迹,只见松阴遍地,鸦鹊鸣噪,东方已露出了半轮红日。

张生十分惊诧,远远听到萧萧的马鸣声,循声找去,自己骑的马还在,便骑上往回走。遇见当地的百姓,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原来正是杨国忠全家被埋尸的地方,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得胆战心惊,赶快上马离去。

外史氏说:自古以来在有名的美女死后都会流传她的风流韵事,这也是人们聊天谈笑的对象,但像虢国夫人这样多情的女子却没有,这就好比渔人把小鱼网上来,却漏了大鱼。现在我听说的这件事,就能够证明虢国夫人在死后也是一个多情的女鬼,所以趁着记忆仍在,赶紧记下来,为以后的各家笔记小说作补充。

姜千里

福建有一个武举人,叫姜骥,字千里。此人把钱财看得很轻,而且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因此乡里人们对他十分尊重。但是一些无赖之徒恨透了他,只因为畏惧他勇武有力,所以不敢放肆作恶。姜骥因为觉得自己武艺高超,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也不加戒备。一天,他在门口遇到一位相面的人,对他说:“你将遭遇三件飞来横祸,还是赶快想法躲避一下。”姜骥平时就不相信命运,听后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相面人惭愧地离开,叹口气道:“真是可惜啊!能打过万千之人的勇士如今却要被一些狐鼠之辈暗算。”旁边的人听他这么说,面面相觑,没理解话中的深意。

过了不久,有一个小偷半夜翻墙进来,偷去了几件银器。家人发现后赶紧告诉姜骥,姜骥气愤地说:“好大的胆,他们竟敢到我家来偷东西!”准备彻查明白,但一时还没有抓到小偷。不久,他的姑母带夫妇二人来,说是想投靠他家当奴仆。姜骥看男的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个兵丁,女的也身强力壮,腰圆臂粗。问他们的名字,答说男的姓吴,在家排行第四,妇人姓马,是山东济上人。两人因为家乡正在闹灾荒,逃难到这里,碰巧随身带的钱都用完了,所以想找户人家做帮工,只求能填饱肚子,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姜骥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便把他们留了下来,还给男的改名叫吴吉。其实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大盗。这两个男女,故意做事装出勤勤恳恳、十分卖力的样子,姜骥看后十分满意。十多天之后,姜骥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晚上早早的就休息了。半夜被吵吵闹闹的打斗声惊醒过来,只见火光照亮了窗户,人们都在喧嚷呼喊。问手下出了什么事,说是姓吴的仆人在院中和强盗打了起来,姜骥打算前去帮忙,他的妻子怕出事,急忙劝阻他说:“半夜乱哄哄的,你一个人前去太危险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只听有人叫道:“我丈夫受伤,快要死了,主人怎么还在睡觉?”仔细一听,是吴吉老婆的声音。姜骥听她这样一说,顿时感觉羞愧耻辱,披衣起身,黑暗中随手摸了一件兵器,就要开门出去。妻子仍然担心进行劝阻,但他不听。走出门外,看见吴妇拿了一根棍子站在门口,对姜骥说:“主人你在前面走,我和你一起去打强盗。”姜骥听了还深深佩服她的勇敢。走到院中一看,只见吴吉被十几个强盗狠摔在地上,拳打脚踢,正在狠命地毒打。姜骥见状拿着兵器立刻冲上前去,喝道:“住手,你们不认识我姜千里吗?”话还没有说完,只感觉脚踝被一样东西狠狠地打下,顿时倒了下去。姜骥并不知道是吴妇在后面偷袭的。强盗们见状立刻围过来按住姜骥,往死里打,直打得他体无完肤,但姜骥强忍着疼痛,一声也不出。众强盗一边打还一边嚷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姜千里吗?怎么这般没用!我们本可以和你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却偏偏要多管闲事,一再让我们没有退路!”姜骥这时才明白他们是为报仇来的,更加不说话了。强盗们在灶上烧起熊熊烈火,准备用烙铁来烙烫。他妻子知道后很害怕,赶紧派别的仆人拿银钱去赎人,一连去了三次才满足了强盗的要求,拿到钱后强盗们就纷纷离开。而这时姜骥已经昏死过去。他妻子正要叫人去帮忙搀扶,吴妇一个人就把姜骥背进房内,放在床上,然后说:“你好好照顾主人,我去看我丈夫,看他是否还活着。”说完匆匆离去,姜骥的妻子十分感动。不久姜骥醒了过来,还能开口说话,全家又深感庆幸。第二天,派人看望吴吉,他也躺在床上,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痛苦。姜骥夫妇都相信他们是忠实可靠的,赏给他们不少酒食药物。偶然听到别的仆人怀疑他们,姜妻就生气地斥责道:“她一个妇人在危险时刻,能不顾自己的丈夫而先照顾我的丈夫,而且又有谁家的妇人愿意把别人家男子背在身上?”从此对吴吉夫妇更加优待。姜骥伤稍微好了一些,害怕乡里间嘲笑他,所以闭口不谈家中被抢的事,也不让家中人叙说。又过了不久,身体就又恢复到了从前。而吴吉康复之后,晚上经常出门,口袋中的钱越来越多,出手十分阔绰,仗着姜骥的保护,别人也都不敢多加议论。

