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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痕

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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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三十三 义士传

列传三十三义士传

呜呼!学校,王政之本也;学校盛而人材出,天下可长治矣。有明学校比隆汉、宋,其养士也抑又过之,故名乡硕士往往出其中。然其季也,诸植党营私以败国亡家者,亦皆学校出者也;岂盛于前而衰于后欤?非也。世道否,小人进,君子退。故南都之亡,仗节死义者缙绅中不多见,而闾巷之士乃捐躯而不顾。呜呼!身为儒生,无官守之责,君臣之分未定也;而慷慨以殉,彼独何心哉!不负我学而已矣。有国家者可不重士乎?作义士传。

卢泾材、归诏、张涵、古如甡、古如瑾、何临、高孝缵、王士琇

史可法之开府扬州也,首设礼贤馆以招士。其后同可法死者十九人。其可记者,长州卢泾材字渭生,昆山归诏字尔德,嘉定张涵字凝之,桐城古如甡、如瑾,山阳何临,皆礼贤馆士也。泾材于可法出镇时,率太学诸生上疏言:宋出李纲于外,二帝终至北辕;可法不宜出。人以为有陈东之风。及大兵围城,监守钞关投河死。诏守南门死;涵征饷还,城将陷,入北门被杀;如甡以下皆战死。

高孝缵、王士琇,皆汪都诸生也。城破,孝缵衣蓝衫,书其上曰:『首阳之志、睢阳之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从容入学宫自缢于先师座前。士琇闭门设庄烈帝神主于堂,与其弟同死。

吴可箕、潘履素、黄金玺

大兵入南都,新安士吴可箕方读书太学,约同学生上书豫王,申继绝之义,无有应者。乃感慨流涕,置酒别亲知,缢于鸡鸣山。题诗布袍曰:『蹇遇逃君臣,临危欲保身;惨然死国难,不作两朝人』。江宁诸生潘履素,时在城,先一日自殉。有武举黄金玺者,临缢大书于壁曰:「大明武举黄某一死以愧人臣怀二心者」。呜呼!我不知其时钱谦益、赵之龙之辈,亦曾见之否耶?

韩默、饶余、张秉纯、赵景麟、徐尔榖、邓云程、吴古怀

韩默,字又适,临汾人;父贾于扬,因家焉。默补博士弟子,甚有名;又善书。可法知其才,延至军门,欲官之;辞不可。城破,语妻萧氏曰:吾受知史阁部,不可不死义;若等自为计。易巾服,投井死。妻谓子彦超曰:汝长子,当随父左右。彦超曰:诺。亦投井。萧氏结缳于梁,命长女先缢。视其气绝,抱幼子乳之,既已,授老妪辛氏,顿首曰:韩氏惟此一块肉,如不存,则韩氏之鬼馁矣。善存之,汝义也;我夫妇死无恨矣。老妪号泣负儿去,萧氏就缢。诸生饶余,字吉人,生平孝友。家贫亲殁,塟不尽礼;每读书至夜分则哭,哭已复读。闻京师破,痛不欲生,至是竟自缢。他若汪应坤子铨、王廷佩、廷琏、吕家齐、金颷、邵伯、张映发、刘应远,皆诸生之抗节死者;然仅得其姓名而已。

张秉纯,字不二,含山人。为诸生,甚有名。常曰:士所以自立者忠孝耳,才华其末也。乙酉江南亡,恸哭不食。友人贻书劝之,秉纯报曰:发肤受之父母,不全归则不孝;巾服太祖制也,不遵守则不忠。忠孝既亏,我何颜视息于世哉?且吾非为名也,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如以为无益,则古来国破君亡,忠臣义士往往碎首捐躯,岂必有济于事哉?延至五十四日,乃瞑。逾月,妻刘氏亦以哭其夫死。

