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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考

孔子改制考 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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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攻儒考(冒顿之寇汉,耶律之入宋,皆于大朝一统犯之。若夫称戈并起,荥阳、成皋之战,邯郸之走,鄱阳之攻,高、光、明祖所固然。当战国时,孔道未一,诸子并起,不揣德量力,咸欲篡统。其墨、老二家,骎骎乎项羽、王郎、陈友谅,故相攻尤力哉!《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阴疑于阳必战”。诸子自张其教,阴疑于阳者也。然圣道至中,人所归往,偏蔽之道,入焉而败。今藉诸子之相攻,明仲尼之不可毁也。然而儒为孔子所创,非先王所传,益明矣。)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

(孔子以博学知礼闻,时人已久忌之,寻隙摘瑕,时时攻难。或之语带讥嘲如此。)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论语子张》)

(叔孙武叔公然毁孔子于子贡之前,尤其悍然相诋者。毁辞虽不知其如何,然可见当时贵人之难相容矣。)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论语宪问》)

(孔子周流,席不暇暖。微生亩讥其为佞,而孔子答以疾固,亦可见时人讽刺,虽圣人亦不免针锋相对者。)

子击磬于卫。有荷篑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论语宪问》)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并同上)

公伯寮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论语宪问》)

景公上路寝,闻哭声,曰:“吾若闻哭声,何为者也?”梁邱据对曰:“鲁孔丘之徒鞠语者也,明于礼乐,审于服丧。其母死,葬埋甚厚,服丧三年,哭泣甚疾。”公曰:“岂不可哉?”而色悦之。晏子曰:“古者圣人,非不知能繁登降之礼、制规矩之节、行表缀之数以教民,以为烦人留日,故制礼不羡于便事;非不知能扬干戚钟鼓竽瑟以劝众也,以为费财留工,故制乐不羡于和民;非不知能累世殚国以奉死、哭泣处哀以持久也,而不为者,知其无补死者而深害生者,故不以导民。今品人饰礼烦事,羡乐淫民,崇死以害生。三者,圣王之所禁也,贤人不用。德毁俗流,故三邪得行于世,是非贤不肖杂,上妄说邪,故好恶不足以导众。此三者路世之政,单事之教也。公曷为不察,声受而色悦之?”(《晏子春秋外篇》)

(墨子引之,不知为《晏子》原文与否?然晏子豚肩不掩豆,浣衣以朝,与孔子盛礼乐,宗旨自不同。尼溪之沮,必是实事。晏攻儒,亦攻儒之礼乐、厚葬、久丧、立命。数者当是改制大义,故人皆得知而攻之。)

始吾望儒而贵之,今吾望儒而疑之。(《晏子春秋外篇》)

(淮南子谓晏子为孔子后学,故望儒而贵之。其后叛教自立,则疑之也。)

晏子对曰:是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孔子行一节者也。(《晏子春秋外篇》)

(孔门后学,皆谓孔子贤于尧、舜,且推为生民未有。盖素王改制,以范围古今,百王受治也。观晏子之言,可知当时讥弹,无不与圣门针锋相对者。)

仲尼之齐见景公。景公说之,欲封之以尔稽,以告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彼浩裾自顺,不可以教下;好乐缓于民,不可使亲治;立命而建事,不可守职;厚葬破民贫国,久丧道哀费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其外,故异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众而驯百姓。自大贤之灭、周室之卑也,威仪加多,而民行滋薄,声乐繁充,而世德滋衰。今孔丘盛声乐以侈世,饰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以仪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殚其教,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导民。今欲封之以移齐国之俗,非所以导众存民也。”公曰:“善。”于是厚其礼而留其封,敬见不问其道。仲尼乃行。(《晏子春秋外篇》)

晏子对曰:“君其勿忧。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君不如阴重孔子,设以相齐。孔子强谏而不听,必骄鲁而有齐,君勿纳也。夫绝于鲁,无主于齐,孔子困矣。”居期年,孔子去鲁之齐,景公不纳,故困于陈、蔡之间。(同上)

景公说,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易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史记孔子世家》)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者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同上)

孔子见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弟子曰:“夫子何为见此人乎?”曰:“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门人不说,曰:“何为见孔子乎?”曰:“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说苑修文》)

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论衡讲瑞》)(少正卯在孔子时为一国大师,能与孔子争教,其才可想。)──右春秋时诸子攻儒。

孔某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溪,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劝众。儒学不可使讥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墨子非儒》)