第二年,姜骥将去京城赶考,认为其他仆人没有用,只带着吴吉和两名书僮一起前去,把吴吉看作最可靠的人,把行李中成千的银子和无数的绸料,都交给他看管。姜骥腰中带着弓箭,骑着骏马,非常神气。走了还没有两天的路程,到了某县的郊外,那里林深地僻,很少能看见行人的踪迹,姜骥担心遇上强盗,对吴吉说:“前边的路况危险,我们要快马加鞭赶过去。”吴吉不在意地笑道:“主人今天怎么胆子变小了?我很熟悉这条路,哪来的强盗。就是有,难道我们主仆二人不能对付吗?”姜骥听了他的话很高兴,便按着马辔慢慢地前进。夕阳西下,草丛间忽然传出了阵阵呼啸声,越来越近。姜骥吃惊地看去,只见几十个盗贼从两侧蜂拥而来,都骑着马,穿着一色的紧身衣,戴着宽斗笠。为首一人开口说道:“姜骥,你想顺利地到京城去应试吗?那就赶紧交出你包袱中的一千两银子,否则,你就像砧板上的肉,只有死路一条!”姜骥听后气愤不已,从箭袋中抽出箭,拈上弓就要射去。箭在弦上还未射出,一支从身后射来的利箭,像飞鸟一样直穿他的左臂。姜骥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中的弓,掉了下来,对面的盗贼哄然大笑。姜骥回头看去,只见吴吉提着弓,驾马飞奔而来,远远地向群盗高呼道:“大哥们今日不费力便收获成功,为了这个姜骥,我可是费尽心力啦!”众盗贼都向他表示感谢。这时姜骥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吴吉的阴谋,为吴吉的背叛气愤不已。但考虑当时的情况,自己已不可能决斗过他们,便不顾行李,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来路飞奔而去,众盗贼在后面紧紧追赶。姜骥的马跑得飞快,众盗贼一时追不上,便瞄准他的背脊纷纷乱箭射来。姜骥哪还顾得上箭伤,拼命策马奔跑,虽然没有从马上掉下来,但背上已像刺猬一样插满了箭。众盗贼见姜骥跑远了,只得叹着气返回,把他的财物行李以及两个小书僮统统抢走。姜骥骑马飞奔了十多里,马也受了重伤,支持不住,突然跌倒,姜骥未预料到,也猛地被摔在地上,箭伤溃裂,顿时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整个脊背,之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不晓人事。

