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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萤窗异草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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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叶仙

尚延采是天津人,他很有才华,但是视力不太好,一步远的距离,就只能看见人的大体轮廓,朋友因此叫他“次公”,借用《论语·子路》上“狂者进取”一段话的意思来与他开玩笑。一天尚延采去拜访朋友,从书桌上看到曹植的《洛神赋》,读后很高兴,说:“世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子。”朋友笑着说:“即使你有幸见到,也与丑女没有什么区别。”尚延采也笑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我就算看不清楚女子的美丽容颜,难道就不能闻到她身上的芳香?”二人说着,都高兴地笑了。

两年后,尚延采去南方的吴地楚地游玩,暂时住在南京,坐着船载着酒在秦淮河等地流连,每日游览名胜古迹。一天偶然经过桃叶渡,心中好像想起什么,满是惆怅烦忧。回到旅舍,天色就要到黄昏了,他关起门,平躺在床,口里不停地诵读王献之从前的作品。过了一会儿,听见窗前有人小声地吟诗:“故人不相识,独坐为谁颦?”声音非常娇婉柔和,如同深闺中的少女。尚延采心里荡起涟漪,就打开门往外张望。此时正是月圆之时,月光如水一般静静洒下,院子里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觉得自己碰见了鬼,吓得赶紧关上房门,倒在床上睡下,害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不一会儿,只听见衣带饰物发出泠泠的声音,卧室的门竟自动打开。尚延采又惊又怕,从枕上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可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然而他突然感到有香气向他扑面而来,闻到后令人浑身筋骨酥软。一会儿后,听见有人轻声地问:“王郎睡着了吗?”说话的人近在眼前,他大概隐隐约约看见这个人的肌肤容貌,腰身纤细堪堪手握,体态轻盈柔嫩,脸面莹白发亮,穿一件红色的裙子,原来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妇。只是由于视力所限,他对少妇长得美貌还是丑陋看不大清楚,而渐渐袭来的脂粉气息,早已使他心醉魂摇。

于是他不再感到害怕,起身拉着她坐下,说道:“离开之后,你一直以来过得可好?怎么你怪我不认识你吗?”女子笑道:“穷书生倒很会说狂言,你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鬼狐,今天是来要你的命!”尚延采听后,神色坦然自若,反而将眼睛朝女子的脸上紧紧靠过去,眼睫毛几乎刺着她的面颊,嘴里还很不正经地说:“擦红粉显得太红,敷白粉又显得太白,古人的话一点不假。”女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便说:“人人都有眼睛,一看就会清楚,你看人怎么把眼珠子逼得这么近,真让人难以忍受!”于是二人互相调笑取乐,快活极了,那女子便留下过夜。第二天天将亮,女子才起身离开,她对尚延采说:“你实际上是王献之的后身,我就是桃叶,虽然是鬼魂,其实已经修炼成仙。我俩前世的情分未断,因此特地前来与你相见。你如果能够和我长久相处,我一定保你长命百岁。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向他人泄露我俩的事情,免得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怀疑我。”

尚延采非常高兴自己遇上了美人,是生是死,都毫不顾忌,所以尽管知道她是鬼,心里一丁点惧怕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和她十分亲昵。即使在知心朋友面前,他也从未透露半点风声。女子白天离去,晚上归来,与尚延采的感情渐渐难舍难分,一日深过一日。有时虽然有客人在夜间登门相访,但是女子来的时候看不到身形,回避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所以从未被人察党。女子窃窃私语,面带笑容,塞耳不闻;欢声笑语不断,隔着窗户偷看的也一无所见。她的行踪异常诡秘,从这就可以看出。尚延采更加确信她真是一个仙女。

不久,尚延采病了。女子按时前来探望,服侍汤药,事事亲力亲为,毫不假于他人之手,俨然一对夫妻,尚延采因此病情也略有好转。只是他痴迷于女子,每当女子前来,就想与她行鱼水之欢。女子十分内疚,推辞道:“我已经酿下大错,使你患病,几乎危及生命,难道还忍心以床笫之事再来迷惑你?”尚延采不听劝告,强行与她同寝共眠,第二天病情又进一步加剧。女子叹息道:“是我把你害了,看来你已经命在旦夕。”尚延采真诚地说:“即使现在就为你而死,已经胜过白白活在人世,哪有什么遗憾?”女子还是认为过错在自己身上。幸好尚延采视力差,看不清稍远的东西,她于是销声匿迹,虽然每日在尚延采身边侍候,却从来不让他看见自己。尚延采因此怀疑她是凉薄寡情的人,心中非常怨恨,无奈病情再度加重,卧床不起,一起同住的朋友都替他担忧。女子已有几个晚上没有出现。因为自从尚延采患病以后,她一方面为感情所迷惑,一方面又因为忧虑而饱受折磨,便渐渐地无法再隐藏自己的身形,尚延采虽然看不见她,别人反而能时常发现她的踪迹,于是都明白了尚延采得病的原因。他的知心朋友都苦口婆心进行劝告,他却始终坚决否认有这回事。

恰好钟山有一个道士,会一些驱妖降魔的法术,非常灵验。大家于是一起商议,瞒着尚延采,前去拜请道士。道士满口答应,随他们一起下山。来到尚延采住所,道士说:“妖气非常浓厚,符咒不能驱除掉。”他便丈量距离,设立一处法坛,四面都张起猎网,自己一边走起作法的步子,一边施行法术,而且用食指和中指指向前方,口中大声喊道:“快!快!”过了好一会儿,只见有一团黑气,微带一点红光,从东南方飞速飘来,好像一阵疾风,直接进入猎网。大家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狐,毛色雪白,嘴里衔着一株小草,闪闪发亮,刚才看见的那一点红光,就是小草发出来的。道士顾不上开口责问,急忙拔出利剑,准备将它杀死。白狐全身趴倒在地,乞求饶命,并用嘴朝着病人的房间哀号起来,样子非常悲戚。道士看清那株草原来是灵芝,便扔下手中宝剑,感慨地说:“世上漠视自己丈夫的女人,甚至比不上这只动物。我几乎将天下的贞节忠义戕害了!”赶紧让人撤去围网,白狐就在原地瞬间化为女子。大家都围上前来看她,见女子长得十分艳丽,忍不住赞叹感慨地说:“怪不得尚三被迷得神魂颠倒。”

女子走至道士面前,甘愿听从他的裁决。她说:“其实我的前身是王献之的爱妾桃叶,因为从前的罪孽而沦变为狐。经过几百年修炼,已经参悟出道义。上次一见尚延采,旧情难忘,恋恋不舍,于是便陷入疯狂的爱恋之中,忘了自己是不同于人类的异类。想不到尚延采一病不起,甚至是无可救药。我左思右想,束手无策,昨天从灵山找来这株小草,想要救他一命。走到半路,就被抓住了。我是一个妖物,企图迷惑世人,该以死谢罪。请大师用这株草替他治病,救他一命,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我死而无憾。”她说话时,神情言辞相当凄惨,许多围观的人都掉下了眼泪,他们反过来一起在道士面前替女子求情。道士对她说:“你朝前走来,听仔细了!人的情欲就像河水一般,太满就会向外流出了,最终酿成灾害。尚延采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虽然不是你的责任,但是他的病确实因你而引起,你如何能逃脱罪责?我暂且看在你这点真诚情意的分上,不会对你多加责罚。况且有了这种草药,尚延采的病也能很快治愈。等到他病好以后,你要勤勉服侍,以清心寡欲来要求自己,这样,你们不仅可以一同成为地上神仙,也可以实现你毕生的愿望。”说完,叹了几口气,转身离开了。大家领女子走进房间,煮草煎药,治疗尚延采的重病。尚延采一喝下这种药,病症顿时消失了。附近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人,尝一点残留下来的药汤,也变得身强体壮。从此以后,女子便在白天出现,与尚延采同住的人都能和她见面交谈。她擅长书法,颇得钟繇、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家传。如果能求得她写的一幅字或一帧扇面,全都一辈子珍藏起来。尚延采自从病愈以后,更加爱重女子,虽然两情比从前更为深厚坚定,然而不敢过于纵欲,身体便逐日强壮。

住了半年,尚延采返回故乡,女子也和他一起,但是不再露出形貌,而二人夫唱妇随,和睦相处,与从前没有丝毫不同。尚延采对自己的过失和教训直言不讳,经常说:“不看见可以勾起欲望的对象,可以使心境保持平静,不会导致心猿意马。我刚开始见到如云如荼的美色女子,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可是一旦靠近细看,几乎丧失了性命。那些眼热心动的人,难道不应当引以为戒吗?”听了他这一番话,大家都感到很有道理。后来尚延采活到五十岁时,道士忽然来到他家。两人关上门喝酒,到了晚上,房内竟然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原来与女子一起,都已化成仙人离去了。

外史氏说:最高明的人,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用非常冷淡的态度对待人类的感情,这意思仅仅是指他们不让自己沉溺于感情之中;然而对于感情深挚的人,他们也真诚地赞许。就像道士所说,他见到女子口衔灵芝,就打开密网,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节义的道理,难道不是因为女子的真情使他产生了怜悯之心吗?至于其他围观的人,也不全是很注重感情的人,然而也被女子深深打动,潸然泪下,沾湿了衣襟,反而为她求情排除万难:世上真挚的情感,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假如不是尚延采一往情深,女子痴情不改,我想忘情者一定是无情的人,而不注重感情的人又怎能体会到感情的美好呢?

冯壎

冯壎是浙西人,表字怀仲。他对兄弟情义看得很重,这种性格和他的名字所寓意的兄弟和睦意思正好相合。他的弟弟名堃,向来无赖,常常用傲慢的态度对待兄长,冯壎只是一笑了之,从不计较。亲戚中有很多为他打抱不平的,对冯壎说:“你是兄长,他是弟弟,他怎么能这般无礼?”冯壎说:“我很早就失去父母,同胞兄弟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为了一点小事而造成兄弟矛盾而分开,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他们定然会哭泣哀叹!我是不忍心让父母的在天之灵感到难受,并不是为了弟弟的缘故。”大家因此称赞他品德高尚。

不久,冯堃的结发妻子去世,又再娶某氏作为自己的妻子。这个人性格非常凶狠彪悍,常常惹是生非,挑唆丈夫,冯堃更加把哥哥当成外人,像扫帚、畚箕、锄头、犁耙这样的琐碎之事,都会被他借题发挥,谩骂指责。冯壎妻子渐渐不堪忍受,也在丈夫面前愤愤不平地诉说小叔子的不是。冯壎怒道:“你怎么也学起长舌妇的做法了?母鸡报晓,家道败落,我们普通人家不能容忍这类事情发生!”于是与弟弟商议,打算休弃妻子。冯堃开始还进行劝阻,后来听信了他妻子的话,反而在兄长面前说嫂子的缺点,而且还找借口和她争吵。他整天对哥哥说:“你如果把嫂子留在家里,那就干脆和我分家!”于是冯壎铁下心要休弃妻子。妻子出身名门,发誓不再嫁人,她跪在丈夫跟前,泪流满面,很久都不愿意起身,不肯离开家门。冯堃又用语言刺激哥哥,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冯壎听罢,更加气愤,不顾一切地将妻子赶出了家门。

冯堃与妻子更加得志张狂。冯壎从此以后不再提起再娶之事,孤独一人,把所有家事都交由弟弟掌管,冯堃这才稍微安宁一些。然而自从冯壎休弃妻子以后,吃的穿的,都依赖弟媳,日复一日,提供的东西越来越差。冯家虽无官爵封地,也算是富裕人家。冯堃和妻子自己每天吃的是大鱼大肉,却只给哥哥吃些粗茶淡饭,冯壎对此默默忍受,从来不抱怨一句。冯堃天性就不安分,与哥哥商议,也要休弃妻子。冯壎听说后,叹息道:“家门不幸,方才发生夫妻离异的事情。有了一次已经很严重了,怎么可以再出现第二次呢!不能因为我的缘故,破坏了弟弟夫妻之间的和睦,我还是离家出走吧!”于是他把衣被打成一个包袱,连夜离家,悄悄离开。冯堃原本是故意讲这些话的,来掩盖他自己不端正的行为,冯壎既然远走异乡,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夫妇两人暗地里拍手相庆。没过多久,炉灶突然起火,火势很大,把房屋居室,所有一切统统烧成灰烬。冯堃夫妻从此渐渐贫穷困窘,真可以说是火神不长眼睛。

起先冯壎仓促离开家乡,茫茫然不知要到哪里去。因为想起他的舅舅某公,最近刚在江右任职,便决定去投奔他。他独自走了数十里路程,身体感到非常疲乏,便在路边休息。刚坐下一会儿,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长长的胡须像戟一样,带着很多随从,从他跟前飞奔而过。男子见到冯壎,立刻就从马背上跳下,向他问候:“老朋友,往日一别,一切可好?”冯壎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并不认识,便起身作揖,说道:“分别很久了,一时记不清楚,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男子大笑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与你其实是老乡,早就听说你的大名。现在我暂且不报姓名,有一件事情很着急,想问问你。”于是他在一棵树下铺设了毯子,与冯壎一起坐在上面。他问道:“昨天我从故乡来,听说你休弃了自己的妻子,不知是不是真的?”冯壎答道:“的确有这件事。”男子说:“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自以为自己尽了孝心,友爱弟弟,其实已经犯下了三大罪状。”冯壎听后,大吃一惊,赶紧问其中的原因。男子笑着详细说明原委:“你父母将弟弟托付给你,你却不能引导他和和顺顺地做人,反而放任他罔顾人伦,欺凌兄长,将来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这是第一条罪状。你父母为你娶妻成家,你妻子几年来—直恪守妇道,从未听说有任何小小的过失,今天却为了迁就你弟弟,就不顾夫妻伦理,这是第二条罪状。你父母望你生育儿子,以延续祖宗香火,可是你竟然弃逐妻子,不再续娶。即使你弟弟将来生有儿子,而你自己却没有后代。这不是三大罪状又是什么?”

