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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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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芬滔滔不绝地,如流水也似地说到此地,梅英同一个青年走将进来。菊芬见他们进来了,即刻立起身来,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她笑嘻嘻地,心中怀着无限欢欣的样子,将进来的一个青年的左手握着,表示一种非常亲爱的态度。我见着这种情形,即时起了一种不快的情绪,说妒嫉也不是妒嫉,说失望也不是失望。当这一位青年用他那伶俐然而并不怀着恶意的眼光向我望着的时候,我的心似乎有所动,我的脸似乎微微地有点发起烧来了。我想道,“这大约就是菊芬所说的薛映冰罢?菊芬对他这样地亲热……”

我立起身来了。梅英向我微笑着然而又很冷静地向我点一点头。我这时只注意菊芬与这位青年人的动作,并不预备与梅英说一些别后的话。

“你来的为什么这样迟呢?我等你好久了,你晓得吗?”青年笑了一笑,没有回答,菊芬转过脸来,向着我说道:‘映冰,江霞同志你认识吗?来,我将你们介绍一下,”这时菊芬放开了青年的手,走到我与薛映冰的中间。“这是江霞同志,这是薛映冰同志,现在汉江日报馆当编辑,是与我们一块从四川跑出来的。好,我们坐下罢,大家都不必客气……

我们坐将下来了。只有菊芬一个人站在书桌子旁边,翻看薛映冰的书包。我仔细将薛映冰一看:这是一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四方形的面庞,面色是很白净的;在他的眼光中,在他的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微笑里,我觉着他很有许多与菊芬类似的地方。他看起来是一个很和善的青年,然而在眉宇之间流露着英气勃勃,又令人感觉得他是一个很真诚而果敢的人。当他与菊芬并立在一块的时候,那么任何人都要惊叹这是一对再好没有的天生成的小伴侣!“是的,他俩真是天生成的一对!……”我这样地想道,然而失望的情绪却将我征服住了。

“江先生来到h镇很久了罢?”薛映冰很和蔼可爱地向我说道,“我久已想见江先生,可是不知道江先生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来到此地已快到一两个月了,我现在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你是同菊芬一块从四川跑出来的吗?”

“不是的,”他向菊芬两姊妹望了一眼,这时菊芬还是翻看他的书包,而梅英坐在床上如有所思的样子。“她们俩先走,我离开重庆要迟几天。我也是化了装才能逃出来的呢。唉!我们四川现在真是黑暗极了!……”

“到处都是一样的呵!”梅英插说了这么一句。我转过脸来看看她。她的一副严肃的神情令我注意。稍微沉默了一忽,她又继续对我们说道:

“此地恐怕也要快了罢?听说正在酝酿着呢。也许在这一个月之内就要发生变化。映冰,你在报馆里,得到有什么消息没有?”

薛映冰摇摇头说道:

“这两天没有得着什么消息。大概情形是不大好罢……”

“我们的脑袋在四川没有被军阀砍掉,现在恐怕要在这个革命的中心送掉了。若果变故发生,我们向什么地方跑去呢?四面八方都是我们的敌人……可不是吗?也好,早迟都是死……”

梅英说到此地,反而笑起来了。她的态度也改变为从容些,不似先前的严肃了。这表示她并不怕死,不以死为可悲伤的事情。薛映冰听了梅英的话,便接着很坦然地,带着笑地说道:

“死倒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我们不应当白白地就死了,我们应当干一下……难道说我们能静等着敌人来砍我们的脑袋么?”

“哼哈!这是谁个写给你的信?这是女子的笔迹……”这时菊芬从薛映冰的书包中检出了一封玫瑰色的信,很惊奇地,略微带着醋意地,这样笑着喊道,“你说你说,这是谁个写给你的信,映冰这是哪一个女子写给你的?啊?”

