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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怪录译注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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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本卷共三篇。《杜子春》讲述了富家浪荡子弟杜子春,荡尽家产,备受歧视,有一个老者屡次满足他对金钱的需求,他又屡次败光家业,最后看破物欲,跟随着这位老者前往昆仑山上炼丹修仙。老人告诉他,在此过程中,不管遇到任何事,都不得开口说话,因为他所看到和经历的都是虚幻的。杜子春成功经受住了神将威胁、鬼怪作祟、天地异变、妻子受难等考验,最后却不能忍受他变成女人后,其孩子被摔死的惨景,不禁失声。此时老人现身,一切恢复原来的状态。杜子春学仙未成,遗憾终生。《张老》讲述了一个名叫张老的老头儿,靠种菜为生,地位卑微,然而他却坚持向仕宦之家的女儿求婚,最后竟成功了。因受到世俗偏见的歧视,他与妻子便搬到深山中居住。后妻子的哥哥去山中探望他们,发现张老乃神仙中人,居处也如仙境,见到许多神奇景象。岳父家还得到了张老的多次接济。《裴谌》讲述了裴谌、王敬伯、梁芳相约为道友,入山修道。梁芳早死,王敬伯不堪修炼之艰辛,中途放弃,进入仕途。最后只有裴谌坚持了下来。做官后的王敬伯汲汲于富贵,不可一世。王敬伯一次偶遇裴谌,裴谌邀请王敬伯到他家做客,并向他展示了神奇之术,将他的妻子瞬间从千里之外邀至宴会现场演奏乐曲。后来证实此事并非虚幻,令王敬伯夫妇大为震惊。故事旨在说明做事贵在坚持,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同时也告诫那些做官的人,不要颐指气使。

杜子春

杜子春者,周、隋间人。少落魄1,不事家产,然以心气闲纵,嗜酒邪游2,资产荡尽,投于亲故3,皆以不事事故见弃4。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5,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6,问曰:“君子何叹?”子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疏薄也7,感激之气发于颜色8。老人曰:“几缗则丰用9?”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万。”曰:“未也。”乃言:“百万。”亦曰:“未也。”曰:“三百万。”乃曰:“可矣。”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10,明日午时俟子于西市波斯邸⑪,慎无后期。”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

【注释】

1 落魄:放荡不羁。《魏书•尒朱仲远传》:“大得财货,以资酒色,落魄无行。”

2 邪游:不正当的游乐。

3 亲故:亲戚和老朋友。《后汉书•冯衍传》:“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

4 事事:做事。《韩非子•内储说上》:“吾知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见弃:被抛弃。汉东方朔《七谏•初放》:“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

5 掬(ju):用两手捧。置于“可”后,指可以用手捧住。多用来描写景色鲜明或情绪充溢,例如笑容可掬、娇憨可掬。

6 策杖:扶杖。三国魏曹植《苦思行》:“策杖从吾游,教我要忘言。”

7 疏薄:疏远淡薄。《晋书•荀豫章君传》:“自以位卑,每怀怨望,为帝所谴,渐见疏薄。”

8 颜色:面容,脸色。《论语•泰伯》:“正颜色,斯近信矣。”

9 缗(mín):穿钱的绳索。借指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

10 给(ji):供给。《史记•高祖本纪》:“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

⑪ 午时:旧称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为午时。俟(sì):等待。《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波斯:今伊朗的旧称。邸(di):旅舍。

【译文】

杜子春生活在北周、隋朝年间。他年轻的时候率性豪放,不打理家产,但性放纵,嗜饮酒,喜游乐,荡尽家产,只得投靠亲友,然而都因其不务正业而被拒。时值冬季,杜子春饥寒交迫,徒步行走在长安街道上,到了晚上还没有吃东西,徘徊着不知要到哪里去,在东市西门,面露饥寒之色,不禁仰天长叹。这时,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出现在他面前,问:“你为什么叹气呢?”杜子春便袒露了自己的心迹,对亲戚的疏远感到气愤,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老人问:“多少钱可以供你过富足的生活?”杜子春说:“三五万就可以生存了。”老人说:“不够,再说个数。”子春说:“十万。”老人说:“不够。”子春说:“一百万。”老人还说:“不够。”子春说:“三百万。”老人说:“可以了。”于是老人从袖子里拿出一缗钱,说:“这些供你今天晚上使用,明天午时我在西市波斯旅店等你,小心别超过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时间,子春去了,老人果然给了他三百万钱,不告姓名便离开了。

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1,乘肥衣轻2,会酒徒,征丝竹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3。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复无计4,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作!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子春惭不对。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处。”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发愤以为从此谋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5。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三四年间,贫过旧日。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裾止之,曰:“嗟乎!拙谋也6。”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肓矣7。”子春曰:“吾落魄邪游,生涯罄尽8。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足衣食9,于名教复圆矣10。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⑪,见我于老君双桧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⑫,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旅榇⑬,恩者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

【注释】

1 羁旅:寄居他乡。《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齐侯使敬仲为卿,辞曰:‘羁旅之臣……敢辱高位以速官谤?’”晋杜预注:“羁,寄;旅,客也。”

2 乘肥衣轻:乘着肥壮的骏马,穿着轻暖的皮裘。形容生活的奢侈豪华。《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会,名公子,以才能贵幸,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3 治生:自营生计。《史记•淮阴侯列传》:“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

4 既而:时间连词。用在全句或下半句的句头,表示上文所发生的情况或动作后不久。《论语•宪问》:“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

5 石季伦:即石崇,西晋人,曾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比富。猗顿:春秋鲁国人,他向陶朱公学致富之术,积累了很多财物。汉贾谊《过秦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小竖:小子。骂男子的话。《后汉书•朱儁传》:“且傕、汜小竖,樊稠庸儿,无他远略,又势力相敌,变难必作。”

6 拙:不善于。

7 膏肓:古代医学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膈膜之间的部分为肓。旧说以为是药效无法达到的地方,故引申为病症已达难治的阶段。

8 生涯:赖以维持生活的产业、财物。

9 孤孀(shuāng):孤儿寡妇。《淮南子•修务训》:“吊死问疾,以养孤孀。”汉高诱注:“幼无父曰孤;孀,寡妇也。”

10 名教:名分与教化,指以儒家所定的名分与伦常道德为准则的礼法。

⑪ 中元:指农历七月十五日。旧时道观于此日作斋醮,僧寺作盂兰盆会,民俗亦有祭祀亡故亲人等活动。

⑫ 郭:外城叫郭,内城叫城。《孟子•公孙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甲第:豪门贵族的宅第。《文选•张衡〈西京赋〉》:“北阙甲第,当道直启。”三国吴薛综注:“第,馆也;甲,言第一也。”