且夫繁饰礼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酒,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是若人气,鼸鼠藏,而羝羊视,贲彘起。君子笑之。怒曰:“散人!焉知良儒?”夫夏乞麦禾,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毕治数丧,足以至矣。因人之家翠,以为,恃人之野以为尊。富人有丧,乃大说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同上)(婚冠丧祭,相礼必以儒者,如佛之斋醮故事。盖礼为孔礼,舍孔门外无知之者也。亦可见诸儒行道之苦心矣。后世冠婚丧事,一以巫祝主之,而儒者又不知礼节,无怪孔教之日衰也。)

其徒属弟子皆效孔丘。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阳虎乱乎齐,佛以中牟叛,黍雕刑残,莫大焉。夫为弟子后生,其师必修其言,法其行,力不足,知弗及,而后已。今孔丘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墨子非儒》)

(诸贤急于行道,如负礼器《诗》、《书》见陈涉之类耳。墨子有意攻之,故深文其言。)

孔子见。景公曰:“先生素不见晏子乎?”对曰:“晏子事三君而得顺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见也。”公告晏子。晏子曰:“三君皆欲其国安,是以婴得顺也。闻君子独立不惭于影,今孔子伐树削迹,不自以为辱,身穷陈、蔡,不自以为约。始吾望儒贵之,今则疑之。”景公祭路寝,闻哭声,问梁邱据。对曰:“鲁孔子之徒也,其母死,服丧三年,哭泣甚哀。”公曰:“岂不可哉?”晏子曰:“古者圣人非不能也,而不为者,知其无补于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墨子》佚文)

(墨子攻儒以久丧厚葬为第一义,故托晏子以攻之。)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淮南子泛论训》)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孟子梁惠》)

(孟子将行道,而有臧仓之沮,尹士之讥。程子则有孔文仲之劾。朱子则有林栗、胡宏、沈继祖之劾,至谓吃菜事魔,挟二尼为妾,拽孔子之木象,其子盗牛。从古已然。况以孔子之圣,犹伐树于宋,削迹于陈,微服避祸,饿至七日,奚有于区区之讥乎?)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孟子滕文》)

(儒者创教,非先王之旧法,故滕父兄百官考于旧志,不肯相从。)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滕文》)

(道者,并耕之道。仓廪府库,儒者之道。滕文公首尊儒术,许行欲以其道易天下,故先攻儒。)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孟子万章》)(当时诸子并行,而儒道至显,故时人妒而诬之。)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告子》)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同上)

(淳于髡与惠施同派,殆名家者流也。名家为墨氏之后学,故亦攻儒。)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庄子德充符》)(孔子之道尚名,老学不尚名,故庄子假托而攻之。)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庄子天运》)(此亦庄子述老子之言以攻孔子。)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庄子大宗师》)

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也。(《庄子骈拇》)

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同上)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庄子胠箧》)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庄子在宥》)

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庄子天地》)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庄子天道》)

(庄子虽攻儒而甚得儒之实,故录之。)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庄子天运》)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々,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庄子山木》)

(老子之学,藏身甚固,运用甚巧,后世多用之。其与儒有阴阳之分。饰知惊愚,修身明污,揭日月而行,所谓阳也,然多蒙祸患。但儒者直道而行,不肯为老学之曲则全耳。)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砂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庄子外物》)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若何?”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同上)

(庄子述老子之学以攻孔子,内外篇中开口辄言之,可知当时声满天下矣。名为孔子所特立。其攻之,曰“以俶诡幻怪之名闻”,又曰“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又曰“饰知惊愚修身以明污”,又曰“相引以名”。盖皆取名为实宾、为身赘之意也。《诗》、《书》、《礼》、《乐》为孔子所定。其攻之,曰“性情不离,安用礼乐”,又曰“澶漫为乐,摘僻为礼”,又曰“圣人死,大盗止,斗斛权衡符玺所以重盗跖而不可禁,”皆“圣人之过”也,又曰说礼“是相于忮”,说乐“是相于淫”,又曰“儒以《诗》礼发冢”。盖皆祖尚老子清净无为之旨,以相攻诋也。仁以爱人,义以正我,古今之公理,推之东西南北而皆准者也。其攻之,曰黥人以仁义,劓人以是非,“蹩躠为仁,踶跂为义”,以圣人为利器而大盗乃攘臂其中,以博学为拟圣而天下不可为俗,无亲者至爱,而狼虎为仁,自勉者役德,而天下易性。其颠倒乎是非,谬悖其议论,只顾一时之安,不恤天下之乱,老氏之祸惨哉!彼固知孔子之改制立教而故为剌谬者也。迨至《天下篇》则尊之为神明圣王,且以裂天下者咎诸子之道术,然则庄子亦知言者哉)!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宾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宾美,而不知宾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庄子天运》)