赵景麟,字天生,鄞县人。为人诚悫,贫不忘取予。恒闭户读书,人罕见之。丙戌六月,江东不守,景麟谓其家人曰:吾生平无不了事,惟贷某友金。彼以我贫,不责偿也;然我负之,独不愧于心乎?茫茫泉路,抱此愧心,是不可。乃质田持金还友人。友人曰:子贫,且无庸。却不受。景麟曰:子视我岂负人者?即不受,而我受子惠,终身无报,我何以瞑?遂别。蓝衫方巾往文庙恸哭,怀历试草,自沉于江。江流湍急,救者莫及;越日尸浮,气已绝而目不瞑。乡人聚观,不知姓氏也。友人昨者颇讶其语,持金往访之;道江滩,见其尸大号曰:此我友赵天生也。因述还金事,途人皆泣。亟往报其家,舁之归。或曰:吁!我昨见冠服而哭文庙者也,是以义而死国矣。抚之而瞑。

许琰、王毓耆,皆以诸生殉国。琰赠荫赐祠;毓耆以名高,人争碑其事。而赵生无闻焉,则以生长穷巷无交游之助也。然其死义则一矣。

徐尔榖,字似之;吏部尚书石麒兄子也。石麒无子,抚为嗣。幼端凝,喜谈忠孝。尚书之殉义也,家人仓猝藏柜中。既屠,人迹断绝。越二十五日,尔榖号哭入城,求父尸,颜色犹未败;舁至杨林村舍殓之。甫毕,大兵至,众溃散,尔榖守棺不去。兵士露刃睨之,尔榖抗声曰:我父在此,我岂尔避?父为忠臣、我为孝子,我何畏死哉?主兵者曰:犯忠孝不祥。相率去。隆武闻石麒死节,遣使授尔榖太仆寺少卿。及吴胜兆狱词连尔榖,与嘉善钱旃、松江夏完淳同被逮,死于金陵。旃字彦林,癸酉举人,云南巡抚士晋子也。弘光时,授职方主事,守嘉兴城,旃散家财以给军;至是,及于难。旃次子默,字不识,崇祯癸未进士。痛父死,入黄山,薙发为僧,号无知大师。戊子,游山阴,卒。尔榖之在狱也,以书与其继室孙氏诀。孙氏得书微笑,侍婢曰:郎君得归耶?孙氏曰:非也。徐郎去时,我已辨一死;冀其归,故忍须臾。今既来诀,则含笑入地耳。夜分,家人咸寝,启户抱所生三岁儿赴水死;尸直立水中,子犹在怀也。旃妻徐氏亦自沉。完淳,旃婿也;具夏允彝传。

呜呼!徐氏,忠孝节烈萃于一门,岂不伟哉?嘉兴古秀州,田土饶沃、江山明丽,重以三百年之德泽;呜呼!岂一日之积哉!徐氏为不负此土矣。

邓云程,字扶风,黄冈诸生。性戆直,胆力绝人。当明之季,流贼披猖,而廷臣率争门户,懻忮贪黩;将帅巽懦畏缩,郡县长吏望贼奔窜。云程时抚膺流涕曰,至此乎?闻朝贵秽行,则榜之通衢曰:祸败至是,非若冑行事所致耶?或危之曰:君必贾祸。云程曰:彼方寻恩仇于侪辈,奚暇及我?且我榜非金玉也,彼必不攫取。由是以狂名。及贼将逼黄州,游骑至,守令惧甚,召与计事;云程曰:贼满天下十余年矣,公等平时备御云何?今乃欲将空拳捍强寇,谁复应者。惟不肖此躯在,愿为国家驱驰,不敢爱死;惟公命。守令壮其语,然四顾无兵也。云程慨然脱儒衣冠,披甲戴兜鞪,持铁简四十觔,独身缒城出觇贼,驰城四游三昼夜;贼谍者见之,语贼曰:城中有勇士持两铁简前来瞯我,我得无设伏以诱?贼咋舌去。云程既不得一当贼,而当事亦无真知其才、引之军旅之间者,愈喷闷悲咤。及闻京师陷、烈皇帝凶闻,北望号踊,呕血数升。遂弃家狂走荒郊恸哭,竟死于洛阳之横溪。

怀宗求贤若渴,而材勇若云程者,欲自一试,卒不可得。挺身出捍贼,贼闻名且遁,有司犹未之荐剡也。呜呼!岂足膺蔽贤之罪哉?然云程闾巷一儒生,非有民社之责,而心怀君国,侘傺以死;使其得位,则节烈尤不在诸公之后矣。乃至今无道其姓氏者,余故亟表之。