昏迷中模模糊糊好像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好像有许多人骑马过来。姜骥猜想又是盗贼追上来了,只能感叹自己的大意。来人走进,他见其中一人戴着乌纱帽,穿着华贵的袍服,被身边的人簇拥着,威势显赫,好像是个贵官。那人见姜骥卧在路旁,便问仆人道:“他是谁?”仆人近前一看,惊道:“这是姜举人,估计是遭遇强盗抢劫,死在这里。”那人说:“姜举人是当今像郭解一样的侠士,阳寿并没有耗尽,现在他还不能死。”说着便从怀中拿出药交给仆人。仆人下马,将姜骥背上的箭一一拔去,然后脱去衣服,为其上药,喊道:“多亏本县城隍老爷把你救活啦!”说罢,跳上马疾驰远去。这时姜骥突然醒来,背上不过稍有背着带刺的东西的那种感觉,已不怎么疼痛。侧过身仰望天空,只见天空中繁星闪烁,已到了下半夜,于是赶紧站起身,将衣服穿整齐,见马已死去,便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又走了大约一里多路,远远看见前面有灯光闪烁,好像来自于人家,便赶紧走过去。走到了跟前,果然看见几间茅屋,屋中有好些人在说话,而其中一人的声音非常像吴妇,只听她大声说道:“那个女人死活不肯答应,我一气之下把她杀了,这就是她的首级。”又说:“今日留下活口,以后一定后患无穷。你们为什么不追到底?”听到这里,姜骥知道这就是伤害自己的仇人的窝据点,并且他们还把自己的妻子残忍地杀害了,心中充满悲伤和愤慨,不加细想,拔出腰间仅剩的一把剑,踢开门便闯了进去,呼道:“你们这群毛贼实在是太残忍了!”众盗贼受到惊慌以为他寻来报仇,正准备逃走,但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便又胆大地围了上来。姜骥奋力杀了一人,因为刚受过伤,抵挡不住这群盗贼的联合攻击,不得不扔了剑逃走。众盗贼黑夜里摸不清情况,也不敢远追,都回到茅屋里去了。

姜骥拼命逃出几百步远,看见一个竹篱围成的小院子,穿过竹篱,只见草堂内灯火还没有熄灭,主人正在夜织。姜骥喘息还没有平复就听到屋内传出话来说道:“你是小偷吗?夜已深啦,我的宝剑不想再沾染血迹,赶紧走吧!”姜骥觉得这话讲得很有气势,便向主人求诉道:“我不是小偷,因在途中遇上盗贼,受伤流落到此,还请不要见怪,希望能在这里借宿一晚。”屋里人听了自语道:“什么人我都不怕,既然他说急难相投,那就让他进来吧!”姜骥听说话语调轻柔,好像是女子的口吻。门开了,果然见是个二八妙龄少女,请他快进屋。踏进房内,姜骥见四周墙上都挂满了山獐、野鹿的皮革,心想主人是猎户之家。少女开门后又坐在虎皮上继续纺麻,灯光照耀下只见女子面貌清新秀丽,神态清朗,看上去很有威严和气势。问她的姓名,她回答说:“我姓顾,小名阿惜。母亲出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独自在家纺麻等待,不然早就熄灯睡了。”接着对姜骥说:“你的脸面是人的模样,可是你的脊背就好像是刚被剥去皮的猪,伤口那么多,那么深,你还命大地活着,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姜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地说了。少女听后也不禁气愤,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报此仇,不把这些人的头砍下来作饮器,实在难解心头之恨!”又问姜骥是干什么的,姜骥答道:“我是武举人。”少女听后大笑道:“武科举人都不能制伏强盗,那么拿笔的秀才如果遇到会更惨吧?”姜骥听出少女的话意更觉得惭愧不已。少女又说:“本来我打算现在就去替你报仇泄恨把这伙强盗杀了,但正好老母不在家,没有得到她的同意,我不能随便就去。既然你伤势那么重,不宜挪动,就先在这屋里睡下,我到别的房间去等候母亲。”便把虎皮铺好,请姜骥睡下,自己拿着灯离去。