⑬ 迁祔(fù):迁柩合葬。旅榇(chèn):客死者的灵柩。《旧唐书•女道士李玄真传》:“哀妾三代旅榇暴露,各在一方,特与发遣,归就大茔合祔。”

【译文】

杜子春有了钱,放荡之心又复发了,觉得此后再也不会流落他乡,于是乘肥马,穿裘衣,与酒色之徒流连于妓院歌舞之中,不再关注经营生计。一两年间,这些钱逐渐减少。穿的衣服和乘坐的车马,从贵到贱,由马换成驴,后来驴也卖掉,改为徒步行走,不久他又与原来一样了。杜子春又没有生计了,在市门叹气。正叹气时那个老人又到了这里,他握住子春的手问:“你又成了这种情形,好不奇怪!我将再资助你,多少钱才可以?”子春心生惭愧,默不作声。老人于是逼问他,子春只是惭愧地道歉而已。老人说:“明天午时,来上次见面的地方。”子春忍住羞愧前往,得到老人给的一千万钱。在未接受钱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从此就要好好谋生,觉得石季伦、猗顿都不值一提。钱到了手中,他的心又变了,放纵之情又和以前一样了。不到三四年的时间,比以前还要穷。子春又与老人在原来的地方相遇了,他不胜惭愧,捂着脸要逃跑,老人牵着他的衣服制止他,说:“唉!你真是不善于谋生啊。”又给了他三千万,说:“如果这些钱不能治好你的穷病,那你的致贫之病已经无药可救了。”子春心想:“我肆意妄为,荡尽家产。富贵亲戚没有帮助我的,唯有这位老人三次帮助我,我何以承受这些呢?”于是对老人说:“我得到这些钱,世间的事可以做了,可以使孤儿寡妇衣食无忧,可以帮助名分与教化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感谢您给了我这么多财物,等我做成了这些事,任凭您老人家驱遣。”老人说:“这符合我的心意。你自营生计之后,明年中元节,在老君庙两棵桧树下见我。”子春因为孤儿寡妇多住在淮南,于是把钱转到了扬州,买良田一百顷,在城中盖起了大宅院,在交通要道建造旅舍百余间,把孤儿寡妇悉数安排在大宅中,给外甥完婚,让侄女出嫁,把分开的夫妻合葬在一起,把客死他乡的人的棺材运回他们的家乡安葬,让施恩的人得到温暖,使仇人冰释前嫌。把这些事办完后,子春按照约定的时间去找老人了。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居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鸾鹤飞翔1,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数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2。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绛帔士也3。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4,令速食之讫5。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6,及君之亲属为所囚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耳,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言讫而去。子春视庭,唯一巨瓮7,满中贮水而已。

【注释】

1 鸾(luán):传说凤凰一类的鸟。

2 青龙、白虎:与朱雀、玄武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四方之神,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后为道教所信奉。

3 绛:深红色。帔(pèi):一种类似僧人袈裟的衣服。

4 白石:传说中神仙的粮食。唐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卮(zhi):古代盛酒的器皿。《礼记•内则》:“敦、牟、卮、匜,非馂莫敢用。”汉郑玄注:“卮、匜,酒浆器。”遗(wèi):给予,馈赠。《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5 讫(qì):完结,终了。

6 夜叉:梵语的译音。佛经中一种形象丑恶的鬼,勇健暴恶,能食人,后受佛之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

7 瓮:陶制盛器,小口大腹。《宋史•司马光传》:“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

【译文】

老人正在两棵桧树下的树阴里吟啸,子春遂与他一起攀登华山云台峰,走了四十余里,见到一处居所,室内整洁,不是常人居住的。彩云远远地覆盖其上,飞翔着凤凰与仙鹤,上面有一座正堂,里边有药炉,高九尺余,发出紫色的火焰,照耀着门窗。几个玉女环绕药炉站立。青龙和白虎分别居于前后。这时到了傍晚,老人不再穿俗世衣,原来是一位头戴黄色的帽子、身穿大红衣服的道士。他手持三丸白石、一杯酒送给子春,命令他快速吃掉。道士取了一张虎皮铺在屋内的西壁下,面朝东而坐,告诫说:“不要说话,纵然是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以及你的亲人受到囚缚,出现各种困苦都不是真实的,只要不动,也不说话,安心不害怕,最终都不会有任何痛苦。你应当专心致志地想着我所说的话。”说完就走了。子春看庭院中,只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盛满了水。

道士适去,而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来,呵叱之声动天。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着金甲1,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拔剑张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左右竦剑而前2,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催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拗怒而去3。俄而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腹蛇万计,哮吼拿攫而前,争欲搏噬4,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澍5,雷电晦暝6,火轮走其左右7,电光掣其前后8,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9,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未顷而散。

【注释】

1 金甲:金饰的铠甲。汉蔡琰《悲愤诗》:“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2 竦(song):握,执。战国屈原《九歌•少司命》:“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3 拗(ào)怒:愤怒不平。《旧唐书•郑畋传》:“殊不知五侯拗怒,期分项羽之尸;四冢既成,待葬蚩尤之骨。”

4 搏噬:搏击吞噬。亦以喻打击陷害或侵略吞并。《列子•黄帝》:“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

5 滂澍(pāngshù):形容雨大。《魏书•王肃传》:“昨四郊之外已蒙滂澍,唯京城之内微为少泽。”

6 晦暝:光线昏暗。《汉书•五行志》:“震者雷也,晦暝,雷击其庙,明当绝去僭差之类也。”

7 火轮:神话传说中形似车轮的团火,亦指燃烧着火的轮子。

8 掣:疾行,疾飞。

9 际:靠边缘的地方。

【译文】

道士刚走,只见旌旗飘飘,戈矛闪闪,千乘万骑,满山满谷都是,呵斥之声震天动地。有一个人自称大将军,身高一丈多,他和他的马都披着金色的铠甲,光芒射人。保护他的卫士有几百人,都拔出剑,拉开弓,直接来到屋前,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怎敢不回避大将军!”卫士持剑到杜子春面前,逼问他的姓名,又问他在做什么,他皆不回答。问他的卫士十分恼怒,催着要斩了他,争着要射死他,这种声音犹如雷声,子春自始至终不出声。那个大将军盛怒而去。过了片刻,又来了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蝮蛇,不计其数,咆哮着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争着要扑倒、吞噬他,有的还从他头上跳过去。子春神色不动。过了一会儿,这些毒蛇猛兽都散去了。不久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昏地暗,火轮燃烧着在他左右转动,电光在他前后闪耀,照得眼睛都睁不开。片刻之间,庭院里的水已经有一丈多深,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那声势就像山崩裂,川决口,水倾泻,不可制止。一眨眼的工夫,波涛都涌到了杜子春的座位前。子春端正地坐着不理会。不久这些也都散去了。