冯壎听了他的这番话,汗流浃背,强与他争辩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来兄弟之间最大的祸害,就是互相失和,我这样做是怕太伤父母的心,怎么反而成了责怪我的理由?而且兄弟就像手足,妻子犹如衣服,宁可为了手足而丢掉衣服,怎么能忍心为了衣服而使手足分离?我曾经普遍地留意世上的家庭,不和睦的原因,大多是因妇人。世上缺少贤慧的女子,我所以才独身一人而不愿意续娶。弟弟的儿子也是哥哥的儿子,他的后代也是我的后代,何必再白白地惹出许多事情来!”男子又笑道:“你的话是多么的不明事理啊!郑庄公纵容他弟弟共叔段,被君子嘲笑讥讽;鲁隐公想要让位给弟弟,也就是后来的鲁桓公,却反而被他弟弟派人刺杀身亡,历来文人认为鲁隐公咎由自取。周公辅助成王,而将他的两位弟弟管叔和蔡叔杀了,正是因为兄弟良莠不齐,有好有坏。若是把妻子比作衣服,这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为了手足,便赤裸身体,一丝不挂,即使圣人也不会认可这种做法。再进一步说,假如尊夫人真的得罪了公婆,那你又怎么来处置她呢?是采取比这更严厉的手段,还是把她一样休弃掉?依据情理来规定律法,你必定能在这方面给我有益的教诲。”冯壎无言以对。男子又说:“你说弟弟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此话更是大错特错。父母生养儿子,不会担心太多,不是说老人含饴弄孙玩耍取乐,只要有一个就足够了,而是繁衍子孙,多多益善。倘若你将此事交付给弟弟,那么当初又何必有你呢?况且生儿育女皆取决于天命,如果你命中正巧如晋朝邓攸一样没有儿子,那倒也罢了,如果你的弟弟不幸也像东汉蔡邕没有子嗣,这又该怎么办呢?”

听他说完,冯壎恍然大悟,说道:“唉呀,这确是我的罪过!”急忙起身朝男子连连弯腰致谢。男子让他重新坐下,问道:“你心里是想与原来的妻子重归于好呢,还是打算另外求娶新人?”答道:“旧人虽然还在人世,可是我没有脸面再见了。还是再找一个新人吧。”男子说:“好。我有一个小妹妹,性情十分贤惠,平时敬仰你的品德高尚,我就代她向你高攀了。”冯壎感到很惊讶,说:“这可真是奇了!我和你萍水相逢,还没有见上几面,突然就将千金小姐许配给我,我听后觉得承受不起。而且我孤独凄寒,漂泊旅途,无依无靠,到现在也没有立身之所,这不是有辱你们的家门吗?”男子说:“不然。你坚定地遵守伦理纲常,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声望,怎么敢拿门第向你炫耀呢?请你现在就与我一起同行,不用谦让。”于是将随从的一匹马给了冯壎,和他一起骑马前行。路上男子讲了自己的家门,原来他姓黄名椿,他的父亲就是现任山阳县令。

傍晚,才来到他家。大门色彩鲜明,巍然耸立,十几位仆人站在那里迎候,很有世家大族风范。黄公子恭敬地请客人下马,一起走入家门,立刻让仆人通报:“快禀告夫人,薄情郎已经请到。”冯壎一听,心里产生了疑问,暂时也不便询问。走进院子,只见高堂大屋,富丽堂皇。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妇人,头戴凤冠,肩上披着绣巾,身份显得很尊贵,站在屋檐下迎接来客。她细细打量冯壎后,笑着说:“真是我家的好女婿。”冯壎知道她就是公子的母亲,便上前行礼参拜,夫人推辞了一会儿,才肯接受。稍稍坐了一会儿,夫人便让冯壎更换衣服,而且告诉他:“今晚是吉日良辰,正好可以成全好事。”冯壎感到这样太过仓促急躁,正想起身推辞,忽然堂下箫鼓一同奏响,随即有几个娇丽的丫鬟,扶着新娘子走进来,与冯壎举行婚礼,然后将他们送入洞房。等到冯壎取下遮在新娘脸上的布,烛光之下,眉目看得十分清楚,原来她就是自己以前的妻子某氏。冯壎大吃一惊,急忙询问为何如此,妇人闭口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哭泣。

过了一会儿,夫人进来,代某氏讲述了前后经过。原来自从妇人被丈夫逐出家门以后,她的父母随后就要将她另嫁别人,妇人以《诗经》中歌咏贞情不渝的诗篇《柏舟》自誓,坚决不肯听从父母之命。因此惹怒了父母,他们便要强行将她嫁人,她就逃往尼姑庵,打算削发出家。正好遇见黄夫人,黄夫人很同情她的忠贞守节,便把她收养在家里。公子本是豪侠之士,最讲义气,有古代大侠郭解的风范,于是为她四处寻找冯壎,使夫妻重新团聚。夫人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冯壎听后,深深地感到万分惭愧。

事情讲清楚后,妇人这才对冯壎说:“你因为家中不和,就将我休弃出门,今日你为何仍然不能被弟弟所容忍,也卷着铺盖离家出走了呢?我自然是微不足道,但是想到自己服侍公婆十年,从未受到过丁点斥责,自以为这一辈子无愧于心。忽然一天之中我就被轻易抛弃,如同泼掉一盆水似的,反而使凶恶如禽兽的小人自鸣得意,拍手称快,想到这些,实在是不能甘心!”一边说,一边流泪,哭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满房间的人都为她愤愤不平,冯壎默然无语,内心充满愧疚。黄夫人便劝她说:“孩子,不要气伤身子。薄情人诚然没什么可以再对他说的,可是今天是我家招他做女婿,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起。妇人擦掉眼泪,说道:“母亲不要再提结婚之事,女儿已经被他抛弃,不敢再有别的什么想法。只要能把他找来,证实一下是非曲直,孰是孰非,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今天依靠大兄的帮助,才能够表明真心,就让我死在他面前,来证明我的忠贞不渝。”说到这里,言辞和语气都很激烈,随即从衣袖中拔出短刀,准备自尽。夫人和婢女用力将她拉住。公子迅速从门外进来,劝阻她道:“妹妹不能这样!我把冯郎找来,难道反过来要了你的命不成?”他又转而对冯壎说:“古诗曾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古人处理家庭关系,非常讲究,主张按道理行事。今天你的家庭一出现不和睦的情况,就立即把妻子休掉,她心里理所当然会有怨恨。你假如想学朱买臣以覆水难收的态度对待妻子的话,我不敢勉强你;如果还顾念夫妻之情,那么就请早日破镜重圆。”冯壎开始听黄夫人讲述经过,已经产生了后悔的念头,接着见到妻子悲惨的样子,心中也顿时感到凄惨之意,流泪满面,此时唯有连连答应。公子和夫人又从中调解,他们便又重新结为夫妻,和好如初。第二天一早,夫妻一起到黄夫人房中拜谢。夫人在另外一座院子里为他们安排房间居住,告诫仆人,不得向他们通报外面发生的事情,所以冯堃家遭到火灾之事,冯壎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一年多,黄公子的父亲因为卓越的政绩被推荐并提升为某州知府,派仆役来迎接家眷。黄夫人于是摆下筵席,和冯壎夫妇道别,并送给他们五百两银子,冯壎与妻子都流泪道谢。公子嘱咐冯壎:“假如今后有不如意的地方,可以携带妹妹到我父亲就任的州府来找我们。”没过几天,他们便上路了。冯壎和妻子一起回到家乡,只见原先的家中已破败不堪,十分惊骇。于是他出钱购置家产,召来弟弟一同居住。冯堃见到兄嫂一起回来,心里不免忸怩尴尬。他的老婆私下里对他说:“我早就想到大伯另外藏有钱财。他其实是舍不得妻子,故意假托到别处去,实际上却带着钱去找她。你看他俩一起回来,就能看出来了。不然的话,黄家即使是巨富,怎么可能肯将那么多的钱财送给偶然在路上相识的人?”冯堃觉得此话有理,便在邻居乡亲中到处传播。渐渐传到冯壎的耳朵里,他这才生气地说:“我因想念弟弟才回家来,现在他反而诽谤我对老婆怀有私心,我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于是他把多余的金钱留给弟弟,自己买了一条船,载着妻子,直接去投奔黄公子父亲的衙门。公子带着他们拜见了父亲,黄公用女婿的礼仪对待他。还让他与公子一起处理衙门中的事务,凡事丝毫不向他隐瞒,对他十分器重。任职五年后,黄公将离任返乡。他特地从自己当官期间的收入中分出一半,二三千两银子,送给冯壎,说:“贤婿离开家乡前来帮助我,我不忍心看见贤婿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冯壎一下子又成了富人。

冯壎刚回到故乡,弟弟立刻过来拜见,他们夫妇俩又变得衣衫褴褛,和乞丐一样。冯壎问上次留给他的钱怎么花完的,冯堃答道:“经常遭到强盗抢劫,被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今日有幸能够活着见到哥哥,哪里还提起那些事情!”说完,流着眼泪向他请罪。冯壎怜悯他们,依然将他们收留在家里。夫妇俩从此不敢再在暗中说三道四,议论纷纷,然而他俩一辈子都没有子嗣。只有冯壎的妻子,生下两个儿子,使冯氏一脉能够延续下来。冯壎更加钦佩黄公子的观点,两家经常互相走动,好似亲家一样。

外史氏说:世人大多是重妻子,轻兄弟,唯独冯怀仲能够矫正这种习俗,真可以说是坚强独立之人。然而为了迁就弟弟而休弃妻子,并且不再重新娶妻,则又做得不近人情。听黄公子的高论,义正辞严,本不是要争个高下,而是对症下药,治病救人。冯氏祖先在冥冥之中,必定会摸着额头大喊庆幸,这种意义又不仅仅是夫妻破镜重圆,传为一段佳话而已。

昔昔措措

湖南有个人叫邹士钰,从小就立下了周游四方的远大志向,二十来岁的时候,足迹已经遍布天下。某年春天,他又将到贵州一带去做生意,亲人考虑那里是烟瘴之地,山遥路远,都劝他别去。邹士钰不信,还慷慨激昂地说:“大丈夫生死有命,一点艰险又能对我怎样?”他整理好行装,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旅途。进入思南等地以后,繁密的雨下个不停,行走十分艰难,他心里不免产生后悔之意。

一天,他在深山里迷了路,周围到处是巨大的石头,陡崖峭壁,危险至极。他在几乎只有飞鸟才能通过的险峻山道上行走,好久才翻越险境。远远望见前方的村落,似乎有袅袅炊烟升起,然而面前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小潭,必须沿着堤岸走,才能绕到那里。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便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不久看见对岸有一条术筏,一人用长竹作为船桨,朝这里漂漂荡荡而来。邹士钰十分高兴,认为是来摆渡自己过河的。等到木筏靠得稍近一些,他隐约看见摇桨的人披着一件短蓑衣,全身似乎没穿衣裳,不知是男是女。他站起身,姑且朝木筏招手示意。摇桨的人也很高兴,加快行筏速度,飞速朝他驶来。只一会儿工夫,就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也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形:只看见其头上垂着两个螺壳状的发髻,身体洁白如玉,原来是一个年青的女子。邹士钰大吃一惊,以为碰见了妖异,正要快速逃跑躲避,而女子早已登岸。她讲一口苗族语言,一边笑,一边唱歌,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邹士钰这才明白蛮人风俗如此,原来是自己少见多怪,于是跟随她登上了木筏,女子摇动船桨出发。两人同舟共济,遇上这个姿色无敌的女子,邹士钰不禁神魂摇荡,偶尔用手去调戏她,女子显得无所谓,一点也不顾忌避讳。行驶了好一会儿,才到达对岸。邹士钰付给她钱,女子不收,只是不停地笑着,并且放下摆渡的活儿,与邹士钰一起行走。她嘴里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土话,意思似乎是愿意为他引路,邹士钰自然非常高兴能有一个向导。

走了一里多弯弯曲曲的小路,才来到村口,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周围景物已经看不清楚了。女子带着他来到一个地方,看样子像是一座神庙。她亲自将门打开,对邹士钰说:“这里还能住人。你不是我们的本族人,一定要小心,别走到其他地方去!”说这些话时,说的是汉语,不带一点土音,邹士钰心里觉得很奇怪。女子说完,转身就走了。邹士钰走进庙里,只有一间房子还可以安身休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庙里究竟供奉的是什么神。他刚想和衣睡一会儿,可是肚中十分饥饿,难以忍受,随后就听见女子叫唤他,原来酒菜杯盘已经摆在神庙的台阶上,而且酒菜都是温热的,吃起来也很合口味。邹士钰深深感激她的盛情,同时也怀疑这些行为都是女子要与自己结好交欢的暗示,想着女子一定还会重新回来,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当然也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于是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等她出现。可是直到深更半夜,仍然没有见到女子的踪影。

夜里忽然下起大雨,雨声响成一片,淅淅沥沥的,而且还听见有人在说话:“措措儿引来一位客人,怎么看不到人?”听到声音更觉清脆娇柔,完全不是苗语。随即有闪闪烁烁的光亮射进庙来,好像是有人打着灯光。邹士钰站起身子,从门缝向外偷看,原来又是一位女子,用斗笠罩着头,仅仅遮住双肩,也是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只是手中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像是燃烧的手杖,正在冒雨走着。邹士钰大吃了一惊,而且也感到很好笑,想着来到蛮乡,天天与裸体人相处,怎么能坚守得住呢。正当他在偷窥时,这个女子早已走到祠庙门口,一下子推门进来。邹士钰来不及躲避,只好迎上前与她相见。女子凝视着邹士钰,脸带微笑,似乎带着些惭愧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说:“来得突然,不得已丑陋的形体被人看见,让我感到十分害怕和不安。邹士钰又向她作揖道歉。女子高兴起来,不再显得羞涩,和他一起席地而坐,将那根点着的木棍放在面前。邹士钰这才得以看清楚庙里的神像,原来是一位女神,身上也没有服饰,披散着头发、裸露着身体,这与他所见到的两位女子完全一样。他猜想此地从来没有布帛,人们不会缝纫,所以创立教义的人才将神像雕塑成这个样子。

他问女子的姓名,此处是什么地方,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灵。女子说自己叫“昔昔”,与名叫“措措”的女子都是金蚕神的侍女,祠内雕塑的神像就是金蚕神。蚕有雌雄,此神也就有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凡是遇到妇人用金蚕害人的事都属于这位女神主管。此地名叫强硐,住的全是没有受过文明教化的苗民,距离大海只有三天的路程。昨晚渡过的深潭,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瘴水”。女子将情况介绍得非常详细。邹士钰又问:“你既然是苗民,怎么能讲汉语?措措怎么也和你一样?”昔昔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与措措都不是本地人,实际上出生于中原。原先是男子,到贵州来做生意,就像你今天所做的一样。没想到一不小心被人用金蚕害死,我们不甘心结果是这样,于是就向蚕神申诉冤情。蚕神同情我们不幸的遭遇,让我和措措都托生在苗家,化身为女子。我们发誓不再用蛊虫害人,蚕神便将我和措措收留在她手下,做她的侍从。自从蚕神受到毒龙的侵扰,经常要往水府去,我们不受管束,散漫多了,所以才能到这里来游玩。”邹士钰又问蚕神与毒龙的事情,昔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措措早已走进来,笑道:“姐姐向陌生人倾吐底细,难道不怕他笑话我们吗?”昔昔微笑着说:“婢子太不懂事,这个人是福德深厚之人,我们可以依靠他的帮助返回故乡,又为什么要对他有所隐瞒呢?”