(古今水陆、周鲁舟车之说,盖讥孔子之托古以改制,《春秋》新周王鲁之事。故曰“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庄子田子方》)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挐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庄子渔父》)

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汝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庄子列御寇》)

(《庄子渔父》、《列御寇》非真文,前人辨之已详。以其流传甚久,亦庄子之后学也,故存之。)

语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此家言邪学之所以恶儒者也。(《荀子大略》)(按家言邪学,指战国诸子之攻儒者也。)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性情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列子仲尼》)

(此是华严第八地境界。)

(周、秦诸子多创异说,其以为孔子、颜子之言,本不足据。惟引用乐天知命两语,出于《系辞》。盖列子远在孔子后,亦读孔子书,后从老氏以叛教者也。其曰修《诗》、《书》,正《礼》、《乐》,可知六经皆孔子手作,而分见于诸经之义理制度为孔子者无疑矣。)

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葵,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列子杨朱》)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者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同上)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列子说符》)

(《韩非子显学篇》: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后师各分门户,所造不同,故多歧也。且孔子条理纷繁,无所不有,庄生以为明本数,系末度,其义理之多可想矣。多而攻之为歧,盖有以也。然方其体者无转圜之用,得一面者无肆应之功,道乌可以执一哉?何歧之有也?)

故曰: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商君书农战》)

《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同上)

(攻儒者亦多端,然无有商、韩之无道者。《诗》、《书》礼乐固勿论,仁廉善修亦恶之,此真异闻。战国时,精论谬论无所不有如此。)

虽有《诗》、《书》,乡一束,家一员,独无益于治也,非所以反之术也。(《商君书农战》)

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悌、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商君书去强》)

国用《诗》、《书》、礼、乐、孝、悌、善、修治者,敌至必削国,不至必贫。(同上)

(攻及孝悌,尤为悖谬。岂秦固贵不孝不悌乎?相攻至此,固不可以理论矣。)

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相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商君书画策》)

辩慧,乱之赞也。礼乐,淫佚之征也。慈仁,过之母也。任誉,奸之鼠也。(《商君书说民》)

故事《诗》、《书》谈说之士,则民游而轻其君。(《商君书算地》)

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悌,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国有十二者,上无使农战,必贫至削。十二者成群,此谓君之治,不胜其臣,官之治,不胜其民,此谓六虱胜其政也。十二者成朴必削。(《商君书靳令》)

(《诗》、《书》礼乐仁义皆弃绝,亦不复责。诚信、贞廉亦以为虱,则是以欺贪为能治乎?横议之无理至此,孟子所谓于禽兽奚难也。然敢发此论,其心思亦不可解矣。)

《禹贡》亦着山川高下原隰,而不知大道之遥。(《盐铁论论邹》)(此邹衍攻儒而及《禹贡》,谓《禹贡》为孔子之笔也。)

邹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万方,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盐铁论论邹》)

(邹子之学,有君臣上下六亲,亦与儒同。而史迁多微辞,以其疾儒也。其道自小推至大,又谓治各有宜,陈义必甚多,惜于今不传。)

田子读《书》,曰“尧时太平”。宋子曰:“圣人之治,以致此乎?”彭蒙在侧,越次答曰:“圣法之治以至此,非圣人之治也。”宋子曰:“圣人与圣法何以异?”彭蒙曰:“子之乱名甚矣。”(《尹文子大道下》)

老子曰: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宝。是道治者,谓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谓之不善人。(《尹文子大道上》)──右战国时诸子攻儒。

客有见田骈者,被服中法,进退中度,趋翔闲雅,辞令逊敏。田骈听之毕而辞之。客出,田骈送之以目。弟子谓田骈曰:“客,士欤?”田骈曰:“殆乎非士也。今者客所弇敛,士所术施也;士所弇敛,客所术施也。客殆乎非士也。故火烛一隅,则室偏无光。骨节蚤成,空窍哭历,身必不长。众无谋方,乞谨视见,多故不良,志必不公,不能立功。好得恶予,国虽大,不为王,祸灾日至。故君子之容,纯乎其若钟山之玉,桔乎其若陵上之木,淳淳乎慎谨畏化,而不肯自足,干干乎取舍不悦,而心甚素朴。”(《吕氏春秋士容》)