吴古怀,字勿如,高淳人。年二十二,始折节读书,师事同里邢孟贞。晨兴,手一编至子夜勿辍。父母禁之,乃居僧舍,下帷默诵;主僧窥之,笑曰:居士盗书读也。居数年,学大成,补邑庠生。见天下将乱,曰:士不可不知兵。乃习孙、吴兵法,着将论、兵论数篇。既而曰:此陈言也,施之今谬矣。且夫不习地形而谈兵者,兵家所忌也;目不睹山川险要而称引屯戍、习阵图,一旦用之,能无败公事哉!乃以百金市一骡,屏仆从,幞被出游。日驰三百里,遍历三关及甘肃、固原、宁夏、延绥、宣大、蓟辽诸镇;跻岩阜、涉亭障,历视阨塞。遇老校退卒,辄贳酒与席地坐饮,询其险阻要领及寇所常出没道、边屯虚实、军伍整弛。凡六年,然后归。叹曰:地形尽在我目矣,顾用险何如耳!着「边险图说」万余言。曰:使我得笞兵万里,持此可报天子矣。当是时,社会盛兴,古怀与芜湖沈士柱、贵池吴应箕、宣城沈寿民、梅郎三等,皆称莫逆交。南都防乱揭,古怀与焉;阮大铖恨之刺骨。南渡,大铖得志,将以钩党置狱,尽杀诸名士。寿民、士柱等远窜,古怀迎士柱妻子属家人善抚之,而脱身入粤。会江南不守归,遂弃儒服,托迹堪舆,自号三湖散人。时时走山巅水涘,恸哭独语;人问之,目瞠不答。及闻粤亡,叹曰:我尚可食人世粟耶?抽刀自刺,血淋漓洒地,诸子持之,傅以药而苏;防守数月,卒自缢。时壬寅五月二十八日也。子越彦,字季舒,有隽才;守父志,亦终身不应举。

吴生岂不成奇士哉?当是时,拥节钺、树麾纛、擅军旅之任者,率恇怯无能,口不谈战阵;问之舆图、关塞,茫如也。故以战则衄、以守则溃,驯致贼寇纵横,中原陆沉。而吴生以儒服驰驱九边,手指目画;使当时士大夫尽能若是,岂有坐而败亡者哉?然吴生卒不得一视其技,此国家之不幸,非独一士慨也。迨夫沧桑既变,而睠怀故国,殉身以终,则又与夷、齐争烈矣。

顾所受王台辅

苏州之破,诸生顾所受死焉。所受字性之,长洲人。幼颕异,为邑令江盈科所赏;十一岁,补弟子员,从管志道讲学。喜交游,有盛名。然性严重,以礼义自守,学者惮之;称东湖先生。先是甲申,长洲诸生许琰闻变,号哭数日,语其二子曰:汝事叔父如事我,无缺爱敬。又语其妻曰:谨训二子毋堕先业。乃走福清观,题诗自缢;道士见而解之,送还家。翌日,复自投胥江;值潞王舟过,援出问曰:若有冤乎?对曰:否也;国亡谊当殉。潞王惊问其姓名,为之出涕。赠以金,不受;乃送至家,绝粒五日而死。所受闻之,哭曰:吾乃不能与君同死,愧君多矣。为之作传。及南京不守,郡县望风瓦解。有议守城者,众辄毁其室;所受方与其子讲学,怃然曰:人心至此乎?此皆不学故也。不学则义理不明,悖弃君父而不恤已矣。我以一死存大义尔。赋诗:『自是明朝老布衣,眼看世界不胜悲;从容死向宫墙地,免使忠魂独弃渠』。遂往学宫自缢,为学役所觉;赴泮水死。吴人谓之学校双忠。琰字玉重,南都赠五经博士。

邳州太学生王台辅,奇士也。庄烈帝复用奄人,台辅草万言书,入京欲上,而都城陷,恸哭乃还。江南立国,御史王爕、东平伯刘泽清,高会睢宁作乐;台辅斩衰直入,慷慨语曰:海内板荡,此公等尝胆断指、食不下咽时也;而乐优乎?左右欲鞭之,爕曰:狂生也。命引去。弘光亡,台辅泫然流涕曰:我谁氏之民也?而可使食有他粟?起视其廪曰:此吾之所树也,毕此而死未晚。丁亥某日粟尽,集其邻里乡党,深衣幅巾,大呼烈皇,北面再拜,自缢于象山之树。聚观者无不痛哭。是时,有僧过之,持麻鞭,指台辅曰:此寻常事也;恶用是眩于人乎?后数月,渡河来者,言石屋寺僧缢死,有麻鞭在侧云。