“你没有看清楚,就这样地乱叫起来!”薛映冰说着这话时,态度很是镇静的,然而他的脸却有点微红起来了。

“你当这一封信是情书吗?”他又继续地说道,“菊芬,你错了!这并不是什么女人写给我的,你把信拆开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的朋友万君益写给我的,他这个人你们没有看见,又高又胖又黑又粗,却惯爱用漂亮的信封写信,所写的字也似乎有点象女子的笔迹……”

薛映冰望望我,有点难为情起来。菊芬真个把信拆开看起来了。

“菊芬,你晓得吗?”薛映冰停了一忽又笑着说道,“我只希望你一个人写信给我,除了你而外,任什么女子的信,我都不愿意接受……现在你看清楚了吗?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菊芬看完了信之后,又重新将它折叠起来,放到书包里去。这时在她的脸上荡漾着愉快的微笑的波汶,同时似乎又有点羞意。她走到薛映冰面前,痴痴地望他几眼,便故意地笑着说道: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们男子一个人总是有几个女朋友的……”

薛映冰有点着急起来了。

“我可以向你发誓……”

菊芬向薛映冰的旁边坐下,他俩的身子几乎是挨着了。薛映冰继续向她解释,他是如何地爱她……菊芬报之以安慰的甜蜜的微笑。这时梅英坐在床上,两眼只向窗外望着,似乎毫不觉察到她的妹妹与薛映冰的动作。最后她静默地走到窗前,倚着墙壁,向着那浩荡的大江望去,默然无语。这时也许她想到逃亡时的情形,也许想到h镇不久要发生变故,也许想到她那已死去的爱人,永远不能再见着的爱人……

我这时又重新想道:“这真是天生成的一对!这真是一对可爱的鸳鸯!但是我呢,我……”我简直陷入失望的海里,不知什么地方是涯际了!但我只是对于自己失望,而并没有丝毫嫉妒薛映冰的心情。我知道我不应当嫉妒他,我没有嫉妒他的权利。他与菊芬是天生成的一对,地生成的一双,是再好没有的伴侣!而我有什么权利来做他俩爱情的阻碍呢?我是一个忽然外来的人,绝不应当对于他们有丝毫的阻碍。“是的,我应当牺牲自己!我应当忍受苦痛!我不应当对于菊芬再起什么心思了!”最后,我是这样地决定了。

“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呢!……”我虽然决定对于菊芬不起什么心思了,但是菊芬的那一种天真的,活泼的,如天使也似的模样,深深地印在脑膜上,无论如何是忘记不掉的。

当晚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很早地我就睡下了。我想早些入梦,好忘记日间的一切,但睡神总不光临我。我觉着我已陷入失望的海里,永远没有跳出的希望。我决定牺牲自己,忍受苦痛,消除对于菊芬的心思,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夜在,“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呵!……”的幻想中,劳得我心神疲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时菊芬从薛映冰的书包中检出了一封玫瑰色的信,很惊奇地,略微带着醋意地,这样笑着喊道,“你说你说,这是谁个写给你的信,映冰这是哪一个女子写给你的?啊?”

“你没有看清楚,就这样地乱叫起来!”薛映冰说着这话时,态度很是镇静的,然而他的脸却有点微红起来了。

“你当这一封信是情书吗?”他又继续地说道,“菊芬,你错了!这并不是什么女人写给我的,你把信拆开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的朋友万君益写给我的,他这个人你们没有看见,又高又胖又黑又粗,却惯爱用漂亮的信封写信,所写的字也似乎有点象女子的笔迹……”

薛映冰望望我,有点难为情起来。菊芬真个把信拆开看起来了。

“菊芬,你晓得吗?”薛映冰停了一忽又笑着说道,“我只希望你一个人写信给我,除了你而外,任什么女子的信,我都不愿意接受……现在你看清楚了吗?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菊芬看完了信之后,又重新将它折叠起来,放到书包里去。这时在她的脸上荡漾着愉快的微笑的波汶,同时似乎又有点羞意。她走到薛映冰面前,痴痴地望他几眼,便故意地笑着说道: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们男子一个人总是有几个女朋友的……”

薛映冰有点着急起来了。

“我可以向你发誓……”

菊芬向薛映冰的旁边坐下,他俩的身子几乎是挨着了。薛映冰继续向她解释,他是如何地爱她……菊芬报之以安慰的甜蜜的微笑。这时梅英坐在床上,两眼只向窗外望着,似乎毫不觉察到她的妹妹与薛映冰的动作。最后她静默地走到窗前,倚着墙壁,向着那浩荡的大江望去,默然无语。这时也许她想到逃亡时的情形,也许想到h镇不久要发生变故,也许想到她那已死去的爱人,永远不能再见着的爱人……