(田骈、慎到,庄子谓其无生人之行,至于死人之理者。此客被服中法,进退中度,趋翔闲雅,是儒者也。田骈近黄、老学,故攻之。)

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深而辩,至于藏三牙。公孙龙言藏之三牙甚辩,孔穿不应。少选,辞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谓孔穿曰:“昔者公孙龙之言甚辩。”孔穿曰:“然,几能令藏三牙矣。虽然,难。愿得有问于君,谓藏三牙甚难而实非也,谓藏两牙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也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不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与孔穿辩。”(《吕氏春秋淫辞》)

(公孙龙子习于名家,为墨子余派。儒、墨不相能,故亦攻儒。)

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天下,然而无所行。教者术犹不能行,又况乎所教。是何也?仁义之术外也。(《吕氏春秋有度》)

人有恶孔子于卫君者,曰:“尼欲作乱。”卫君欲执孔子,孔子走,弟子皆逃。(《韩非子外储说左》)

卫将军文子见曾子。曾子不起,而延于坐席,正身于奥。文子谓其御曰:“曾子,愚人也哉!以我为君子也,君子安可毋敬也?以我为暴人也,暴人安可侮也?”曾子不僇命也。(《韩非子说林下》)

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然至日晚必归饷者,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道先王仁义而不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而不可以为治也。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韩非子外储说左》)

或曰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之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使文王所以见恶于纣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则虽索人心以解恶可也。纣以其大得人心而恶之,己又轻地以收人心,是重见疑也,固其所以桎梏囚于羡里也。郑长者有言:“体道,无为无见也。”此最宜于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为智,未及此论也。(《韩非子难二》)

(攻仲尼,攻文王,亦犹攻尧、舜、汤、武也。)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韩非子五蠹》)

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韩非子显学》)

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同上)

(韩非子以孔、墨为显学,且明其后学之盛。儒分为八,墨离为三,二教并行,其披倡于周、秦之际者,亦盛矣。《荀子非十二子》有子张、子夏、子游之儒,《庄子天下篇》有苦获、邓陵、南北墨、别墨之号。盖儒、墨争教,势力均敌,互相颉颃,而墨子以苦人之道,卒败于孔子,固由后学之不及,亦其道有以致此也。)

天下皆以孝悌忠顺之道为是也,而莫知察孝悌忠顺之道而审行之,是以天下乱。皆以尧舜之道为是而法之,是以有乱君,有曲父。尧、舜、汤、武,或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所谓贤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职,以戴其君者也。今尧自以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为贤而不能以戴尧,汤、武自以为义而弑其君长,此明君且常与,而贤臣且常取也。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矣。父而让子,君而让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之道也。(《韩非子忠孝》)

(商君攻孝悌诚信,韩非攻尧、舜、汤、武孝弟忠顺,亘古悖论,未有甚于是者!然其端实老子开之。老子弃仁义孝慈,绝圣智,故韩非承之。)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

(《孝经纬》托先王以明权,则先王之语,亦儒者之语也。“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孔子未改制之先,时君之治国者,大率如此。韩非援上古之世以攻儒术,多见其不知量也,何明主之国之有?)

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道虚惠以说民,此劝饭之说。劝饭之说,明主不受也。(《韩非子八说》)

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韩非子难一》)

(赏罚严明,所以用法也。韩非尚法,故赏罚为专家之学,是以讥孔子不知善赏。)

或曰:仲尼之对,亡国之言也。恐民有倍心,而说之,“悦近而来远”,则是教民怀惠。惠之为政,无功者受赏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败也。法败而政乱,以乱政治败民,未见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也。不绍叶公之明,而使之悦近而来远,是舍吾势之所能禁,而使与天下行惠以争民,非能持势者也。夫尧之贤,六王之冠也,舜一从而咸包,而尧无天下矣。有人无术以禁下,恃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无术乎?(《韩非子难三》)

(不知让天下之盛德而讥御下之无术,是笑伯夷之饿不解为盗也。)

主上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矫之;人主顾渐其法令,而尊学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学也。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夫砥砺杀矢,而以妄发,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不可谓善射者,无常仪的也。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逄蒙不能必中者,有常也。故有常则羿、逄蒙以五寸的为功,无常则以妄发之中秋毫为拙。今听言观行,不以公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辩;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人主者,说辩察之言,尊贤抗之行。故夫作法术之人,立取舍之行,别辞争之论,而莫为之正。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故曰:上不明则辩生焉。(《韩非子问辩》)

