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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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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

《彷徨》里所收小说,总共是十一篇,第一篇即是《祝福》。这因了戏剧电影的关系,在世上已是大大的有名,但名称乃是以里边女主人公为主的“祥林嫂”,原名比较的少有人知道,这其实也是颇有理由的。因为这“祝福”二字乃是方言,与普通国语里所用的意思迥不相同,这可能在隔省的江苏就不通用的。范寅《越谚》卷中风俗门下云:“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开春致祭曰‘作春福’。”在乡下口语里这的确读如“作福”,音如桌子之“桌”,文人或写作“祝福”,虽然比较文从字顺,但“祝”读如“竹”,读音上实在是不很一致的。顾禄《清嘉录》卷十二过年项下云:“择日悬神轴,供佛马,具牲醴糕果之属,以祭百神。神前开炉炽炭,锣鼓敲动,街巷相闻。送神之时,多放爆仗,谓之过年,云答一岁之安。”又引蔡云《吴歈》云:“三牲三果赛神虔,不说赛神说过年。一样过年分早晚,声声听取霸王鞭。”这里说的阴历十二月的事,大体与祝福相像,名称则大不相同了。如依据《说文解字》,冬至后三戌为“腊”,腊祭百神,说越的“祝福”与吴的“过年”都是“腊”的遗风,未始不可。查照去年历书,冬至丁酉后三戌为旧十二月二十一日,时节倒也正相当。唯《越谚》云“谢神祖”,《清嘉录》云“悬神轴,供佛马”,与祭百神之说不合,但是乡下旧俗却是纯粹祀神,这也正可以说“礼失而求诸野”吧。

祝福的仪式

乡下年底祝福的仪式,据个人的记忆,大致如下。在规定祝福的头一天,伐取新竹枝,缚在长竿上,掸扫厅堂,再用水冲洗地面,这些当然是叫雇工所做的。到傍晚时,将八仙方桌两张接长了,放在靠近檐口的地方,一方面去准备福礼。这就是三牲,大抵是鸡鹅各一,都是预先栈养得极大的,猪肉长方一块,系腰背连肚腹部份,俗称“元宝肉”,先期宰杀洗净,至时放入淘锅去煮,至半夜可熟为度。这些都装在红漆大桶盘内,上插许多筷子,是祀神用的一定的格式。此外又有活鲤鱼一条,买来养在水缸内,祭时拿去挂在八仙桌右边横档上,事毕仍放在水里,过几天拿到城外河中放生。这恐怕是读书人家的风俗,他们平常忌吃鲤鱼,因为它是要跳龙门的,是科举的一种迷信,所以可能是后起的事。照例杀牲祀神时,有一碗血略加水打匀,蒸熟后附带作供,这里恐怕也是如此。豆腐一盘,盐一盘,厨刀一把,也是祀神必备的供具。此外别无食物,虽然新年接神的时候例供果盘,以及乡下特有的年糕粽子。说是祭百神,到底不知道有多少位,那些乱戳在三牲上的筷子,大概让他们随便使用,(刀自然是割肉用的,)茶酒则一定是三茶六酒,茶也只用茶叶一撮放入茶盅内罢了。祭桌的排列次序是:桌帏和香炉烛台五事在向门口的一端,其次是三牲供品,茶酒,最末后是神马,是一张元书纸上印成的神像,用两支竹签插在一块“烧纸”上的。神位之后便是拜位,行礼的时间大概在那一天的半夜里,算的是第二天的日期,时刻则是子时吧。拜毕焚化给神们的纸元宝一挂,加上烧纸,连神马一起烧掉,随即大放其爆仗,普通多是鞭炮,即霸王鞭,一串一千枚,双响爆仗十个。本文中关于祝福也有一段记述,说得颇仔细。“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这里看不出指的是什么时候,但据篇首说回到鲁镇,“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的话看来,或者可以推定这是说民国八年以后的事情吧,虽然这回乡的话本来也是小说化。鲁四老爷是讲理学的监生,寒暄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这本是当然的事,但下文说明“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这也是一个旁证,本文中所说的时代已是在民国以后了。

祥林嫂

祥林嫂的故事是用了好些成分合成起来的。这里我们分开来说,第一是她的那一副形相。著者最后在河边遇见她的时候,只见她瞪着眼睛,脸上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这显然有一个模型在那里,虽然她的故事是完全不相同的。那是鲁迅的一个本家远房的伯母,周氏始迁祖以下的八世祖派下分作致中和三房,到鲁迅已是第十四世了,他是“致房”的,那伯母却是“中房”的,她的儿子也是十四世。但和鲁迅是同第六世祖,(不知道应该叫作什么祖了,)所以是很远的了。她的丈夫是个秀才,死后留下一个儿子,也在三味书屋读过书,人很聪明,但是后来在“和房”代管事务,便长住在那里,不大回来,她很是着急,觉得儿子是丢掉了。她说儿子与那边的闺女有了关系,其实他们也是同第六世祖,远得很了,她在本家中当作秘密似的宣传,又说他不理她的劝告,骂她,以至于要打她。她在民国初年常去访问鲁老太太,便是那么拄了一支竹竿,比她更长,神色凄凄惶惶的,告诉她的苦难,可是听的人同情于她,批评她儿子一两句,她立即反驳过来,说这倒也并不是他的不好,回去还要对儿子说某人怎么怎么在说,结果反要对你见怪。久而久之,她的那一套话讲得次数多了,大家似信似不信,也怕发表意见,只好嗯嗯的听着罢了。她为了失去儿子的悲哀,精神有点失常了,虽然对于别的事情,还不大看得出来。只是有一年冬天,她忽然悲观起来,乘夜投在与街道平行着的河道内,河水照例是通年不冻的,只是水量要减少些,她觉得死不去,却是冷得厉害,便又爬起,回到自己家里去了。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乃是她自己对鲁老太太说的,想必是事实。祥林嫂的悲剧是女人的再嫁问题,但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于阿毛的被狼所吃,也即是失去儿子的悲哀,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可以说是有些相同的。

