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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政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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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 本

万物生于上而财聚焉,故王道先于农桑。周礼重于食货,勤本之道莫重于农。太史公《货殖传》曰:“凡人有千亩之田而不能富者,庸人也。”古人百亩之田,可以无饥,以其勤于农而俭于用。今有千亩之田,欠租税而苦不足者,盖不能取地之利,有钱粮之累,耗于用而寡于积耳。治田之要,莫急于积粪.积粪之法,莫先于畜牧。牛羊之粪有限,积草之粪无穷,《月令》所谓“溽暑杀草,可以粪田畴、美土疆”是也.计三伏共一月,初伏九日,入伏日取草积濠中,初伏昼即取出.中伏十日,亦于中伏初取草如前法。末伏十二日,再取草亦如前。凡凿濠必于湾下积水之地,水愈深而积粪愈多。或择隙地共为一濠,公家积粪而公用焉。或各家自为小濠而各用焉。今北方勤农,锄田之外,凡有暇时,尽取草根.道旁无旷土,无宿草,如此则畜牧虽少,每亩得数十车。立秋后至初冬,复取道旁枯草作堆,尽抬入牛羊圈中,名之曰“牛脚草”。一冬牛羊所践踏以成粪者也。北方地少农勤,或至争草兴讼,则重粪可知。又有拆火炕之粪,拆向阳之墙以为粪者。人粪、鸽粪,油坊麻饼之粪,阴沟淤泥之粪,种种不一。其廑粪如此,田安得不茂乎?如粪少田多,则轮转上粪.今岁粪麦田,即来岁黍谷地;又为麦地,加粪如前。三年轮转,其粪皆均。一曰“先时”,凡耕种因时争先,则谷力能全。一曰“因地”,择地高下燥湿,以分谷性。耕之不深,如不耕同;锄之不净,与不锄同。秋耕早,阳气入地而肥;春耕太早,霜气入地而瘦。凡田少者当自力农,田广者不能自力而分种,我失其五矣;分种而不得其人,粪少农惰,我失其七矣;不得已而行贡法,此田多不得利也。可用公田之法,自种其十之一,取力于众农,亦是一法。《诗》云:“无田甫田,唯莠骄骄.”为惰农戒耳。

节 用

吾观太史公《货殖传》,白圭、猗顿、陶朱之术,要不过“生众食寡,为疾用舒”四语而尽。生众为疾者,勤也;食寡用舒者,俭也。四语中要不过“勤俭”二字而尽。《礼记》云:“国君以三十年之通计国用,量入以为出。”故庶民之家,一年必有三月之食,三年必有一年之食,十年必有三年之食,则财恒足矣。齐俗喜功利,好夸诈,故其民多豪奢自矜。一会乡邻,或破数日之费,而家无担石者。吴越之俗,喜轻扬,好游晏,有熏香衣罗而无隔宿之食者。燕赵之俗,尚游侠,盛服饰,有美其饮食而无卓锥之地者,谓之寄生之民,以不知节用故也。唯唐风尚俭,而过于陋。素封之家,终年无肉食;担夫贩竖,葛履履霜,家有千金之积。故云晋国天下莫强焉,以其富而节也。财物之生有限,人情之奢欲无涯。以无涯之欲而耗有限之财,以一夕之乐而费经旬之积,吾知其不能继也。余尝忆明神宗时,乡绅大老童仆无青衣而服短褂,出门无大轿而乘小车,非请县官不设戏,非行大礼不宰牲,饮食皆用小器,衣服不尚文绣。当是吋,斗粟不过十文,尺布不过五文,鸡豚之肉,其贱如土。爺屋之民,积粟至数千石者。犬不夜吠,吏不催征,物愈丰而用愈节也。今天下庶人衣王侯之服,田舍享大官之奉,每会必用大器,婚丧皆拟乡绅,倾中人之产而博豪侠之名,罄囊揭债,骄夸乡里,贵贱等威,一无所辨。一亩之田,赋役加于数倍,终年之积,耗费尽于一时。横征急敛,敲皮剥骨,民无常业,村无乐土,用愈奢而愈不节矣。故必节其饮食而甘粗粝,则有余食矣,节其衣服而甘质陋,则有余衣矣;节其晏饮交游,则有余財矣;节其婚姻丧祭,则有余力矣。盖千金之家,亦有赢余,千乘之国,或苦不足者,节不节之故耳。