(韩非与李斯同学于荀子,而二人之败,其事同,其祸同。观《史记李斯传》斯辞荀子之言,从可知矣。盖二人皆以急功名之故,遂严法酷令以投时君,时君说之,其祸中于人,亦反及于己。辩察之言,贤抗之行,非以为乱世,无怪其与李斯同也。)

夫上之所贵,与其所以为治相反也。夫立名号,所以为尊也,今有贱名轻实者,世谓之高;设爵位,所以为贱贵基也,而简上不求见者,世谓之贤;威利所以行令也,而无利轻威者,世谓之重;法令所以为治也,而不从法令为私善者,世谓之忠;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进仕者,世谓之烈士;刑罚所以擅威也,而轻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谓之勇夫。民之急名也甚,其求利也如此,则士之饥饿乏绝者,焉得无岩居苦身以争名于天下哉?故世之所以不治者,非下之罪,上失其道也。常贵其所以乱,而贱其所以治,是故下之所欲,常与上之所以为治相诡也。今下而听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惇悫纯信,用心怯言,时谓之窭;守法固,听令审,则谓之愚;敬上畏罪,则谓之怯;言时节,行中适,则谓之不肖;无二心私学,听吏从教者,则谓之陋;难致谓之正,难予谓之廉,难禁谓之齐,有令不听从谓之勇,无利于上谓之愿,少欲宽惠行德谓之仁;重厚自尊,谓之长者,私学成群,谓之师徒,闲静安居,谓之有思;损仁逐利谓之疾,险躁佻反复谓之智;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泛爱天下,谓之圣;言大本称而不可用,行而乖于世者,谓之大人;贱爵禄,不挠上者谓之杰。下渐行如此,入则乱民,出则不便也;上宜禁其欲,灭其迹,而不止也,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乱上以为治也。(《韩非子诡使》)

(韩非以险隘酷烈之术求售于天下,而尚名节、贱爵禄者皆欲禁绝之,甚之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泛爱,亦攻之不遗余力。使其道大行,孔子之教扫地矣,呜呼惨哉!)

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令于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韩非子诡使》)

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韩非子六反》)

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不作而养足,不仕而名显,此私便也;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法以道民也,而又贵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疑;赏功以劝民也,而又尊行修,则民之产利也惰。夫贵文学以疑法,尊行修以贰功,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韩非子八说》)

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韩非子五蠹》)

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于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并同上)

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韩非子显学》)

儒侠毋军劳,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夫祸知盘石象人,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类者也。(同上)

(韩非祖尚老子,一变而为刑法之学,故所言多急功近利愚人之术。战国之世,儒、墨后学,盛行于时。韩非目击其所传之道,与己之法大相剌谬,遂倡言剖声,谓无耕之劳、有富之实,无战之危、有贵之尊,一则曰乱人之法,再则曰乱人之国。呜呼!食功食志,彭更之见何迂?何韩非以学道立方,为离法之民也?其比于彭更有间矣。)

故其论儒也,谓之不耕而食,比之于一蠹。论有益与无益也,比之于鹿马。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马,无千金之鹿,鹿无益、马有用也。儒者犹鹿,有用之吏犹马也。(《论衡非韩》)

鲁缪公问于子思曰:“吾闻庞是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劝民。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厉伯见,君问庞是子。子服厉伯对以其过,皆君子所未曾闻。自是之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韩子闻之,以非缪公,以为明君求奸而诛之,子思不以奸闻,而厉伯以奸对,厉伯宜贵,子思宜贱。

韩子非儒,谓之无益有损。盖谓俗儒无行操,举措不重礼,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官尊荣,故不足贵。(并同上)

(韩非尚老。及申、韩,与儒为反,即有儒行,不贪官荣,亦攻之。)

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公贤,故使由余观秦。秦缪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史记秦本纪》)

(以礼乐为乱世,以夷狄为圣人。亦厌礼乐之烦,故为此言。)

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史记秦始皇本纪》)──右秦时诸子攻儒。

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鹩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枘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淮南子俶真训》)

(老氏以无为为宗旨,墨子以尚俭为宗旨,故买名誉、饰礼貌者,二氏皆攻之也。)

