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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生活

新文学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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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〇年一月六日在北平少年学会讲演

今日承贵会招我讲演,实在是我的光荣。现在想将我对于新文学的要求,略说几句。从来对于艺术的主张,大概可以分作两派:一是艺术派,一是人生派。艺术派的主张,是说艺术有独立的价值,不必与实用有关,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艺术家的全心只在制作纯粹的艺术品上,不必顾及人世的种种问题:譬如做景泰蓝或雕玉的工人,能够做出最美丽精巧的美术品,他的职务便已尽了,于别人有什么用处,他可以不问了。这“为什么而什么”的态度,固然是许多学问进步的大原因;但在文艺上,重技工而轻情思,妨碍自己表现的目的,甚至于以人生为艺术而存在,所以觉得不甚妥当。人生派说艺术要与人生相关,不承认有与人生脱离关系的艺术。这派的流弊,是容易讲到功利里边去,以文艺为伦理的工具,变成一种坛上的说教。正当的解说,是仍以文艺为究极的目的;但这文艺应当通过了著者的情思,与人生有接触。换一句话说,便是著者应当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他对于人生的情思,使读者能得艺术的享乐与人生的解释。这样说来,我们所要求的当然是人生的艺术派的文学。在研究文艺思想变迁的人,对于各时代各派别的文学,原应该平等看待,各各还他一个本来的位置;但在我们心想创作文艺,或从文艺上得到精神的粮食的人,却不能不决定趋向,免得无所适从,所以我们从这两派中,就取了人生的艺术派。但世间并无绝对的真理,这两派的主张都各自有他的环境与气质的原因;我们现在的取舍,也正逃不脱这两个原因的作用,这也是我们应该承认的。如欧洲文学在十九世纪中经过了传奇主义与写实主义两次的大变动,俄国文学总是一种理想的写实主义,这便因俄国人的环境与气质的关系,不能撇开了社会的问题,趋于主观与客观的两极端。我们称述人生的文学,自己也以为是从学理上立论,但事实也许还有下意识的作用;背着过去的历史,生在现今的境地,自然与唯美及快乐主义不能多有同情。这感情上的原因,能使理性的批判更为坚实,所以我相信人生的文学实在是现今中国唯一的需要。

人生的文学是怎么样的呢?据我的意见,可以分作两项说明:

