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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月以前的事。

四川有一个县立中学,正值新学期开始。孙丘立也从乡下怀着四十元的宿膳费走进城来。可是一进了城后,他并不进学校去缴费入校,却打听确实了河下汽船的拔锚时刻,便马上把行李搬上船去了。

这时县城的学生,还受着五四运动的余潮,大家都憧憬着向外求学;有钱的到了外国,但大多数还是趋向北京,上海,南京一带。学生的这种渤渤向外的空气,虽然孙丘立也感染了一些,但是一个小农的儿子的他,这回却是另外有一个直接的动机。当他在这次的春假回家时,父亲便对他说:

“丘立,像我们这样人家,本来是读不起书的;都是因为你的叔叔相劝,才设法拿你去读;你已经中学都读了一年,还生不出效用来,就还是不再读的好吧。”

生来只会揉泥巴的丘立的父亲,也深知道种田的辛苦;所以他平常总想使儿子这一辈要吃个饱,穿个暖。可是他见着手上所打的一百两会银已完,而儿子还没有人来请,便使他有些作急了。孙丘立知道父亲是不懂得作事要毕业文凭的,他很想详细地为父亲解释一下,但父亲的唠叨又开始了:

“我想是空的;起初我以为不拿你读几个字,你的叔叔将来做了大事,就想用你你也够不上;现在他游了洋学转来,却远远地住在南京,也不会写信来说要你去做事。我看那一类人穿那一类衣,你还是回来一同揉泥巴的好吧。”

“叔父就不管我,只要毕了业我自己也可找事做的。”

孙丘立终于这样的争持了一句,可是父亲只是摆头:

“唵!家里哪有几多钱来供你用呢;会银早已用完,现在还要一会一会地上出去;粮饷又大:连民国二十几年的粮都豫征了去,还有什么团防税,临时捐。你想几颗谷子够哪一桩!”

丘立说一句,父亲便是一长篇。而一说到家中的穷困时,丘立便无法对付了。可是几年来的学校生活,不特使他已不甘永远屈伏在这破产的农村,而且外来的新空气的熏陶,又早已暗暗地在心田上种了叛逆的根苗。于是从前在报纸杂志上所读的“青年逃婚”,“青年反叛家庭”等等的记载,现在便成了他的应用的好资料,而“挺而走险”的计划,便也在这时决定了。这计划是:执拗地要求再读一学期的书;能把一学期的宿膳费从父亲处诈取得来,偷跑的路费便有着落了;偷跑的目的地是南京,因为他知道那远房的叔父是在一个大学内当教授,他想这样的新人物一定是乐于提拔他的。

路过县城的汽船,仅在河中停两个钟头。孙丘立上船时,统舱的铺位已经被人占满了。所以他不得不到账房去打一张房舱票。他把床位占好后,即暂时到甲板上去沉默地凭着栏杆往河中凝望。他想着这次的行动既增加了家中的无限的耽忧,眼前摆着一条初登的道路,又不知究有什么荆棘与否。这两个暗影簇在他的心头,使他感觉了一些漠然的不安。但一回想蛰居乡村的无出路,便又仍然克服了这种不安的心情而决意勇迈地前进。

孙丘立回到舱位时,房内已经又来了一个面青骨瘦的客人;一个着军服的小兵,正在垂头低耳的整理床铺和安置行李。这一见便知是一个军事机关的办事人和一个勤务兵。这位客人见着孙丘立时,即将他横身打量了一眼,但初次出门的他,只好谨慎不作声的到自己的铺上去躺下了。

不久勤务兵即下船去了。剩下的客人虽在收检自己的零碎物件,但孙丘立仍觉得他在不断地打量自己,而且终于先开口与自己谈问起来了:

“你是到哪里?”

“汉口。”

“贵干嘞?”

“打算出去住学校。”

“汉口是很熟的吗?”

“不熟,初次去。”

客人这样简单地问谈了几句,即从皮包内取出手掌大的名片来递与孙丘立。孙丘立接过来一看,上面是“四川靖国联军第×师师部驻汉采办委员朱武盛”的官衔。

“那末,朱先生也是到汉口的吗?”

“自然是的;因为公事的关系,差不多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住在汉口。”

一问一答,结果说到了他们一同到汉口,朱武盛并约丘立在汉口不必另外找栈房,即暂时住在他那里,然后找船到南京;人生路不熟的丘立,自然乐于承认了。

一时朱武盛从他的一个大网篮内的杂物中,取出了两个包裹,一面又把皮箱提到身边,豫备从腰包内取钥匙来开。但他在包内摸索一阵,仿佛竟寻不着;待踌躇了一刻后,他即把两个包裹拿来向着孙丘立说:

“我的钥匙仿佛是勤务兵忘了交与我一样,这两件东西与我代为收检一下,好么?”