两位女子于是坐在一起,告诉邹士钰:“毒龙十分贪图美色,他的身体阳气极其亢奋,知道蚕神长得漂亮,常常来纠缠调戏她,蚕类几乎被它吃得一干二净。蚕神十分担忧,迫不得已只好亲自赶到海底,主动去向毒龙献身。由于她与毒龙每日行欢取乐,不太管理人间事情,所以蛊毒的金蚕也就不太灵验了。”邹士钰听后笑着说:“据你们所说,蚕神有雌有雄,应当成为配偶。现在毒龙恣意贪色宣淫,雄性蚕神难道不会发怒吗?”昔昔也含笑说:“你真是一个聪明通达的人。我们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这个妖物不敢得罪毒龙,就把我们当作泄欲的对象。我们十分害怕他的施暴淫乱,所以才竭力躲避。”邹士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措措突然神态庄重地回答:“昨天傍晚渡你过河,并不是没有用意。我俩其实仍是人身,还可以为你操持家务。如今打算跟随你回去,帮助你成家立业。苗乡不是一个好地方,希望你不要再想着继续深入此地了。”

邹士钰听后,低头暗暗思量,自己本来就已经厌倦了在这一带游玩,而且两位美人也都愿意随他离开苗地,正好符合自己对她们的欲望。但他仍然犹豫不决,定不下决心。不久天已快要亮了,昔昔急忙起身说道:“同意还是不同意,干干脆脆说一声。我们也将整装到别的地方去,你不要过分犹豫,反而耽误了我们的事情。”邹士钰心里实在舍不得她俩,便高兴地说:“就这样说定了。”两位女子都乐得大笑起来,说:“你稍等一会儿,让我们整理一下,即可以出发。”说完两人一起出了门,不到半个时辰又回到庙里,两个人都已经换成了男装,衣服窄小,袖子仅仅到手腕,样子像是两个苗家男子。三人一起出了庙门,各人肩上背着一只竹箱,女子告诉邹士钰:“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去,吃不完,用不尽,不用再四处游荡谋生了。”他们就这样出发了,仍沿着昨日来的路,乘竹筏渡河,二女各扶着邹士钰的手臂,登上岸就开始迅疾如飞地向前走。翻过几十座山岭后,她俩回头远望故地,低声说道:“蚕神即使知道,也追不上我们了。”这天晚上,三人在一家旅舍住宿,便同床行欢。两位女子柔媚可爱,邹士钰更加高兴。

几天后,经过一个苗寨,措措与昔昔交头接耳,都笑得直不起腰来。邹士钰问她们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昔昔说:“你先别问,今晚可以到一快活的地方,而且可以借此发泄我们心头之恨。”邹士钰更觉得难以理解。措措于是走在前头,来到一户人家,大门和院子十分宽敞,好像是苗人中的富裕的人。措措在这家的门槛上放置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条隐藏在土里过冬的虫子,身体弯曲着。一会儿工夫,它开始蠕动,随后能够飞行,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邹士钰正感到惊异的时候,措措又叮嘱他:“千万不要把我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听我指挥,就会得到比昨晚加倍的欢乐!”邹士钰只好暂且点头答应。

不一会儿,房门全都大开,只见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闹哄哄地走了出来,见到昔昔、措措他们,显得惊恐不安,不停地叩头。这些人都是与汉族交流频繁的苗民,也曾经都喂养蛊虫害人。邹士钰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所以高高站着,神态坦然自若。昔昔大声严厉地斥责说:“蚕神对你们非常生气,快摆好酒席招待我们的客人,我们可以考虑为你们向蚕神求情。”其中有一个像是家长的人,赶紧答应下来,将他们请入家中。邹士钰与两位女子来到正堂,主人设下酒筵,摆出各种果实和美味菜肴,全家上上下下来回奔忙,唯恐招待不够周到。三人有些醉意,昔昔命令他们选人唱歌来助兴,谁也不敢推辞。只见几位年青女子,手携手走到宴席前,邹士钰虽然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然而音韵清扬婉转,令人感到十分愉悦。措措又挑选了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子,仅十六岁,故意戏耍,要她脱去衣服,来给他们端着酒杯倒酒。女子微微露出一点气恼的神色,昔昔立刻大怒,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主人害怕极了,长跪在地,乞求宽恕。昔昔像对待猪狗似的把他臭骂一顿,而且下令说:“除老太婆外,其他女子谁敢不脱裤子,通通处死,一个都不轻饶。”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惊恐万分,不敢违背。不一会儿,白鸟翩翩,围绕在座位的旁边,古代的肉屏风最多也不过如此。措措又将年青的女子牵过来,让她坐在邹士钰旁边。邹士钰此时已经喝醉,控制不住意乱情迷,亲吻抚摩,无所不至。措措与昔昔都为他鼓掌喝彩,又下令让这个女子陪邹士钰睡觉。主人不敢违抗命令。昔昔和措措也在同一间屋子里居住。天亮后动身,这家人反而下跪送行,态度比奴隶还卑顺。出了村子,昔昔才告诉邹士钰:“这家苗民,以毒虫害死数人,谋取了上万的巨资。现在像这样折腾一下,也足以报复惩罚了。”邹士钰听后,嬉笑连连。从此以后,每当经过曾用毒虫害过人的村家,便像上次一样羞辱一场。

当他们来到楚地边界,昔昔说道:“现在到了文明的乡镇,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了。”她随便从箱子里翻出珍宝,卖掉一两件,换得万贯钱财,用这些钱雇了一条船,又买了行装。两位女子脱去男子的帽子,插上女子的发簪,二人本来就长得美丽,再穿上色彩鲜艳的绸缎服装,又添了几个婢女仆人随行,声势很大,和巨富之家差不多。邹士钰原先没有妻室子女,于是把昔昔作为正室,措措为妾室,二人彼此也不妒忌。回到湖南故乡,他们箱子中拥有的都是珍奇宝物,用它们换取银钱,价值万金。买产业,建造新屋,一切费用绰绰有余。

邹士钰既然已经成了阔绰的富人,又有两位美人相对做伴,不再想出门远游。一年后,二女各生下一个儿子,邹士钰更加感到欣喜幸福。忽然有一天晚上,昔昔告诉他:“蚕神与龙交媾,经受不住龙的狂淫,昨天已死在床上。那雄的蚕神虽然还活着,已经无能为力。今后往南方苗乡去的人,可以不用害怕担忧了。”邹士钰将信将疑,有时也会讲给别人听,但没有人对这些话的真伪查证过。

外史氏说:在各种害人的恶虫中,金蚕是最狠毒的。虽然苗民中心狠手辣的人喜欢使用毒蛊,而帮助他们作恶多端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毒龙具有大法力,强迫金蚕女神忍受奸污,而且最终将她害死,虽然故事很像是虚构捏造,实在是大快人心。何况书籍上记载,喂养毒虫的人家,家里的妇女很多被神奸淫。则昔昔、措措的所作所为,确实也是有根有据,不妨相信。至于说到两位女子不随便苟合,不互相妒忌,则表明她们虽然生活在蛮荒之地,还是说明了两人没有泯没中原人的本性,具有纯正清明的气质。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

温玉

有个名叫陈凤梧的举人,生性风流,品行宽厚。祖居绍兴,后来迁居宛平。二十岁前就考中科举,人们都认为他是神童。家就在京城甘水桥宅,后面有三间小楼,是他父亲侍御公休假时安居休养的地方。举人早年还登上楼去听歌玩乐,自从父亲去世后,不忍心见到保存在楼上的父亲的字迹遗物,便将楼房的门关闭了。至今已经好几年了。

一天晚上,月光如水,空明澄澈,举人访问友人,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家里人都已经睡熟了,只留一个小童仆守候着,等候有人敲门。举人走到家里,因为非常喜爱美丽的月色,不舍得上床睡觉,便亲自捡了一些松柴,让童仆清洗器具,准备煮茶。忽然听见传来一阵阵隐约的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侧耳细听,笛声宛然是从楼上传出的。举人感到非常惊骇,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不敢一人清醒待着,赶快回房间睡觉。天刚刚亮,他就起了床,要去楼上查看情况,家里人知道原因后,全都极力劝阻,他全然不听。来到楼上,只见长脚蛛趴在门上,楼板、栏杆都满是灰尘。刚打开房门,有一只庞然大物夺门而出,举人吓得两脚发抖,抬头一看,巨大的东西猛地展开翅膀,凌空飞翔,原来是一只大鹏。自从侍御公去世,五年以来,楼房的门从没有打开过,想来大鹏一定在楼上筑起了窠巢。然而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它到底是怎么进到房间的,实在是令人感到奇怪。举人稍稍定下神来后,走到房里,查看书籍典册,丝毫不见有人动过的痕迹,房里也没有一丝怪异的现象。只是睹物思人,感到十分悲伤,不禁流下几行思念的泪水。然后他仍旧关好房门,回到自己屋去。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依旧暗中观察,刚过三更,笛声又响起来。仔细一听,音调非常悠扬婉转,不同于上次听到的呜咽哀响。

第二天,举人穿戴得整整齐齐,恭敬地来到楼下,祷告道:“你是神仙?还是鬼灵?为什么躲着吓人?如果你真的擅长美妙的音乐,请容许我当面聆听,不要小气!”说完回到房里。书桌上已经放着一张请柬。打开一看,字迹秀丽,一个署名“温玉”,一个署名“柔娘”,都是闺阁中女子的名字。举人十分惊讶,拿着请柬询问家里人,家里人都全然不知请柬之事,更不要说请柬的来源了。全家又惊又疑,都十分惴惴不安。到了黄昏,举人想去赴约,太夫人觉得此事太可怕,便把他训斥了一顿,严令他不准去。举人于是假装睡觉,等到大家都睡了,他独自悄悄地往楼房走去。

还没走近楼房,早有一个非常妖媚的小丫鬟在门口迎候,笑着说:“知音人真是胆色过人!二位娘子,已经等候多时。”说完带着他一起向前走。没走几步,就闻到从空中传来的一阵阵椒兰浓郁的芳香。往楼上看去,只见两位美女垂着衣袖,身靠栏杆,好像在徘徊踌躇,百无寄托。月光之下相遇美人,香雾笼罩着发髻,月光洒在手臂,更显得莹白如玉,很难不产生爱恋的感受。于是举人沿着阶梯登上楼去,径直走到美人面前,作揖行礼道:“我本是一个平平庸庸之人,不熟悉音律,承蒙您的垂怜,让我前来参加今晚的聚会,真是令我羞愧!”其中一个美人露出一丝讥笑,说:“你既然不是精通音律的周瑜,何必如此恳切地请求聆听妙音?这种话谁会相信!”

说话之间,举人偷瞄了两人的容颜,一个长得珠圆玉润,嫣然一笑,顿然生出千姿百媚;一个生得闭月羞花,偶尔含笑回头,可以说是倾城倾国。两人都身穿轻盈的五彩仙衣,腰下围着百宝裙,佩戴的饰物发出泠泠的声响,就好像天上的仙人一样。举人感到十分惊奇,以为是一生中难得的奇遇,于是说:“前两天晚上清妙的笛声,遥遥聆听,好像出于两人,而各有特点和长处。现在恳请你们赐教与我,使我一饱耳福,不知是否可行?”另一位还没有开口讲话的美女也讥笑道:“真是性急,难道好色的登徒子,还在眷恋着丑老婆吗?”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为他吹奏一曲,就是前日晚上所听见的。笛声悠长飘忽,仿佛是孤鹤清唳,寒雁哀鸣,悲戚凄凉,催人泪下。一曲还没有结束,另一个美人即扬了扬翠色的衣袖,示意别再吹下去,说道:“妹妹还是不要吹奏这种催人肠断的哀声,反而令佳客感到不快。”于是吩咐丫鬟取来笙,自己倚靠在楼的栏杆上,和着笛声吹奏起来。乐曲如昆山玉碎,凤凰啼叫,哀伤的人听后,转悲为喜,幽怨的人听后,心情舒畅。这原来就是昨晚听到的音乐,而缠绵之意更加浓重。

吹完曲子,两人自报家门。举人这才知道吹笙的那一位叫温玉,而名叫柔娘的则是吹《折柳》曲的那一位。举人与温玉交谈,谈到古往今来的歌伎,温玉全都了如指掌,一提起即能应答如流。只有柔娘低着头,用衣袖遮掩面容,对着皓月默默无语,好像心中有无限悲伤似的。举人心生疑问,便开口相问。温玉答道:“痴丫头常常做出这种姿态,你别过于在意就是。”已经到了半夜,丫鬟催促美人回去。温玉看着举人说道:“有佳客却无美酒,美好的夜晚不能尽情欢乐。你倘若能做主人,我们自然会到你书斋来拜访。”举人恭敬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时间约在明天晚上。于是她们下了楼梯,慢慢向楼的东方离去,不知到底去了哪里。举人也悄悄回到自己卧室,母亲、妻子都没有察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举人对昨晚的事秘而不宣。近中午时,他走进书斋,假装提笔写作的样子。到了晚上,借口文章还没有写完,就不回卧室。他吩咐童仆取来被褥,铺好床铺,而且暗中准备好酒菜,点亮烛光,等待美人到来,心里唯恐她们失约。一直等到二更时分,两位美人一起走来,春意融融,谈笑自若,再也没有昨晚羞涩之状。两位美人进了书房,三人随意坐下,靠得很是相近,鞋履都在一处,十分亲昵。举人准备自己起身去暖酒,温玉用眼神示意丫鬟,说:“不可太烦劳主人。”说着便让她去代劳。酒过三巡,酒意微醺,脸上泛起红光,举人起身,请两位美人吹笛弄笙,想要继续昨晚的欢乐。温玉推辞道:“周围近处都有耳目,吹奏起来会惊扰家人。”于是不再炫耀妙技,只是饮酒作乐,做一些猜测藏物的游戏,输的人罚酒,以此取乐。

过不多久,东歪西倒,大家都充满了醉意,眉眼间都是轻狂之意。温玉便离开筵席,对柔娘说:“妹妹为什么不留在此处?我要先回去了。”柔娘露出羞态,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睡觉,这件事自然应当先让给姐姐。”温玉笑道:“是你首先吹笛邀来这桩风流情事,谁还好意思抢在你前面呢?”于是靠着丫鬟的肩膀,踉踉跄跄地走了回去。举人为柔娘解开衣衫,柔娘低声说:“我还是处女,还请您多怜惜些,不要太过粗暴。”举人笑道:“我一定遵从你的吩咐。”二人开始交合,柔娘十分痛苦,下体流红,娇声连连。举人尽情地玩赏,美人肌肤虽然不丰腴,但是却软绵绵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神态好像无法承受,却又像是要竞妍争胜,床席之上,极尽人世的欢乐。拂晓,柔娘取过衣服先起床,对举人说:“你还有新人,我明日再来。”说完姗姗离去。举人于是借口说身体不适,不回内室睡觉。太夫人和他的妻子都来看望慰问,举人就说自己心神不快,想要远离烦嚣,保持清静,谢绝了她们的探问。因此别人也没有起疑心。