祝渊、王毓耆、潘集、周卜年、傅日炯、朱湋、倪文征、谢泰臻

刘宗周以讲学昌东南,弟子从之者数百人;而与之殉义者,首得祝渊、王毓耆。祝渊字开美,海宁人。少有志操,敦行谊。癸酉举于乡,自以年少,裹粮登山巅僧舍读书;三年学大进。十五年冬,会试入都。会都御史傅宗周方削籍,渊抗疏曰:宪臣戆直性成、忠孝天授,受禄以来,疏食不断;清刚之节,天下信之。今四方多难、百吏贪墨,欲振风纪,孰过宗周?以狂戆而斥,继之者必■〈氵典〉涊;以偏执而斥,继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何所不为?将何以肃吏治、拯民生哉?伏乞收还成命。帝得疏,不怿;命礼部察议。然渊未尝识宗周也。既得命往谒,宗周曰:子之为是举也,无所为而为之乎?抑有动于名心也?渊爽然自失,曰:先生名满天下,恒耻不列门下。遂执贽为弟子。明年,随宗周归学山阴。已而部议上,有诏逮治,令诘主使者;渊曰:男儿死耳,肯受人指使哉!诸进士具疏救,得出狱。未几,都城陷,南京刑部请究前事,尚书谕止之。马士英乱政,上书诛奸辅;通政屏不奏。给事中陈子龙荐渊及贡生涂仲吉为台谏;不许。仲吉,漳浦人,前疏救道周系狱者也。渊节烈慷慨,自治刻厉;太常少卿吴麟征死难,渊亲为含殓,扶其丧以归。有过□则入曲室,闭户长跪,竟日不起,至流涕自挝。其明年,杭州失守,渊方葬母;促工人毕事,还家设祭,将自缢。或曰:子草莽臣也,可无死。渊曰:吾以上书为世指名,名之所在则趋之、害至则避之,此市贩智也;吾不忍为。遂死;年三十五。时宗周已绝粒二十日矣。

王毓耆,字玄趾;会稽诸生,受业宗周之门。然尚气节、矜然诺,时时放达、博塞、击踘,与优人促席操秦筝,呜呜而呕;蕺山之门人咸侧目,谓非其徒,毓耆不顾也。天启中,乡人有党逆奄者,势甚焰;毓耆怒,跳身而逐诸途。其人语人曰:某得罪朝廷,不得于非门、非户之秀才。闻者笑之。黄道周奉命祠宋六陵,至会稽闻其名,欲一见,遇于鉴湖;毓耆方棹小舟与优童度曲乱苇间,刺舟而去,终不与见;道周为之怅然。乙酉夏,大兵入杭州,官吏迎降;毓耆作致命篇,揭通衢。上书宗周曰: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其友赵广生过之,毓耆问曰:子意若何?对曰:无何也;不有渊明处士例乎?毓耆曰:噫!何言之易?吾与若,皆声气中人也;久,难持,不若速死之为得也。乃招其素所与知者,令伶人携乐器至,呈艺竞欢;酒酣而罢,即持炬出门,正衣冠,自投柳桥下死。时六月十二日。宗周临终叹曰:吾二十年讲学,仅得一玄趾而已。

潘集,字子翔,会稽人。王毓耆死,为文祭之;与友人痛饮,约同死。书于几上曰:水清月白,吾骨不黑。袖石自沉东渡桥下。其友负约,集母哭而詈之。

周卜年,字定夫,山阴人。闻变,赋五歌见志;挟所著诗文一卷诣友人,不遇,投海死。父迹之,有遗文压石底,父哭曰:儿死矣!得从王、潘诸君子后,我何恨!顾尸不可得,父子情深,伤如之何?诘朝复往,怒涛裹尸而出,冠履不失。