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越王勾践,矰发文身,无皮弁搢笏之服,拘罢拒折之容,然而胜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胡、貉、匈奴之国,纵体拖发,箕倨反言,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楚庄王裾衣博袍,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晋文君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韦以带剑,威立于海内。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淮南子齐俗训》)

(此皆攻儒之衣服礼容者。儒不尚诈谋,不言兵,故国弱;然鲁人从儒,其君实未专用儒道也。)

古者非不知繁升降盘还之礼也,蹀《采齐》、《肆夏》之容也,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用,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管箫、扬干戚、奋羽旄,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喜不羡于音。非不能竭国麋民,虚府殚财,含珠鳞施,纶组节束,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薶足以收敛盖藏而已。(《淮南子齐俗训》)

(淮南是老学,其攻儒亦采墨学为之。)

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优以淫,崇死以害生,久丧以招行。是以风俗浊于世,而诽誉萌于朝。(《淮南子齐俗训》)

饰礼淫乐,崇死久丧,其攻与墨子同。是老学亦大不以为然者。老学为法净自然,不为饰外也。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淮南子齐俗训》)

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年之丧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今之修干戚而笑插,知三年,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征笑羽也。(同上)

(汉时遗书尚有以禹、武不为三年之丧、三月之葬者,引古以攻儒。)

跖之徒问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奚适其无道也?夫意而中藏者,圣也;入先者,勇也;出后者,义也;分均者,仁也;知可否者,智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之。”由此观之,盗贼之心,必托圣人之道,而后可行。故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淮南子道应训》)

(此文与《庄子胠箧》同,可知是周、秦诸子异说,而孔学以大名而见讥,可想矣。)

《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淮南子泛论训》)

(《诗》是商、周诗,而淮南以为不若三代之盛,可见《诗》为孔子所作,故以为衰世之造,与三代无与矣。此以旧制攻孔子者。)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者也。(《淮南子精神训》)孔氏不丧出母,此礼之失者。(《淮南子说山训》)

(丧服无出母之服,时人讥之。)哀公好儒而削。(《淮南子人间训》)

(战国人多以鲁好儒而削,为儒罪。其实哀公未尝听用孔子也。)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也?(《盐铁论力耕》)

(井田是孔子所立。有若之对哀公,孟子之对滕文,使为大周定制,则鲁为秉礼,滕亦姬宗,煌煌大典,谁敢不从,又何必二子言之?汉亦未有行此制,故汉人犹攻之。)

山泽无征则君臣同利,刀币无禁则奸贞并行。夫臣富相侈,下专利则相倾也。(《盐铁论错币》)

(孔子之制,不征山泽,不言钱币。汉廷俗吏溺守旧法,岂肯用之?)故未遑扣扃之义,而录拘儒之论。(《盐铁论复古》)(汉人开口以儒为拘,则儒之守礼而遵师法可知。)

自千乘儿宽以治《尚书》位冠九卿,及所闻睹选举之士,擢升赞宪甚显,然未见绝伦比,而为县官兴滞立功也。(《盐铁论刺复》)

公孙丞相以《春秋》说先帝,遽即三公,而无益于治。博士褚泰、徐偃等承明诏,建节驰传,巡省郡国,举孝廉,劝元元,而流俗不改。(同上)

(武帝擢用儒者以不次,虽未尽得其人,而儒术之行实赖之,桓宽何足以知此?)

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圆,故饥于黎邱。今晚世之儒,勤德时有乏匮,言以为非,因此不行。自周室以来,千有余岁,独有文、武、成、康,如言必参一焉。取所不能及而称之,犹躄者能言远不能行也。(《盐铁论论儒》)

(当战国时,异学竞出,故以孟子为守旧。至孔子之饥于黎邱,亦常事耳。訾诋及此,夫亦何所不至哉?)

御史曰:《论语》云:“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从也。季氏为无道,逐其君,夺其政,而冉求、仲由臣焉。礼: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适卫,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子路不悦。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礼义由孔氏出,且贬道以求容,恶在其释事而退也?(《盐铁论论儒》)

(“礼义由孔氏出”,盖御史亦知孔子改制也。)

原宪、孔伋,当世被饥寒之患,颜回窭空于穷巷。当此之时,迫于窟穴,拘于缊袍,虽欲假财信奸佞,亦不能也。(《盐铁论贫富》)

(饥寒亦常事耳,安足以病诸贤?观其言,若以假财信奸佞为能者,何其谬也?然可见时人忌而讥之甚至矣。)

儒、墨内贪外矜,往来游说,栖栖然亦未为得也。(《盐铁论毁学》)