逐 末

海至深也,必纳细流,以成其大;山至厚也,必积土壤,以成其高。故衣必有副以防其敝,器必有二以防其毁。今勤农为本也。天道五年一变,非稔则饥;人事四时不同,非增则减。故有终岁勤劳,而逢年箕豆俱空,粮税不足,将若之何?于是有逐末之法,广其生息,滋其贏余,庶几可以卒岁。在于择人而任使,通权而达变,非其人无利也,非其时无利也,非其地无利也。或为行商,或为坐贾,或为畜牧,或为收藏,或贱入而贵出,或更旧而为新,醯酱雉菽,酒曲丝麻,贩羊牧豕,油房杂靛,苟得其人,可为恒产。不得其人,本末俱亡。故必有忠信之朋,兼有通变之识,同心分金,有才有守,庶几得之。不然,则门内之贸易,犹可得其锱铢;门外之生息,无由察其出入,可不审诸?

今夫■〈衤丸〉袴之子,日食膏粱,见粗粝则投箸而起;帖括书生,用心章句而不知稼穑,冒寒暑霜露则病。夫夫也。一旦失势居贫,不能谋生,与饿殍等。即长处富贵,当大难,膺大任,不耐劳苦.无以自全者,皆不习苦之故也。是以古人袖铁习力,运甓习勤,则骨力坚而神明白生,磨砺久而淫佚不起。爱子弟者莫先于习苦。陶潜《躬耕》诗曰:“人生归有道,衣服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己求自安?”又云;“晨起理荒秽,日入负未还。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其安贫乐道如此。吾阅历久,熟观往事,每见少年时受得一分苦,其末路即有一分福。或少年豪华奢靡,暴殄折福,过于一分受用,则有一分穷。天道人事,历历不爽。盖■〈(恙)久替换心〉囚井廪.皆圣贤磨炼之场;酒色淫荒,即庸人消沉之路。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良有以也。

防 蠹

木之将枯也,必有蠹虫以食其心。人见其枝叶尚茂,而根本枯矣。国之将丧也,必有蠹臣以乱其权,人见其法令如故,而元气丧矣。家之将败也,必有蠹仆以窃其财,人见其田宅犹存,而蓄积空矣。欲训子弟之治家,先详言其防蠹。有内蠹焉:妻妾专权,宠仆乱法,诱我以小利,逢君之大恧是也。有外蠹焉:上下蒙蔽,内外串通,窍我之财而不知,空我之蠹而不觉是也。其不可用者有四,其当防者有五:一曰“黠奴”,机深而诈,舌慧而巧,窥我之喜趋,避以为奸,则不可用。一曰“悍奴”,胆大心雄,酗酒使气,敢于犯上,则不可用。一曰“盗奴”,性贪嗜利,善为奸欺,听言若甘,无谋不私,则不可用。一曰“诈奴”,如簧之口,其曲如钩,实少伪多,似忠而诈,则不可用。至于托以田土、付以钱粮其为蠹者,种种不一:一曰“挂欠”,本为主管之自肥,反开他人之拖欠,既失时而不催,隔年之另算。一曰“开除”,不经手之支消,多立名色,任昧心之开算,难以稽查。一曰“冒支”,知陈账之难清,复开新欠,报现存之虚数,假冒放粮,年又一年,欠而复欠。一曰“开逃”,欠既难完,借逃户不顶补。房之将倒,或折毁而焚烧。一曰“抛荒”,择肥饶以自种,派瘠土于穷民,指为积荒,外租减数。凡此者,欺疏懒之主,如戏小儿.开斗石之名,总为乌有。漫责之,而虚期岁月,徒为止渴之梅;严追之,欲剥其膏脂,反作吠主之犬。甑已破矣,田将墟矣,责无益矣,悔无及矣。当早有防之,勿使为我蠹也。唯明而且断者能之。