傅日炯,诸暨诸生;与其叔傅平公同师刘宗周。国亡,两人相谓曰:吾辈义当死;然俱有老母在,白于母,许死乃死耳。平公母不许;日炯母许之,遂赴湄池死。平公养其母终身。

朱玮,字鸿儒,山阴人;避乱梅里尖。丙戌六月,浙东兵溃,众皆窜伏;玮痛哭不已,书几曰:此日而生,全归之谓何?潜往深塘沉死,年二十四。时同邑范史直,亦负石投渊死。

倪文征,字舜平,山阴人;为蒙师自给,兼通医术。国亡,市酒肴饮里中少年,求办一事,众诺之;偕至丛墓,命堀坎自埋,众骇欲散。文征恚曰:此何事?可误我乎?众止之曰:死,义也。今某某大官俱不死,汝小医何自苦?文征曰:人各行其志,幸成我!一人曰:然则可使土亲肤乎?与之二缶,以一埋坎中,文征趺坐其内;以一覆而封之。已闻内有叩声,众发之笑曰:一时有激,固知其欲出也。文征曰:不然;我入时,仓猝未审方位耳。转坐其内,复命覆之,密封其隙。众环坐窃听,微闻其声,踰三时始寂。

谢泰臻,字时禋,定海人,四川按察使渭之子也。谢氏为定海豪宗,泰臻与其兄泰阶尤颕出。少好学,锐甚,足不踰户阈者数年;闻人声,辄以絮塞其耳。其勤如此。为诸生,不屑屑场屋之文。知天下将乱,则揣摩兵法;时挟弓矢与材官健儿驰逐原野,角胜负。尝著书一卷曰:持此以遇圣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然秘不示人。乙酉之乱,诸溃师航海者所过辄扰,泰臻独结其豪,宗族赖以得安。江东既亡,入先师庙恸哭;解巾服,焚于庭。时,泰阶退耕于海口之柴楼,与流寓徐孚远等相与慷慨悲歌,放浪诗酒;而泰臻独愤郁,遇人瞠视不语,忽忽如狂。一日留书几上曰:儿曹无庸觅我,以从我志。遂去,不知所之。家人迹之,则入天童山剪发为头陀,趺坐灌莽中。从此踪迹不定,或雪夜赤脚走数十里,偃卧冰上;或囊其所著书挂于项,登高崖绝巘读之,读已则呜呜哭。采鸟喙,坐啖之。如是者四、五年。庚午八月初六日,蹈海而死;年四十九。泰阶已前死数月矣。

呜呼!昔鲁仲连欲蹈东海而死,说者尚议其言太激;孰知千载下果有其人欤!夫国初亡而死,犹曰义激也;海宇承平,人皆从化,而抱其志不少剉,岂非坚强磊落人哉?谢君行事,绝类元皇甫东生。东生,四明人,性豪荡;宋亡,乘小舟、挂布帆载琴樽、书簿、钓具往来江湖,至元丙子发愤痛哭蹈海。惜乎!谢君所著书不传,是亦屈子之离骚也。

王若之、文震亨、文秉、殷献臣、项志宁、许德溥、马纯仁、马嘉、方国焕、张龙文、严绍英、徐澳、欧敬竹、石士凤、陈宗道、张起生、林应星、林说、邹之琦、邹钦尧、叶天章、朱君正、刘泰兆、曾和应、魏殷臣、李应开、赵卯、纪文畴、林化熙、刘国祚、赵良玉等

自古帝王之兴,改制度、易服色,民相与安之也。及赵武灵王变服,则父兄群臣相谇于朝,直至反复辩论乃已。甚矣,三代之礼乐入人深也。胜国社既屋,下令薙发,遂有违制以死者,真可哀也!录其可知者云。其姓氏存,而里邑、行事不见者姑缺之。

王若之,临海人;某科进士,历官淮安参议。制下,不从;强之,曰:留此以见先帝耳。戮于市。

长洲文震亨,字启美;大学士文肃从弟也。官中书舍人。时寓阳城,闻令,自投于河;家人救之,绝粒六日而死。遗书曰:我保一发,下觐祖宗;儿曹无堕先志。文秉,肃仲子,字应符。隐山中,有诬其与吴易通者,逮至官,秉不辨。徐曰:不敢辱吾父,愿就死。临刑赋诗曰:三百年前旧姓文,一心报国许谁闻。忠魂今夜归何处?明月滩头吊白云。妻□氏,亦殉其旁。