(孔子为行道救时计,凡有所以行吾道者则为之,故曰“内贪”一;不直则道不行,故曰“外矜”。往来游说,虽未有得,亦栖栖然而不止,亦可见传道之勤矣。)

戍卒陈胜释挽辂,首为叛逆,自立张楚。素非有回、由处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奋于大泽,不过旬月,而齐、鲁儒墨荐绅之徒,肆其长衣;长衣,官之也;负孔氏之礼器《诗》、《书》,委质为臣。孔甲为涉博士,卒俱死陈,为天下大笑。(《盐铁论褒贤》)

(孔子卒后,澹台灭明居楚,子贡居卫,子夏居西河,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七十弟子,六万徒侣,专以传教为事。故以涉之微浅而负礼器《诗》、《书》委质为臣,孔甲且为博士,虽死而不辞。传教为主,则不必择其人,但以行其教也。)

赵绾、王臧之等,以儒术擢为上卿,而有奸利残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窃权重,欺绐宗室,受诸侯之赂:卒皆诛死。(《盐铁论褒贤》)

今儒者释耒耜而学不验之语,旷日弥久而无益于理,往来浮游,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巧为良民以夺农妨政,此亦当世之所患也。(《盐铁论相刺》)

(攻儒者往来浮游,亦可见传道之勤矣。攻儒术为不验之语,以其创说,自古未尝行之也。)

昔鲁缪公之时,公仪为相,子思、子原为之卿,然北削于齐,以泗为境,南畏楚人,西宾秦国。孟轲居梁,兵折于齐,上将军死而太子虏,西败于秦,地夺壤削,亡河内河外。夫仲尼之门,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室家,负荷而随孔子,不耕而学,乱乃愈滋。故玉屑满箧,不为有宝,《诗》、《书》负笈,不为有道,要在安国家,利人民,不苟文繁众辞而已。(《盐铁论相刺》)

(公仪、子思原固无负于鲁,孟氏子舆亦何害于梁?鲁削梁亡,实由积势。且二国究非用贤,其至此亦宜哉!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室家,负荷而随孔子,其为道亦至矣。乱之愈滋,安足为诸贤害哉?)

据古人以应当世,犹辰参之错,胶柱而调瑟,固而难合矣。孔子所以不用于世,而孟轲见贱于诸侯也。(《盐铁论相刺》)

今文学言治则称尧、舜,道行则称孔、墨,授之政则不达,怀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之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乡曲,而实无以异于凡人。(同上)

(衣冠殊于乡曲,当时一受儒教,辄变冠服,如今一为僧道,即变冠服然。)

七十子躬受圣人之术,有名列于孔子之门,皆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数人。可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宰我秉事,有宠于齐,田常作难,道不行,身死庭中,简公杀于檀台。子路仕卫,孔悝作乱,不能救君出亡,身菹于卫。子贡、子皋遁逃,不能死其难。食人之重禄不能更,处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于己而薄于君哉?同门共业,自以为知古今之义,明君臣之礼,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盐铁论殊路》)

(诸贤既传道于孔子,而或死,或几于死,其为道亦勤矣!俗人不知,且不谅其苦,既死则笑其愚,不死则讥其悖,何口舌之酷至此哉?)

孔子外变二三子之服而不能革其心,故子路解长剑,去危冠,屈节于夫子之门,然摄齐师友,行行尔鄙心犹存。宰予昼寝,欲损三年之丧。孔子曰:“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虽有贤师良友,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盐铁论殊路》)

(儒者之服,三年之丧,皆孔子所特立者也。孔子变二三子之服,而子路长剑危冠之服去;定三年之丧,而宰予之礼败乐崩之说兴。不然,大周定制,愚者犹不敢疑之,况宰予哉!)

仲由、冉求,无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强文之。(《盐铁论殊路》)

季由以强梁死,宰我以柔弱杀。使二子不学,未必不得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小知而巨收。(《盐铁论讼贤》)

(“不学未必不得其死”,其语诚是,然为道而死,死得所矣。季由强梁,宰我柔弱,不亦可以瞑目乎哉?)