孙丘立的一口竹扁箱中,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旧书而外,什么也不曾装着,所以他马上即把两个包裹塞到箱内去了。一心只想得一个熟路人的提携的丘立,自然看不出这是两大包烟土,至对于朱武盛想利用他是学生来偷过检查的诡计,他更是无从知道了。

船快到了开头的时候,复有一位穿西装的中年人带着行李进来;他很昂扬地先把朱武盛的脸谱打量了一下,然后把视线移到孙丘立的身上,终于把房内的最后一个铺位占领了。他们问谈了过后,知道这人是一家洋行内的买办,也是因公务要到汉口去的。这样,一间舱内装着一个军阀的爪牙,一个买办阶级,一个从破产的农村逃出来的学生出发了。

可是船刚走不远,这一舱内的三个人的谈话,显然有些不投机:买办听不来朱武盛的“师长上师长下”的口吻,而且最讨厌那一口一口的浓痰和那套秽黑的牙板。朱武盛也有些看不惯买办的“假洋人”的神气,胸脯总是直挺挺的,而且爱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孙丘立则很少参加谈话。这时他算是一个傍观者。

“浮图关那一仗,全靠我们师长花钱买敢死队,不然全城的百姓又要遭殃不浅啦!”

谈了谈的,朱武盛又说到师长,而且显然有些夸耀。可是买办却不肯甘拜下风,他冷笑一声,也说出了他的权势来:

“打进来也不与我们相干,我们到处都有foreigners保护的。”

不久朱武盛忽然联续不断地打了几个呵欠,眼泪鼻涕一齐交流起来;他急忙取出烟盘来打开,使劲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下,便像狗一样弯到狭小的舱铺上去了。

“嘿,我进来时就猜你一定抽大烟;吃烟人总是那样脸青面黑的。”

朱武盛又有些不高兴这样的说法,可是买办又面对着丘立把话继续下去了:

“吃烟人顶不好:办事一点趋赶性也没有,总是你忙他不忙。”

丘立笑了笑,不置可否。但朱武盛却不能再忍了;他一手拿着铁针子,一手擒住“打石”,说:

“那呀!就是大总统也禁止不了我的抽烟!”

接着便是铁针尖上的黑膏在打石上滚个不休,一个烟泡子很快就成功了。以后他抱着烟枪吸了一个气醒,才闭着眼睛慢慢地吐了一网白雾出来,弥漫了满屋。朱武盛这样接续吞吐了几枪过后,仿佛鸦片的毒剂才浸透了他的全身,以后便闭起眼睛,像死尸似的躺着不动了。这种佯死的状态,一直遇着茶房的扣门声音响来,才被打破了。进来的茶房,脸上浮着谄笑,说:

“朱大人在安神哪!”

“啊啊;都收检好了么?”

“是的。都检到底舱去放好了。”

“你想这一回怎样呢?”

“不要紧!宜昌查关的是打好了招呼的,汉口是晚上两点钟到,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检查。”

茶房报告完后即退出去了。这样暗号似的会话,孙丘立不明白是什么,但买办却一听就领会了:这是在贩运朱武盛刚才的吞吐的东西,而且朱武盛的“驻汉采办委员”的职务,他也明白了大半。

“这回的货很多吗?”

茶房出去后,买办的脸上泛着微笑,很内行地这样问,但他的口气,不知怎的已经与从前是两样了。而朱武盛据江湖上的经验,亦知道这是与事无碍,所以也便直言不讳地说:

“这一批不算多,不过都是公家的货。”

“大概师长方面还要添购枪支的吗?”这回买办也说“师长”了。

“自然;这一次手枪几乎损失了一大半,所以许多都要补充的。”

“这回打算向哪一方接洽呢?”

“从来都是买的东洋货;不过,他妈的,东洋手枪太不经打,依师长的意思,这次想买些德国制的。”

“手枪的市价是如何呀?”

“东洋手枪大概是七十块钱一支,不过德国货听说要在一百五十块左右。”

“啊;那何不如买美国货;价钱还不及德国货贵呀!”

“大概每支要多少呢?”

朱武盛知道了这买办也是内行;一面又想起师长的吩咐,是要他出来探询那一种枪顶合算,所以他急翻身起来与买办面对面地坐着,更热心地这样谈问起来了。

“一百块钱上下就可以啦。如果怎样的话,我还可以介绍的。”

这时买办兜罗生意的真面目亦完全显露出来了。

“啊,那好极了。你认识的是哪一家?”