我这时又重新想道:“这真是天生成的一对!这真是一对可爱的鸳鸯!但是我呢,我……”我简直陷入失望的海里,不知什么地方是涯际了!但我只是对于自己失望,而并没有丝毫嫉妒薛映冰的心情。我知道我不应当嫉妒他,我没有嫉妒他的权利。他与菊芬是天生成的一对,地生成的一双,是再好没有的伴侣!而我有什么权利来做他俩爱情的阻碍呢?我是一个忽然外来的人,绝不应当对于他们有丝毫的阻碍。“是的,我应当牺牲自己!我应当忍受苦痛!我不应当对于菊芬再起什么心思了!”最后,我是这样地决定了。

“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呢!……”我虽然决定对于菊芬不起什么心思了,但是菊芬的那一种天真的,活泼的,如天使也似的模样,深深地印在脑膜上,无论如何是忘记不掉的。

当晚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很早地我就睡下了。我想早些入梦,好忘记日间的一切,但睡神总不光临我。我觉着我已陷入失望的海里,永远没有跳出的希望。我决定牺牲自己,忍受苦痛,消除对于菊芬的心思,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夜在,“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呵!……”的幻想中,劳得我心神疲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h省的农民问题闹得很厉害了。农民直接起来打倒劣绅,土豪,没收大地主的土地……土地革命的空气日渐紧张起来:这种紧张的空气逼着“革命的”政府不安而摇动起来,渐渐显露出自己原来的面目。这是因为所谓革命的领袖自己原来都是神圣的土地的保护者,自己原来都是与土豪劣绅有密切的关系的……

h镇近来革命的空气日渐消沉下去,而反动的空气却一天紧张似一天,似乎再没有预防的可能了。如六月天的下午,天气异常地燥热,从南天角上乌云渐渐地聚集起来,散布起来,渐渐地将太阳遮蔽起来,同时遥遥地,隐隐地闻着雷声,——这是暴风雨将至的征兆;虽然暴风雨这时还没有在我们的眼前吼叫起来,但是我们已经觉得这是不可免的,即刻就要发生的事实了。

我本要拿起笔来从事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但是一因为天气太热,拿起笔来就是满身汗,实在不能工作;二因为政治的空气将我烦闷住了,这时我就同害了狂热病的样子,弄得心神不定,坐卧也不安;因此,我所预定的长篇小说,虽然起了几个头,但结果只是起了几个头,所买来的稿子纸还是空白着。

我这时真是烦闷极了!有一个问题在我的心里盘旋着而不能解决:继续从事文学的工作呢,还是将笔丢下去拿起枪来?现在只有枪弹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我还写什么小说干吗呢?但是革命是多方面的,我应当在文坛上做一员革命的健将,将我的笔锋做为攻敌的大炮……但是这恐怕是妄想罢?还是去拿枪的好,现在是拿枪的时代!……这个问题将我苦住了,不能得着一个坚定的解决。我曾问过一个与我相识的团长:“我能当兵么?我现在想当兵,请你把我收取在你的团里。”他笑起来了,说道:“笑话!你当兵?你还是写你的小说罢,你的小说写得实在不坏!”我听了这位团长的话,我感觉到有点羞辱。我为什么不能当兵呢?也许我的身体弱不能吃苦,连枪都背不动,但是我可以练习呀!……同时我又想道:我的小说还不坏!我还是尽我的所长罢,我可以写出几部与革命很有益处的小说来。……

这个问题真是把我苦住了!我因之咒骂我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是一个只会幻想而不会实行的人……我与菊芬两姊妹来往得很相熟了,虽然她们很恭敬我,很愿意与我亲近,但我有时却惭愧起来:菊芬这样天使似的女子,这样勇敢而纯洁的女子,我实在不配爱她。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应当羞见她,我在她的面前应当抱愧,深深地抱愧。

“我还是拿枪去罢?……不,我先去征求菊芬的意见,且看看她是如何地劝我……”我于是这样地决定了。倘若菊芳劝我抛弃文学的工作,而从事拿枪运动,那我将一定听从她的话,而再不至于有什么迟疑了。为着革命的利益,为着菊芬的意见,为着我自己的良心,我应当如此做去。……

一天礼拜日的傍晚,我与菊芬两个人坐在江边的草地上,眺瞻着那夕阳欲坠的时候的晚景。夕阳射在流动的江波中,幻成万条闪灼的金影。对岸的林木,在日中看之,本来是很郁绿的,此时受着夕阳的返照,却亦形成了黄色,好似秋天的景象。帆船不断地往来,遥遥地听着舟子们唱着悠扬而哀怨的晚歌。这时凉爽的晚风渐渐地将暑气吹散,使人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快。