姜骥实在是疲惫不堪,一觉就睡到了天亮。醒来时忽听院中有人喊道:“阿惜儿赶快把它的皮剥了,这个泼毛团害得我忙了整整一晚上。”像是壮年妇女发出的声音。妇女随后推门进屋,看见姜骥后大吃一惊,嚷道:“虎儿这个小妮子,竟然在家里面藏男人,看我不教训她!”厉声呼唤少女过来。姜骥知道她是在疑心自己和少女有私情,便坐起身,转过身把背上的伤给她看,并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妇人这才又放心地笑了。姜骥看她状貌魁梧,大约四十岁年纪,和一般女子不同,特别是眼睫毛特别长,与众不同,便恭敬地向她行礼,妇人也依礼答拜。姜骥走出屋子,果然在廊下看见一只死虎,而少女此刻正口中衔着刀,双手在用力剥皮。他为女子的魄力感到十分惊诧和佩服,便询问是在哪里打来的。妇人说:“在西北山中,等到半夜才打着。”姜骥知道那个地方很远,想着妇人竟然背着死虎走了一百里地,心中更加钦佩。转念一想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能顺利报仇,就想请求这两位女中豪杰帮助,于是试探地说:“这里山深林密,远离闹区,虽然住在此处不用担心受到野兽的伤害,但伯母住着不也是很寂寞。我家祖上留下一间很大的宅邸,如果你们愿意搬去的话,我来承担伯母的一切柴米油盐,也省的你们遭受半夜打猎的辛苦。您认为怎么样?”妇人微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刚才我进屋,见你睡在床上,以为是轻薄男子在引诱我的女儿,十分生气。后来看见你背上的箭伤,才放了心。只是我的女儿还小,不能担当家事,所以我白天出去,晚上不论多晚也一定要赶回。现在我打算把她托付给你,这样我也就可以一个人自在地来去在山谷间,不知你是否愿意接纳她?”姜骥听她提及婚姻,又不禁想起亡妻,难掩泪水,说:“伯母的好意我本不应推辞,但我的妻子刚刚因为坚贞不屈,被强盗残忍杀害,死了还没有几天,现在我怎么忍心谈续弦的事呢?”妇人听后沉默不语,随即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又笑道:“你是不是弄错了,尊夫人现在好好地在家里,你怎么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姜骥坚持说他亲耳听见,不会错,妇人说:“好吧,你且先回去,假如尊夫人真的如你所说死了,那我就不送女儿到你家。”话还没有说完,少女红着脸气愤道:“妈,你别啰里啰唆地烦人,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住,我才不愿意和这样一个没本事的男人一起,而且还要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妇人斥责她不懂事,少女这才住了嘴。姜骥半信半疑,不得已按照女婿见丈母娘的礼节重新参见妇人,妇人高兴地拿出新的衣服给他穿上,又把打来的老虎肉当饭。饭后妇人嘱咐道:“你先回去看看,如果你原先的妻子还在,我这就把女儿送来。”姜骥还是不太相信,拜别后便赶着回家。

走了一天一夜姜骥才到家,脚后跟都走裂了。进了家门,见仆人们举止和往常一样,好像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什么事,见到主人回来,都大吃一惊。姜骥急忙问道:“夫人在家吗?”仆人答道:“在里边。”走到里边遇见丫鬟,又问她们,丫鬟答道:“在屋里。”姜骥进屋,妻子和阿惜正相对坐着聊天,见姜骥进来,便站起身迎向前来,说:“伯母已将新娘送来,我知道你就要回家。虽然这一次碰上危险,但幸好能够安全回家,这真是又可悲又可幸啊!”姜骥才相信妇人的话,又问道:“家中难道一点儿事也没有吗?”他妻子摇摇头,细述了别后的经过。原来他妻子有一个亲信的丫鬟,专门掌管着库房的钥匙。她和男仆某结婚,并怀了身孕,姜骥出远门后,为了更好地看守库房,她就让她与吴妇二人晚上在内院睡觉。吴妇便使尽方法引诱这丫鬟,让她把主人家的财物偷出来两人平分,然后逃往别处。丫鬟念及主人大恩不肯同流合污,吴妇一怒之下便将她杀了,然后取过钥匙,把库房中的奇珍异宝都偷去了,连夜逃走。天亮后,他妻子呼喊丫鬟,见没有人回应,便四处搜寻,结果找到了丫鬟的无头尸体,而吴妇已经不见踪影。妻子害怕不已,赶紧报官,官府限期拘捕,到现在仍然未抓到窃贼。姜骥听妻子讲了情况,这才明白那天晚上在门外听说什么“不答应”,原来是为财物,而不是为强奸;死的是丫鬟,而不是主人。姜骥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放了心,接着也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全家听后为之震惊,这才知道吴吉和他的老婆马氏的真实身份,都是江洋大盗,以前上了他们的当。

