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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论史事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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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论考证史事之法,夫考证果何所为乎?种谷者意在得食,育蚕者意在得衣,读书稽古,亦冀合众事而观其会通,有以得其公例耳。信如是也,则论定史事之法尚矣。

史事可得而论乎?曰:难言之矣。世界本一也,史事之相关如水流然,前波后波息息相续,谓千万里外之波涛,与现在甫起之微波无涉,不可得也。故曰:欲问一事之原因,则全宇宙皆其原因;欲穷一事之结果,则全宇宙皆其结果。佛说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无自相。夫无自相,则合成此事之因缘,莫非此事,因又有因,缘又有缘,即合全世界为一体矣。所谓循环无端,道通为一也。夫如是,则非遍知宇宙,不能论一事,此岂人之所能?彼自然科学所以能成为科学者,以其现象彼此相同,得其一端,即可推其全体也。而社会现象又不然,史事更何从论起乎?虽然,绝对之真理,本非人所能知;所谓学问,本安立于人知之上。就人知以言史学,则论定史事之法,亦有可得而言者焉。

凡论史事,最宜注意于因果关系。真因果非人所能知,前既言之矣,又曰注意于其因果关系者,何也?曰:天非管窥所能知也,然时时而窥之,终愈于不窥;海非蠡测所能知也,然处处而测之,终愈于不测。人类之学问,则亦如是而已。真欲明一事之因果,必合全宇宙而遍知,此诚非人之所能;就其所能而力求其所知之博、所论之确,则治学术者所当留意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故决无无原因者,而其原因为人所不知者甚多。于是一事之来,每出于意计之外,无以名之,则名之曰突变;而不知突变实非特变,人自不知其由来耳。一事也求其原因,或则在数千万年以前,或则在数千万里之外,人之遇此者,则又不胜其骇异,乃譬诸水之伏流。夫知史事如水之伏流,则知其作用实未尝中断。而凡一切事,皆可为他事之原因,现在不见其影响者,特其作用尚未显,而其势力断无消失之理,则可豫决矣。伏生之论旋机,曰其机甚微,而所动者大。一事在各方面,皆可显出结果,恒人视之以为新奇。若真知自然,则其结果,真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可以操左券而致也;而事在此而效在彼者,视此矣。(造金术本欲造黄金也,乃因此发明化学;蒸汽机之始,特以省人工、便制造耳,乃使社会组织为之大变,皆使读史者,不胜惊异。然若深求其因果,则有第一步,自有第二步;有第二步,自有第三步。如拾级而登,步步着实,了无可异;人之所惊异之者,乃由只见其两端,而忽略其中间耳)凡此皆可见人于因果关系,所知不多,故其识见甚粗,措施多误也。心理学家谓人之行为,下意识实左右之。其实社会亦如是,一切社会现象,其原因隐蔽难知者,殆十之八九;而有何因,必有何果,又断非鲁莽灭裂者,所能强使之转移。此社会改革之所以难,而因改革而转以召祸者之所以多也。史学之研求,则亦求稍救此失于万分之一而已。

因果之难知,浅言之,则由于记载之阙误。一物也,掩其两端,而惟露其中间,不可识也;掩其中间,而惟露其两端者亦然。天吴紫凤慎倒焉而不可知,鹤足凫胫互易焉而不可解,史事因果之难知,正此类矣。然浅言之,记载当尸其咎;深言之,则考论者亦不能无责焉。何者?世无纯客观之记载,集甍桷而成栋宇,必已烦大臣之经营也。故考论诚得其方,不特前人之记载,不致为我所误用,而彼之阙误,且可由我而订正焉。其道维何?亦曰审于因果之间,执理与事参求互证而已矣。

凡论事贵能即小以见大。佛说须弥容芥子,芥子还纳须弥。事之大小不同,其原理则一。其原理则一,故观人之相处,猜嫌难泯,而军阀之互相嫉忌,不能以杯酒释其疑可知矣;观人之情恒欲多,至于操干戈而行阴贼而不恤,而资本主义之国恃其多财,以侵略人者,断非可缓颊说论,以易其意,审矣。诸如此类,难可枚举。要之,小事可以亲验,大事虽只能推知,故此法甚要也。

