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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谈

钝吟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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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北偶谈》卷十七有冯班一条,称其博雅善持论,著《钝吟杂录》六卷,又云:

“定远论文多前人未发,但骂严沧浪不识一字,太妄。”我所有的一部《钝吟杂录》,系嘉庆中张海鹏刊本,凡十卷,与《四库书目提要》所记的相同,冯氏犹子武所辑集,有己未年序,盖即乾隆四年,可知不是渔洋所说的那六卷原本了。序中称其情性激越,忽喜忽怒,里中俗子皆以为迂,《提要》亦云诋斥或伤之激,这与渔洋所谓妄都是他大胆的一方面。序中记其斥《通鉴纲目》云:

风云月露之词,使人意思萧散,寄托高胜,君子为之,其亦贤于博弈也。以笔墨劝淫诗之戒,然犹胜于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此有韵之谤书,唐人以前无此,不可不知也。”讲到诗,这我有点儿茫然,但以为放荡的诗犹比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为胜,然则此岂不即是宋人论人物之文章耶。我近年常这样想,读六朝文要比读八大家好,即受害亦较轻,用旧话来说,不至害人心术也。钝吟的意思或者未必全如此,不过由诗引用到文,原是一个道理,我想也别无什么不可罢。

汉人云,大者与六经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言赋者莫善于此,诗亦然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咏之何害。

《杂录》卷一家戒上又有几节关于教子弟的,颇多可取,今抄录其一云:

“读书不可先读宋人文字。”何议门评注云,“吾辈科举人初见此语必疑其拘葸,甚且斥为凡陋,久阅知书味,自信为佳。”评语稍笼统,还是找他自己的话来做解说吧。卷八遗言云:

“李念斋有言,东林好以理胜人。性理中宋儒诸议论无非此病。”又卷四十《杂记五》云:

“宋人谈性命,真开千古之绝学,……但论人物谈政事言文章,便是隔壁说话。”下半说得不错,上半却有问题。冯氏论事虽有见识,但他总还想自附于圣学,说话便常有矛盾,不能及不固执一派的人,如傅青主,或是尤西堂。其实他在卷二已说过道:

“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又卷二家戒下云:

“宋人之文动辄千百言,萝莎冗长,看着便厌,灵心慧舌,只有东坡。昨偶读曾子固《战国策》《说苑》两序,责子政自信不笃,真笑杀人,全不看子政叙中文义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挟此等技为得意,那可与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傅君真是解人,所说并不怎么凌厉,却着实得要领,也颇有风致,这一点似胜于钝吟老人也。我常怀疑中国人相信文学有用而实在只能说滥调风凉话其源盖出于韩退之,而其他七大家实辅成之,今见傅冯二公的话,觉得八分之六已可证实了,余下的容再理会。《杂录》卷一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阙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多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切忌勿作论,这是多么透彻的话,正是现在我们所要说的,却一时想不到那么得要领有力量。我们平常知道骂八股,实在还应该再加上一种“论”,因为八股教人油腔滑调地去说理,论则教人胡说霸道地去论事,八股使人愚,论则会使人坏。大家其实也早已感到这点,王介甫也有较好的文章,只因先读了他的孟尝君论,便不欢喜他,还有些人读了三苏策论之后一直讨厌东坡,连尺牍题跋都没有意思去看了,这都是实例。钝吟一口喝破,真是有识见,不得不令人佩服。卷四读古浅说有一条云:

“古人文字好恶俱要论理,如宋人则任意乱说,只练文字,(何评,苏文如是者多矣。)谢叠山《文章规范》尤非,他专以诬毁古人为有英气,此极害事。”卷八又云:

“凡此书及致堂《管见》以至近世李氏《藏书》及金圣叹才子书,当如毒蛇蚖蝎,以不见为幸,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亦须小心听之。”冯氏不能了解卓吾圣叹,在那时本来也不足怪,(李氏的史识如何我亦尚未详考,)若其批评宋人的文章思想处却实在不错,语虽激而意则正,真如《提要》所云论事多达物情,我看十卷《杂录》中就只这个是其精髓,自有见地,若其他也不过一般云云罢了。《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乐无与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于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

“不近人情而云尽心知性,吾不信也,其罪在不仁。不知时势而欲治国平天下,吾不信也,其罪在不智。不仁不智,便是德不明。”这两节的道理如何是别一事,但如根据这道理,则论人物而苛刻,谈政事而胡涂,即是不仁不智了,与性命绝学便没有关系。傅青主《霜红龛集》卷三十六(丁氏刊本)《杂记一》中有云:

“不爱人,不仁也。不知世事,不智也。不仁不智,无以为儒也。未有不知人情而知性者。”又卷四云:

“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事,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者必愚,刚强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今不肖,为负之矣。”何注曰,“少小多过,赖严师教督之恩,得比人数,以为师不嫌太严也,及后所闻见,亦有钝吟先生所患者,不可以不知。”冯氏此言甚有理解,非普通儒者们所能及。傅青主家训亦说及这个问题,颇主严厉,不佞虽甚喜霜红龛的思想文字,但于此处却不得不舍傅而取冯矣。

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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