将军者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而置子春前1,长枪刃叉,四面周匝2,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叉取置之镬中。”又不应。因执其妻来,捽于阶下3,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应。乃鞭捶流血,或射或斫4,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5,奉事十余年矣,今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泪庭中,且咒且骂,子春终不顾。将军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锉碓6,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促付狱中。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之苦7,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注释】

1 镬(huò)汤:滚开的水锅或油锅。《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臣请就汤镬。”镬,古代的大锅,常作为烹人的刑具。

2 周匝(zā):围绕一周。汉班固《西都赋》:“列卒周匝,星罗云布。”

3 捽(zuó):揪持头发。亦泛指抓、揪。

4 斫(zhuó):用刀斧等砍或削。

5 执巾栉(zhì):古时为人妻妾的谦辞。《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

6 锉碓(duì):斩断肢体的刑具。

7 硙(wèi)磨:放在磨子里研磨。传说阴间的一种酷刑。

【译文】

那位大将军又来了,带领着牛头狱卒和奇形怪状的鬼怪,将一口装满滚烫开水的大锅放在杜子春面前,鬼怪手执长枪刃叉,围着大铁锅,传达命令说:“肯说出姓名就放了你,如果不说,就当心叉住你放在热锅里。”杜子春仍不说话。又把他的妻子抓来,揪在台阶下,指着他的妻子说:“说出姓名,就放了她。”杜子春还是不作声。于是便鞭打他的妻子,使她遍体流血,有时用箭射她,有时用刀砍她,有时煮,有时烧,痛苦到不能忍受。他的妻子哭号说:“我确实又丑又笨,使您受辱。然而我有幸成为您的妻子,伺候您十余年了,今天被鬼抓来,不能承受这种痛苦。不敢承望您跪伏求情,只要得到您的一句话,即能保全性命了。人谁能无情,您竟能忍心不说一句话。”她在庭院中泪如雨下,又诅咒又辱骂,子春始终不理不睬。那位大将军说:“我难道不能毒害你的妻子吗?”命令抬来了锉碓,从脚上开始一寸寸地锉他的妻子。妻子的叫声哭声越来越急,子春还是连看也不看。将军说:“此贼妖术已经练成,不能让他在世上久留。”于是命令左右把子春斩了。子春被斩杀后,他的魂魄被带去见阎王。阎王说:“这不是云台峰的那个妖民吗?”催促着把他打入地狱。于是子春受尽了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等酷刑之苦。然而由于他心里牢记着道士之言,也好像可以忍受,连呻吟声都没有发出过。

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1,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生而多病,针灸医药之苦,略无停日2。亦尝坠火堕床,痛苦不济,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相狎3,侮之万端4,终不能对。同乡有进士卢珪者,闻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5。”乃许之。卢生备礼亲迎为妻6,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敌。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尔。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7。今吾陋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碎,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

【注释】

1 阴贼:阴险残忍。《史记•游侠列传》:“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

2 略无:全无,毫无。《三国志•蜀书•赵云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赵云别传》:“云身自断后,军资什物,略无所弃。”

3 狎:亲近而不庄重,戏弄。

4 万端:形容方法、头绪、形态等极多而纷繁。《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5 长舌:比喻好扯闲话,搬弄是非。《诗经•大雅•瞻卬》:“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6 亲迎:古代婚礼“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一,夫婿亲至女家迎新娘入室,行交拜合卺之礼。《诗经•大雅•大明》:“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

7 “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四句:典出《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昔贾大夫恶,取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貌丑,妻子貌美,妻子看不上丈夫,婚后三年不言不笑。有一年周王来贾国,在贾城西田猎。这时芦苇丛中飞起一群雉鸟,周王让贾大夫射雉助兴。贾大夫随即射中,跟随贾大夫乘车观猎的妻子不禁脸上露出笑容,开始说话。

【译文】

狱卒向阎王报告说刑罚都用完了,阎王说:“此人阴险残忍,不该让他当男人,应该让他做女人。”于是让子春投胎转世到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针灸吃药之苦,一天没间断过。也掉进过火堆里,从床上摔下过,苦不堪言,但子春始终不作声。转眼间她长大了,漂亮极了,然而就是不说话,家里人认为她是一个哑巴。亲戚对她百般调戏,极尽侮辱,她始终不说话。县丞的同乡有个名叫卢珪的进士,听说县丞的女儿貌美,很倾慕,就托媒人去县丞家提亲。县丞家以女儿是哑巴而推辞,卢生说:“如果妻子贤惠,还用她说话干什么?也正好给那些长舌妇做个榜样。”县丞便答应了婚事。卢生备了彩礼亲自迎娶她作妻子。两人过了几年,非常恩爱,生了一个男孩,仅有两岁,就已经十分聪明。卢生抱着孩子和她说话,她不作声。他想尽一切办法引导她,她终究还是不说话。卢生大怒说:“古时贾大夫的妻子瞧不起丈夫,才不肯笑。但后来她看见贾大夫射死了山鸡,尚且能消除对丈夫的怨恨。我并不比贾大夫粗陋,我的才学也非射山鸡的可比,而你竟然不与我说话。大丈夫被妻子瞧不起,还要儿子干什么!”说着就抓起男孩的两脚,把他的头摔在石头上,顿时头骨破碎,鲜血溅出好几步远。子春的怜爱之情从心中生起,一时间忘了道士的嘱托,不觉失声喊道:“噫!”

噫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1。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合,屋室俱焚。道士叹曰:“措大误余乃如是2!”因提其髻投水瓮中3。未顷火息4。道士前曰:“出。吾子之心5,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6,爱而已。向使子无噫声7,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8。勉之哉!”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台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子春既归,愧其恩,誓复自效,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无人迹,叹恨而归9。

【注释】

1 五更:旧时以漏刻计时,从傍晚到次日清晨,分为五个时段,称为五更。相当于自午后七时起算,每一时段为两小时。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或问:‘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训?’答曰:‘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为节……更,历也,经也,故曰五更尔。’”或作“五夜”。此处指第五更,即天将亮时。

2 措大:贬称贫寒的读书人。唐李匡乂《资暇集》:“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而更验,故谓之焉。或云: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新郑多衣冠所居,因总被斯号。亦云:郑有醋沟,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愚以为四说皆非也。醋,宜作‘措’,止言其能举措大事而已。”

3 髻(jì):盘在头顶或脑后的发结。

4 未顷:没多长时间。

5 吾子:古时对人的尊称。《仪礼•士冠礼》:“某有子某,将加布于其首,愿吾子之教之也。”