临近夜晚,他仍然藏好一些酒,等待温玉到来,久久地昂着头等待。深夜,美人果然来到眼前,这次只有温玉一个人,连丫鬟也没有跟随。灯下,两人促膝坐着,觥筹交错,温玉性情豪放魅惑,比柔娘更加撩拨人的心神。酒还没有喝足,举人的情欲已经按捺不住,催她赶快上床。温玉笑着站起来,说道:“如此清狂,怪不得饥渴之症难以医治。”说完,含笑吹灭灯火,解开内衣。举人俯下身子抚弄,她虽然还是处女,而对枕席之间的情事,很能迁就迎合,而且通体温软如拥绵絮,柔腻似涂膏脂,容貌好比圆月生辉,姿态亦如花朵绽放。才两个晚上,举人就拥有了两个美女。两人纵情已久,阳光映入眼中。温玉准备起床,对举人说:“两把斧头砍伐一棵树木,你想过其中利害吗?我一离开妹妹就到,妹妹刚走我又出现,你以一身对付两人,肯定会衰败。我替你想了一个办法,你暂且先回内室,约定五天以后,我们再相会一次。这样你的精力就能得到恢复,而我们之间的爱恋之情,也会更加长久牢固。”举人被她体恤自己的真情感动不已,将她的叮嘱牢记在心。

温玉走后,举人也从床上起来,打算回到内室去,可是神情恍惚,似乎忘记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记忆,慨叹一声:“柔娘约好今晚来这里,我怎么能失约于她!”这样一想,重新又在床上睡下。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妻子接着过来探望,他仍然以身体有病为由,不回内室,留宿在书房。他的心为酒色所迷惑,饮食也减少了很多,别人于是深信他确实有病在身。太夫人想给他请医生看病,他坚持不同意。

到了晚上,柔娘又来找他,缱绻缠绵比前一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一回她还含娇羞怯,这一回则柔顺婉媚。临分手时,她问:“玉姐来吗?”举人摇摇头,柔娘面上扬起笑容,看上去非常高兴。第二天晚上,她又来到举人身边,笑着说:“我今天来代她一个晚上。”举人便告诉她温玉与自己五天以后再会面的约定。柔娘一听,顿时含娇带怒地说:“这个妖婢竟然假惺惺地大献殷勤!我告诉你:她并不像我是神仙中人,而是一只狐狸。她必定还有幽会,所以才用这些话来骗你,否则,岂有相爱而立刻把你一人丢弃在空房的道理?”说完,二人又和往常一样欢好。临走之时,她嘱咐举人说:“你别把我的话泄露给她,反而倒像是我妒忌她似的。”五天之后,到了约定之夜,仍然看不到温玉的身影,举人也起了疑心,而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谦让柔娘。从此以后,柔娘每个晚上都到举人书房里来,而举人则变得疲惫不堪,身体日渐憔悴。

直到第十天的夜晚,温玉才来找举人。一进书房,就惊讶地说:“这张床难道都没有空闲过吗?不然,你的形神怎么会这般疲乏?”举人因为喜爱柔娘,完全不说前几天的事情。睡觉时,温玉感到情况异常,进一步追问,举人这才告诉她:“柔娘来得太频繁,而且她说你是狐狸,叮嘱我别把她的话泄露出来。”温玉听后,十分恼怒,说:“错误地和小鬼一起共事,几乎强加给我一个杀死郎君的罪名!她是某家的小女儿,已经死了好几年。在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进入京都,她自缢身亡。因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把她草草埋葬在你家的后楼下面。你家大人在世时,福德深厚,她只好将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现在人去楼空,她便据为己有。我与她都爱好音律,所以互相结识,经常往来,这才得以一起与你认识。”停了一会儿,温玉又笑道:“她这样做其实是被情欲迷住了。尽管如此,你却已经被她害得精力枯竭了。明晚等她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为你劝止她。”鸡叫时她离开了书斋。举人明确地知道了她俩是鬼狐,开始感到害怕,打算搬回内室,可是又感到惭愧,很难开口。

这天晚上,柔娘与温玉果然一起来到举人房中。温玉斥责柔娘说:“妹妹说我是狐狸,你自己难道不是一个鬼吗?怎么能和人合欢偷情,却不知道要出于德义,爱护别人的身体!”柔娘羞红了脸,没有言语可以回复。温玉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柔娘则低着头,双眉蹙着,满脸愁态。柔娘自从遇见举人以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凄哀幽怨,举人今天又见到她一脸愁容,顿生怜惜之心,便在旁边调解说:“她实际上也是很爱惜我的,你何必那么严厉斥责她呢?”温玉一听,气得涨红了脸,说:“你既然袒护她,我绝不白白地替别人承担坏名声的。”说完,将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柔娘仍旧留了下来,这一夜两人也是欢乐如常。

过了一天,举人真的生了重病,身体十分虚弱,神气几乎衰竭。太夫人一定让他搬回内室来住,而温玉和柔娘从此都不再出现。举人病得奄奄一息,全家都为他忧心忡忡。正当他病情沉重之际,忽然梦见温玉挥泪而来,对他说:“你不听我的话,几乎命归黄泉!然而你的官禄并没有到头。我为了治愈你的病体,到嵩山去采药,触怒了山神,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现在我与柔妹,都成了冥冥之中的亡灵,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她说得十分凄惨,举人听后,心中也极其悲痛。温玉又说:“某医生精于医术,赶紧将他请来,疾病或许可以治愈。”说完,举人即从梦中惊醒过来。根据她的指点,四处寻访,果然找到了名医。请他医治,举人的病体才得以痊愈。病好以后,他心中一直对温玉十分感激,对于她的惨死感到非常悲伤,同时对柔娘也思念不已。当他一个人独处时,就盼望她们能到自己身边来,但是始终不见她们的身影。

过了两年,举人的妻子因为难产去世,他过着独身生活,深感寂寞,更加思念温玉和柔娘。长夜漫漫,凄凉冷清,举人很晚都睡不着。忽然看见从前那个丫鬟,身影一晃,来到面前,告诉举人说:“玉娘子让我给你传话,三天以后,请你在门外等候,看见有给女子送葬的,如何如何,那么旧情可以来了。”举人问她详细的情况,丫鬟答道:“娘子死后,向泰山大帝诉说真相,经查属实,泰山大帝同情娘子的节操,允许让她复活重生。因为与你旧缘未断,所以她将借别人的身体来和你团圆。”举人接着又问起柔娘的近况,丫鬟说:“她很羞愧与你相见,而且阎王命令,将让她到别处去投生。”举人还想继续盘问,丫鬟匆匆忙忙整了整衣袖,退了出去。

三天后,举人在门外等候,果然看见有人抬着棺材走过来。棺材上面覆盖着红毯,送葬的人都身穿青色的衣服,没有一人穿着白色丧服,得知死者是一位少女。他走向上前去,说道:“人本来还没有断气,为什么要把她埋葬呢?”大家听后一惊,而此时棺材变重了,大家使劲抬也抬不动。忽又听见棺材里传出鸟鸣般的声音:“我已经复活,快要被闷死了!”大家一听,大惊失色。女子的父亲是朝廷某部的郎官,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刚成年便夭折了,极其悲痛惋惜,死后不忍安葬,盼望她能够复活。现在听到棺内传出声音,喜出望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恨事情发生在大道上,没有停放棺材的适当场所。

正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之际,棺内的呼声更加急迫。举人便走上前去,主动说:“你们没有停放暂歇的地方吧?这是一件大好事,寒舍可以给你们提供方便。”郎官大喜,表达了自己深深的谢意,便将女儿的棺材抬进举人家门。家人都感到惊讶,以为犯忌,举人坚持认为可以不必计较。刚打开棺盖,女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坐起身子。举人偷偷看了她几眼,貌美极了,虽然含着几分羞怯,但和温玉宛若一模一样。郎官又向举人提出借一间外房,让女儿休息一会儿。举人毫无介意,二话不说,打开书斋,命众人扶小姐进去。郎官对他的恩德更是感激不尽。他殷勤地询问举人的情况,得知他是世家子弟,而且名字已经登在科举榜上,顿时产生了将女儿嫁给他的念头,又担心他已有妻室,便私下问举人家里的仆人,知道他不久前刚刚丧偶,心中更是充满喜悦。于是把哀乐变为婚曲,两家结成姻缘。举人满心欢喜,摆酒筵招待众人,同时让人将棺材抬到郊外焚毁,借此宣扬这件奇闻,当时观看的人像山又像海,十分壮观。黄昏时分,用华美的车将女子送回家。然后选择一个吉日,送上彩礼,二人得以再续前缘。

到了迎亲的晚上,刚揭去新娘头上的蒙布,她就凝视着举人,好像与他早就相识,又不敢马上将心中的秘密表露出来。直到夜深人静时,她低声叹息道:“我为了与你两个晚上的欢爱,冒着极大的危险,结果从悬崖坠落摔死,你是否珍惜我的这份情意?”举人答道:“当然。我把你的感情珍藏在心中,时时刻刻铭记,永远不会忘记。以你的灵性,自然早就明白了我的这种心意。”温玉笑道:“假如柔妹复活,在你眼中,大概要比我好上十倍。”举人也笑了笑,说:“你对从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吗?”于是两人便互相扶着,上床安寝。温玉说:“两次向你献上处女之身,别人只受一次委屈,我却要吃两次苦头。”交合时,落红沾湿了床褥,女子比上次加倍的畏缩柔顺,然而交欢融洽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天一亮,她就起床,对举人说:“我今天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祖宗和亲人,从前却不能,那时真是所谓‘妾身未分明,何以见姑嫜’。”于是梳洗一番,前去拜见太夫人。太夫人见她性情柔顺,十分喜欢。从此以后,夫妻新婚情浓,每天晚上都要行欢做爰。举人开玩笑地问道:“你不怕我再次生病吗?”温玉红着脸回答:“今非昔比。鬼与狐都是异类,连隔五个晚上来一回都受不了,更何况源源不断地纠缠交欢?现在以人身侍候自己丈夫,性生活虽然稍稍多了一点,却不伤身体。”举人很赞同她的见解。

一天晚上,温玉突然对举人说:“过去的谶言应验了。我昨天梦见柔娘,她和我诀别,她太羞愧了,不能和你见面,所以让我转告你。她已经托生到某家,十五年后,可以到扬州去寻她。”举人当时与温玉感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不再奢望其他,只是随便问了一句:“自尽的人也能转世人间吗?”答道:“她有德而无罪,而且去世已有许多年头,转世应当是男子。出于对你的思念,她特意恳求转世为女身。”举人听柔娘一番话十分感动,然而对此事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后来陈凤梧屡次考进士都失败了,最后以贡生的资格被授予县令。开始时在新蔡任职,政绩卓越,很快提升为秦州长官,十年没有升迁。忽然有一天,因为才能卓异,升任安庆太守。他携带家属渡过淮河,须经过邗沟,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十五年。温玉告诉他:“柔娘的家乡就在这一带,难道你已经忘了扬州之梦吗?”此时温玉已经生育两胎,都是儿子。举人很不愿意再去寻找梦中的人,经温玉再三请求,方才答应,在此地停留十日。他几乎找遍了当地贩卖年青姑娘的场所,温玉都摇头说不是。就在即将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有一位贫穷的妇女领着一个小女郎,在客栈乞讨要饭,温玉恰好跟随太夫人从平山堂游玩归来,看见后说:“就是此人。”于是立即禀告举人,托言要买一位婢女,将小女郞买下。温玉把她带回家里,流着泪说:“妹妹怎么会如此贫寒?”小女郞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然而一双亮眼炯炯发光,也紧紧注视着温玉。温玉亲自为她洗漱梳妆,眉目焕然一新。问她年龄,果然是十五岁。便仍然给她取名“柔”,显示不忘记她的过去。在定情那个晚上,举人有意试试她的笑貌声音,与柔娘没有丝毫不同,全然是同一个人。他更加欣喜若狂,认为温玉的话一点不错。

他后来又做了几任官,在这期间,温玉虽是家中主妇,对柔娘却是平等相待,经常让她一个晚上,说:“我这是让她补回十五年的空缺。”一年后,柔娘也生下一个儿子。不久,举人因母亲去世丁忧回家,从此便不再外出做官,整天在妻妾的温柔乡里安心度日,一直到老。

外史氏说:“玉”用“温”字作修饰,是强调了玉的美好品质。女子用“温玉”这个名字,这对她来说真是名符其实。妇人的美德,就是不妒忌、不淫乱而已。女子把自己拥有的晚上让给别人,这是不妒;与举人约定隔五天再交欢,这是不淫。而且她能为自己心爱的男子献出生命,希望男子病愈,如此贤良淑德,所以山神虽然大发雷霆,也应该收敛起威风。最后,破镜者得以复合,分离者又重新团聚,温和如玉,不会到了阴阳两隔的地步,只能白白地祈祷祝愿,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说到柔娘,丝毫没有可取之处,只有愿意转世为女子一事,才能为她开脱一点。然而如果不是温玉的贤良,她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借着温玉之名树碑立传呢?