“就是敝行!敝行也是作大批买卖的;有时真不知是在作洋油生意呢,还是在作军火生意!”

“啊,那更好了。但是介绍一次,可以得几多回扣呢?”

“那要看生意的大小回话。先生这次大概有多大的数目呢?”

朱武盛迟疑了一会,终于暧昧地回答:

“那要看师长这次的货的卖价如何。不过千把支是不成问题的。但是红利的分配是怎样呢?”

“那当然是要照规矩的。不过详细的情形,要到汉口见过大买办后才能决定,因为要他才能直接与外国人接头。”

朱武盛与买办的这笔生意,结果是到了汉口再谈。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加速度地成为情投意合了:朱武盛打开烟盘子时,买办已不说吃烟人是如何如何的唾弃话,朱武盛自然也不向着买办夸口自己的权势了。总之这一舱内的军阀与买办成了一伙,而孙丘立则成了另外一个存在。

这船果然无事地过了宜昌,又于一个深夜的两点钟时到了汉口;朱武盛与买办分手,便和孙丘立一同上岸了。

江边完全被浓雾笼罩,浓雾中的寒气,使衣薄的丘立冷得发抖。马路傍边的租界的房子,在这浓霭中威严地耸立着,屋脚的柏油路上,则停着一串串的黄包车;车夫们都用黄褐色的防雨油布把头裹起来放在车棚内,让两条赤铜色的腿子浸露在拖柄的中间;孙丘立随着朱武盛等走过时,若不是听着“要车子么?”的从假睡中叫出来的慌张的声音,他几乎疑惑这是摆露着的一串串的死尸了。江边的瓦斯灯冷寂地射着街路树的尖梢,树脚下面微现着青色的茸草与游眺的椅座。沿岸所遇的行人,都是把头缩到褛褴的衣襟内,挂起绳索,肩着杠担,到刚来船上去卸货的苦力。他们一个个都弯腰驼背,现出营养不良的畸态和沉默受难的凄怆来。

——外国人住居的房子确是精致而华伟,但是房子下面的无家可归的车夫却太像露尸了!

——外国人布置的风景确是清洁而美丽,但是夜半时,在这风景中走着的苦力却太丑恶了!

可是这时孙丘立也并不曾对此起了若何的感想,便被朱大人引到这凤台旅馆来了。一进门口,便有人应声说道:“啊,朱大人转来了!”但朱大人并不作声,便又把丘立引上了二楼;从过道上的半卷着的帷帘望去,许多房内,还有些睡眼蒙眬的客人,正坐在零乱的雀牌桌边,伴着妓女打呵欠。

朱大人走进了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的抽屉内取了一张红条出来,在上面印着的“大人”两个字上添了一个“朱”字,在“叫”字下面又写了“四成里三二号桂红”的几个字后即递与茶房去了。

可是大约是受了江边的寒气的侵袭罢,孙丘立进了旅馆后,即觉得身上不住地打寒噤;继而便是头疼,继而全身也发烧起来了。起初他还努力地挣扎着。但后来终久使他不得不躺倒在床上了。他一面用被窝紧紧地蒙着头部喘息,但朱大人从对面床上吐来的一口口的鸦片,仍时时攻进他的被窝内来。孙丘立在这样的昏晕中过了一会,忽然听得有一阵女子的淫荡的喧笑声传来,继续即有三四个人开门进来了。从声音中听来,可以辨得出是两个女子伴着一个男子。

“我怕你不回来了呢!嘻嘻。”一个女子——大概也就是桂红——的声音。

“哪的话,不过这回的公务多一点。”这是朱大人的话。

“呀!恩爱嘞,一来就坐上腿去哪。”这是另一个女子说的。

“烂嘴呢!”

“哈哈哈哈……”一同的淫笑。

“看呀,我说不来你要来,你看她的嘴那样厉害嘞。”另一个女子向着同来的男子这样说。

“因为我们许久不见朱老爷了——”男子的回答。

“你都许久不见,你想别人心里念得很不哪?你看她不是在埋怨我们么?”