6 臻:达到。

7 向使:假使。《史记•李斯列传》:“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8 世界:世上,人间。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无方为迂诞也。”

9 叹恨:嗟叹怨恨。《三国志•蜀书•魏延传》:“延常谓亮为怯,叹恨己才用之不尽。”

【译文】

噫声未落,子春已经坐回到原来的地方,道士也在他的面前,正是五更天开始的时候。紫色的火焰穿过屋顶冲上天空,四周也都起火了,房屋都烧毁了。道士叹息说:“你这个穷酸书生如此耽误我的事!”他提着杜子春的发结将他扔进大水缸里。不一会儿,火灭了。道士走到水缸前说:“出来吧。在您的心里,喜怒哀惧恶欲都忘掉了。不能忘记的,只是爱了。假使您不发出噫声,我的药就能炼成,您也就能成为上仙了。唉,仙才真是太难得了!我的药可以再炼,而您的身体还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加油吧!”道士远远指着可以回家的路让他回去。子春用力登上道观的墙基,炼丹炉已经毁坏,里面有个铁柱子,有手臂那么粗,好几尺长。道士脱去衣服,用刀子削那根铁柱子。杜子春回到家后,感到愧对道士的恩惠,发誓要回去为其效劳,以补偿自己的过失。他来到云台峰,已经没有人的踪迹,只好怀着惋惜悔恨的心情回去了。

张老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1。长女既笄2,召里中媒媪3,令访良才。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4,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5。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6?”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7。诸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8。今不移时而钱到9,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

【注释】

1 天监:梁武帝萧衍的年号(502—519)。掾(yuàn):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秩满:旧制官员任职届满。唐薛调《无双传》:“秩满,闲居于县。”

2 既笄(ji):古代特指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表示已到出嫁的年龄。《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子。

3 里:古代一种居民组织,先秦以二十五家为里。后泛指街坊。

4 酒阑(lán):饮宴过半,即将结束之时。阑,残,将尽。宋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5 敌:匹敌,对等。

6 别:辨别,区分。《荀子•君道》:“知国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

7 纳:缴纳,贡献。《周礼•地官•泉府》:“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余。”

8 度(duó):估计,推测。《史记•项羽本纪》:“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9 移时:一会儿。唐杜甫《上牛头寺》:“何处莺啼切,移时独未休。”

【译文】

张老是扬州六合县种菜的老头儿。他的邻居有个名叫韦恕的人,梁朝天监年间在扬州做官,任满后住在这里。韦恕的大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于是召唤乡里的媒婆来家,让她给撮合一个优秀的男子。张老听说后,非常高兴地在韦家门口等候媒婆。媒婆出来,张老硬把她邀请到家里,预备了酒菜。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对媒婆说:“听说韦家有个女儿要找婆家,托您寻找一个好男儿,有这事吗?”媒婆说:“有。”张老说:“我确实体衰年迈了,但是种菜倒也可以衣食无忧,希望您替我去求亲。事成之后,定重重谢您。”媒婆把他大骂一顿走了。后来,他又去邀请媒婆,媒婆说:“你这老头儿怎么这样自不量力,岂有书香人家的女儿肯嫁种菜的老头儿呢?他家的确很穷,士大夫家与之匹配的也不少。看你这老头儿根本不匹配,我怎能因为喝了你一杯酒,而到韦家自取其辱呢!”张老再三请求道:“您就勉强替我去说一下。假使您说了而他家不答应,这就是我的命了。”媒婆没办法,便冒着挨一顿骂的风险到韦家去说亲。韦恕大怒说:“你因为我家里穷,就这样看不起我吗!我韦家怎能做这等事,种菜的老头儿是何等人,怎敢说出这种话来!那老头儿不值得去责骂,你这老婆子怎么如此没有辨别的能力?”媒婆说:“这话实在是不应当讲的,可是我被那老头儿逼得没有办法,不得不把他的意思转达一下。”韦恕怒气冲冲地说:“你替我去告诉他,今天能送五百缗钱来,我就答应他。”媒婆出去,告诉了张老,张老道:“好。”不多一会儿,他用车装了五百缗钱,送到韦家。韦家人大惊,说:“刚才的话,不过是同他开玩笑罢了。况且这老头儿是个种菜的,怎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我料他一定没有钱,所以才这样讲。现在没一会儿,他就把钱送到了,这该怎么办呢?”于是私下叫人去试探他女儿的意思,谁知他女儿并不懊恼。韦恕说:“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了。”便答应了亲事。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锄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1,了无怍色2,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3:“居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恋,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4,明旦且归耳。”天将晓,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5。”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注释】

1 爨濯(cuàn zhuó):做饭洗刷。亦泛指家务。

2 了无怍(zuò)色:完全没有羞惭的神色。晋葛洪《抱朴子•释滞》:“空有疲困之劳,了无锱铢之益也。”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边文礼见袁奉高,失次序。奉高曰:‘昔尧聘许由面无怍色,先生何为颠倒衣裳?’”

3 中外:泛指亲戚。古代称父系血统的亲戚为“内”,亦称“中”;称父系血统之外的亲戚为“外”。

4 王屋山:位于河南济源,中国古代九大名山之一,道教十大洞天之首。

5 天坛山:位于河南济源西北,为王屋山主峰。

【译文】

张老娶了韦氏,还是继续种菜,挑粪锄地,不断地把蔬菜卖出去。他的妻子亲自做饭、洗衣,一点也没有畏难情绪,亲戚都很讨厌,但也不能阻止。过了几年,亲戚中有见识的人埋怨韦恕说:“你家里虽然穷,乡里难道没有穷人家子弟可以成亲,怎么把女儿嫁给种菜的老头儿?既然你不要这个女儿了,为什么不叫她到远远的地方去呢?”有一天,韦恕备了酒菜,把女儿和张老邀来吃饭,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微微露出了要女儿离开的意思。张老站起来说道:“我们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开这里,是怕您有所留恋,如今既然厌恶我们了,我们离开这里有什么难的。我在王屋山下有一座小庄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去。”天将要亮的时候,张老来向韦家告别,说:“以后倘若想念我们,可以叫大哥往天坛山南边去找我们。”于是叫妻子骑上一头驴,戴上笠帽,自己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一起走了,从此以后,再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山南,适遇一昆仑奴1,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入厅中。铺陈之物,目所未睹。异香氛氲2,遍满崖谷。忽闻环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3:“阿郎来4。”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5,曳朱履6,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7。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8,玳瑁帖门9,碧玉窗,真珠箔10,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序寒暄⑪,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⑫。食讫,馆韦于内厅。明日方晓,张老与韦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⑬,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中庭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乃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⑯。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⑰,并与一故席帽⑱,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⑲,昆仑奴拜别而去。