睡姬

某个达官贵人娶了一位美女为妾,在众多妻妾中,她因为绝色容颜最受宠爱。她天生有一个特点,就是最喜欢睡觉;常常到了日上三竿,她还没有睡醒;即使在白昼,也好像一春三眠的柳树,昏昏欲睡。开始贵官还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一天,她独自站在台阶上,好像与人悄悄讲话,回到闺房后就上床睡觉,竟然连睡三天都不醒。贵官开始产生了疑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起初她不肯说,经贵官再三追问,才说出自己的秘密:“我是仙境芙蓉城主人手下一个歌女,因为犯错,被贬谪到人间。虽然住在人世,但是在睡梦中经常回到芙蓉城去服侍效力,希望能够赎回从前的罪失,重回仙境。昨天是芙蓉城主人石延年的生日,群仙都到了,我的职责是歌唱,不能马上返回,因此引起你的怀疑,希望你能宽恕我!”贵官觉得她的话很难让人相信,便说:“假如你能带我到那里游玩一番,来证实你所说的话,就能逃过惩罚,否则,等待你的将是一顿拷打。”说话时,带着一脸怒气。美妾却神色坦然地说:“我生活在这个世上,就好像尘埃依附于弱草,结果如何任凭你处置,生死也任凭你决定,但是,我绝对不敢把天上的琼楼玉宇,来供自己在人间邀宠。”贵官听了这话,非常生气,然而因为贪恋她的美色,不忍舍弃,事情过去后,便也不再追究。

过了几年,美妾忽然患上疾病,渐渐地卧床不起。贵官对她十分怜爱,经常到她床边探望慰问。一天,她忽然流着泪说:“你对我的厚爱,实在难以报答。以前你曾经想随我一起到芙蓉城楼一游,现在正好有一次机会。我们为何不在夜里出发,来实现你长久以来的愿望?”贵官大喜过望,急忙询问游览仙境的办法。美妾回答说:“你先躲避旁人,独自一人睡觉,我能带着你一起到那里去,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贵官点点头,牢牢记在心里。

到了晚上,贵官睡在外房,果然梦见爱妾妆饰美丽,和平日一样,只是穿了一件轻盈的五彩仙衣,色彩斑驳,绚丽夺目,与家里的服装完全不同。而且她牵来一鹤一鸾,请贵官立即骑上启程。贵官好不容易跨上鹤背,立刻腾空而起。他害怕自己从鹤背上摔下来,便闭上双眼,任由飞鹤飞翔。不一会儿,好像踏到了实地,他睁开眼睛四处打量,爱妾和鸾鹤都不知去向。只看到远处城楼重叠,金碧辉煌,互相映照。周围都种着各种奇异的树木,五彩缤纷,有数丈高。等到走近细看,果然都是锦城所种的木芙蓉,数里之外便可闻到馥郁的香气。贵官心中愈加高兴,于是慢慢往前走去。

刚走近城门,忽然看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年,骑着小马驹从城门出来,容貌俊秀,风流潇洒。贵官向来爱慕男色,见了少年,产生倾心爱恋之情,便朝他看去,眼神痴缠。少年感觉到了什么,看了贵官一眼,随即勒住缰绳,和他搭话,问他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来这个鬼的世界?”贵官大吃一惊,向他讲述前后经过。少年大笑道:“石延年死后,成了这里的主人,他所管辖的都是死鬼,怎么可能和蓬莱岛、瀛洲相提并论,也敢自称神仙之境?”贵官还用他爱妾的话与他争辩,少年说:“你的妾生命即将结束,所以魂归这里,你的命数还没有完结,怎么会和她一起来到此地呢?你这样仔细想想,事情就一清二楚了。”贵官幡然醒悟,却又担心不能返回家中。少年便跳下马背,对他说:“闺中女子不免误了你的事情。我们一起骑上这匹马,我当送你回家,不必担心。”贵官向他道谢,坚持要让少年坐在前面,自己坐在他的身后,双手将他抱住。两人共骑一马,背腹相连,隔衣紧贴,贵官只觉得少年肌体柔软无骨,让人神魂颠倒,又闻到他身上清香的气息,更使人情欲炽热,几乎要燃烧起来。此时贵官反而不想马上返回家中,只想着能和少年一起便了无遗憾。于是他趁机问少年怎么会到这里来,少年答道:“我住在山中,早就得道成仙,也是羡慕芙蓉城美好的风光,才偷偷来此游玩。没想到城中阴气强盛,不可久留,所以才离弃鬼城返回,就像丢弃无用的旧鞋那样。”贵官相信了他的话,而在恍恍惚惚中,已经行走了好几里。少年说:“到了。贵官抬头朝四处看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山谷间层层叠叠的楼阁相互掩映,花木也长得郁郁葱葱,不过看到后只觉得艳丽,而不觉得雅致。贵官看了反而觉得很高兴,认为比芙蓉城的景色美丽多了。

少年将他请进楼阁,设筵欢饮,侍从多是美少年,容貌都很出众。少年又说:“这座小山,是金仙所居之地。假如不是你有仙缘,凡夫俗子怎能有幸来到这里?”喝酒正是尽兴的时候,少年又展现出魅惑的神色,渐渐做出轻狎秽亵的举动。贵官渐渐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欲,心中不断想着如何与他交媾。突然听见鸾声鸣响,少年顿时变了面色,侍从也显得十分慌张。眨眼间一道红光,好像绢布,直接落在房间中央,原来是一位美人,怒容满面地从外面进来。贵官一看,来者是他爱妾,鸾鹤还在她身旁飞翔。贵官十分惭愧,回头看少年,已经化为一颗仅如手掌大小的石卵。美妾捡起石卵,转怒为笑,说:“这小子也太不自量力,然而也是你的福气贫薄。现在我送你回家,家人该在焦虑盼望你呢。”贵官怀着惭愧的心情,再次跨上鹤背,升上天空。这时房舍都变得很渺小,底下是一片悬崖和奇形怪状的沟谷,险恶万分,不能停留。

回到家中,他在床上转了个身,恢复了神志,耳边听见有人喊叫:“主人苏醒过来了!”他醒后问家人事情的缘由,原来他已经沉睡了两天两夜。贵官既惊讶又害怕,刚要派人去探望美妾,而她已经派婢女来邀请主人。贵官急忙起床,来到美妾房间,她立刻拉着贵官的手,和贵官诀别,说:“本来打算带着你看一看仙境,没料到鸾飞得不如鹤快,导致你被妖邪迷惑了。但毕竟这也能够消除你心里的疑惑。现在我将返回自己的故居,不能再留在你家,希望不要太过伤心!”说完,将圆石交给了贵官,说:“这是你的意中人所化,剖开后将会得到宝玉,可以时时把玩,你也不会埋怨我坏了你的好事。”说完,就突然死去了。贵官知道她是仙人,厚葬了她,墓碑上题了字“睡姬之墓”。他随后把圆石拿到玉匠那里,把杂质去掉,得到一只玉兔,红眼白毛,巧夺天工。贵官将它视作宝物,终身佩戴,一刻也没有取下。

外史氏说:毕竟是美妾聪明灵慧,没有让俗世红尘之人,进入瑶池仙境游玩。不然,世上还要设下一道道大门,派人巡逻防范,以防暴徒,难道世外仙人的居地,反而放任轻狂男子随意出入吗?至于梦乡之中,乐趣原本就在其中了,并不需要借助美姬的引导,才能如入梦想的地方。人们感到头痛的经常是睡不好觉或者是没空睡觉。如果真能像美姬那样安然睡觉,纵然不住在芙蓉城,也是人生第一大快事啊。

张仙

以前人们没有生出儿子时,大多会在家挂一张张仙的画像供奉。这是因为有传说张仙是能保护世人子孙后代的大仙,非常灵验。画像上画的是一个穿着华丽的锦袍,容貌俊美的男子,头发上束一条用角装饰的带子,两腮宽厚,满脸的髭须,左手挟持着一张弹弓,右手捏着一颗弹丸,神姿仰视天空,飘飘然似乎有飞天之势。身旁有一条一边吠叫一边奔跑的狗,就是人们常说的天狗。某县有个以擅长画张仙像为生的画师,画技高超,他画的张仙栩栩如生像真人一样,而且非常灵验。当碰到小儿因惊吓不停哭叫时,只要在他画的张仙像前真诚地祈祷,就立刻能应验止啼,人们因此对他更加信奉。方圆数百里的人们都过来求画,他的家门前每天都挤满了人像街市一样。画师也凭借自己的画技发了大财。

县东几里之外的某村,有一户人家,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媳妇,可是结婚几年却没有生育,于是妇人便亲自到画师家去求画像。来来往往跑了好几次,才总算取回一张尺把大小的画像。到了家中,便立即将画像供奉起来,焚烧香火,态度十分虔诚纯洁。

十来天后,因为丈夫恰巧有事外出,晚上妇人独一个人在家睡觉。看到一个衣冠穿戴整洁华丽,身材魁悟的男子,径直走到床前,对妇人说:“我是张仙。你的诚意打动了我,所以赐给你一个儿子,但是你丈夫身体疲痿虚弱,不能播种。今天由我来替他耕耘,或许会有希望,请你不要惊讶。”说完,便脱掉衣服,要上床。妇人看他长得俊美,早已经动心,便欣然接纳了他。室内春色盎然直到天色发白,两人才结束行欢,男子取衣下床,穿戴得端端正正,慢慢地消失了。妇人仔细察看,只见他的身影进入张仙画像之中。她就更加相信这是张仙显灵,丈夫回家来,也保守秘密不说。从此以后,两人生活更加要好,只要丈夫不在,男子就来欢会,妇人也并不拒绝反而很开心见到男子。日子长了他逐渐放肆起来,就连丈夫在家,也前来寻欢作乐,妇人看事情不能再隐瞒下去,面露羞色,向丈夫讲明事情全部经过,还依然认为这是神灵在保佑自己早日生子。丈夫为此感到诧异,仔细地观察了男子的行迹,认定他是一个妖怪,便取下挂贴的画像,点火焚烧。火刚烧及画像的边角,忽然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仔细辨认,原来记着一个人的年龄和生辰八字。丈夫更加感到心中不安,觉得其中有奇异,烧得更快了。

过了几天,听说某画师无病无痛,突然暴死。丈夫感到十分惊讶,便向他的学生询问原因。一个熟识的人悄悄相告,才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原来画师见了妇人后,垂涎妇人的美色,整天心神摇荡,不可自持。画成画像后,便在画轴上写下他自己的生辰八字,并且祈祷道:“假如前世有缘,就让我于梦中与她相会。”后来过了十余天,果然在梦里与妇人交欢,画师也认为这是一次奇遇,更是把此事作为笑料与人私下谈论,他的学生也因此得以听说。当妇人的丈夫焚烧画像时,画师正在画铺中,突然大声叫道:“谁在用火烧我的躯体,我的性命难保啦!”说完就断了气,全身焦灼,果然像被火烧过似的。妇人的丈夫听了以后,感到非常痛快,更将这件事四处传播。没过十天,大家都把画师所画的张仙像烧成了灰烬。

外史氏说:张仙,本来是花蕊夫人捏造出来的。史书上记载:夫人由于对亡蜀后主孟昶的思念绵绵不绝,即使进入宋朝的皇宫,也整日魂不在身,便绘了一张后主画像,常常祭祀来寄托相思之苦。后来因为宋太祖问及此事,她怕被发现此事便编造出张仙来解释,并不是真有这样一个神。如此说来,画工的作品之所以能显灵,是由笔墨赋予的,似乎和神仙本身并无多大关系。然而,谁又能断定不是后主的风流本性与画像合二为一,特出来作怪呢?乡人的一把火,足以使人们迷失沉醉的心灵清醒过来。

守一女

明代中期,山贼猖獗到处作乱。某村有一个刚成年的姿色美丽的女子,不幸被山贼掳去。山贼因为对她的美貌爱慕,便将她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一起捉来,并威胁女子如果不嫁给他,就把她全家杀死,一个不留。她的父母害怕地握着女儿的手,痛哭流涕,不敢开口说话。女儿似乎早就料到此事,只是独自难过地说:“女儿的身体本是父母生育的,污辱我的身体就是污辱父母,从道义上说,这事是万万不可顺从的。但是,女儿如果不受污辱,我就一定会被杀死,我死后你们也无法保命。如果因为此事背弃父母天大的恩德,使祖宗的香火断绝,女儿虽然以保全贞洁为荣可又怎能够含笑九泉?父母又怎么能够安心于地下,不抱怨生我这个女儿啊?现在请你们出面与他约定,只要能够用夫妇之礼娶我,我就嫁给他,否则,我宁愿一死,绝不受辱,也不会再因为考虑父母而改变我的主意,这也是我最大的让步。”她的父母赶紧向山贼传达了女儿的意思。想娶女子为妻的是山贼的头目,听女子要嫁给他非常高兴,答应了她的要求。女子首先让山贼放了她的父母和弟弟,山贼首领怕失去威胁的筹码,坚决不允许。女儿见状只好叹息道:“这难道是天意吗?不是我不愿死,实在是我现在不能死。”她径直走进贼首的幕帐,等候与他成婚,没有一点女子忸怩娇羞的情态。贼首盛开宴席终于娶了女子为妻,之后事成便拿一些成色纯足的上等金银送给她父母,让他们与女子的弟弟一起回家去。父母来女儿房中与她道别,女儿言笑自若,只是拿出一只缝得严严密密的布包,交给他们,说道:“往后我们相见,就用此物作为见证,一定不要先打开看!”父母便流着眼泪不舍地走了,而她从此就留在贼营中。

十来天以后,官兵大队人马包围而来,将贼兵团团包围。贼兵大败,都一个个排着队等待着被斩首正法。所掳掠的妇人全都被释放回家,与家人团聚。女子也回到了自己的村庄。此时朝廷已经平定贼兵暴乱,大家都重新返回故乡过上了新生活,父母想为女儿重新议婚,可女儿坚决不同意。父母笑道:“以前你这样做只是被逼不得已,难道你要为山贼守节吗?”女儿说:“不是。我并非是为山贼守节,其实是遵循父母的命令。如果当时父母能拼着性命大骂山贼,与女儿一起就义,女儿即使淫邪下贱,也不会偷生苟活。后来又为了双亲而违命去伺候山贼,这和奉父母之命出嫁给山贼有什么区别呢?我又怎么可以嫁了一次再嫁第二次,使父母遗下的身躯蒙受更大的耻辱呢?”说完后,她随即向父母讨来布包,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处女交合留下的血迹。女儿看此放声痛哭,说:“我把它归还给父母,今后我不需要再遵从你们的意愿了。”从此以后,她自己独住一间房内,不再走出房门半步。在桌子上供着一块木牌,并请人题写“守一”二字,以示自己不嫁他人的贞节。纵使父母想尽各种办法,女子还是不答应再嫁人。父母去世后,她自己在屋内也绝食而死。直到临死前,她还连声哀叹道:“死得太迟啦!太晚啦!”这是她恨自己没有在被掳掠之前就早早死去。

外史氏说:呜呼!名节对女子来说十分重要,我们怎么敢妄加议论。然而从情理上揣度这件事情,如若因为守自己一人的名节,而使全家人死于非命,性情虽然刚烈,但是似乎太残忍了。文中女子以遵循父母之命为理由,救得父母和弟弟免于一死,自己又能守一不变。虽然不符合守节,应该还算是符合权变。即使如此,妇人之身,也万万不可这样做的。这位女子这样做了,究竟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准则,恐怕只有圣贤才能说出最终的结论,我们这些普通人又怎么敢随便断定呢?