长洲诸生殷献臣,避兵荻溪。城陷,家人有剃发往者,见之,号恸;三日不食死。

常熟诸生项志宁,方食饼,闻令,饼堕地,绝吭而死。

许德溥,字符博,如皋人;吏部员外郎直族子也。意气不伦,矜尚节义。闻贼陷京师,痛哭数日,寝食俱废。后闻南都陷,亦如之。每独居,辄哭;食必置崇祯钱于案上,祭而后食。薙发令下,不从。一日刺四字于胸曰:不愧本朝。又刺八字于臂曰:生为明人、死为明鬼。有发其事者,执见县令,不跪;呵之曰:若一布衣,未尝食禄,刺则何为?答曰:曾读数行书,不忍忘故国耳。执送巡江御史,亦不跪;御史命逮其父,乃跪曰:吾为父屈耳。御史义之,免其父,以德溥名闻。临刑,亦直立不跪;曰:今日得见先帝,吾事毕矣。既死,于衣带中得诗曰:非痴非醉亦非狂,今志君恩字两行;一死甘心酬故主,谓忠谓叛任雌黄。

马纯仁,字朴公,六合诸生也。乙酉六月,纯仁与同学汪汇约同死关壮缪祠。已而汇不至,纯仁作铭题于桥柱,袖石投水死。其后,汇登第为湖广知县,谒城隍庙,俨若纯仁坐殿上,遂呕血死。

马嘉,字六体,祁门人;壬午举于乡。大兵至境,缢死于先师庙。题诗云:今日衣冠从此裂,好存吾发见先君。

方国焕,字孔文,罗田人;寓歙县,读书兼习医卜。闻制下,为其孙娶妇而后自缢。曰:衰年难薙发,留此见双亲。

张龙文,字长霖,常州诸生。制下,龙文避于乡。降将刘良佐兵屠掠村落,见而执之;龙文面数良佐罪。良佐杀之;既而悔曰:吾枉杀一烈士。具衣冠葬焉。

严绍英,字与扬,无锡诸生。乙酉夏,大兵至,城无居人。后家人入室,则绍英悬梁死矣;视其遗笔,不欲削发也。

徐澳,字瞻淇,常熟诸生。制下,澳匿穷乡。江阴溃,自知不免;赋诗云:不欲立名垂异代,但求全节报先朝;舍生取义非难事,今日同心何寂寥?闭门自缢。

欧敬竹、石士凤,皆武进市人也。敬竹贫无生产,浮寓城南,为人修扇;得百钱,即独饮市中,醉则卷舌而歌。市中人皆笑之。大兵入境,下令薙发;敬竹招邻人与饮曰:竹与若诀,若尽我一卮。其妻从旁笑曰:子休矣;闻旧官皆作新官,又安在子?敬竹曰:此尔翁所以欲死也。竟闭户自缢。士凤字仲翔,略识字;无妻子,有一仆。闻敬竹死,叹曰:后之哉。先代武进有忠义祠,祀宋姚訔、陈昭、王安节以下十三人,皆宋末守常州,城陷死节者。士凤自裁纸为位,大书曰:明布衣石士凤之位。纳之忠义祠位次十三人下。归市酒脯,祭其先,拜且哭。语其仆曰:吾曾以三金予邻之鬻棺者,我死,汝收我骨。令治肴邀邻人痛饮竟日。迨夜,潜出赴忠义祠池中死。比晓,仆号哭于市曰:主人死矣。市人共往,得其尸,池畔殓焉。乌呼!宋之亡也,訔等守城甚力,卒皆不屈以死,城内外死者百万计;而明亡,死者仅欧、石两市人。两人又皆可以不死,而竟死之。悲夫!