【注释】

1 昆仑奴:古代豪门富家以南海国人为奴,称“昆仑奴”。

2 氛氲(yun):香气浓郁。

3 青衣:婢女。青色的衣服为古代婢女之常服,因以代称婢女。

4 阿郎:主人。《太平广记•方士》:“使还曰:‘报汝阿郎,勿深忧也。’”

5 绡(xiāo):生丝或以生丝织成的薄绸子。

6 曳(yè):穿着。《新唐书•李博义传》:“骄侈不循法度,伎妾数百,曳罗纨,甘粱肉,放于声乐以自娱。”

7 斯须:片刻,短暂的时间。《礼记•祭义》:“礼乐不可斯须去身。”

8 沉香:植物名。瑞香科沉香属。叶呈披针或倒卵形,互生,花白色。其木质坚色黑,为著名香料。因置于水中会下沉,所以称为沉香。

9 玳瑁:动物名。龟鳖目海龟科,其背甲呈黄褐色,光润美丽,前宽后尖,中国古代珍贵的装饰品。

10 箔(bó):帘子。唐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⑪ 序:叙述,叙说。南朝梁萧统《文选•序》:“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

⑫ 不可名状:不可用言语来形容。宋洪迈《夷坚志•夷坚丙志•锦香囊》:“至明,视所遗囊,文锦烂然,非世间物。中贮一合如玳瑁,以香实之,芳气酷烈,不可名状。”名,说出。

⑬ 小:用于谦称。如对人称自己的儿子为小儿,自己的女儿为小女。

⑭ 中庭:住宅等建筑物中央的露天庭院。南朝宋鲍照《梅花落》:“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⑮ 迨(dài):等到,达到。

⑯ 殷勤:情意深厚。《资治通鉴•汉献帝建安十三年》:“肃宣权旨,论天下事势,致殷勤之意。”

⑰ 奉:给予,赠予。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⑱ 席帽:用苇子编成的帽子。

⑲ 却:回转,返回。天坛:即天坛山,位于河南济源西北,为王屋山主峰。

【译文】

几年之后,韦恕想念女儿,以为她一定蓬头垢面,不能认识了。他叫大儿子义方去探访。义方到了天坛山南面,恰好遇见一个昆仑奴,牵着一头黄牛正在耕田。义方上前问:“这里是否有张老家的庄子?”昆仑奴把棍子一丢,行礼道:“大公子怎么好久不来?庄子离这里很近,待我在前边引路。”义方跟随昆仑奴往东走。先上了一座山,山下有一条河,过了河,接连经过十几处地方,景色渐异,与人世间不同了。忽然走下一个山头,看到河的北面有一座朱红漆门的大宅院,楼阁高低不一,花木茂盛,烟云缭绕,风景明媚,鸾凤、白鹤、孔雀在那里飞来飞去,唱歌奏乐的声音清亮悦耳。昆仑奴指着说:“这里就是张家庄。”韦义方十分诧异,完全出乎意料。一会儿到了门口,门前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小吏,打躬作揖,把韦义方引进厅堂。厅中的陈设,都是从未见过的。空气中异香芬芳,弥漫山谷。忽然听得环佩之声渐近,里边走出两个丫鬟,通报说:“主人来了。”随后看见十几个丫鬟,美貌绝伦,两队排列着走出来,似乎在前边引道。不久看见一个人,头戴远行的帽子,身穿红色绸缎,足蹬红色鞋子,慢慢地从门里出来。一个丫鬟带韦义方上前行礼,那人身材魁伟,面白肤嫩,仔细一看,原来是张老。张老说:“人世间非常劳累辛苦,如同在火中。身子还没有凉爽,忧愁又像火焰一样使你的身体发热,没有片刻的安定平和。大哥一向在外,做何消遣?令妹稍作梳妆,一会儿就要出来见你了。”于是作了个揖,请韦义方坐下。不多一会儿,有一个丫鬟出来说:“娘子已经梳完头了。”便带领义方进去,到堂前见他的妹妹。那堂室的栋梁是沉香木做成的,门上镶嵌着玳瑁,碧玉窗棂,珍珠帘子,阶石很凉,碧绿滑溜,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妹妹的衣服装饰,雍容华贵,世上从来未曾见过。她与义方略叙寒暄,仅仅是问问尊长怎么样,情谊看起来很是淡薄。过了一会儿,传饭进餐,菜肴很精致,气味芳香,不能用语言描述。吃完之后,让义方住宿在内厅。第二天天刚亮,张老和韦义方一同坐着,忽然有个丫鬟走进来,凑在张老耳朵边低语,张老笑着说:“家里有客人,怎么可以到晚上才回来。”于是对义方说:“我的妹妹要去游蓬莱山,令妹也当同去,但不到天黑就会回来的。大哥只管在此休息。”说完之后作了一个揖,就进去了。不一会儿,有五色云从庭院里升起来,鸾凤飞翔,丝竹之声悠扬。张老和义方的妹妹各骑一只凤凰,几十个骑鹤的人跟随在后面,渐渐地飞到了空中,向正东方向飞去,抬头一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里还隐隐听到音乐之声。韦义方留在房间,小丫鬟伺候得非常周到。到了傍晚,隐隐听得笙簧声,一霎时已经到了上空,在庭院里落下来。张老夫妇见了韦义方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寂寞了。这里是神仙的府第,不是凡人所能到的,因大哥宿命的原因才可以到这里。但也不可以久留,明天就应该分别了。”到了分别的时候,义方的妹妹又出来送别哥哥,只是殷勤地托哥哥带个口信给父母罢了。张老说:“这里离世间很远,我来不及写信了。”便赠送他金子二十镒,并且给他一顶旧苇帽,说:“大哥日后若没有了钱,可到扬州北邸卖药的王老家中拿一千万钱,用这顶帽子作为凭据。”说完就告别了。还是命昆仑奴送义方回去,到了天坛山,昆仑奴拜别回去。

韦自荷金而归1,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庸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2。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千万,持此席帽为信。”王老曰:“钱即实有,帽是乎?”韦前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自青

布帏中出,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3,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自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真神仙也。

【注释】

1 荷(hè):用肩扛或担,背负。《列子•汤问》:“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

2 肆:店铺。《庄子•外物》:“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知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3 皂:黑色。皂本是皂斗的略称,指栎实、柞实等,其壳斗煮汁,可以作为黑色染料。