柳青卿

戴敬宸是文安人,学富五车,可是相貌十分丑陋。他身形高大,十分肥胖,大腹便便,腰粗十围。而且年纪不到三十,两颊长满浓密的髭须,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儿空隙,人们因此戏称他“毛胖”。康熙戊子年,他以贡生的资格登进士第,后来担任耒阳县令,当地的人以为是三国时的庞统又来了。闺中小姐听说县令的相貌后,全都私下讥笑,皱眉摇头。他的长相被人讨厌讥讽到这种地步。

任官满一年,戴敬宸因为公事去省城,晚上住宿在某县一个乡绅家。乡绅家中有一幢废弃不用的楼房,很长时间都是锁着的,这次因为县令到来,才打扫了房间,供他安歇,置放行李。戴敬宸与乡绅一起饮酒,夜深了才登上楼去,只带了一名仆从,其余人都睡在楼下。戴敬宸酒喝多了,不能马上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已经是三更了。忽然,闻到一股从床边飘过来的奇异的香味,仔细闻,既有桂花的清香,也有麝香的浓香,戴敬宸以为是从楼前种植的花树上飘进来的,也就没觉得奇怪。过了一会儿,听到一阵吃吃的笑声,他赶紧睁大眼睛朝传来笑声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位少妇,长得十分美丽,立在烛光之下,用袖子遮掩着小嘴,偷偷笑着。戴敬宸知道她是异类,也不呼唤仆人,突然从床上跳起,光着身体,想将她抓住。少妇吓了一跳,一边想要逃走,一边还以袖掩口,笑着说:“你英姿伟岸,难道要难为美女吗?我愿意立刻避开你,离你远远的。”说完,快步逃避。正好她的裹脚布有些松开,带子挂在木板上,身体跌倒了,竟然不能脱身离开,所以被戴敬宸一把抓获。他把少妇拉到床边,问她从哪来。少妇红着脸说:“我姓柳,小字青卿,其实是一只狐狸。在衡山服役,期限已经满了,准备返回故乡。因为很喜欢这座楼房幽静的环境,就暂时在这里落脚居住,没想到你会走进我的地方。开口讲话时,口脂芳馨,简直就像百合花。戴敬宸顿时神魂皆醉,一定要她脱掉衣服。柳青卿笑着说:“狐狸都会害人的,谁遇上谁就会死。以你的品行来说,尚且可以从轻发落,为何你反而宁愿死也不要生呢?”说完,用红袖掩口,又吃吃笑起来。

戴敬宸平日里一直憎恨自己的相貌,今天又见狐精都拒绝自己,于是更加气愤。他逼近柳青卿的身体,亲自解开她的纽扣,恨恨地说:“死就死吧!与其像丑鬼一样活着,不如为妖狐死去。有谁能够忍受像这样被人轻蔑!”柳青卿用纤细的手指弹着他的肚皮说:“身上挂着一只五斗大的袋子,而强行要与人交欢,你真是太异想天开了!”戴敬宸不听,更加用力抱住她。刚解开内衣,就闻到了香气,戴敬宸觉得她全身散发着芳香,神魂颠倒。柳青卿也有些羞涩,便自己上了床,拉过戴敬宸的被子蒙头躺下。戴敬宸情欲正盛,分秒不能忍受,他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两人便云雨交欢。事情结束后,柳青卿摸着戴敬宸的须髯,微笑着说:“大胡子啊,大胡子!打了败仗就该离去。”戴敬宸也笑道:“大胡子啊,大胡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两人互相大笑起来。柳青卿转动着身子,又笑着说:“杨贵妃与安禄山欢好,从我今天的经验来看,这可是一件大难事。”一会儿鸡鸣天晓,柳青卿先穿上衣服起身,想要和戴敬宸告别。戴敬宸拉着她,一定要与她约好将来见面。柳青卿说:“匆匆忙忙委身于你,我的身体就是属于你的。我现在离开这里,确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但是你有公务在身,我不敢打扰。等你返回县衙,我自然前来赴约,从此以后便与大胡子白头偕老。”她送给戴敬宸一只香袋,然后向他告别。

早晨起床,戴敬宸也不与乡绅提及晚上发生的事情,直接赶往省府,拜见院司长官。办完公务,急忙启程返回,还担心柳青卿会失约。当他再次经过乡绅家,没有留下来过夜,口中默默念了《毛诗》中的两句诗,看着小楼祈祷说:“不要因为我长得丑,这么快就嫌弃我;不要因为我满脸胡子,这么快就抛弃了老朋友。”祈祷完了,才继续赶路。到达县衙,他在外房睡觉,盼望柳青卿前来相会。还不到半夜,柳青卿果然来了,她掀开门帘,直接走入房中,笑着对戴敬宸说:“闺中女子都害怕胖子,我心里就只喜欢大胡子。”便靠过身去,与戴敬宸肩并肩坐了下来,谈笑逗乐,非常融洽快乐。从此,她夜里出来,白天藏起来,没有一点想离开的意思,县衙里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一日,柳青卿忽然对戴敬宸说:“衡山各位姐妹都想见见你,同时向我表示祝贺。不如和我去看一看?”戴敬宸问她筵席摆在什么地方,她回答说:“天上。”戴敬宸嘲笑她口出妄言。柳青卿神情郑重地说:“你以为我不能登天吗?独自行走在青云之上,是你们这种人的虚幻的说法,所以你把我所说的身处天上,也看作是虚妄的言论。”她接着又说:“要去的话,必须先把你的面目变得美一点。像这样大腹便便,满脸胡须,被人嘲笑起来,我可吃不消。”戴敬宸随便点了点头,也没怎么当真。

第二天晚上,柳青卿拿来一样用包裹包着的东西,对戴敬宸说:“为了给你做这个,我费尽脑筋。你可以穿上它,和我一起去赴宴。”戴敬宸将包裹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张人皮,薄如蝉翼,眉毛、眼睛清清楚楚,躯干四肢也都很齐全。柳青卿让他再仔细看看,原来它是用白色的绢丝制成,没有缝纫的痕迹,好像织女仙子缝出的天衣,戴敬宸这才相信她神异的本领。柳青卿让戴敬宸脱光衣服,将人皮套在身上,满身的肥肉,一下子缩进去许多,只是套到肚子时,肚子沉甸甸鼓囊囊地,不是很妥帖。柳青卿便笑着给他按摩,口中念念有词:“杜甫,杜甫!无骨有肉。消瘦些儿,送你归蜀。”戴敬宸一听,忍俊不禁,腹部立刻变小了。套至头上,凡是《诗经·卢令》中所写的“美而且多鬓”“美而且多须”,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即使想仿效毛遂在袋中脱颖而出,也无法做到。穿上后,戴敬宸在烛光下找镜子照,只见面部顿然清爽,完全改变了过去胡子满脸的样子;眉毛界限分明,不再是乱莲蓬连成一片。他高兴极了,把镜子都扔在地上。柳青卿又给他递上鲜丽的衣服,打扮修饰了很久,戴敬宸已经成了一个俊美的男子。

刚打扮完,戴敬宸就想出门赴宴。柳青卿告诉他:“你到了那里,不要贪图喝酒,应当适可而止,我怕你喝醉以后,或许会泄露我的秘密。”戴敬宸郑重其事地向她做了保证。才出房门,只见夜色如幕,漆黑一片,戴敬宸恍惚中好像走在云雾中,柳青卿不时用纤腕夹持他的肩腋,从后面用嘴朝他吹气。渐渐地越升越高,身体也不受控制,仿佛在登层层阶梯,不知它有几千百级。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上用金玉装饰,有两座一丈多高的石兽,卧于大门左右。两边门柱上燃着巨大的烛灯,照得秋毫分明。门楣上题道“衡帝骖鸾之馆”,原来这就是衡山神的离宫。

柳青卿带着戴敬宸朝里走,来到门口,没有看到一个人。登上厅堂,也不见人影。他们转弯朝西行走,另有一间侧室,又走了进去。只见走廊回环曲折,栏杆曲曲弯弯的,到处都悬挂着绛纱灯笼。庭院中花竹清幽茂密,清香袭人。中央有五间房屋,灯光外射。柳青卿与戴敬宸还没有走上台阶,就听见房间里有人说道:“司香女领客人来了。”随即有四五位美人掀开门帘,轻盈地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是一身宫女的妆束,穿着带有彩画的衣服,艳丽极了。她们迎上前来,说道:“真是有劳县令,远离衙署。我们不胜荣幸,得以看到高洁的姿容,俊朗的眉目,我们甚是景仰。”戴敬宸免不了谦逊一番。来到房中,到处散发出酒香茶气,各种玩好,陈列在侧,钟鼎图书,非常典雅贵重。南面准备好两桌酒宴,餐具已经整齐地摆好。大家都推举戴敬宸坐在首座。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心中有什么疑虑,未能消除。戴敬宸领会她们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入席坐下。他抚摩座垫,全是用优异的锦缎制成,又香又软,非同一般。大家又推柳青卿与戴敬宸并肩坐在一起,笑道:“做了数十天夫妻,今晚才喝合卺酒,这可有点晚了啊。”柳青卿也笑着回答:“晚上仓促,无处找酒,只好用香唾代替。今夜本来应当是与姐姐们见面,即使晚了又有何妨!”众位美人都红着脸说:“婢子也实在是太无赖了!”于是众人纷纷入座,相对举杯饮酒。

酒刚喝到几分兴头,众人闻到戴敬宸身上芳香浓郁,不知道是佩带香袋的原因,都对他开玩笑道:“近香草者果然没有臭味!”柳青卿又笑道:“禀性相同,自当如此。假使遇上你们这些人,恐怕十年以后还不能消除臭味。”众人大声哗然,说:“你自己今天也跻身到卖臭鲍鱼的摊头里来了。”于是接着又问:“你说县令长官相貌平平,今天一见,怎么与我们听说的完全不同?”戴敬宸此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便代柳青卿回答:“想美就美,要丑就丑,美丑都是人为的,你们何必大惊小怪?”柳青卿急忙向他丢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闭嘴不要乱说话。美女中已有人发现其中定有秘密,一定要戴敬宸说个明白,而且将一只大碗放在他面前,说:“如果不说,就用它罚你酒。”戴敬宸担心承受不住酒量,就开始将事情经过大略讲述了一遍。大家一起嬉笑吵闹着剥开他身上的皮革,发出哗哗的声音,刚剥到下巴的位置,就完全暴露了本来的面目。美人们都把眼睛盯着看,只见他脸上胡须像杂草一样,飞蓬满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柳青卿十分惭愧,扶起戴敬宸,急忙离开宫室,说道:“喝醉的人无知,竟让别人拆穿了底细。”戴敬宸昏昏沉沉的,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从天上往下坠落,醒来时却睡在衙斋,皮革也不在了,连柳青卿也不见了。从此以后,他虽然苦苦思念,她却再也没有来过。

过了一年多,父亲去世,戴敬宸匆忙赶回家去奔丧,来到宜阳的路上,看见柳青卿和一位俊美的年青男子在一起,后面跟随着十几个仆从,都骑着马在繁茂的草丛中间奔驰。柳青卿派人来向戴敬宸传话说:“青卿向你致意,她不是妖狐,实际上是衡山神的司香女子。自从你露出原形以后,她常常遭到同伴嘲笑,所以很难再和你保持旧情。现在她已经改嫁郭指挥,两人十分恩爱欢乐,请你不要再惦记她!”说完,柳青卿的人马穿过灌木丛,扬长而去。戴敬宸的家人到现在才知道有这回事。后来,他经常向别人讲起这段经历,并且取出香袋作为证据。有人曾经见到过这只香袋,做工精巧绝伦,芬芳浓郁,确实不是人世间的东西。

外史氏说:丈夫不如别人,连丑女都会觉得羞耻惭愧,更不要说绝代美人了。如今聪慧的女子,也大多有赞美夸耀自己丈夫的爱好。每次出门,就会为丈夫刻意打扮修饰;谁又知道大醉之后,狼狈不堪,令人颜面尽失呢?然而,如果是像王徽之良夜访戴逵,兴尽即返,就一定不会有这一段佳话了。柳青卿的不幸,实在是戴敬宸的大幸啊。

珊珊

许皋鹤太史在没有考中进士前,曾经在溧水书院读书,和同学孙某同住一室。平时两人一起研读习文,相互照应,也因此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多年后孙某在学业上未能有所成就也未能顺利读完,便决定弃儒从商。他跟随别人一起去航海经商,离开后就没见他回来,人们怀疑他早已经溺死在江海中了。

太史考取进士以后,便常常思忆起这个老朋友。后来朝廷派太史充任副使,远渡海外,到暹罗国去举行册封仪式。册封结束后,太史在回来的途中遇上飓风,所在航船被吹翻。以前有惯例:只要官员奉使入海,为防不测,不管正副使都要带着棺材随行。棺材前钉一个金字牌,上面题“使某国某官某公之灵”这几个字,作为标志。遇到紧急关头,官员便躺在棺内,可以表明身份,等待救援。太史遇上海难,眼看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便躺在棺内,随海浪起伏沉浮,任其漂流,心想:“只要不葬身鱼腹,就是万幸了。”突然,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这不是我的老朋友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随即让人打开棺盖。太史这才敢睁眼观看,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说话的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老朋友——孙某,只见他身穿羽衣,头戴星冠,随从仪仗很盛大。而太史本人也已经脱身于汹涌的波涛登上了岛屿。他急忙从棺中站起身走出来,向孙某下拜致谢。孙某握着他的手说:“你冒着生命危险远行,受到惊吓,真是不容易,就请到寒舍好好休息一下。”说罢,两人手挽着手向一座房子走去。

往岛上走了没有几步,遥望远处,只见几乎与王侯的府宅一样富丽的房子,红色的屋脊,碧色的瓦片,好一片气派。太史被眼前的房子震到了。来到宅前,只见门高院深,十几个看门的人一齐前来行礼。孙某拉着太史来到一间题为“钓鳌”的厅堂,里面铺设的豪华程度,太史就连在皇宫也没看过。刚作揖坐下,孙某立刻让人上酒,说道:“受惊以后,要先喝点酒镇定心神才是。”太史连声道谢。一会儿,桌子上又摆满了许多山珍海味,味道鲜美无比,这些食物甚至都叫不出名字。酒清碧透红,味道说不出的美味,孙某告诉他:“这是来自东海的扶桑露。”太史听后不敢相信,忙问自己现在在哪里,孙某告诉他此地属于高丽国界,原来他已经顺着潮水向东漂流了几千里。太史一听更加感到惊讶。又问孙某的近况,孙某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喝了一会儿酒。孙某要让妻子出来见见太史,便命使者到内屋去传令。随即就听见环珮玉饰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奇香异芳也扑鼻而来,只见从屏风后面一位美人在十几个打扮鲜艳的小丫鬟的簇拥下走出来,她头戴飞凤冠,脚穿文鸳鞋,衣裳似霞如霓,容貌十分貌美,婀娜多姿。美人对着宴席拜了两拜,太史刚想回避,孙某拉着他的衣袖说:“因为我们两家世代交好,所以才让妻子出来和你相见,千万不要生疏了!”考虑到自己比孙某小二岁,太史便以叔嫂之礼与她相见。美人行完礼,也到另外一桌坐下。太史因为她长得实在太美,不敢抬眼仰视。孙某对妻子说:“妻妹也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可还没有对象。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当代的贵人,因为奉朝廷之命出国去加封王爵,只是途中不幸遇难,才来到这里。不如将妻妹嫁给他,如何?”美人听后,细细打量太史,点头赞同。孙某又说:“我朋友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很有盛名。你可不要误了人家的好事。”美人笑笑便站起来,说:“阿妹性格执拗,让我进去和她商量商量,再来回复。”说完,缓缓离席而去。