自然现象易明,而社会现象则不然者,以彼其现象,实极简单,而此则甚复杂也。职是故,史事决无相同者,以为相同,皆察之未精耳,然亦无截然不同者。故论史事,最宜比较其同异,观其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则不待用心而自有悟入处矣(凡论史最忌空言,即两事而观其异同,就一事而求其因事义理,皆自然可见,正不待穿凿求之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则无自性。无自性,则所谓环境者,仅假定之,以便言说思虑,实则与此事一体也。然则论一事,而不知环境,实即不知此事矣。故论史事,搜考宜极博。又凡一事也,设想其易一环境当如何,亦最足明其事之真相也。(设想使人育于猿当如何,便可知人之知识,何者得诸先天,何者得诸后天)又试设想,使中国移居欧洲、欧洲人移居中国,当如何,便可知人与地理之关系。

史事论次之难如此,则知是非得失,未易断言而不可轻于论定。且如汉武之通西域,当时论者恒以为非,吾侪生两千年后,或徒歆其拓地之广,不能了解其说。然试一考当时之史实,则汉武之通西域,本云以断匈奴右臂;然其后征服匈奴,何曾得西域毫厘之力,徒如《汉书》所云汉“忧劳无宁岁”耳。当时人之非之,固无足矣。然试更观唐代回鹘败通,西域至今为梗,则知汉代之通西域,当时虽未收夹击匈奴之效,然因此而西域之守御甚严,匈奴溃败之后,未能走入天山南北路,其为祸为福,正未易断言也。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迹之论次,一章论汉攻匈奴,与欧洲大局有关,其波澜可谓极壮阔;其实何止如此,今日欧洲与中国之交涉,方兴未艾,其原因未必不与匈奴之侵入欧有关,则虽谓汉攻匈奴,迄今日而中国还自受其影响可也。史事之论断,又何可易言乎?塞翁失马,转瞬而祸福变易,阅世愈深而愈觉此言之罕譬而喻矣。

史事果进化者乎?抑循环者乎?此极难言者也。中国之哲学,思想上主于循环,欧洲则主于进化。(盖一取法于四时,一取法于生物。两者孰为真理,不可知。主进化论,宇宙亦可谓之进化,今之春秋,非古之春秋也。主循环说,进化亦可谓系循环中之一节,如旧小说谓十二万年,浑混一次,开辟一次,后十二万年中之事与前十二万年同是也。十二万年在今之主进化论者视之,诚若旦暮然。即十二万年而十百千万之,又熟能断言其非循环乎?人寿至短,而大化悠久无疆,此等皆只可置诸不论不议之列耳)以研究学术论,则进化之说较为适宜。何者?即使宇宙真系循环,其循环一次,为时亦极悠久,已大足以供研究,人类之研究,亦仅能至此,且恐并此而亦终不能明也,又何暇鹜心六合之表乎?

进化之方面,自今日言之,大略有三:一曰事权自少数人,渐移于多数。此自有史以来,其势即如是,特昔人不能觉耳。一君专制之政,所以终于倾覆,旧时之道德伦理,所以终难维持,其真原因实在于此。自今以后,事权或将自小多数更移于大多数,浸至移于全体,以至社会组织全改旧观,未可知也。二曰交通之范围日扩,其密接愈甚,终至合全世界而为一。此观于中国昔者之一统而可知。今后全世界亦必有道一风同之一日,虽其期尚远,其所由之路,亦不必与昔同,其必自分而趋合,则可断言也。三曰程度高之人,将日为众所认识,而真理将日明。凡读史者,恒觉古人之论人宽,而后世则严。宋儒则诛心之论、纯王之说,几于天下无完人,三代而下无善治,久为论者所讥弹。然试一察讥弹者之议论,其苛酷殆有甚于宋儒,且不待学士大夫,即闾阎市井之民,其论人论事,亦多不留余地。此有心人所为慨叹风俗之日漓也,其实亦不尽然;此亦可云古人之论事粗,后人之论事精。天下人皆但观表面,真是非功罪何时可明?有小慧者何惮而不作伪以欺人?若全社会之知识程度皆高,即作伪者无所仇其欺,而先知先觉之士,向为社会所迫逐、所诛夷者,皆将转居率将之位,而社会实受其福矣。凡此三者,皆社会进化之大端,自有史以来,即已阴行乎其间。昔时之人,均未见及,而今日读史之士,所当常目在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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