晏子有言: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繁于乐而舒于民,久丧以害生,厚葬以伤业,礼烦而难行,道近而难遵,称往古而言訾当世,贱所见而贵所闻。比人本狂,以己为拭,此颜异所以诛黜,而狄山死于匈奴也。(《盐铁论论诽》)

(当时诸家贱儒,行不逮言,故来当世之讥。然荣华其言,亦可见儒者之移人亦在此。)

往者陈余背汉,斩于泜水;伍被邪逆,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轨而诛灭,吕步舒弄口而见戮,行身不谨,诛及无罪之亲。由此观之,虚礼无益于己也。(《盐铁论孝养》)

(弄口见戮,无益于己,而广说法则有益于人也。)

文学褒衣博带,窃周公之服;鞠躬惸踖,窃仲尼之容;议论称诵,窃商、赐之辞,刺讥言治,过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万乘,及授之政,昏乱不治。(《盐铁论利议》)

(褒衣博带,儒服也。鞠躬绩踖,礼容也。议论称诵,法言也。于诋毁之家,可见儒教面目。)

诸生抵茸无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逾之盗,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于鲁君,曾不用于世也。何者?以其首摄多端,迂时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颜眉,预前论议,是非国家之事也。(《盐铁论国病》)

(孔子陈义甚广,故以为首摄多端。)

巫祝不可与并祀,诸生不可与逐语,信往疑今,非人自是。夫道古者稽之今,言远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征在人。菑异之变,夭寿之期,阴阳之化,四时之叙,水火金木,妖祥之应,鬼神之灵,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纪,曲言之故,何所本始?不知则默,无苟乱耳。(《盐铁论论菑》)

(读此可知阴阳灾异之说为孔子所独创。)(以下难阴阳五行者,尚有数条,以非相攻,姑不录。俟录入《孔子大义》耳。)

文学所称圣知者,孔子也。治鲁不遂,见逐于齐,不用于卫,遇围于匡,困于陈、蔡。夫知时不用犹说,强也;知困而不能已,贪也;不知见欺而往,愚也;困辱不能死,耻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为也,何况君子乎?(《盐铁论大论》)

至于汉世,犹攻孔诋儒若此,以其匹夫创说,未尝行之也。儒者口能言治乱,无能以行之。(《盐铁论能言》)故使言而近,则儒者何患于治乱。(同上)

(谈治术者多攻之,即迂远不切于事情之意也。)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盐铁论国病》)

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何什辟造阳也!(《盐铁论地广》)惑于愚儒之文词,以疑贤士之谋。(《盐铁论刑德》)

徐偃王行义而灭,好儒而削。(《盐铁论和亲》)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议。(《盐铁论诏圣》)

(庄子谓“《春秋》经世先王之志”,然则儒以孔子之学治世亦可也。不治世者,不合于时人之见耳。)

文学祖述仲尼,称诵其德,以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修道齐、鲁之间,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为变,当世不为治,鲁国之削滋甚。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当此之时,非独一公孙弘也。弱燕攻齐,长驱至临淄,愍王遁逃,死于莒而不能救;王建禽于秦,与之俱虏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盐铁论论儒》)

(时相之攻儒若此,然孔门后学之尊孔子,以为生民未有,是众口一论也。)

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史记孝武本纪》)

(汉世儒之见绌尚如此。至董生以非六艺之科者绝勿进,公孙宏亦以儒学显,而儒术遂行于世。)

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史记汲郑列传》)

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则?并好仕学宦,用吏为绳表也。儒生有阙,俗共短之。(《论衡程材》)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贱下儒生。(同上)

(高文吏,下儒生,世俗尊富贵,薄道义,故至此。)

论者多谓儒生不及彼文吏,见文吏利便而儒生陆落,则诋訾儒生以为浅短。(《论衡程材》)

(后汉最崇儒术,百官尽用儒生,然诋訾堕落犹如此,况后世乎?)

其高志妙操之人,耻降意损崇,以称媚取进,深疾才能之儒。洎入文吏之科,坚守高志,不肯下学;亦时或精闇不及,意疏不密,临事不识,对向谬误,拜起不便,进退失度,奏记言事,蒙士解过,援引古义,割切将欲,直言一指,触讳犯忌,封蒙约缚,简绳检署,事不如法,文辞卓诡,辟刺离实,曲不应义。故世俗轻之,文吏薄之,将相贱之。(《论衡程材》)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竞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论衡正说》)

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经,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论衡谢短》)

然则儒生不能知汉事,世之愚蔽人也。

夫总问儒生以古今之义,儒生不能知,别名以其经事问之,又不能晓。斯则坐守,何言师法?不颇博览之咎也。(并同上)

(合上二条观之,汉儒生已如今日从事八股者之陋,不通古今,不谙经义,宜刘歆得出而夺之。

右两汉时诸子攻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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