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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茶随笔

长之文学论文集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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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君在北大理预科时我就认识他。他学过生物,又转习哲学,爱好文学,常写些批评文。这回要选集了出一本书,叫我写序,这个我当然愿意作,虽然我的文学小铺早已关门,对于文学不知道怎么说好,但是我相信以李君的学力与性格去做文学批评的工作总是很适当能胜任的,所以关于本题权且按下不表,我在这里只能来说几句题外的闲话罢了。

我读李君的文章留下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对于儿童的关切。在现今的中国,我恐怕教育上或文艺上对于这个问题不大注意久矣夫已非一日了罢。说也奇怪,家里都有小孩,学校内和街上也都是,然而试问儿童是什么?谁知道!或者这是一种什么小东西子罢,或者这是小的成人,反正没有多大关系。民国初年曾经有人介绍过蒙德淑利的“儿童之家”,一时也颇热闹,我在东南的乡下见到英文书也有十种之谱,后来我都寄赠给北京女高师,现在大约堆在什么地方角落里,中国蒙德淑利的提倡久已消灭,上海大书店所制的蒙氏教具也早无存货罢。幼稚园,这实在可称为“儿童之园”,因为正式列入教育统系的缘故,总算至今存在,似乎也有点只幼稚而不园,福勒贝尔大师的儿童栽培法本来与郭橐驼的种树法相通,不幸流传下来均不免貌似神离,幼稚园总也得受教育宗旨的指挥,花儿匠则以养唐花扎鹿鹤为事了。听说现代儿童学的研究起于美洲合众国,斯丹莱霍耳博士以后人才辈出,其道大昌,不知道何以不曾传入中国?论理中国留学美国的人很多,学教育的人更不少,教育的对象差不多全是儿童,而中国讲儿童学或儿童心理的书何以竟稀若凤毛麟角,关于儿童福利的言论亦极少见,此固一半由于我的孤陋寡闻,但假如文章真多,则我亦终能碰见一篇半篇耳。据人家传闻,西洋在十六世纪发见了人,十八世纪发见了妇女,十九世纪发见了儿童,于是人类的自觉逐渐有了眉目,我听了真不胜歆羡之至。中国现在已到了那个阶段我不能确说,但至少儿童总尚未发见,而且也还未曾从西洋学了过来。

自从文章上有救救孩子的一句话,这便成为口号,一时也流行过。但是怎样救法呢,这还未见明文。我的“杞天之虑”是,要了解儿童问题,同时对于人与妇女也非有了解不可,这须得先有学问的根据,随后思想才能正确。狂信是不可靠的,刚脱了旧的专断便会走进新的专断。我又说,只有不想吃孩子的肉的才真正配说救救孩子。现在的情形,看见人家蒸了吃,不配自己的胃口,便嚷着要把“它”救了出来,照自己的意思来炸了吃。可怜人这东西本来总难免被吃的,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它从小就“栈”起来,一点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只关在黑暗中等候喂肥了好吃或卖钱。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打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信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的来,先让这班小朋友们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中学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派去也总不迟。现在却那么迫不及待,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豆,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事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这种办法我很不以为然,虽然在社会上颇有势力。蒙德淑利与福勒贝尔的祖国都变成了法西斯的本场,教育与文艺都隶属于政治之下,壮丁已只是战争之资料,更何论妇女与儿童乎,此时而有救救孩子的呼声,如不是类似拍花子的甘言,其为大胆深心的书呆子的叹息盖无疑矣。

天下之书呆子少而拍花子多盖不得已之事也。老实说,我对于救救孩子的呼声一点儿都不相信,李君对于欺骗小孩子的甚为愤慨,常有言论,这我最有同感。教育家不把儿童看在眼里,但是书店却把他们看在眼里的,这就是当作主顾看,于教科书之外再摆出些读物来,虽然他们如亲自到柜台边去却也仍旧要遇着伙计们的白眼的。中国学者中没有注意儿童研究的,文人自然也同样不会注意,结果是儿童文学也是一大堆的虚空,没有什么好书,更没有什么好画。在日本这情形便很不相同,学者文人都来给儿童写作或编述,如高木敏雄,森林太郎,岛崎藤村,铃木三重吉等皆是,画家来给儿童画插画,竹久梦二可以说是少年少女的画家,最近如田河水泡画作的“凸凹黑兵卫”的确能使多多少少的小儿欢喜笑跳,就是我们读了也觉得有兴趣。可惜中国没有这种画家,一个也没有。——可是这有什么法子。第一,实在天不生这些人才。第二,国民是整个的,政客军人教育家文士画师,好总都好,坏也都坏,单独期望谁都不成,攻击谁也都不大平安。李君却要说话,这是我所最佩服的。我也记不清是那几篇文章了,也不知是批评出版还是思想那一方面的权威了,总之我记得的是李君对于儿童的关切,其次是说话的勇气,不佞昔日虽曾喜谈虎,亦自愧弗如矣。

李君的书是批评论文集,我这样的乱说一番,未免有点文不对题。但是我早同李君说过,我写序跋是以不切题为宗旨的。还有一层,我说李君对于儿童的关切等等,即使集中很少这些论文也并不妨,反正这是李君的一种性格,我不敢论文,只少少论人而已。至于论人假如仍旧论得不切题,那么这也就包括在上文所说之内,请大家原谅可也。

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识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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