陈宗道,字夷甫,吴江人;授徒西洞庭山。闻北京变,入淮,以策干当事;不用,遂归。漕抚路振飞流寓洞庭,宗道让之曰:此非公等偷闲时也。制初下,途遇剃发者,直前骂之;为其党所杀。

张起生,吴江医者。提督吴胜兆至曹村,村人皆奉制,独起生如故,断吭而死。

林应星,字永瞻,晋江人;林说,字傅公,福清人。皆举于乡。应星为章平教谕,制下,自缢死。说逃于山中,七日不食而死,自志其墓。

永嘉诸生邹之琦、瑞安诸生邹钦尧,皆素以名节自许。制下,之琦曰:吾闻之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可尔耶?遂赴水死。钦尧亦沉于瓯江。

叶天章,一名尚高,永嘉人;佯狂不从令。赋诗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犹存楚楚好衣裳。上丁祭文庙,天章入恸哭,为文以祭。其略曰:呜呼!宗枋犹在兮,恨离离之彼忝;发肤改毁兮,悲蓼蓼之匪莪。裸将堂上兮,何莫非先朝之彦?奔走庑下兮,又谁非圣人之徒?呜呼!藐藐余躬兮,自分为能识君臣之蝼蚁;悠悠我思兮,宁复作不识春秋之蟪蛄?太守见其文,执而笞之,下狱。五月五日,为绝命诗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兰汤骨已香。饮毒卒。

朱君正,字子性,浦江诸生。壬午,东阳许都反,其伪官吴奎至浦城,欲谒孔庙;君正曰:吾先圣礼义堂,顾容贼入耶?挟匕首将往刺之。奎闻,不敢入。金华破,制下,士大夫有远匿深山者。君正曰:死则死耳,何匿为?夜入明伦堂缢死。

刘泰兆,字方公,宁都诸生。北都之变,泰兆痛哭;卖衣为资,刊讨贼檄文遍告当道,请复仇。卒无所合。丙戌,徙居钓峰;会降兵过其地,乡人尽走,泰兆独峨冠大袖当户而立。兵叱曰:汝何人?曰:我大明廪生也。何不剃发?泰兆曰:此汝辈事,可及我耶?遂攒刃杀之。

曾和应,字鹤山,临川诸生,吏部郎亨应之弟。亨应起兵死,和应奉父入闽。丙戌闽败,之肇庆;是冬,肇庆溃。剃发令下,和应曰:吾死矣,发不可毁;毁之,何以见先兄于地下乎?遂整衣冠,拜别其父,投井死。魏殷臣,字六若,宁都人。庚寅,郡兵围城,殷臣独不肯出;及城破,录尸者见其发如故。

李应开,字翔卿,宁都人。国变,弃儒服结客,士之落拓不得志者多归之。辛卯,镇将以剿山贼道上乡,闻应开状,猝揜捕,系县狱;召所知告之曰:李生未尝抗兵,速薙发,即贷死。所知以告,应开慨然曰:诸君爱吾良厚,吾非不自爱。人生旦暮,等死耳;顾婉转求生,他日不自立,死鹿鹿中,悔晚矣。数日庭谳,应开踞地坐。镇将呵之曰:汝何为作贼?应开曰:未也。镇将曰:非贼何违制?应开曰:汝乃贼耳!反嗔我耶?镇将大怒,立牵出杀之。

闽县人赵卯者,市民也。丙戌九月,大兵入闽,士民皆从制;卯见之,抚掌大笑。人曰:子能保汝发乎?保汝发且丧汝颈;二者孰重?卯曰:吾自有术。保我发,且保我颈;汝不知也。乃市酒肉,与其父母欢饮,三子侍。俟酒酣,叹曰:发肤受之父母,今将去之,敢忘养育恩耶?拜其父母,亦令三子拜。已乃曰:明日剃之未晚也。已见父母寝,谓其子曰:予我笔砚,尔先寝。大书于壁曰:男子赵卯不肯剃发死。投笔,缢于中堂。家人知而解之,不及矣。

纪文畴,字南书,同安诸生;唐王征为待诏。子许国,字石清,壬午举人。闽亡,父子避于岛中,俱不奉制。丁亥,文畴被杀,籍其家;有劝许国祝发为僧,家可无籍也。许国曰:吾不以千金之产而易一发也。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隆武授国子监博士。福州陷,避之海口镇。大兵破海口,得化熙,欲降之;大帅问曰:吾闻海上周鹤芝胁人留发,汝乃为所胁耶?化熙立而笑曰:人生发肤,不能自主而受胁于人耶?若发可胁之而留,今发亦能胁之而剃乎?大帅怒,置之狱。明日,复降之,不可;使戮于市。过唐王朝门,趋入不去;谓刑者曰:吾明之逋臣也,当死于是。口占云:吾头戴吾发,吾发表吾心;一死还天地,名义终古钦。书者误钦为矜,化熙命改之。乃就刑。

