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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莫斯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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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一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一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一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一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一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前便模糊地现出一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一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他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一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一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一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一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一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一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一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一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一样,一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在心里,只淡淡的萦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一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一切。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个诗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一个含愁的眼光,看着混沌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

“这样冷,一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一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一面笑着进来了。

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

“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素裳便想到她的这个朋友,太天真了,并且太不懂得男人了。她常常都因为一种举动,固然这举动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无用意的,可是别人却得了许多误会去。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坏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对于天天把汽车送过来给她坐的任刚,她也和对于其余的男朋友一样,以为是一种普通的友谊吧了。然而在任刚——虽然这一个旅长,曾知道她是已经和别一个人同居了一年多,却也不肯放松的时时都追随着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车了。对于她的这行为,素裳曾说过许多意见的。这时又向她说: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刚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是并没有给与他什么东西,在他却好象得了许多新礼物去。一个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举一动,常常在男人心中会记着一辈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动着两只仄小的脚,过了一会才重新嘻笑说她带来的新闻,似乎这新闻又使她觉得快活了。

“我说值得跑来的便是这一件事,”她差不多摇着全身说:“你听了就会觉得这一辆汽车并不冤枉坐。”接着她便说她在昨天下午,当夏克英吃着梨子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到——那个抱着不同居的恋爱主义的沈晓芝,在她的腰间,现着可疑的痕迹。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的站起来的时候,那痕迹,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决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观察决不会错。她把这发现告诉了夏克英,两个人便同意了。于是她们抓着沈晓芝,硬要她说出实情来,并且告诉她这并不是永远可以隐瞒的事。沈晓芝开头不承认,很坚决而且诅咒说没有这回事情。然而到最后,她们硬要试验她,而且决不肯放松的时候,她扭不过才把实情说出来了。呀,多么可笑!她说的是什么?这个不同居的恋爱主义者!她,虽然她因为害怕生小孩的缘故和她的爱人分居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的,悄悄的……于是这一个传达新闻的人便向着素裳问:

“你不觉得么,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来了?”

“我没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着说:

“我劝她马上同居,否则小孩便要出来了。我预备送她一件结婚的礼物。你说小孩子的摇篮好么?”

素裳觉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于是又说了一些别的新闻,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说她就要买摇篮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来。她对于沈晓芝的新闻得了许多感想。她结果觉得沈晓芝的这回事并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这事情认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为什么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够用些心思的女人们,单单在极其切身的恋爱问题却不研究,不批评,不引导,只用一种享乐的嘲笑。随后她认为纵然沈晓芝把小孩子生下来,也不过证明许多方法终不能压制本能的表现罢了,那决不是道德的问题——和任何道德都没有关系的;至少道德的观念是跟着思想而转变,没有一个人的行为能从古至今只加以一个道德的判断。历史永远是陈旧的,新的生活不能把历史为根据,这正如一种新的爱情不能和旧的爱情一样。比喻到爱情,她联想起来了——这也是使她觉得奇怪的:许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恋爱便作出旧道德的事来了。她相信一个人的信仰只应该有一个的,不该有许多,而且许多意念杂在一块决不能成为一种信仰。于是她对于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实行于理论上,甚至于只能写在文章里的人物,从根性上生了怀疑了。可是她相信——极其诚实的相信,理论和行为的一致,在这一点上面表现出新的思想和伟大人格的,只有一个人——一切都没有一点可怀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眼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样是混沌着,可厌而且闷人。

于是她又想,“一定不会来了!”并且长久都坠在这思想里。末了,她忽然觉得这房里的空气冷了起来,一看,那壁炉里的火光已经是快要熄灭的模样,便赶快添了一些煤。不久,从许多小黑块之中飘上了蓝色的火苗,炉火慢慢地燃上来了,房子里又重新充满着暖气。她的身子也逐渐地发热起来。这时她的思想转了方向,带点希望的想着:

“也许……那可说不定的!”

可是这一种属于可爱的思想又被打断了,因为徐大齐出她不意的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貂皮领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边,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问:

“闷么?”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着说:“天气可冷极了。刮风真使人讨厌。还好你们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对了,刮风真讨厌!”她回答。此外便不说什么话。并且从一只大的巴掌上发出来的热,使她身上有点不自在起来。她装着要喝茶的样子跑到茶几边。

“劳驾你,也倒一杯给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点恼怒地撒谎说:“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齐又要她坐到这一张长椅上,并且得意洋洋的告诉她,说他刚才和那个南京要人在车站里握别的时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们私谈了很久,谈得很投洽。因此他认为他以后决可以选上中央委员,至少他有这种机会。他又告诉她,说他对于将来中央委员的选举上,他已经开始准备了。他说他先从北平方面造成基本的势力。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能调和各派的意见,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极其自信的说着他的政治手腕。他并且说他现在将采取一种政策,一种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钦佩他的才能。最后他意气高昂的向她说:

“如果,那时候,我们在西湖盖一座别墅,我常常请假和你住在一块。”

素裳笑了,一种反动的感情使她发出这变态的笑声,并且惊诧的瞥了他一眼,那脸上,还浮着“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觉得苦恼了。

于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在她吃了饭沉思在失望和许多情感之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种稳重的脚步,一声声响在楼梯上,她便从椅子上一直跳了起来,跑到楼梯边去。

“哦……”她心跳着,同时在精神上得着一种解放似的,叫了这声音。她的眼睛不动的看着一个灰色的帽边,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来到了。她欢喜的向他笑着,并且当着徐大齐,坦然的,大胆的把手伸过去,又紧又用力的握着,握了许久。她完全快乐地站着,看着他和徐大齐说话,一直到瞧见《日语速成自修读本》时候,这才想起了,便赶紧向徐大齐说:

“我想学日文——从前我不是要你教我么?我现在请施先生给我一点指导。”

“好极了,”徐大齐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书。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着洵白说:“应该谢谢你,因为你代了我的劳……你现在喝一点红酒好么?”

洵白说他不会喝酒。于是谈了几句话,这一个“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说他有点事,走了。临走时,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声的问:

“这样大的风,你不怕么?”

洵白微笑着,过了半晌才轻轻的,似乎发颤的响了一声:

“不……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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