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打完了电话就在养生米店睡觉,他的体温渐渐增高,到天亮,发到四十度的高热,病倒了。杨司理测了他的体温,断定他是感冒。他的确是感冒。这与其说是他的身体皮肤受了毁伤,不如说他的心灵受了毁伤更恰当些。他发狂地乱哼乱叫,在哼叫声中夹着“妈妈”和“亚娣”的名字,弄得杨司理莫名其妙。他打电话告知鳄鱼头,鳄鱼头在电话中大吼道:“即刻叫汽车去接他的母亲来!叫蟹王七即刻把那蛋家4女拉来,要她哄好虾球的病!”杨司理放下听筒抓抓脑袋,自言自语道:“一个人发烧,蛋家女可以哄得好?这是千古奇闻的医术。”至于他的母亲,谁晓得她住在哪里?怎样叫神经错乱的病人说出地点街道门牌来?杨司理只有打电话到行船馆把蟹王七叫来,说明情由,蟹王七就去带了亚娣来。他们走到养生米店门口,蟹王七对亚娣道:“你进去好好哄好我的小兄弟虾球,你要钱用鳄鱼头会给你。晓得吗?往后你别再噜苏我了,我对海龙王发过誓,再跟你我就不得好死。”亚娣应道:“呸!死不要脸!谁噜苏你?”
【4:“蛋家”──广州、香港一带水上人民的旧称呼。】
亚娣跟着杨司理进了房间,看见虾球脸红红地躺在床上。杨司理对她说道:“你哄得他即刻退烧,我赏你一百块钱!”说罢耸耸他的肩头,掩门走了出去。
对于亚娣的到来,虾球毫无感觉。亚娣用她的手、她的脸贴近他滚烫的脸,倒开水灌给他吃,唤他的名字,张开他的眼皮,向他的鼻孔呵气,捏他的耳朵,抚摸他的心窝,最后,甚至于自己哭了起来……这样那样地用尽了办法,还是不能把虾球弄清醒。虾球又发起狂来,坐起来叫道:“风调雨顺!妈妈!火腿……亚娣!你的朱义盛耳环!哈哈哈!……丁大哥!游击队开枪呀!……”亚娣把他按下去,用脸庞嘴唇去贴着他的嘴唇,制止他的狂叫。
鳄鱼头又打来电话,问杨司理可曾请医生,杨答他没有交代,鳄鱼头就骂道:“你真累死人!这点常识都没有?还用得着交代?快请医生!”杨司理一肚子气,他叫来了一个西医,就把亚娣赶出去。
亚娣含着眼泪,走到城隍庙里去烧香,乞求城隍爷保佑虾球脱灾脱难,鬼魂离身。并且向城隍爷许愿:饶恕她对虾球的无礼。虾球这样真心待她,她往后也真心待虾球。
医生替虾球注射过后,他宁静地睡了一觉。下午,鳄鱼头打发亚喜坐出租汽车来接了他回去。亚娣再来看他,扑个空。她走到鳄鱼头公馆打门求见,亚笑出来开门,上下打量她一番,进去又把亚喜引出来一同欣赏这个蛋家女,最后就“呼”一声地把门关上了。
亚娣给亚笑、亚喜享了闭门羹,她在门口咒骂她们,也咒骂鳄鱼头。亚笑道:“这女人好凶啊!”亚喜有点不忍心,她跑进去问虾球道:“喂,你的爱人亚娣来看你的病,你让不让她进来?你要她来服侍你,我就去开门。”虾球清醒了许多,听说亚娣来,他又回忆起了白宫旅店的事,他叮属亚喜道:“不要开门!”亚喜跑出去,亚笑道:“她走了。她一路骂我们是不要脸的女人呢。”两人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亚喜特别细心看顾虾球,洪少奶也体念他玻璃裤带一役的功劳,亲自来问他好些没有。并要接他的母亲来看他,虾球固执不肯,她也不再勉强。少奶看手表已是三点十五分,就外出应茶舞之约去了。
大酒店天台的舞池狭而且长,订座的人多,座位又摆得挤,舞池愈显得狭小,人多挤得难以回旋。马专员老早用电话向胖子总管定了一桌靠壁第三个穹窿下面的座位,准时就先去等候了。三时十五分,魏经理方小姐到;三时四十分,洪少奶到;鳄鱼头因为要去布置玻璃裤带的事,四时正才到场。他们已跳了几组乐曲的舞了。马专员这回跳得最吃力,因为每一组音乐含有几支不同舞步的乐曲,每曲终了,大家站在原地拍掌,没人归回座位,等候另一种舞步的乐曲开奏,又接着起舞。