【译文】

韦义方自己背着金子回家,家人都很惊奇,问明了此番发生的经过,有人认为是神仙,有人认为是妖怪,究竟是什么也无法判断。五六年间,韦家把金子用光了,想到王老那里去取钱,又疑心不是真的。有人说:“去拿这么多钱,没有一个字据,这顶旧帽子怎能为凭?”后来家里实在贫困极了,家里人硬逼韦义方去,说:“即使拿不到钱,去一趟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韦义方到扬州去,走进北邸,王老正在店铺排列中药材。韦义方上前问道:“老人家何姓?”老头儿道:“姓王。”韦义方说:“张老叫我来取一千万钱,以这顶帽子为凭。”王老说:“钱确实是有的,但不知这帽子是不是真的?”韦义方上前说:“老人家可以拿去验一下,难道您不能辨别吗?”王老没说话,有个小姑娘从青布帘里走出来,说:“张老曾经从这里经过,叫我缝帽顶,当时因为没有黑线,是用红线缝的。线的颜色和我亲手所缝的手法,都可以验得出来。”于是拿着帽子去看,果然是张老的帽子。韦义方得到钱,用车拉回家,家人这才相信张老是真神仙。

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山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1。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复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老昆仑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注释】

1 悲思:悲伤的情思。浩然:不可阻遏、无所留恋的样子。《孟子•公孙丑》:“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宋朱熹《集注》:“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

【译文】

后来他家又想念女儿,再派义方往天坛山南寻访,到了那里,只见千山万水,不再有路可走。有时遇见樵夫,上前去询问,也没人知道张老的庄子在哪里,韦义方只能怀着满腹悲思回家了。家人都认为神仙、凡人路途隔绝,不会再有相见的日期了。又去寻王老,他也走了。又过了几年,韦义方偶然到扬州去,闲逛至北邸前,忽然看见张老的昆仑奴,上前向他行礼说:“大郎家中怎样?女主人虽然不能回家,她却像天天在你们身边一样,家中事不论大小,她没有一件不知道的。”他从怀中捧出十斤金子交与义方,说:“女主人命我送与大郎君。我主人与王老在这家酒店里喝酒。大郎暂且坐一会儿,待我进去禀报。”韦义方坐在酒旗下等候,直到天色渐黑,还不见他们出来,便进去查看。见喝酒的人满座了,但座中并没有二老,也没有昆仑奴。把金子拿出来一看,倒是真金子。义方很诧异地叹息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又用这些金子供给家人几年的饮食。从此以后,便不再知道张老在什么地方了。

贞元进士李公者1,知盐铁院2,闻从事韩准太和初与甥侄语怪3,命余纂而录之。

【注释】

1 贞元:唐德宗李适的年号(785—805)。

2 知:主持,执掌。盐铁院:指盐铁转运使下属分布各地的巡院。

3 从事:官名。州郡的佐吏。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827—835)。

【译文】

贞元年间进士李公,在盐铁院做官,太和初年,听到从事韩准与外甥、侄辈谈论怪异之事,便命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

裴谌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1。隋大业中2,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3,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4,十数年间。无何,梁芳死,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忘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5?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毕天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云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骖龙衣霞,歌鸾飞凤,与仙翁为侣,且腰金拖紫6,图影凌烟7,厕卿大夫之间8,何如哉!子盍归乎9?无空死深山。”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时唐贞观初10,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⑪,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

【注释】

1 方外:世外。指仙境或僧道的生活环境。唐权德舆《卧病喜惠上人李炼师茅处士见访》:“方外三贤人,惠然来相亲。”

2 大业:隋炀帝杨广的年号(605—618)。

3 黄白:指术士所谓炼丹化成金银的法术。汉应劭《风俗通•正失•淮南王安神仙》:“招募方伎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财殚力屈,无能成获。”

4 胼胝(pián zhi):手掌脚底因长期劳动摩擦而生的茧子。《荀子•子道》:“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

5 蓬壶:即蓬莱,古代传说中的海中仙山。晋王嘉《拾遗记•高辛》:“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

6 腰金拖紫:喻身居高官。《宋书•沈攸之传》:“沈攸之少长庸贱,擢自阎伍,邀百战之运,乘一捷之功,镌山裂地,腰金拖紫,穷贵于国,极富于家。”金,金印。紫,紫绶。

7 凌烟:凌烟阁的省称。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绘有功臣图像的高阁。北周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天子画凌烟之阁,言念旧臣;出平乐之宫,实思贤傅。”

8 厕:杂置,参与。《史记•乐毅列传》:“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

9 盍:何不。

10 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627—649)。

⑪ 左武卫骑曹参军:武卫是古代军制名,唐时分左、右武卫,各置大将军一人。骑曹参军是其属官。

【译文】

裴谌、王敬伯、梁芳三个人相约为求仙学道的朋友。隋朝大业年间,三人一起到白鹿山修行。他们原以为可以练成点丹化成金银的法术,得到长生不老之药,乘云飞行、羽化登仙,只要不断地积累都可以学会,于是辛苦修练了十几年,手脚都生出茧子来了。不久,梁芳死去,王敬伯对裴谌说:“我之所以离开都城、忘记家庭,不听音乐,不吃肥甘厚味,不看美色,离开豪华的府第而住进茅屋,轻欢娱而重清修,难道不是为了希望能乘云驾鹤、畅游于蓬莱仙山吗?即使不能如此,也希望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现在,仙海无边,长生不老办不到,在荒山里辛辛苦苦地修练,还免不了一死。敬伯我所愿做的,是下山骑着肥壮的骏马,穿着轻暖的皮袍,听音乐伴美女,游遍长安和洛阳,玩够了之后再追求仕途,建功立业,以求得人世间的荣耀。纵使不能游赏仙山、饮酒瑶池,不能用龙驾车、以云霞为衣裳、让鸾凤歌舞,不能和仙人为伴,但是我可以身居高官,在凌烟阁留下画像,置身于朝廷大臣之列,怎么样?您为什么不回去呢?不要白白地死在深山。”裴谌说:“我是个梦醒之人,不再迷恋。”于是王敬伯一人走了,裴谌挽留不住。当时是唐贞观初年,王敬伯因为从前的官职和家世被任命为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朏把女儿嫁给了他。

数年间,迁大理廷评1,衣绯,奉使淮南2,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3,呵叱风生4,行船不敢动。时天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5,其疾如风。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我。试视之,乃谌也。遽令追之,因请维舟6,延之坐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粤自出山数年7,今廷尉评事矣。昨日推狱平允,乃天锡命服8。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9,上择详明吏覆讯之,敬伯预其选,故有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叟,自谓差胜10。兄甘劳苦,竟如曩日⑪,奇哉!奇哉!今何所须,当以奉给。”谌曰:“吾侪野人⑫,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吓也⑬。吾沉子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⑭。夫人世之所须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吾山中之友,或市药于广陵⑮,亦有息肩之地⑯。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⑰,即吾宅也。子公事少隙,当寻我于此。”遂翛然而去⑱。