多 算

财之为言,才也。其为字也,“才”与“贝”相依。有才而财聚,无才而财散矣。货之为言,化也。其为字也,“化”在“贝”之上。能化则货生,不能化则货绝矣。钱之为言,戋也。其为字也,双“戈”伏于“金”旁,有争伐之意焉。利之为言,理也。其为字也,卓“刀”立在“禾”侧,有利害之意焉。故其为物也,多算胜,少算不胜。善算者得手盈虚消息之数,算在天者也。揣其土产物理之宜,算在地者也。筹度乎金生粟死,贱人贵出,和而不争.守而不失之理,算在人者也。昔有国氏甚富,向氏甚贫,两人心交也。往而问之,国氏曰:“吾善盗。”向氏曰:“吾知之矣。”于是,穿窬掘壁,逾垣发伏,白昼攫金而犯于法,几不免死。再过国氏,怨之曰:“汝误我,汝误我!”国氏大笑曰:“吾所谓‘盗’者,道也。盗其虚,不盗其盈,而盈自至;盗其少,不盗其多,而多自至。盗其所不争,人弃而我取,则物不能先之。盗其所各得,我往而彼来,则物不能后之。盗其道,不盗其所不道。”向氏归而习之,三年富与国氏等。善算者,善取不如善守,算人不如算己。造化生于心,得丧存于命。善治财者,下令如流水之源,则人皆乐之。不善治财者,如逆水而行舟,则人皆苦之。故竹头木屑,皆应机而办事;牛溲马渤,可治病而医人。彼庸人败子,茫然无知,遂至朝不谋夕,皆不知算者也。又乌得知吾人之言?姑与浅言之,曰:“算其一年之所入而谨之,算其一年之所出而节之,庶几无败欤!”鸟鼠至无知也。野鹊知藏,盖以备风雨;田鼠知积粮,以潜地窖。人而不知积也,曾鸟鼠之不如乎!水之积不深,不能泛万斛之舟;风之积不高,不能鼓扶摇之羽。江海之有容纳,天地之有收藏,皆积渐使然也。彼不知积者.曰一篑之土,无以成其高,而不知为山之基,可以百仞。一勺之水,无以见其力,而不知汲井之溜,可以穿石。亦积之久使之然也。自少而积之,由渺忽可至千万,由累黍可至寻丈。万里之程,始于跬步;干钧之鼎,始于寸铁;百狐之裘,始于一腋。在山积薪炭,近海积鱼盐,在田积谷粟藁秸,在家积麻缕丝絮,在畜牧积牛马羊豕,在园圃积藜藿瓜瓠。积无用以化有用,积及时而防失时。如此,则贵贱贸易加一等矣。极而推之,圣人积德,士大夫积功,文人积学问,莫不因有积而成,无积而败。

通 变

金可以变粟,粟可以变金,人所知也;金变为粪,粪变为金,人所不知也。贵者贱之母,贱者贵之子,人所知也;积贵生贱,积贱生贵,人所不知也。廉者得半,贪者得倍,人所知也;廉者倍之,贪者半之,人所不知也。贫者富之资,富者贫之资,人所知也;富以生贫,贫以生富,人所不知也。功名成于乱世,暴富起于凶年。善变者,朽腐化为金玉;不善变者,金玉化为朽腐。守而不变,■〈衤丸〉袴多饿死;变而能通,贱竖成公卿。故曰:穷则变,变则通。是故贤者与世推移而不胶滞于物。

因 时

圣人先时,贤者不违时,庸人失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时也。冬至一阳生,分十二候以完春夏之令。夏至一阴生,分十二候以完秋冬之令。时之气也,迎其气而业成焉,后其气而业废焉,唯智能得乎气之先,故事半而功倍.语云: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钱基,不如待时。宜其然乎!今有《田家五行》、《居家必用》等书,要不外周之《月令》一篇。大而敬天勤民,小而立身治家,尽乎此矣。虽南北风气不同,时势不一,智者变而通之。