“来就来,谁叫你多嘴呢;哟,王老爷,自家的人都招呼不住了嘞!”这大约又是桂红的话。

“哈哈哈哈……”又是一同的淫笑。

这样男女混同的谑谈喧笑,对于头疼发烧的孙丘立,确是一件残酷的事;他的胸间益加烦燥,两股恶气逆涌上来,使他本能地把头探出被盖外来。从帐子的合罅看去,他见着朱大人仍然横在床上打烟,腿边坐着一个比较身体肥满的女子,朱大人的对面则另坐一个男子,身上穿着背心,头上戴一顶瓜皮帽,傍边也偎靠着一个女人。那种狎邪淫荡的丑状,使孙丘立亦可以决定是妓女来。

“老王,近来你那方面还好么?”朱大人吐了一口烟过后,即转过话题,向所谓王老爷的男子说。

“近来部下对于师长的风声很不好,说不定是受了运动罢,恐不久又要打的。”

“想来不关紧要罢;近来你那方有货到么?”

“信是来了,但货还不曾来。”

“啊,老王,”这回朱大人暂时放下烟枪,仿佛想起了一件重要事要说似的,“我这次在船上竟碰着了一个好买卖……”

“烟价卖得很好么?”王老爷听不出下文来,便这样催问了一句。

“不是……”朱大人又把烟枪拿到手上去了。“他妈的,东洋手枪不经打,德国货又贵……”

“……”

“这次在船上竟遇着有人能够介绍买美国货,这人不久就要到旅馆来,老王,我还可以介绍给你。”

可是听完了朱大人的这样间断的话,王老爷似乎并不怎样起劲,过一时他才略带唏嘘的口气说:

“老朱,不过我近来倒要想改行了!倒不是开玩笑,我想等这批烟到了过后,我想到上海去走一走。我看这次部下反对师长的消息如果确实,想来是难得打胜的。所以——莫闹得将来一个钱都不曾抓到手就倒台了。”

“唵,老王,你我知心人;我看现在还尽可以不必。打仗只要有军饷,一面既可以买收敌人的兵变,不然至少也可以买得一些敢死队。这次我们不是在重庆危险一次么!望着敌人要打过浮图关了,师长才急忙用二十块钱一条命去冲锋;你看!出城去就中一枪,手上还拿着白翻翻的洋钱的人不知有多少呀!”说到这里,朱大人也叹息起来,不过这叹息显然不是怜悯这些死者,而乃是羡慕这里有一个奇迹,所以他下结论似的,说:“那回,望着是败仗也打胜了;所以只要把地盘保守住了,便可多征收两年粮,多增加一点税,你还愁将来捞不起本钱来么!”

“那自然是;不过卖鸦片来买外国军火,现在各处的军队都知道这个办法了——”

但这样的知心话,是不能多使两个妓女增加兴趣的,所以王老爷的话还未完,他所要好的一个娼妓便先撒起娇来了:

“我们走呀!人家几个月不见面了,何必多讨人厌嘞。”

“好啦;老朱我们还有四圈牌不曾打完,今晚上请来决个胜负罢,现在不久为难你们了。”

“哈哈哈哈……”

他们果然一同出去了。房内暂时的沉寂,使孙丘立松了一口气。但那些“卖烟土……坐上腿去……买外国军火……多征收两年粮……保守地盘……抓本钱……”等等的声音,还在他的耳鼓内不曾消失尽净时,朱大人与他的妓女即送了客转来了。这次两人的谈话突然缩小,一种带粘性的语调,使人感出异样的肉麻。

“桂红,你变了心没有?”

“说话莫昧良心嘞,我哪天不等着你。”

“那末你是那家的人?”

“我是朱家人。”

从衣服的捺响声听来,很明白地知道朱大人是搂抱着桂红的。一时他们的话声更缩小为喃语,终于只听得床褥的轧擦声了。这时孙丘立仿佛全身都不能辗转一下,除了感觉胸前的激跳而外,一切神经末梢都完全麻痹无知。

无疑的,这样丑恶的刺激,把孙丘立的病增加了。他悔恨不应当与朱大人一路,但这时他已经感觉无法了。

后来他的病果然愈厉害了。朱大人见着医生来诊察是瘟寒带痢,他遂不客气地要丘立另移一间房住,丘立亦乐得免于嗅他的大烟气和听他的白昼宣淫,结果遂搬到楼下的这间久无人住的房间来了。但还不曾住上两个礼拜,孙丘立的路费早已变成医药费和栈房费,到账房第一次来逼迫他的欠账时,他又只得忍着愤怒去找朱大人暂时替他担保了……

孙丘立鼓起眼睛望着屋顶,把朱大人和他的关系回忆到这里,他感觉了愤怒。而一股几近乎“无赖子”所常有感情,亦簇涌上心来,使他本能地举起脚来用劲地把床板打了一下,同时自言自语地说:

“叱!不再担保了也罢;老子们滚到哪里算哪里,看你这曹吸血鬼把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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