姜骥决心要复仇,准备到县衙门去控告他们,少女并不赞成,毅然地说:“你认为这帮官差能办得了事?还是让我改妆前去,不出十天,一定能抓住全部的强盗。”姜骥知道她的本领,所以没有反对,他妻子却担心地劝阻道:“妹妹是女孩子,怎么能做这种事?而且马上就要成亲,要等办了喜事才能走。”少女笑道:“姐姐,我这就是要在办喜事前去,回来还可以证明身子是清白的。如果结了婚再去,风言风语,谁还能相信呢?”到了晚上,少女便不见了踪影,可是门户都关得紧紧的,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众人对此十分惊诧,姜骥却不在意,并问妻子她是怎么来的。妻子说:“自从丫鬟死后,人心惶惶,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不知你是死是活,甚是挂念。昨日一早,忽然在门口停了两辆轿子并对仆人说:‘你家官人回来了没有?新娘子到了。’我出门查看,就见到她们母女俩。她母亲先说明婚约,然后很详细地讲述你的情况,而且说:‘官人马上要回来了,我就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了。’说完就走了。我也不明白她们是从哪里来的,正在疑惑不已,这时你就回来了。”姜骥也把她们母女的奇事讲给妻子听,并说:“她是个侠女就像古代红线女一样。她既然去了,那么我们的仇一定能报!”

果然在五天后的晚上,少女带了两个书僮,背着两个大皮袋回来。进入屋内笑道:“总算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坏人也全都被杀了。”然后打开一个大皮袋,里边装着吴吉夫妇的脑袋和被劫走的丫鬟的头颅。姜骥惊问她是怎样报的仇,她说:“我改扮男装后,当晚就离开这里。先和这些毛贼套近乎,摸清他们的底细,原来这都是些乡里中的无赖,过去和你有仇,并不是什么惯匪。只有吴吉夫妇是大盗,以前一直住在山东济上一带,以盗魁出名,号称‘吴一椎’‘马娘子’,十分残暴。近来因为被当地追捕得紧,所以逃到这里。乡里中的无赖都跟着他们,这才策划到你家当仆人作内应的计谋,让你吃尽苦头。我查清真相后,开始并不知道吴氏夫妇藏身之处,便亮出剑术,假装要投靠他们。他们十分高兴,就派人带我去见吴氏夫妇。来到一处坟地,吴吉和马氏正在和这两个书童喝酒,我便挥剑杀了三个强盗。这两个书僮一再申辩是你的随从,我这才把他们带了回来。不然的话,估计也早已被毙命。”两个书僮在一旁也竭力夸说少女的神勇,众人听了好奇不已,都想看看女子的容貌。只见她长得姿色貌美,虽是一个闺阁中的弱女子,竟然有着如此高超的、惊人的武艺,大家都充满了佩服之心。少女接着又打开另一个大皮袋,里面全是珠玉宝贝,家中被盗的珠宝,还有强盗的积蓄都一起带了回来。众人见状更加开心了。姜骥想把吴吉夫妇的脑袋交到官府,并申报他们手下小贼的姓名,少女说:“你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有关我的事。而且通过这次教训,你也要少结冤家,给他们留个后路。”姜骥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报官,只是用三个强盗的脑袋去祭奠被害的丫鬟和那匹被射死的马,然后埋在粪坑的旁边,说:“这就算把他们的头颅当便壶吧!”两天后,乡野中有人报官,说在某村发现三具无头尸身。官府以为他们三人是被强盗杀的,却不知道他们就是真正的强盗。至此姜骥才和少女办喜事成亲,洞房花烛之夜,少女笑着向他问道:“假如一开始我听从姐姐的话,先和你结婚,再去报仇,那我到外面去了几天才回来,你会不会猜疑?”姜骥更加佩服她的聪明机智。

这时已是初秋了,离武举考试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姜骥认为时间太紧迫,便不再赶去京城应考。他派人去探访顾母,却什么也找不到。问她的女儿,少女也红着脸不说。几个月后,姜骥偶然地经过邻县,遇到一个姓顾的,便向他打听顾母的下落,并说她女儿小名阿惜。那个人惊奇地说:“她是我的堂妹。曾经我的叔父在山中打猎,遇上一个睫毛长长、容色貌美的女子,也很英武。我叔父对她十分喜欢,便将她带回家,结为夫妻。一年以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堂妹阿惜。可是后来亲属中有人一直在背后讲闲话,对女子指指点点,女子大怒,变为一头野熊,背着女儿跑了。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阿惜今年应当有十七岁了,你遇见的是否是她?”姜骥见他说的情况完全吻合,十分开心,便邀请他到自己家,以兄妹之礼和阿惜见面,阿惜也承认了事实。从此阿惜与父亲家有了联系,也时常回去探看,姜、顾两姓竟成了姻亲。