菊芬穿着一件旗袍式的白绸子长衫,一双白帆布鞋,在晚风的轻荡之中,她素雅得如雪中的仙女一样。她近来的脸色比以前更变为丰腴洁白而红嫩了。这时她是这样地美丽,这样地飘逸,这样地令人神往……我很难寻得适当的形容词来把她形容出来。我俩坐着的距离不过二尺,因之我深深地感觉得她的风韵,领受着她的身上一种处女的香气。她的两个柔媚的乳峰是这样动人地高高地突起……

“我们每天做事做到晚,真是有点厌烦呢。若要每天傍晚都能坐在这江边的草地上休息休息,领略一点自然界所给予我们的安慰,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呵,江霞同志,你在想什么呀?”

我正在沉默着,一手支持着头,深深地幻想的当儿,忽然听见菊芬问我,我不知因为什么,忽地有点羞赧起来。“她也许看透我的心事罢?也许她猜着了我现在所想的是关于她的事罢?……”我这样地想着,不觉又有点悔恨:我已经决定不在菊芬身上再起什么念头了,为什么我现在又在幻想她,又为她的美丽所引诱呢?她固然是可爱,真正地可爱,但她不是为着我的,我不应当爱她……她与薛映冰是天生成的一对,她自有爱人,她自有爱她的人,我不应当,我不应当呵……

“江霞同志,你在想什么呀?”菊芬见着我不语,又继续问道,“你在做诗吗?还是在想心事?……这样的好景致真值得做一首诗来纪念呢!你是不是在做诗,请你告诉我!”

“不是的,我是在想心事,我想我与你识面的时候太迟了。我恨我没有……”我有点口吃起来了,不敢再说将下去。说了这几句之后,我又悔恨我自己不应当向菊芬表示这种意思。我为什么要向她表示这种意思呢?这不是多余的吗?我已经决定不再起恋爱她的念头了,为什么我现在要说出这几句话来?菊芬一定要骂我,一定要笑我是愚人……我是这样地想着,静等着菊芬的回答。

“是的呵,我们见面的时期是太迟了。当我初次读了你的书的时候,我就想见见你的面,可是到现在才与你遇着呢。江霞同志,说起来人生的遇合,真是很难预料呢。我怎么能够料着与你在h镇见面呢?可不是吗?”

菊芬说着这话的时候,神情是非常地平静,显见得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见着她这种样子,似乎很感觉着一种羞辱,但同时我又放起心来了。我想道,“也好,她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否则,她也不知是要骂我,还是要笑我呢。”我把心平一平,也就随着她的话音说道:

“是的呵,人生的遇合是不能预先料到的。我也没料到我会在此地与你遇见呢。我更没料到我能在这江边上与你并排坐着,瞻眺这江中的晚景……”

我觉着我的话又有点不对了,照这样地说下去,岂不是又要引出“那一个问题”来了吗?……忽然我想起来今天来见菊芬的目的,是要征求菊芬对于我“继续从事文学工作呢,还是将笔抛下去拿起枪来?”的意见,而不是来与菊芬谈爱情,也不是来与菊芬并排坐在江边草地上,瞻眺这夕阳欲坠的时候的晚景。我连忙改变话头,向菊芬笑着说道:

“呵,我想起来了,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要请你替我解决一下。”

“你有一个问题?你有一个什么问题呢?”菊芬略微带着一点惊异的神情反问我。

“我现在想当兵去,你以为怎样?”

“怎么?你想去当兵?为什么想去当兵?”菊芬更加惊异起来了。她这时两只活泼的,闪明的,就如同秋水也似的眼睛,更睁得圆大起来,笔直地望着我。我于是向她慢慢地解释:

“你听了我的话,很觉得奇怪,是不是?其实我告诉你,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老早就起了去当兵的念头,不过到了现在,我的这种念头更为坚决了。近来的时局你晓得吗?越弄越坏,眼看着此地是不能维持下去的。谁个又能断定此地不至于发生屠杀的事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大家去拿起枪来一条路,靠着人家的力量总是不会成功的。若要达到我们的目的,除非我们自己去拿枪去;枪在别人的手里,我们无论怎么样宣传,怎么样组织,都是没有用处的,菊芬,你晓得吗?

“我现在想将笔抛掉,跑到军队里去。我不愿做什么政治的工作,我看一些什么标语,什么宣传大纲,都是狗屁!没有用处!自然,我并不反对宣传,并不反对做政治工作,不过我们若没有枪拿在手里,这些不过是空口说白话而已,菊芬,你说有用处吗?