刘国祚,永州参将。城破,匿民间。当事悬制通衢,国祚往碎之,遂见杀。

其余以违制先后被杀者,北直隶则顺天赵良玉、徐清、遵化张栋隆、沙河段焕然、保定党国宾、赵高明、真定赵治国、宣府张守焕等,山东则张从仁、韩清、辛见国、丁大朴、丁炜然、诸生田逢收、济宁王进、蒲台彭进常、登莱刘恒、王景明等,山西则赵体富、刘见龙、乔一洪、李凤翀、于奋飞、诸生孔如美、崇光国、王登进、乡官贺孟飞、朔州岳成才、柳玉首、郭凤林、郭见等,陕西则单允昌、王耀祖、甘肃诸生吕可兴等,河南则诸生高廷宝,江南则金陵陈士达、凤阳刘镇、刘伦、刘登仕、寿州诸生谢一鲁、扬州戴学一、牛应时、胡应□、清江瞿士元、宜兴诸生卢象同(字同人)、邵大宣、李有乔、昆山陆幼安、顾铁匠、金坛木工汤士鳌,浙江则会稽茹名焕,湖广则杨六美、张赞宇、张仲器、杨学易,江西则邬科、诸生田时稔:此皆姓名可稽者也。惜乎!其生平无从考矣。

其间,又有流离兵刃之中,而独全节义,抗死不违,更可尚也。

饶士柟、温奇梧、周必显

饶士柟,进贤诸生。戊子七月,奉其父工部主事元拱避兵于鹤山峰。元拱被执,将加刃。士柟从匿所急出,请以身代。父子并杀。温奇梧,宁州人。乙酉,贼攻城,奉母及姊走高■〈土叚〉,中途相失;奇梧至高■〈土叚〉,而母、妹已他徙。奇梧奔寻号泣,众止之曰:满地皆贼,何处可寻?奇梧曰:我得见母,死无恨。卒遇贼见杀。其同邑周必显,字宗人。乙酉十二月贼攻城,父母年老不能行;必显曰:仲弟无嗣、季弟有子而稚,宜亟去;我有二子,当获。有顷,贼至索金,欲刃其母;必显执刃泣曰:苟全我亲,我命奚恤?贼勿听,碎脑决脰以死。同城诸生陈嘉容遇贼,贼持刃向其母。嘉容绐以金,母得脱;贼怒,杀之。

薛大观

呜呼!粤中之亡,仓皇走绝塞;从亡诸臣及文武吏,皆俯首迎附。其间能抗节不辱者少矣;况未食其禄者欤!况能率其妻子从容以就义者欤!夫南诏之墟,汉、唐所不宾;今乃有节义卓卓如是者。高皇帝诗书道德之化,洋溢蛮貊矣。即一人岂为少欤?次其传如左。

薛大观,字尔望,昆明人。为人尚气节、重然诺,取予不苟。与子之瀚,并以诸生有声。孙可望据云南,用其私人任僎为吏、□二部,干进者如市;李定国以门客金维新掌铨政,亦如之。独大观父子夷然不屑。城北有龙泉观,下临黑龙潭,大观移家居焉。及驾幸缅甸,士大夫多从之;大观叹息曰:不能背城一战,同死社稷,顾君臣走蛮貊邦以苟活,不重可羞耶?顾之瀚曰:吾不惜七尺躯为天下明大义;汝奉母以免之。瀚曰:大人死忠,儿当死孝。大观曰:母在,可无养耶?其母在旁顾之瀚妻曰:父子能死忠孝,吾两人独不能死节义乎?侍女方抱幼子,问曰:家人皆死,何以处我?大观曰:尔能死,甚善。于是五人偕赴黑龙潭死。次日,诸尸相牵浮水上,幼子在侍女怀,两手坚抱如故也。其次女已适人,避兵山中,相去数十里;亦同日赴水死。

余于春日叙次死义诸君子,未卒卷而辍;及冬月,乃足成之。忽阴风怒号,飞霰将集,惨惨然有鬼啸猿啼声。余瞿然启户,视之则澄月如水也。呜呼!其诸君子之灵也然?则诸君子固赫然如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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