太史听说是给自已议婚,赶紧推辞道:“长兄的话本来不可违背,可是我身负朝廷使命,恐怕这样做会遭人非议,兄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是不敢答应此事。”孙某笑道:“你这就错了。此地僻处海角,与各国都不相通,兄若不是随潮漂流,也不能来到这里。今天即使想赶回朝廷复命,也并非易事啊,难道能长翅膀飞回去吗?如果等待航船经过,十余年也不一定能够回到故国。你一个人独居,寂寞冷清,怎么能忍耐?而且我熟知兄没有子嗣,传宗接代也是一件要紧的事情,所以千万别拒绝我的好意啊。”太史说来说去,还是认为朝命在身,议婚不妥。孙某便举例说:“苏武曾经持节出使,也曾经在城外娶妇,兄难道就没有听说吗?”正当两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时,美人又从里屋出来,说:“珊珊已经答应,一切听姐夫的意见。”孙某便笑着指指美人,问太史:“你仔细看看她的姐姐,比家乡那边的人长得如何?”太史见推托不掉又见美人的容貌,这才打定娶妇的主意。他重新用婚姻之礼拜见孙氏夫妇,孙氏夫妇都很高兴,便以女家口吻称呼他为“许郎”,美人便与他们同席而坐。

欢谈宴饮直到晚上,孙某说:“今晚的日子不吉利,而且许郎刚经历险难,精神气还没有恢复,还是等到明天再举行大礼吧?”接着他送太史来到厅堂旁边一间精美的屋子中,并吩咐仆人将他自己的被褥也取过来,说:“好久没有与老朋友同睡一室,今晚重温别后重逢之情。”接着便将两张床并摆在一起,两人同卧共眠。两人像以前一样聊起天来,太史才知道原来以前孙某与同伴航海经商,也遭受了沉船的灾难。正当他在海上漂流之际,遇上一个老头用手杖牵引得以相救,使他登上这个岛屿。老头非常赏识他风流儒雅,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岳父是古代传说中东海钓鳌的任公子后裔,姓任,有两个女儿,大的名瑟瑟,小的叫珊珊。老叟因为厌嫌世间纷扰喧嚣的生活,所以决定自己去邀游天下,把瑟瑟嫁给孙某后,也将整个家都交付给他打理。孙某主持家政,又跟着妻子学道,对世事祸福因果也能通晓一二。这天晚上,孙某将他自己的经历遭遇向太史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直到半夜困意袭来,两人才入睡。

第二天,孙某向客人发出成婚的请柬,来了几十个女方的亲戚,其中一半人姓任,都穿着远古时代式样的衣服,状貌奇伟。堂中箫鼓喧闹,金玉璀璨,太史仍然穿原来的衣冠与客人相见,忙着打招呼行礼。等良辰到时,只见婢女们簇拥着头上挂满成串的珠玉,戴着金步摇,身穿翠绿的鸟羽外衣,妆束好似天上的仙女的新娘来到堂中,众人都很羡慕新郎的运气。新郎新娘交拜结束,被人送入洞房。孙某自己高兴地忙里忙外招待众多的亲戚。

洞房中,太史与女子相对而坐,相互交换饮合卺酒,共打同心结。忽然,婢女拿着一张彩笺进来说:“阿姐说听说新郎才华横溢,又在朝廷翰林供职,新娘梳妆出嫁时由于时间匆忙怕误了吉时便没有作诗,可饮合卺酒一定要有诗句。特请新郎赐教,来纪念今晚的大好乐事。”太史听后脸露微笑,随即取笔挥洒,写诗一首:“别却黄麻驾彩虹,乘槎今入斗牛宫。不须更把支机赠,自有皇华傲粉红。”手腕还未停稳,又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说:“大姐送诗恭贺。”随即拿出一张小红笺给太史,太史取过一看,诗中写道:“使星耀自九重天,金屋新看结好缘。寄语刘郎须得意,桃源还胜杏花前。”诗句十分清艳,太史思考着怎么回这首诗。新娘见状便让婢女将两首诗取来,赏玩了好一会儿,微微一笑,说道:“两首诗不相上下,但都不能让我感到十分满意。”她用目光向婢女示意,婢女递上一支笔,她随即写道:“倏为彩凤衔书去,旋作文鸳觅偶来。旧是紫薇花下客,挑灯试看海棠开。”太史读了诗,大笑道:“真是我的敌手啊!娘子的才华和为夫不相上下啊!可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现在该是私下欢快的时候了!”新娘听后露出羞涩之态,不能自主。他立即让人撤走灯烛,挽着新娘进入帐帏。不一会儿,帐中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呻吟声,和男子满足的喘气声。太史生平从未感到男女之事竟如此愉悦。早晨起床后,太史去向孙某道谢,孙某问他:“夜里是否有佳作?”太史取出三首诗给他看。孙某微微一笑,说:“你的才华可要胜过曹丕十倍,我是没资格和你相比了!”太史也笑道:“比起任家姐妹,弟弟也实在不是对手啊。”

太史在岛上住了六年,夫妇生活始终和谐欢快像每天新婚一样甜蜜,一有空就吟诗作对,生活好不惬意。服装饮食全由孙某供给。珊珊生育的二男一女,都已经能够伏地爬行。太史忽然产生回故乡的念头,可是却因为身体有病而无法实现,思乡之情越发浓烈。孙某知道后,安慰他:“你不用为此惆怅,我听说朝廷有使者到朝鲜,现在将返船归朝,你可以搭乘其船回去。”太史听后满心喜欢,就连疾病也一起随着心情好了。孙某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只小艇,载着干粮,选择了一个好日子送太史出发。太史与珊珊两人手拉着手道别,珊珊满眼泪水充满了不舍。孙某说:“你暂时衣锦还乡,也不用牵挂妻子儿女,五年以后你们有缘一定会重逢。”太史这才挥别妻子,上船启程。到了大海中,虽然船身轻灵,但却不会沉溺。

经过一天一夜,太史乘的船驶到一个海边的国家。正好看见有使者出境。他便迎上前去相问,恰巧被一个曾经与太史同年考中进士的人认出,见到他后大吃一惊,说道:“和你一起到暹罗国去的正使某公,因为遇救幸免于死,他向朝廷回报时称,没有找到你的棺材。原以为你已经遇难,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史将实情隐瞒,只是说自己漂到一个海岛,幸好被居民捞起才获救,但是由于没法渡海,所以难归朝廷。听说朝廷有使者奉命东来,所以希望能够搭乘使船归去。众人都很高兴,为太史换了一身衣服,一同回朝。朝廷有关部门经过审议,考虑太史冒着危险远行有功,便给太史加官进爵。家人这才知道太史还活在世上,全家喜庆祝贺,立即推平了他的坟墓,将他的空棺烧毁。

五年之后,又遇到朝廷派使臣出使高丽之事。太史家人都不希望他去,他却主动向朝廷请命,于是再一次乘便船出国。使事结束后,太史突然暴死在船上。众人将他的尸体装入棺内,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提棺轻得像一张纸,大家对此感到诧异,便重新打开查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原来太史已经随孙某一起入仙。

外史氏说:官员身负皇帝的重大使命,本应该回去复命,许太史还没有返回朝中向皇帝复命,发生这种事情是很不应该的。但是,像太史一样出国去加封王位的大臣,因为历经长途跋涉、艰难险阻而遇难中途死的,相信不止一人。现在听了太史的这段经历,地下的此类亡灵,一定能够稍微得到一些安慰吧。

白衣庵

贵阳有一个叫亚九的苗民,姓辜。此人从小就力大无穷而且善于格斗,身手矫捷,总能躲过对手的攻击取得胜利,真不愧是苗家的后代。可是他的母亲并不是苗民,而是江南一个有名的娼妓,姿色艳丽,通晓音律,又很大方得体完全不像娼妓。正巧一个到贵州做官的人路经此地,见到女子,很是喜欢便将她买下带到贵州,该官妻子妒忌之心很重,心眼狭窄,不能够容纳女子的存在,就趁着官员外出,偷偷地将她许配给当地的一个苗民,随后生下一个儿子,就是亚九。因为他的长相不像父亲而像母亲,所以他长大以后,容貌俊美,在当地是可与历史上徐公比美的美男子。当时大理某官员,有一个著名的戏班,看到亚九的美貌后便以钱财诱惑亚九的父亲,用重金将亚九买下。从此声容并妙的亚九便成了云南地方一个有名的戏子,每次开唱一定会吸引上万人来观赏,座客争相赠送给他财物,其他戏子也都自愧不如。等亚九十七岁时,不甘心以柔媚供人玩乐,便立下自己的志向。

一天,亚九在乡里演出《泣鱼记》,扮演里面长相柔美的龙阳君,在戏里被扮演楚王的演员尽情辱骂,言辞粗俗让亚九无法忍受,心里对此十分愤恨,起了杀他的心思。趁着夜里,他喝醉酒,亚九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刀,愤恨地一刀捅过去将他杀死。之后亚九拿起早已经收拾好的包袱,趁着他人还未发觉一路逃命到四川,后又转入陕西一带。他杀了人并不后悔,常常对自己说:“我堂堂大丈夫用须眉男子的身体,去扮演巾帼女子的媚态,本就感觉是受人侮辱了,还要遭受他人故意轻薄欺凌,我怎能忍受?!”因此亚九丢弃了唱戏的职业,而别人也不知道他是戏子。

随身携带的钱物用完后,亚九在集市便靠乞讨度日。一天,一个道士遇见他,看见他的凄惨之状,叹息地说:“你很快将大祸临头,怎么还能如此地从容坦然?如果你能跟我走,或者还有逃过大难的可能。”亚九本就从来不信这一类话,而且对这些过着独身生活戴黄冠的道士没有好印象,认为他们如果遇上美貌如玉的人,必定会想着要染指他人身体才会罢休,所以他并没有把道士的话放在心里,神色自若地走了。没过几天,一群乞丐偷窥他的美色,想用酒将他灌醉然后奸污他。亚九平时一直对他们的不怀好意存有戒心,知道他们的阴谋后,更是深受侮辱,勃然大怒,立即亲手动手打死其中二人,之后便又乘着夜色逃走了。

天亮后,其他乞丐看见死去的同伴和亚九的消失,便惊吓得匆忙跑到官府去状告此事,县令立即派人四处缉拿亚九。亚九非常害怕,不敢在外行走,一直藏在深深的灌木丛中,饿了一天,加上逃跑的路途遥远,自己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才硬撑着身体继续赶路。忽然看见上次同他说话的道士,径直朝他走来。亚九来不及躲避,又见识过道士有先知的本领,便跪在他面前,求他救自己一命。道士看清是谁后,只是笑道:“之前我已经给你提醒,可是被你怀疑。今天大祸临头了又来求我,我已经没什么办法帮你了。”亚九见状把头磕得更响,不断向道士叙说自己的有眼无珠。见亚九真的是诚心,道士这才放缓口气说:“谁让我和你有缘呢,老夫就再帮你一回吧。”便引着他一起迅速行走到一间土屋前,道士让他进去,对他说:“里面备齐了食物,你可以自己烧煮。等到你的头发长到尺把长时,我将会来看你,其间你不要离开这间屋子,否则我就再也帮不了你了。”说完就走了,也不勉强亚九。

亚九看着眼前的土屋想着道士的话,想保命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能有一个容身的地方来避难,总比被抓捕杀头好。于是俯身弯腰,毅然决然进了土室。这个土屋里面很宽敞,大约有几间屋子的大小,果然不出猜想床榻都是用泥土筑成,被褥什么都已经备齐。通过旁边的侧门,往里一看,一袋袋堆积的米麦足够自己的生存,亚九心里十分高兴。从此除了每天三餐的时间,其他闲暇时间就在床上独自默坐,道士也不再来。亚九更加感到道士的话可信,只希望自己的头发快快生长。一年多过去了,亚九的头发已经快有一尺长了,他经常在土屋后面的水池中洗澡洗发。又过了一年,头发已经从肩上披下来。亚九早已习惯了这种安静的生活,又过几个月,道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道:“你这个样子去云游天下,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随即打开包袱,取出一件出家人穿的衲衣,让亚九穿上,又给他棕垫,让他跟着自己离开了土屋。

这一年亚九只有二十岁,经过在土屋天然的保养之后,容貌更加红润有光泽,姿色更加的出彩,加上长发的遮掩更像是一个柔美的女子。所以他跟随道士走出函谷关,在一些城市里化缘时,都被别人怀疑道士带着一个女子,私下纷纷议论。道士听到人们的议论后,心中也越发感到不安,所以当来到睢阳化缘时,便打发他走,说:“我虽然精于相面之术,懂一点算命,但是也只是仅能知人命运,并没有特异的本领去改变命运。以前我看见你气色晦暗,知道你将有大祸临头,出于出家人慈悲的念头,才会出手帮你。可现在和你一起化缘,一路让人惊疑,反而对我和你都很不方便。剩下的路就让你自己去走吧!”亚九听后,十分吃惊,流着泪水不肯离去。道士又笑道:“你也不用担心你的人生,我看你双眉之间有紫气,以后必会有奇遇。去吧,别把自己耽误了!”随后又拿出一千钱作为旅途资费交给亚九。早晨走出旅店后,道士为表决心即割袖与他诀别,亚九也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就不再勉强,自己独自走了。

亚九由南向北行走,还没到达汝上,就已经用完了道士赠予的钱。他便学道士的样子,坐在地上向行人乞讨,可是从早晨一直到太阳西下,没有人给他施舍一个钱,但是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对他评头品足。亚九更加觉得不安,正想站起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忽然看见一个似太监的老头,大约五十岁,皮肤白皙,下巴没长一点胡须,正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经过他面前时,朝他看了好几眼。亚九看这个人奇怪的眼神,因此走到他面前请求施舍。老头却只是用手向他招了招微笑不语,大概意思好像是只要亚九愿意跟他走,他就愿意施舍。亚九看后十分高兴,毅然决定随他而去。两人出了县城,朝东行走约一里路时,天色就已经昏暗下来。老头这时才问了他一些话,问他从哪里来。可是亚九听到眼前头发花白,脑后发丝低垂的老头苍老的声音,十分震惊,因为老头的声音更像是一个老婆子发出的,亚九彻底弄混淆了,分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只好用编好的话来回答他。

又走了二里,来到他的居处,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寺庙前。透过月光,仔细一看,门额上题着“白衣庵”三字,亚九这才知道此处是尼姑的安身之处,亚九更感到惊愕,老头让亚九和自己一起进去。只见中间的大堂供着观音大士的塑像,有十余间房子。刚入门,只听老头立即大声喊道:“我又找来一个活宝,可供消受几十个漫漫长夜,你们可真是艳福不浅!”话音未落,从房间里走出来五个妖艳妩媚的女尼,满面春风,相互说笑。她们用手脱去老头的帽子,假装嗔怒说:“你这个老不羞,自己要去寻汉子,怎么却把骚腥抹在我们身上?”亚九吃了一惊,再看老头如葫芦一样的光头,新长出的头发还在微微发白。原来她原先低垂的发丝,是套上去的假发。亚九此刻明白自己走进了一个淫窝,心里却不怎么感到害怕,反而大笑起来。老尼姑又对大家说:“他还饿着肚子,快点准备些饭菜拿上来吧。”众尼姑答应一声,纷纷散去。