【注释】

1 迁:晋升或调动。《后汉书•张衡列传》:“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大理廷评:唐代设置大理寺,掌管审判、刑狱等事务,是中央一级的审判机构。廷评,即评事,大理寺的属官。

2 奉使:奉命出使。《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奉使则张骞、苏武。”淮南:指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地区。宋张孝祥《水调歌头》:“长忆淮南岸,耕钓混樵渔。”

3 制使:皇帝派遣的使者。唐韩愈《王公神道碑铭》:“制使出巡,人填道迎,显公德。”

4 呵斥:大声斥责。风生:起风。晋潘岳《为诸妇祭庾新妇文》:“室虚风生,床尘帷举。”

5 鼓棹(zhào):划桨。《晋书•陶称传》:“鼓棹渡江二十余里。”

6 维舟:系船停泊。南朝梁何逊《与胡兴安夜别》:“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7 粤:助词,用于句首或句中。

8 天锡:上天赐予。《宋史•韩世忠传》:“世忠先得贼军号,随声应之,周览以出,喜曰:‘此天锡也。’”命服:原指周代天子赐予元士至上公九种不同命爵的衣服,后泛指官员及其配偶按等级所穿的制服。唐权德舆《奉送孔十兄宾客承恩致政归东都旧居》:“角巾华发忽自遂,命服金龟君更与。”

9 谳(yàn):议罪,判定。《汉书•景帝纪》:“诸狱疑,若虽文致于法而于人心不厌者,辄谳之。”唐颜师古注:“谳,平议也。”有司:官员。职有专司,故称为有司。三国蜀诸葛亮《出师表》:“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

10 差:略微。宋张实《流红记》:“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

⑪ 曩(nǎng)日:往日,以前。

⑫ 吾侪(chái):我辈。《左传•宣公十一年》:“吾侪小人,所谓取诸其怀而与之也。”

⑬ 腐鼠:腐烂的死鼠。典出《庄子•秋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 ,子知之乎?夫鹓 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 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⑭ 矜炫:夸耀,炫耀。唐罗隐《残花》:“繁阴莫矜炫,终是共尘埃。”

⑮ 广陵:古县名。秦置,治今江苏扬州。

⑯ 息肩:卸去负担。《左传•襄公二年》:“郑成公疾,子驷请息肩于晋。”晋杜预注:“欲辟楚役,以负担喻。”泛指栖止休息、停止。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摩揭陀国》:“于诸印度建一伽蓝,使客游乞士,息肩有所。”

⑰ 车门:大门旁专供车马出入的门。《汉书•灌夫传》:“蚡已罢朝,出止车门。”

⑱ 翛(xiāo)然:无拘无束,超脱貌。《庄子•大宗师》:“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译文】

数年间,王敬伯升为大理寺廷评,穿大红色官服,出使淮南,坐船经过高邮。他是奉皇帝之命出行,威风凛凛,一吆喝就能起一阵风,别的船都不敢行驶。这时天空下着细雨,忽有一条渔舟从官船前头驶过,舟中坐着个老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划桨前进,快如疾风。王敬伯心想我是奉命使者,威震远近,这个渔夫怎敢抢过我船头?注目一看是裴谌。王敬伯于是赶紧命令追上,请裴谌系舟停泊,邀请他到船舱中坐下,握着裴谌的手慰问道:“兄久居深山,抛弃了成名与当官的机会,修仙至今,竟无所成到这个地步。风不可系住,影不可抓住,古人嫌昼短夜长,尚且点着灯烛去游玩,更何况年轻人怎能虚度白天呢?我出山好几年了,现在已是廷尉评事了。前些日子因为审案公平允当,天子赐予制服。淮南有疑难案件,报请有司议罪,皇上找明察的官吏再审讯一次,我被选中,所以有这次出行。虽然不能说是官运亨通,比那山中老翁,自认为要强一些。兄甘心劳苦,竟和从前一样,真是奇怪,奇怪!现在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赠送给你。”裴谌说:“我辈山野之人,心如云中之鹤,用不着拿如同腐鼠一样的官职来吓唬我。我沉您浮,就像鸟飞鱼沉那样各得其所,何必矜夸炫耀。人世间所需的东西,我可以送给您,您拿什么赠送给我呢?我山中的朋友,有在广陵卖药的,在那里也有我的栖息之所。在青园桥东,有个几里地大的樱桃园,园北有个车马出入的门,就是我的住宅。您公事之余,可以到那里找我。”说完就潇洒而去了。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闲,思谌言,因出寻之。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1,景色妍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2,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3。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裴慰之曰:“尘界仕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负之而行,固甚劳困。”遂揖以入,坐于中堂,窗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云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馔4,目所未窥。既而日将暮,命其仆促席5,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女乐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坐其前。裴顾小黄头曰6:“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须俗妓以乐之。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小黄头唯唯而去。诸妓调碧玉筝,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妓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事。”敬伯答拜,细视之,乃敬伯妻赵氏也。敬怕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因令与妓合曲以送酒。敬伯坐间取一殷色朱李投之7,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妓作之曲,赵皆不能逐。裴乃令随赵所奏,时时停之,以呈其曲。其歌舞虽非云韶九奏之乐8,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9。

【注释】

1 烟翠:指杨柳。唐高蟾《长门怨》:“烟翠薄情攀不得,星芒浮艳采无因。”

2 凌云:直上云霄。多形容志向崇高或意气高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3 蝼蚁:蝼蛄和蚂蚁,泛指微小的生物。《庄子•列御寇》:“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

4 醪(láo):酒的总称。

5 促席:座席互相靠近。西晋左思《蜀都赋》:“合樽促席,引满相罚。乐饮今夕,一醉累月。”

6 黄头:童仆。唐戎昱《赠别张驸马》:“华堂金屋别赐人,细眼黄头总何在?”