姜骥自从受了这一番挫折教训后,便不再与人争强斗胜,也很少管别人的闲事。旁人听说他家中有剑仙,也不敢来招惹他。这事发生在前明天启五年,本朝开国之后,姜骥还活着,头发和胡子虽然已经都花白了,但是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常对人说:“一定要认真阅读《马援传》。”

外史氏说:司马迁的《游侠列传》,误导了多少有血性的男儿,最终却比不上马援“画虎不成反类犬耳”这一句话,如佛寺的晨钟,禅师的棒喝,使人猛然清醒。姜骥年轻时喜欢管闲事,屡受挫折,如果他没有遇到仙人,估计真要成为可怜的小狗小猫了。连武艺高强的姜骥都无法避免这种挫折,更何况其他不如他的人呢?

画廊

以前有几个走远路的旅客,偶然地经过一座废弃的寺庙,便到里面稍稍休息一会儿。进去后,只见院墙、大殿都已经倒塌,佛像也破败得不成样子,而两边的画廊却丝毫未受影响,依然完好如新,细看,图画精致生动,像真的一样,但内容却十分诡异。众人依次看了一遍:有骑着老虎而打扮得非常妖娆妩媚的美妇人,也有身穿艳服、对镜梳妆打扮的女骷髅;有的女子正在挖缚在铜柱上少年的心肝,还有的把男人摔在火床上,拿着烧红的铁正在烫他的手脚;有的女子拿着金光闪闪的金针刺丈夫的眼睛,还有的拿丝线缝丈夫的耳朵;有两个女首蛇身的妖怪双双纠缠一个男子,也有两个狮面狼牙的大汉正为了追逐一个美丽的女子而争吵不休。像其他剥皮吸髓、挖肉舐疮等画面还有很多。凡是壁画中的男子大都俯首帖耳,甘愿忍受各种痛苦,而女子都是脸上神采奕奕,洋洋得意。整个壁画错综复杂,琳琅满目,没有一丝空白的空间,也不知是出自什么人的手笔。

旅客中有个好奇的人想了解这壁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向他旁边的一个读书人询问,读书人答道:“这座破庙听老人说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我出生晚,也不了解详情,只知道这座庙建于前明正德年间。这座庙的创建者是被人们称为空上人的一个和尚。他向县中的大族募集资金,花费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完工。寺庙建成后,他又亲自绘了壁画,但见过这些壁画的人都皱眉头,所以庙里的香火很冷落。众和尚见状都纷纷埋怨上人,上人感叹地说:‘迷惑的人到如今也不能醒悟,白白浪费了我的苦心。老衲我也是受害者,所以用笔代舌,向人们详细说明其中的利害,可是人们竟然不予理会,我又能怎么办呢?’众人因为他身为和尚,却说自己深受其害,都感到好笑。上人说:‘你们这是在怀疑我吗?我作这些画,当然是有原因的。三世以前我曾是一个奉公守法、办事清廉的官员,只可惜喜欢女色。又因为受一个宠姬的迷惑,把一个应判死刑的人误放了,最后被罢了官。回到家乡之后,又因为听她的话,硬要出面干涉一件官司,结果丢尽颜面。虽然我内心十分埋怨她,但只要她在我面前一撒娇,我又会对她百般听从,到死,我也没能醒悟过来。转世后我成为一名书生,喜爱一个邻家女子,她也对我情意绵绵,百般挑逗,渐渐地我便和她有了私情,两个人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男欢女爱,导致身体亏虚,得了痨病,从此卧床不起。开始时我和她还有情书往来,可是后来不等我死,她便早已另嫁别人,我也因此含恨而终。今世我当了和尚,年轻时并没有出家。一次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在路上突然遇到一个女鬼,死缠住我不肯离去,导致我油枯灯烬,身体骨瘦如柴。幸亏这时碰上我的师父,给我吃了药,才让我免于被害。之后师父又作法借天上惊雷震女鬼,才让她露出骷髅白骨的原形。这下我才彻底醒悟。随后跟随师父苦修三十年,在禅定之中,我前世的经历不断在脑中翻阅。因此我才有感而触,作了这些壁画,把它看作是渡过爱河的宝筏,超脱欲海的桥梁。你们既然对我怀疑,我也不必留在这里了。’说罢便把众和尚散去,用锡杖挑起个瓦钵,便要离去。临行前,他舀了一盂水,用口喷向两侧的画廊,祝道:‘一座寺庙,能经住百年风雨的考验;两廊画壁,应当会历千载而不毁。人如果不自己及时回头,画也不起作用。’祝毕便飘然地走了。他走后,有别的和尚想翻修寺庙,打算把两侧的壁画毁去。可是即使锹锄轮番毁坏,画壁依旧坚硬如铁,巍然不动。他们又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毁掉这壁画,只得放弃了翻修的计划。到今天又过了一百多年,画壁仍然完好如新,这是不是冥冥之中佛法显现威灵了呢?”