老尼姑将亚九引入一间秘室,她自己已经换好衣服,然后与亚九相对而坐。一会儿,几个尼姑端着丰盛的酒肴摆上桌。亚九吃完饭,与众尼姑聚坐欢饮。他打量各位尼姑,虽然都很妖媚但姿色都很平常,只有一个人长得貌美无比,让亚九很是倾慕。他在心里盘算着:我自己的精力有限,如果她们合起来轮番收拾自己,那我这条命将会葬送在庵里,怎么可能活着回去?我要想法先给她们来个下马威,这样以后她们就不敢轻举妄动。对策想好后,已是深夜二更,众尼姑都起身前来向他求欢。亚九忍着怒气听凭处置,赤身裸体,一个接着一个应付,整整一夜室内春光无限,荒淫无度,到了早晨才安静。亚九看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而更加坚定了要依计行事的决心。

第二天,老尼姑与大家商议,让亚九改穿女装,因为蓄着长发,不易被人发现,对外就谎称是刚来庵里要求剃度出家的女子,亚九听从了她们的安排。因为他过去曾经男扮女装,稍微回想一下随即将女子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外人根本分辨不出男女。众尼姑见状十分高兴,更加感到庆幸。到了晚上,大家又聚集在一起淫乐纵欢。亚九预先在衣袖里藏了一根短木棒,做好准备,在快就寝的时候,他忽然大声说道:“说实话,我很不情愿和你们这群丑女强行交欢,如果非要强行将我留在这里,只有这个人我能接受和我共眠,其他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间去吧,服从我安排的,我会和你们略有接触。谁不服从我的命令,我就是宁死也不屈,而且还要将其一顿痛打!”说完,挥斥其他人退下,只挽住那个长得艳美的尼姑。众尼姑听后脸色顿变,充满醋意,老尼姑尤其不服气,与他争论不休。亚九抽出木棒就向她的肩膀打去,老尼姑随即痛苦地倒在地上不能起来。众尼姑这才知道他孔武有力,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再也不敢向前跨进一步。亚九又拿着木棒驱吓她们,要她们赶紧背着老尼姑离开,其他尼姑赶紧照做,没有一人胆敢继续留在房内。

亚九长笑数声,关上门,与艳美的尼姑共枕而眠,温柔旖旎,这才感觉到这男女之事的乐趣。可是并躺床上的美尼忽然叹息道:“我与你恐怕很快将会大祸临头了!”亚九惊问其原因,她说:“这个老太婆是一个妒忌心强、手段毒辣的人,她的徒弟从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命令。今天她当众被你打伤,一定会迁怒于我。天亮以后,她就会向邻近的人们散布流言,诬蔑我背叛师傅,肆行淫乱,触犯佛门清规。她的施主又都很有势力,官府一定会袒护她。我最后一定会死于棍棒之下!”亚九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说道:“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我一个人对付这么多的淫妖,身体亏虚,实在有点吃不消。”停了一会儿,又笑道:“对了,这些尼姑违反淫戒,破坏佛门戒规,杀死她们也不应算是犯罪。”他立即从床上起来,巡视一遍房间,恰好看见刚才用来削瓜的一把厨刀,便拿在手里,拔开门栓走了出去。美尼还没有料到他会做出如此暴行,不一会儿,只听见娇啼呼救的声音,大惊失色,赶紧穿上衣服,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跨出门槛,只见亚九提着带血的刀走回来,对她说:“现在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已经把她们全部杀掉了,看谁还去传播此事。”尼姑一听,十分震惊,问他事情缘由。亚九说:“正如你所预料,我看见这群秃妖正聚集在一起,商议如何谋害我,有一个尼姑已经准备去外面报信打开了外面的大门。我先将她杀了,接着又冲到屋里,将她们杀得一个不留。果然大快人心!”

美尼听后非常恐惧,身体颤抖,直冒冷汗,好久才讲得出话来。她对亚九说:“你怎么会是如此凶暴的人,你的行为真让人心胆俱裂!明天如果事情暴露,该怎么办呢?”亚九笑道:“我们一起逃走,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尼姑摇摇头说:“不行。我与你都这么惹眼,走在一起一定会招来别人怀疑。”亚九笑道:“你这人的智力,只能算是中等以下。上次见到老尼姑穿戴平常人的衣服、帽子在人群里行走,都不能被识破。你学她那样穿着那套衣冠,而我仍旧是女子打扮,跟你同行,假称我们是夫妻,又有谁能看出来呢?”美尼顿时反应过来,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好照他说的去做。砸破竹箱,取出衣服,换下身上的衣服。转过身来亚九就看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美貌少年郎站在眼前,不禁为她鼓掌。只有头发的颜色不太协调,亚九从自己头上剪下一些头发,做成男子的辫发,悬挂在她头上。接着亚九急忙把她原来的衣服烧毁,说:“不要让别人发觉秘密。”他自己本来就不需要换衣改妆,草草打扮了一下,把尼姑房间翻寻了一遍,将金钱衣物席卷一空,两人就准备启程上路了。尼姑和亚九骑着庵中养着的几头驴,各骑一头,又用一头装载随身物品。趁着天还刚刚拂晓,一片寂静,无人知晓,走出庵门。

路上,美尼向亚九讲述了自己的情况。她是汝宁人,姓刘,从小双亲就都去世了,于是便进入庵中,成年时才开始剃发。起初也很憎恨庵里淫乱作恶的尼姑,后来自己也没法独持清操,后失身于一二人。她又说:“老尼姑性欲很强烈,由于年老色衰,不能吸引男子,所以她要我们这些年轻的用千方百计缠住人家,骗到庵里。在满足她的欲望后,才能分享她人一点余情。那些第一次误入庵中的男子,都不能免于此事,所以之后便不再常到庵里来。时间长了,空虚的老尼姑又想出这个荒唐的主意,乔装打扮,夜里出去,引诱像你这样的流浪漂泊者来庵里,之后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才算甘心。前后死去的已有九人,你是第十个。如果不是你预先察知,也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结局。”亚九听后笑道:“这样看来,是被害的鬼魂借助我的手让那些尼姑命归黄泉,来发泄他们心头的怨恨,果真是报应啊。”

此后亚九与刘女商量,每天只吃一餐。傍晚在途中旅店住宿,他故意装出女儿的羞态,先进房间,由刘女给他传送饮食进来,不让店堂伙计进房间一步。别人还在暗中笑他羞涩,却没有想到他这样做是为了躲避别人的耳目。次日天没亮,两人就整装上路。虽然长裙已将脚遮蔽起来,他仍然有所顾虑,便叮嘱刘女悄悄地给他做一双女鞋。刘女用了一夜功夫制成此鞋,他又用木头削出纤足的形状,用裹脚布包起,放入绣鞋内,缚在自己脚下,踏在上面,步履轻盈了不少,行走像飞一样。刘女问他怎么知道此法,亚九说道是他做戏子时学来的技巧。刘女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禁惊奇不已。从此两人就不像以前那样羞涩躲避他人,坦然行走在大路上,不必再走小路。所经过的城镇,都听闻追捕犯人一事,原来杀人之事已经传开,闹得沸沸扬扬了,还说是汝宁白衣庵中五个尼姑被杀,另有一个尼姑与凶手窃资出走,一起潜逃,勒令悬赏,全省通缉,限期捉拿归案。有人看见亚九和刘女,也产生过一些猜疑,无奈人们都被他俩倒置的雌雄所迷惑,人们只看到:女的乌发上拖着一条巾带,衣冠楚楚;男的则鬓发如蝉,眉清目秀,脚步轻盈迈着三寸金莲,像一般大家闺秀一样。所以大家也就不再怀疑。

从山东进入山西后,他们想要找一个安身之地。刘女就提出一个提议:亚九做自己的丈夫,而自己仍旧蓄起头发,露出本来的面貌。亚九却不同意,说道:“我以前在陕西,曾经是杀过人逃出来的,到现在仍天天受官兵通缉。这里与陕西相接壤,离得很近,我不能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更何况你的头发也不能一下子长好,这样反而更会让人起疑心。不如我做妻子,你做丈夫,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你说这个方法行不行?”刘女想想他说的很有道理,便不再改变原来的妆束接受了亚九的提议。然后他们买了一间房在绵山脚下住了下来。亚九不仅穿了耳孔,而且还戴上耳环,每天像一个守在闺房的少妇。由于他柔媚的容貌,加上轻盈的体态,和唱戏人本身的袅娜风姿,学得有模有样,他的声音笑貌,没有一处不像的,就连真正的女子都比不上他。而刘女带来众尼姑的积蓄,差不多有一千金左右,出门就身穿轻裘,骑着骏马,回家就束起衣带,头戴高冠,加上她从小跟着师傅,在尼姑庵里见识过许多大族世家,她很擅长高论谈笑之事,所以即使长得弱不胜衣,但别人却认为她这是书生的模样。即使突然被大风吹落帽子,露出她暗中已经蓄起顶上的头发和垂于眉际的毛发相连,看见的人也不会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他们在山西住了几年后,家产逐渐富饶。刘女还生育了两个儿子。为了隐藏身份,她在坐月子时向外面说自己卧病在房,其他时候还像平常一样进进出出。别人便以为孩子是他们的母亲所生,而不知其实是他们的父亲所生。由于山西人崇尚俭朴,所以亚九也从来不养婢女伺候。他家里仅有一两个佣人,没有什么事也不能随意走进内屋,夫妻的踪迹是非常神秘的。

因为抓不到亚九,贵阳、汝宁及陕地的捕快一直不能结案,浪费了很多的人力物力,很多追捕的捕快都因此失去了生命,因此惹怒了上天,最终难逃王法。就在丙子那一年,亚九稍微露出了形迹。亚九的两个儿子稍大以后,非常调皮,常常在住宅门口玩闹,亚九对他们非常溺爱但却不能随时看着他们,便打算雇用一个老婆子,来照料小孩,将平时的忌讳忘记了。碰到村里有一个找主家的人,亚九给了她十两银子将她雇下。刘女极力劝阻亚九的行为,可是亚九听不进去任何东西并保证不会有什么事。夜里,让老婆子睡在外间,自己亲自将一道道门关上,不让她进来。老婆子对此感到十分奇怪加上很重的好奇心,就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天晚上,她到房外解手,正好瞧见中门未关,心里暗暗高兴,做贼似的走了进去。趁着屋里还点着的火烛亮光,偷偷朝里窥看。看到夫妻俩正在交欢,小孩睡在旁边。当时正是天气闷热时期,两人都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看到后老婆子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可再仔细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怎么男女颠倒了呢。老婆子看到屋内的春光无限,男女一清二楚,心里的疑惑也都全消了。她急忙走出来,回到自已房间,深怕引起主人家的怀疑。第二天怕引起主人的怀疑,就故意推说自己身体有病,不能起床干活。亚九和刘女果然并没有怀疑老婆子。老婆子后来微微漏出一点风声,听到的人都以为这太荒谬了,都不敢相信。村中的长某,也听说了这桩奇事,并和亲戚偶然聊天时提到了这件事。此人十分有识见,对此大吃一惊,说道:“隐瞒身份,这一定是大盗。居住在此地,如果不去官府告发,将来大家一定也会遭受牵累。”里长听后觉得有道理,便向官府告发这件事。

当时的山西介休县县令彭应奎是一个很精明的官员,觉得此事一定隐藏着重大案情,便先将老婆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逮到衙府,问明实情。第二天,又派捕役守候在村里,等刘女出来,便将其捉拿。检看她的颈部果然没有喉结,又脱掉其衣服,只见女性的乳房。彭公十分愤怒,威胁如不说出实情便要用严刑拷打,刘女很害怕,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彭公听后想亚九一定力大过人,如果不设法蒙哄,恐怕难以将他逮到。于是下令捕役直接到亚九家,假装称刘某触犯了县令的权威,县令一怒之下,将其投入牢中,一定要娘子去见一回,我们这些当差的就当为你们疏通一下。还让他们的口气,好像是要索取贿赂。捕快领命后就到亚九家说了此事,亚九听说刘女出了事,惊慌不已,竟然自己走出门来,想细问一下详情。捕役按照县令的吩咐,见亚九出来,预先将每人带着的一瓶油倒在地上,亚九不知这是一个计谋,快步行走时便一下子滑倒在地,旁边的捕役们便冲上前去将他擒获,戏摸他的裤裆,满满一把,确实不是没有东西,都感到有趣、惊讶,认为这真是一大奇事。亚九知道了来意想动武,可是两臂都负了伤,肘骨也已折断,无法施展本领。被逮到官府,亚九心想反正事无证据,便连连喊冤。可是彭公并不理会,将他关进牢房,同时在各大路口张榜告示。不到一个月,三个地方的捕役都来到介休县,各自出示公文缉拿亚九。彭公开始对他动刑严审,亚九不堪忍受严刑逼供,只好低头招供认罪。彭公认为,依照法律,亚九本应被处以千刀万剐的极刑,但是被杀的尼姑都是自取其祸,所以特呈写公文说明情况,请上司减等判决,将亚九与刘女一起斩首正法。案子报送上级,官员们都很高兴,终于把嫌犯捉拿归案了,都松了一口气。彭公也因其足智多谋享尽天下人的美誉。

亚九死后,他的两个儿子还在山西,官府出具文书,将他们解送回乡送回亚九的家乡由其母亲抚养。汝宁的白衣庵,现在还存在原地,从这里经过的行人,常常指着庵堂,告诉人们要引以为戒。

外史氏说:古代男女虽然有别,然而头发式样都差不多,乱蓬蓬的,所以男子冒充女人,女子假装男人,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也并不难,可是在今天就不可能了。为什么呢?男女之间的区别,关键在于头上。脑后垂着辫发,一看就知道是男人,脸颊贴着鬓发,一眼就能认出是女人,这样不是很清楚吗?想不到道士品行败坏,暗中竟让凶手留起长发迷惑众人,而尼姑又无视法律,将美女的头发都剃光。当地更存在让男女在铺着红地毯的欢歌宴乐场所混杂相处,开艳风的官吏。世上又有许多像瞎子一样的男子,在大白天也分辨不清僧人和俗子。就这样让亚九的阴谋可以轻易得逞,两人的乔装打扮多年未被识破。假如不是老天看不过去要惩治他们,让他们露出马脚,才得以逮捕他们。追逐腥味的苍蝇,可以白白死去,难道追逐麻雀的猛鹰,就该白白丧生吗?诸位捕役又怎么不向天伸冤呢?亚九之所以能逞弄计谋,一部分原因是他做戏子、演旦角积累下来的经验,可是居住在土屋逃脱罪行时,无能的大理某官和虚假败坏的道士的掩盖,不应该首先都受到惩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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