我们考察希腊古代的颂歌(hymn)史诗(epic)戏曲(drama)发达的历史,觉得都是这样情形。上古时代生活很简单,人的感情思想也就大体一致,不出保存生活这一个范围;那时个人又消纳在族类里面,没有独立表现的机会,所以原始的文学都是表现一团体的感情的作品。譬如戏曲的起源是由于一种祭赛,仿佛中国从前的迎春。这时候大家的感情,都会集在期望春天的再生这一点上,这期望的原因,就在对于生活资料缺乏的忧虑。这忧虑与期待的“情”实在迫切了,自然而然的发为言动,在仪式上是一种希求的具体的表现,也是实质的祈祷,在文学上便是歌与舞的最初的意义了。后来的人将歌舞当作娱乐的游戏的东西,却不知道他原来是人类的关系生命问题的一种宗教的表示。我们原不能说事物的原始的意义,定是正当的界说,想叫化学回到黄白术去;但我相信在文艺上这意义还是一贯,不但并不渐走渐远,而且反有复原的趋势,所以我们于这文学史上的回顾,也不能不相当的注意。但是几千年的时间,夹在中间,使这两样相似的趋势,生了多少变化;正如现代的共产生活已经不是古代的井田制度了。古代的人类的文学,变为阶级的文学;后来阶级的范围逐渐脱去,于是归结到个人的文学,也就是现代的人类的文学了。要明白这意思,墨子说的“己在所爱之中”这一句话,最注解得好。浅一点说,我是人类之一;我要幸福,须得先使人类幸福了,才有我的分;若更进一层,那就是说我即是人类。所以这个人与人类的两重的特色,不特不相冲突,而且反是相成的。古代的个人消纳在族类的里面,个人的简单的欲求都是同类所共具的,所以便将族类代表了个人。现代的个人虽然原也是族类的一个,但他的进步的欲求,常常超越族类之先,所以便由他代表了族类了。譬如怕死这一种心理,本是人类共通的本性;写这种心情的歌诗,无论出于群众,出于个人,都可互相了解,互相代表,可以称为人类的文学了。但如爱自由,求幸福,这虽然也是人类所共具的,但因为没有十分迫切,在群众每每忍耐过去了;先觉的人却叫了出来,在他自己虽然是发表个人的感情,个人的欲求,但他实在也替代了他以外的人类发表了他们自己暂时还未觉到,或没有才力能够明白说出的感情与欲求了。还有一层与古代不同的地方,便是古代的文学纯以感情为主,现代却加上了多少理性的调剂。许多重大问题,经了近代的科学的大洗礼,理论上都能得到了解决。如种族国家这些区别,从前当作天经地义的,现在知道都不过是一种偶像。所以现代觉醒的新人的主见,大抵是如此:“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人类里边有皮色不同,习俗不同的支派,正与国家地方家族里有生理,心理上不同的分子一样,不是可以认为异类的铁证。我想这各种界限的起因,是由于利害的关系,与神秘的生命上的连络的感情。从前的人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所以连合关系密切的人,组织一个攻守同盟;现在知道了人类原是利害相共的,并不限定一族一国,而且利己利人,原只是一件事情,这个攻守同盟便变了人类对自然的问题了。从前的人从部落时代的“图腾”思想,引伸到近代的民族观念,这中间都含有血脉的关系;现在又推上去,认定大家都是从“人”(anthropos)这一个图腾出来的,虽然后来住在各处,异言异服,觉得有点隔膜,其实原是同宗。这样的大人类主义,正是感情与理性的调和的出产物,也就是我们所要求的人道主义的文学的基调。

我们从这文学的主位的人的本性上,定了第一项的要求,又从文学的本质上,定了这第二项的要求。人间的自觉,还是近来的事,所以人性的文学也是百年内才见发达,到了现代可算是兴盛了。文学上人类的倾向,却原是历史上的事实;中间经过了几多变迁,从各种阶级的文艺又回到平民的全体的上面来,但又加了一重个人的色彩,这是文艺进化上的自然的结果,与原始的文学不同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了。

关于第一项,我曾做了一篇《人的文学》略略说过了。大旨从生物学的观察上,认定人类是进化的动物;所以人的文学也应该是人间本位主义的。因为原来是动物,故所有共通的生活本能,都是正当的,美的善的;凡是人情以外人力以上的,神的属性,不是我们的要求。但又因为是进化的,故所有已经淘汰,或不适于人的生活的,兽的属性,也不愿他复活或保留,妨害人类向上的路程。总之是要还他一个适如其分的人间性,也不要多,也不要少就是了。

关于文学的意义,虽然诸家的议论各各有点出入;但就文艺起源上论他的本质,我想可以说是作者的感情的表现。《诗序》里有一节话,虽是专说诗的起源的,却可以移来作上文的说明:

二,这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却不是种族的,国家的,乡土及家族的。

一,这文学是人生的;不是兽性的,也不是神性的。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这人道主义的文学,我们前面称他为人生的文学,又有人称为理想主义的文学;名称尽有异同,实质终是一样,就是个人以人类之一的资格,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个人的感情,代表人类的意志,有影响于人间生活幸福的文学。所谓人类的意志这一句话,似乎稍涉理想,但我相信与近代科学的研究也还没有什么冲突;至于他的内容,我们已经在上文分两项说过,此刻也不再说了。这新时代的文学家,是“偶像破坏者”。但他还有他的新宗教,——人道主义的理想是他的信仰,人类的意志便是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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