众旅客听了读书人的话,感慨不已。离开庙门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便立刻动身赶路。他们再没有经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两廊画壁最后的结局。

外史氏说:自古红颜祸水,女人特别是美貌的女子往往会带来各种大的灾难。我翻阅历朝的史籍,也常常为此感到寒心。对一个国家来说,女色之害影响很大,而对个人来说,影响稍微小一些,但迷恋女色会使人丧失名节,严重的会因此丧失生命,一定要谨慎对待女色。我的家乡有一户大家,家产数万,土地富饶,只是人烟不旺,代代单传。传到某人时,从小父母早死,亲族都欺负他,幸好家里的老仆人夫妇对主人很忠心,把他抚养成人。十六岁时,便替他成了家。妻子是一个很漂亮贤惠的女子,小两口的感情也很融洽,也不免床笫之间频繁。看着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瘦弱憔悴下去,老仆人很是担忧。甲午年的夏天,某人得了流行病,情况危急,老仆人为他请来名医诊治。服药后出了汗,名医叮嘱道:“郎君本就气虚不足,后天又亏损过度,现在发了大汗,真元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从今以后一定要戒绝色欲,病才能治愈,否则后果不堪想象。”老仆人遵照医生的嘱咐,请主人的妻子到别家暂住,自己亲手料理汤药,悉心照顾,三天不到,果然某人便能扶着拐杖起身了。但某人正当壮年,受不了孤苦的寂寞,不顾医生的警告,日夜思念妻子。起初只是自己独自长吁短叹,后来便发脾气、大吵大闹,自作主张地要派人把妻子接回来。老仆人极力劝阻他,他便不顾情面怒斥道:“你要拆散我们夫妻吗?”老仆人没有办法,只得把主人的妻子接回家。又怕出什么问题,便让自己的老婆陪在房中,实际是看守他们。晚上在卧室中设了两张床,让主人和妻子分开睡,老妇人点燃蜡烛,静静地坐着,连眼睛也不闭。这样过了三个晚上,由于被看管得很严密。某人找不到任何机会放纵,便和妻子商量一计,买来好酒割了一大块肉,犒劳家中的仆役,尤其力劝老妇人喝酒,把她灌醉,使得她醉得昏昏睡去。等老妇人醒来才知中了圈套,发现某人与妻子已经同床合欢了。她又一再劝戒,二人才分床睡下。谁知天还未亮,某人的病就又复发了,而且情况更加危急,两个眼睛直往上翻,脸色苍白如纸。老仆人赶紧把名医请来,把脉后大惊道:“这是房事过度劳累导致内生邪风,救不活了。”药方也没开便叹息离开。老仆人不敢责备主人的妻子,只是骂自己的老婆:“我叫你看好主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说着狠狠地抽打老婆,连血都打出来了。某人一直不能起床,第二天便死了。族人瓜分了家产,妻子也改嫁他人。后来老仆人每当谈起这件事便痛哭流涕,充满愧疚地说:“我对不起老主人,使老主人断子绝孙!”旁边的人听了无不为他难过叹息。又有某人姓宋,在家排行第六,在州郡当仆役,替别人奔走了许多年,对京乡的老婆孩子不管不顾。到了六十岁时,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又讨了个小老婆。不到三个月,眼睛就瞎了。这时主人也辞退了他,周围人也都看不起他。一年之后,生活穷困潦倒,住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中。仆役们编了一句顺口溜:“六娘子不狂,六阿公不盲。”这件事也成为人们饭后的笑谈。这两件事,都是我近来听到的,所以我把一段《论语》改几个字,作为戒训:“及其病也,血气未复,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气即衰,戒之在色。”是啊,病人和老人都应该要戒色,可难道没有病、没有老的人,就可以尽情放纵了吗?