正月布置农务。算一岁官粮之数。入学,课月程。修理房屋。更换耕牛。觅农工。勤夜作。

二月乘冻移树,春分前后栽种十日。接果树。课农。春耕。动土功。播种。锄麦田。省耕。开仓。

三月播种。相土地之宜,农功大作.停土功。孳养鸡鹅羊豕。浴蚕,种菜,尽出积粪。修粪池。次开仓。省耕.出粟贵粜。备官粮。修园囿,挑野菜。煮酒。

四月课锄。养蚕,修水道,伐树枝。修仓窖以防阴雨.采树头作菜。三开仓省锄。栽菊种兰。分蜂。

五月采药,收丝,织绢。割麦,种豆。墁墙。大修粪窖,以备积草。牧豕,栽竹,修桑树。制药。踏酒曲。

六月晒麦,晒书画。课农。取草作粪,修田间沟洫。动木工做家器,用漆。晒皮毡衣,作酱曲。插各样花。伐栎去皮下水。修桑。

七月末伏出粪积粪,伏中早耕麦地。沤杂木,伐枯竹。再风书画、毡衣。收瓜子、麻苘.运种麦粪。

八月天社前种麦,收芝麻。做毡货,裱书画。采葛。收松果、橡栗,剥枣。早秋耕。割牛草。

九月伐薪柴,烧炭御寒。收诸草上垛,收籽粒。锄牛脚草。酿酒,腌菜。收野菜,御冬。

十月塞北户,修囤仓,计算一年出入账目。收山草上垛,为来春修盖。培果树,栽牡丹、芍药。

十一月夜诵,勤夜功。纺绩.收猪上膺。备祭祀。修暖棚,封仓。治农兵防夜。培竹。

十二月修家庙,修祭器。新炭出山,备交际礼物,腌腊肉。贸易年货。劳农。

以上遵而行之,治国治家之理,可尽于是。虽富而由命,勤可由人。如此十年,犹有饥寒者,吾不信也。

十 败

豪杰无所因而成,庸人有所资而败,故有万乘之国,成于匹夫;巨万之家,败于一人。成败之机,在乎一心,不在乎所资之有无也。

吾见败家之子,性与人殊。未至败家,必先失德。或有凶顽之子,刚愎多猜,饰非拒谏,喜近群小,疏远正人,酗酒使气,负义忘恩;或为庸暗之子,愚懦昏懒,疏惰苟安,性虽木讷,心不忠信。疏远骨肉,专听妇言。其类有十。性也,有命焉;人事也,有无道焉。家之成败,关于子孙,吾安得而怨之?约略其状,名之以禽虫,言其非人类也。凡庸人多喜睡,惰子必晚起。或有长

夜饮博,妻妾酣眠,门户不启者,吾名之曰:‘‘瞌睡虫”;欠债而反揭债,欠粮而更贷粮,本利倍加,势必典衣物钗钏,终年不能赎,尽为质当所有,名之曰“蛇退皮”;债不能完,必至卖产。官粮不输,必至卖宅,或减准于债主,或求售于豪门,甚至卖屋卖砖,卓锥无地,名之“穴地老鼠”;膏粱之子,必贪口腹,伕游宴乐,酒肉如流,家无旬日之粮,坐满游闲之客,名之曰“吞山虎”;酒囊饭袋,目不识丁,田荒而不思治,屋倒而不知修,前人所遗,坐食而尽,名之曰“井底蛙”;悍妇当家。外嬖专宠,囊橐在人,身如寄生,心虽有知,力不能断,名之曰“死肥鹅”;坐食既空.便卖家器,桌椅床凳,尽为人有,搜卖树木,并及坟林,名之曰“啄木鸟”;古书名画,前人所藏,借与人而不还,或为婢仆所窃,糊窗覆瓿,裱帛包裹,间有全者,贱售于人,名之曰“吃书虫”;家产既尽,无以谋生,尘甑鱼釜,衣敝履穿,借斗粟而人不应,投急亲而亲不礼,名之曰“饿老鸱”;财散人空,栖身无所,寒冬寄宿于他家,闲日游食而不改,口馋身懒,负义灭亲,求一日之苟安,忘期月之长计,鸟有不能为巢者,寒天宿于枯树,自啼曰:“冻杀我,冻杀我!天明起来垒大窝。”及至日出,忘却夜寒,飞而复啼曰;“日头出来暖和和,不垒窝,不垒窝,得过且过!”名之曰“寒号虫”。

先大人惠安公,十一而孤,十六持家,性任侠,耽情诗酒.南走吴楚,北游燕赵,虽海内薄有才名,而所以取重于大老者,重然诺,周困乏,排人之难,解人之纷,岂独以诗文著、以官绩显耶?至于治家,宽然有道,勤俭合宜。田夫野老之言,商贾懋迁之事,有可采者,必录投囊中,以此利弊咸悉。得失在心,效而为之,百不失一。先太父柱史公,遗产不及中人,先大人胸有成画,造无米之釜炊,成空中之楼阁,皆能以无生有,以少胜多,自童年以至古稀,未尝沦踬窘乏,非承基之有余,殆创业之无不足也。虽耋逢阳九,蠹鱼生灾,而门户犹瓦全无恙者,亦以此耳。不肖行等,折箸多年,每于谋生事,株守无策。先大人切责之余,复作训言数则,名曰《家政须知》.盖欲以示子孙,非敢以公世好也。因念手泽所存,时时捧诵,岁久恐致湮没,谨付剞劂,藏为世训。后之子孙或读之而不能行,行之而不获报者,命也,天也,不得谓先大人贻谋之不周云。

康熙壬戌五月谷旦不肖男慎行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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