“不错,有很多的人夸奖我,说我的文学天才还不错,菊芬,恐怕你也是这样想罢?不过现在我却怀疑我自己了。我将我自己所写出来的东西,昨天晚上重新翻了一下,越看越不满意,越看越觉得不成东西。我是一个革命文学家?喂!在此需要拿枪的时代,我这个人有什么用处呢?我真能对于革命有点贡献吗?姑且不讲我的作品是好是坏,即使我的作品真正是好,这又有什么用处呢?而况且我觉得我的东西并不好,我并没有伟大的文学天才,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一些惊神动魄的事情,我觉着我没有力量把它完全表现出来……

“菊芬,你以为我的话对吗?……”

我停住了。菊芬听了我的话,将两条秀长的眉峰皱了起来,不即刻回答我,慢慢地将头低将下去了。她这时似乎是在默想关于我所说的一些话,而要寻出一个答案来。我看她这种样子,便也不去催问她,而将目光挪到江中的波浪上。这时夕阳,未经我们的注意,已经消逝了自己的影子,映射到波浪中而鼓动着幻成奇异的彩纹的,只有夕阳坠后,在天空中红黄混合的晚霞。江对岸的林木已沉没于迷蒙的烟雾里,遥遥地隐现着几处的星火。晚风更吹得凉起来了。菊芬头上的蓬松的黑发,这时更被风吹得纷乱。因为头低下的原故,我看出她的头发下很洁白如玉一般的颈子……

“江霞同志,你要我代你解决吗?”她忽然抬起头来,这样地笑着问我。我点一点头,她又继续说道,“依我的意思,你还是做你的文学工作好。你这种样子哪有当兵的资格呢?你能背得动枪吗?”

“我可以练习。我的身体固然不好,但是我可以……”

“哈哈!练习!你别以为当兵太容易了!我劝你还是打消当兵的念头罢!我并不反对当兵,在此危急的时候,我更不应当反对当兵。不过我想,我想你没有当兵的必要。你以为你当了兵之后,贡献于革命的,比你现在所贡献的为大吗?你否认文学的作用吗?”

“请你说,文学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喂!我真料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你居然否认文学的作用……我不是向你说过吗?我的思想之所以有今日,你实在有很大的功劳……”

“也许是的,不过这种功劳总是很小的!”

“我真奇怪你的说话!你能说文学与革命思想没有关系吗?你能否认文学不能鼓动革命的情绪吗?老实向你说,一篇好的革命文学的作品,比一篇什么宣传大纲的效用还要大呢。现在一般青年大部分都喜欢看文学的书,若你能用文学的手腕,将他们的情绪鼓动起来,引导他们向革命的路上走,这岂不是很要紧的事吗?这岂不是你对于革命的贡献吗?”

菊芬的态度郑重起来了。她似乎有点责备我的样子,两眼直望着我不动。我这时倒被她质问得没有话说。停了一忽,她又继续说道:

“我劝你别要胡思乱想罢!好好地做小说!现在真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材料,你应当好好地将它们表现出来,我以为只有你才能表现出我们的时代来……”

“请你别要太恭维我了!我觉着我的天才非常的薄弱,我不能……”

菊芬复将头低下,沉默着没有回答我。我这时的思想被菊芬的这一段话,又说得莫明其妙了。我觉着有点茫然,有点失望。我觉着她的话有点道理,但同时我又不相信她所说的关于我的话。

“江霞同志,”菊芬忽然抬起头来向我笑着说道,“我也要问你一句话。象我这样的人,你以为可以当做小说的材料吗?我请你……”菊芬有点羞意了。

“你请我做什么呀?”

“我请你将来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

“一定的!一定的!”

“真的吗?我感谢你!”

“你真是一位可爱的姑娘!”我忽然地说出来了这一句话。我的心有点跳将起来,我觉着我的脸也有点红将起来,幸而这时暮色已经很暗了,菊芬大约不能辨出我脸上的表情。我想把她一把抱到怀里,蜜蜜地吻她,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颈子,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我的心越发跳动起来,无论用怎样大的力量,不能把它平静下去。

“喂!天这样黑了,你俩还在这儿坐着!我只当你俩掉下江去淹死了呢。快回去罢,天这样黑了……”

我回头看看,原来是梅英来找我们回到学校去。我感谢梅英!她将我救出了困难的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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