窃妻

话说在广州的西南乡村中,有异姓兄弟甲乙两人,其中甲读书,乙经商。乙由于非常善于做生意,所以比甲生活富裕,乙时常接济甲,甲内心很感谢他,认为就算是古代管仲与鲍叔牙的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一天,乙受西国的朋友的邀请,到汉口去代为管理财务,大概要三四年才能回来,于是便把家中的事都托付给甲。临行前,乙在家中大摆筵席与甲告别,并叫自己的妻子出来与甲见面,并称呼甲为大伯。甲见乙妻容貌艳丽,神韵颇具风情,心动不已,但在酒席间仍然摆出一副很庄重的样子。乙为人爽直,没有一点儿察觉。

乙离开后,甲时常到乙家向乙妻献殷勤,逐渐地来往频繁相互熟识,可是甲却一直没有机会得逞,乙寄回的家信都由甲来转递,因此甲心生一计,假冒乙的笔迹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自己一人在外不方便,把妻子托甲送到汉口来。乙妻此时思夫心切,不加考虑,信以为真,便和甲一起到港口,搭上船离开,乙妻并不知道甲去的是福州,而不是汉口。到了福州,甲先假装上岸寻访,回来对乙妻说:“你的丈夫真是太糊涂了,他半月前去天津购货了,听说大概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我们先暂时找地方住下等他回来吧。”于是便在南台租了间屋子住下。两个人住在一起后,甲时时用言语挑逗乙妻,一来二往,眉目传情,两人便发生了关系。住了一年多,乙妻问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甲用各种借口支吾拖延。时间长了,乙妻也觉得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远在异乡,孤身一人,没有人可以商量,只能暗暗忍着等待机会。

甲妻自甲离开后,仍经常可以收到乙的信,信中并未说道他妻子是否已到汉口的事,因此对甲的行为产生了疑心,便托人到港口的过路船只去打听。托的人又恰巧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正巧几个月前有一只去汉口的船中途翻沉,他便断定甲与乙妻乘的就是这艘船,回到广州后就说甲已死了。甲妻本身生性放荡,难忍寂寞,不能独守空房,得到了噩耗,便立即改嫁他人离开。

乙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家中消息,心中感到十分奇怪,正巧西国友人叫他到福州去讨债,事完后便想顺道回家看看。一天偶然到南台妓院中游玩,在车中忽然看到一个和自己妻子非常相像的妇人站在某家门口,暗中观察了好久,更觉得她的神态举止没有一处不像的。乙心中顿时生疑,便命车夫把车停下,在这户人家附近找了一个小茶馆喝茶,打听这家的情况。人们告诉他这户人家是不久前从广州迁来的,乙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一会儿又看见一个人拿着东西进去,细细观察,正是朋友甲。乙断定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便喊上几个朋友一起去查问。当看见他们进门时,甲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立刻从后门逃走。乙妻恰巧正从房中走出,看见乙后又高兴又羞愧,把事情经过如实地向乙告知。乙查清缘由,才知道妻子并没有罪只是上了当,这所有一切全是甲的阴谋,顿时愤恨不已,当即状告至官府,可是甲已远走高飞了,见不到踪影。

外史氏说:我曾经就说过假若知书识字的人干起坏事,那要比一般的小商小贩更加的奸诈狡猾。因为他深谋远虑,考虑得周密。但是之后甲回到自己的家中,不见妻子,定会懊悔不已。甲图谋别人的妻子,最终却使得自己的妻子嫁了别人,这难道不是因果报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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