马专员跟方小姐跳,自己领导无方,而又步法不熟,弄得满头大汗。他一眼看见鳄鱼头到来,才得救似的把方小姐引回座位,道歉一番。介绍寒暄一番之后,鳄鱼头就跟方小姐翩翩起舞。鳄鱼头不愧是一个高明捞家,三几句话就探出了方小姐跟魏经理的关系和魏经理这次运到的货物数量。鳄鱼头的舞术,显然比马专员熟练得多,他们跳了两圈,就看见魏经理跟少奶的一对了。少奶对魏经理道:“你看见吗?洪先生跟方小姐跳在一起,马专员有机会揩汗了。”魏经理道:“跟他这种胖胖矮矮的人跳舞,大家都很吃力,是不是?”少奶笑笑不响。过了一会,少奶道:“我听说洪先生的朋友有一批玻璃裤带运到,托他放盘,四十八元一打,你要不要?要吧?今天我这个蹩脚经纪的运气不知道好不好?”魏经理一提起生意,可不胡涂,他问道:“有多少?”少奶道:“最少五千打。”魏经理道:“喔!这么多,怎么销得出去?”少奶道:“我听洪先生说:发到马路去叫卖,四个街边零售小贩才共分得一打。洪先生的朋友说整批卖不出,就发给街边小贩零卖,烂贱一点也不怕。”谈到这里,一组音乐终结了,大家拍了掌就归回原位,少奶介绍魏、洪两人认识,彼此客套一番。
音乐再奏,鳄鱼头起来请少奶跳舞,两人交换了情报。鳄鱼头问:“他怎么说?”少奶道:“他说:喔!怎么销得出这样多!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鳄鱼头道:“他的第一批货只有五分之一在我们的手上,他还有第二批货,我们难不倒他。”少奶道:“那么怎么办?”鳄鱼头看了看手表:四时二十五分。他在少奶耳边道:“我去打电话,你回去跟魏经理再跳。四点五十五分钟你出天台外边来看看,满街都有人叫卖我们的玻璃裤带了。”他带回少奶,交给独坐盘算四十八元一打裤带价格的魏经理,说到洗手间去一转就回来。少奶就自动提议跳舞,他们舞出去,看见马专员方小姐的一对已经上了轨道了。
四时五十五分,洪少奶出去洗手,五时正,她走出天台去吸一口清新空气。她俯身向毕打街的马路一望,果然看见有好些小贩叫卖:“新到原子玻璃裤带!五元一条!又平又靓!”回来在桌底下碰了鳄鱼头一下,用眼睛说道:“你好厉害!果然不错!”鳄鱼头看懂了这意思。五时三十分,天下贸易公司的一个职员匆匆跑来找魏经理,劈头一句就说:“少了七千打!”魏经理脸色发白,匆匆告辞回去了。方小姐留下来,一直陪他们跳到终场。
经过这玻璃裤带一役以后,鳄鱼头在他的“经济战”上连战皆捷。虾球病好后,已断了想念亚娣的念头,成为鳄鱼头的一个“人细鬼大”的助手。他没有时间回过一次家。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参加了几次重要的“战役”:
押运第一批汽油五十桶到万顷沙;
接驳运出九龙飞机场水泥五大车,最后一车“搁浅”,他仅以身免;
偷出鱼炮信管三千个;
骑二十五车面粉到深圳交货;
在新界乡下分批廉价收购救济包五百六十个;
计算起他的功劳虽然大,可是他自己并没发财。给他的全部酬劳不过是一条玻璃裤带,百来块钱钞票而已。这些钱,谈不到甚么“斩断穷根”,成家立业。
他知道鳄鱼头、马专员、杨司理等人正在进行一件极端秘密的大事。他仅知道一点点消息:杨司理接了好几千袋米的订货,指明日期送货。大顾客是广九和澳门的一些米行。这件大事开始布置时,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亚笑,亚喜跟虾球三人就瞎猜一阵,有的说这件事情太危险,难保不封屋拉人,给冬瓜大的胆也不敢去做;有的说这是明买明卖怕甚么?有的说就算是明抢或暗夺吧,山高皇帝远,底下人分得匀也就好办了。在工人窃窃私议的紧张空气中,双双出入的是鳄鱼头跟马专员,洪少奶反而给冷在一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