7 朱李:李子的一种。

8 云韶:黄帝《云门》乐和虞舜《大韶》乐的并称。后泛指宫廷音乐。晋曹毗《江左宗庙歌•歌哀皇帝》:“愔愔云韶,尽美尽善。”九奏:指古代行礼奏乐九曲。

9 酬献:相互劝酒。宋秦观《会稽唱和诗序》:“山川览瞩之美,酬献之娱,一皆寓之于诗。”

【译文】

王敬伯到广陵十多天,一日稍有闲空,想起裴谌说的话,于是出门寻他。樱桃园果然有座供车马出入的门,试着询问,果然是裴谌的住宅。王敬伯被人引入,景物开始时还有些荒凉,愈走愈佳。走了几百步才到了宅院的大门。门内楼阁重叠,花草树木鲜艳秀丽,好像不是人间。杨柳青翠茂盛,景色妩媚妍丽,难以形容。香风轻轻飘来,令人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令王敬伯不再看重自己皇上使者的身份,觉得自己就像腐烂的老鼠一样,看自己的从官仆役也不过是蝼蛄和蚂蚁。不一会儿,渐渐听到宝剑与垂佩撞击的声音,两个婢女走出来,说道:“主人来了。”片刻,出来一个人,衣冠卓异超群,仪表容貌不凡。王敬伯向前拜见,一看正是裴谌。裴谌慰问说:“凡间仕宦之人,久食腥膻,再加上忧愁和欲念之火不断在胸中燃烧,承担着这些压力,也够令人疲劳困苦的了。”随后向敬伯拱手行礼请入屋内,坐在中堂说话。屋子的窗户和栋梁,都用珍奇的宝物装饰,屏风帐幕上都画有云彩和白鹤。一会儿,四个婢女捧着碧玉做的托盘来到,上面摆的杯盏等器物珍贵奇异,都是人间没有的东西。还有美酒佳肴,也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色接近黄昏,裴谌让童仆把大家的座位摆得靠近些,点上有九个灯头的灯,光亮照耀满座。有二十个女乐师,都是世间绝色,整齐地坐在席前。裴谌回头对童仆说:“王评事原来是我山中的朋友,由于修道之心不坚,弃我下山,相别已近十年,如今才当了个廷尉的属官。现在他俗心已成,需要俗世间的乐妓给他奏乐娱乐。但是歌妓没有值得召来的,应当召士大夫家已经嫁了人的女子。如果附近没有漂亮的女子,五千里以内的都可以挑选。”小童仆连连答应而去。歌妓开始调整碧玉筝,还没来得及把音调好,小童仆已经回来复命,带着一个乐妓从西边台阶登上,在裴谌席前拜见。裴谌指着王敬伯说:“参见评事。”王敬伯答礼,细看这个女人,原来正是自己的妻子赵氏。王敬伯惊讶得不敢说话,他妻子也是非常惊骇,不停地看着丈夫。裴谌叫赵氏坐在玉阶下面,一个婢女捧着玳瑁筝交给赵氏,这是赵氏平时最擅长的乐器,于是叫赵氏与歌妓合奏以助酒兴。王敬伯在座位旁边拿了一个黑红色的李子扔给赵氏,赵氏看着丈夫,暗暗把李子系在衣带上。歌妓们所奏的曲子,赵氏都不能跟上。于是裴谌叫众乐师配合赵氏所奏的曲子,不时停下来,以突出赵氏的演奏。所奏的乐曲虽然不是像《云门》《大韶》这样的古乐,但清亮悠扬,宾主把酒言欢,非常快乐。

天将晓,裴召前黄头曰:“送赵氏夫人。”且谓曰:“此堂乃九天画堂1,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汤火2,以智自烧,以明自贼3,将浮沉于生死海中,求岸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之。今日之会,诚难再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暂游,云山万重,往复劳苦,无辞也。”赵拜而去。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4?宜且就馆,未赴阙闲时5,访我可也。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敬伯拜谢而去。

【注释】

1 画堂:古代宫中有彩绘的殿堂。亦泛指华丽的堂舍。南朝梁简文帝《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回池泻飞栋,浓云垂画堂。”

2 汤火:滚水与烈火。比喻极端危险的事物或处境。

3 贼:残害,伤害。

4 郡将:郡守。郡守兼领武事,故称。《后汉书•皇甫规传》:“臣穷居孤危之中,坐观郡将,已数十年矣。”

5 赴阙:入朝。指陛见皇帝。《晋书•鲁芝传》:“老幼赴阙献书,乞留芝。魏明帝许焉。”

【译文】

天将要亮时,裴谌将先前那个童仆召来说:“送赵夫人。”又对赵氏说:“这屋子是九天上的画堂,凡人是来不了的。过去我与王敬伯为修道的朋友,怜惜他被俗念所迷,自投危险处境,用自己的智谋烧毁自己,以自己的睿智残害自己,将在生死海中浮沉,找不到岸,所以安排他到这里来,借此唤醒他。今天的聚会,确实很难再有了,也是夫人的宿命,才有这次远游。云山万重,来来去去很是辛苦,请不必推辞。”赵氏拜别后返回故里。裴谌对王敬伯说:“您在这里待了一夜,大概会惊动郡守吧?还是回到馆驿中去住,没有回京城前,如果有闲空时可以找我。您的尘世生活的道路漫长,还有很多烦恼缠绕着您,尽力自己保重吧。”王敬伯拜谢归去。

后五日,将还,潜诣取别,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烟草极目1,惆怅而反2。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诸赵竞怒曰:“女子诚陋拙,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先祖,下以继后嗣,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尚在,其言足征,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

【注释】

1 烟草:烟雾笼罩的草丛。亦泛指蔓草。唐黄滔《景阳井赋》:“台城破兮烟草春,旧井湛兮苔藓新。”

2 反:后多作“返”。《尚书•五子之歌》:“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

【译文】

过了五天,王敬伯准备回京城,悄悄地去与裴谌辞行,但见车门内不再有住宅,而是一片荒凉之地,满眼都是荒烟蔓草,只好满怀惆怅返回。王敬伯回到京城禀报公事后,回到自己的住宅,赵家人争相愤怒地说:“我家姑娘确实笨拙,不配嫁给你。然而既然蒙你厚礼娶了过来,就应该懂得尊敬她。她对上祭祀你的祖先,对下为你生儿育女,难道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吗?为什么你要用妖术把她弄到万里之外,让她弹筝供人娱乐?那颗李子尚在,她说的话是可信的,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王敬伯把事情的始末全说了,又说道:“当时我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定是裴谌修道成功了,用这种方法向我炫耀。”王敬伯的妻子也记得裴谌说过的话,也就不再责备他。

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将幻者鬻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为蛤,雉为蜃1,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2,鲲为鹏,万物之变化,书传之记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

【注释】

1 蜃(shèn):大蛤。《国语•晋语》:“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三国吴韦昭注:“小曰蛤,大曰蜃,皆介物、蚌类。”

2 蜣螂(qiāng láng):俗称屎壳郎。全体黑色,背有坚甲,胸部和脚有黑褐色的长毛,会飞,吃粪屎和动物的尸体,常把粪滚成球形,产卵其中。

【译文】

唉!神仙的变化真的是这样神奇吗?还是会幻术的人卖弄他的幻术使人迷惑呢?这些都不是平常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再说雀变为小蛤,野鸡变为大蛤,人变为虎,腐草变为萤火虫,蜣螂变为蝉,鲲变为鹏,万物之间的变化,书上所记载的都不能用常人的智力去理解,何况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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