死后的问题

本文中说祥林嫂遇见著者,问他几个问题,使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即是“有没有魂灵?”“有没有地狱?”“死后是不是一家人都能见面?”一般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本文里这两句话解说得很明白,这正是世俗的一种迷信,使她迷惑错乱,以至于穷死,在这上边,鲁四老爷的道学还只是一个原因罢了。这些迷信便是故事的第二成分,在民间是自成一个体系,很有点势力的。相信魂灵与鬼是世间共通的现象,在中国则很受到印度的影响,特别是地狱,差不多全出于佛书。《玉历钞传》里的记载大概就是《楼炭经》和《地藏本愿经》的节略,这本不是中国民族固有的思想,可是传来之后却有极大势力,普及民间,造成许多弊害,尤其是在妇女的生活上,礼教上的轻视女人再加入宗教上的不净观,正是加倍的酷烈了。祥林嫂失去儿子的悲哀,可以因相信有魂灵而得到慰安,因为在死后一家的人可能见面了,所以她在这里是希望其有吧。但是同时还有再嫁的问题在那里,她在世间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但如死后与家人相见,在阴间便有前后两个丈夫等着了。那么这事怎么办呢?据乡间老太婆的判断,她们且不来谴责再嫁,不规定发往什么小地狱去,只是就事论事,滑稽一点可以说是作为民事处理,一个女人不能归两个男人所有,最公平的办法是各人分得一半,干脆由鬼卒拿去锯开来了事。本文中所说柳妈的话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这思想相当普遍,著者大抵还有事实的依据,便是的确曾经听见有人说过的。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住在周家台门的门房里很久,至少总是再嫁过的吧,通称单妈妈,虽然她并不在给人家做工,有一天对鲁老太太说,正如本文所云,“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道:“说是在阴司间里,还要用锯去解作两爿的呢。”原本很富于喜剧气的一番话,却被著者一转用,完全变成悲剧的了。捐门槛之说,也是这类迷信的一部分,只是我不知道它的出典,所以举不出说这话的本人来了。

寡妇再嫁

第三成分是寡妇再嫁和抢亲。中国过去礼教上强调贞节,但社会上一般人家寡妇再嫁也是常有的事,自然她是要受点差别待遇,被称为“回头人”,或是“二姑娘”,(“大姑娘”是处女的称号,)结婚仪式上也有些差别,只是详细不明了。除了礼教代表的士大夫家以外,寡妇并不禁止再嫁,问题是没有她的自由意志,必须由家族决定,换句话说即是怎么出卖,卖多少钱,这样办好的再嫁是不触犯礼法的,至于阴间的罪名那是另一个问题。本文中关于这点说的很清楚,祥林嫂的婆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把她的寡媳卖到里山去,可以多得财礼,给她的次子娶亲以外,还可以多余若干钱,这是多么好的打算。里山的生活较苦,一般虽然也是买卖婚姻,但父母到底还不大愿意把女儿嫁进深山野墺去,结果自然以婆婆出卖寡媳的为多了。本来祥林嫂第一次在卫家山,被卖到贺家墺,第二次守了寡的时候,也可能再从贺家墺被卖到别处去,这回却并不如此,也是别有理由的。本文说她没有婆婆,房子是自家的,后来丈夫病死,儿子也给狼吃了,她大伯来收屋,便把她赶了出来。这情形与《儒林外史》里严贡生等她弟媳的儿子死了之后去接收财产的情形相似,因为收屋比争取财礼更好,所以“利之中取大”了。抢亲的事在乡间常有,大抵是男家恐怕女家要悔约,乃乘其不备,于卖约婚姻上加添了一点劫掠分子,本人不知道不愿意的也附加在内,如祥林嫂事件即其一例。其次则有合意的抢亲,因为贫穷不能备礼,采用抢亲的形式,许多繁文缛礼便都可省去,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非礼之礼”吧。

马熊拖人

祥林嫂的小儿子在门口剥豆,被狼衔了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小鞋,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这件事是对于她最大的打击,是故事里的第四成分。这件悲惨的事是有事实作根据的。周氏第九世的祖坟是在乌石头山麓,那地方离城才二十多里路,扫墓时船靠了岸,还有一段路,穿过有人家的聚落,迤在山脚下走,不久就到,女人照例用兜轿抬,男子都只是步行而已。这一代是致房的先祖,由派下智仁勇三房轮流值年祭祀,一年中三次到坟头去,必须与“坟邻”(看坟人的称呼)接触,新年他们也要来一次。这乌石头坟邻的小儿子便是这样的被野兽吃去的,年代大概已很久远,鲁老太太听那坟邻的妻子说过,有时提起还很替她伤感,据说她后来因为哀悼一直把眼睛都哭瞎了。算起来这事总还在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以前吧。本文里叙述的话差不多就用原来的口气,但是小说中不指定地方,所以没有说明剥的是什么豆,这应当是“罗汉豆”,即是国语的“蚕豆”,又那吃人的动物也只简单的称作狼,这东西实在是一种怪兽,乡下都称它为“马熊”。范寅《越谚》卷中禽兽门中有“马熊”这个名称,小注说明在同治初年太平军事初了,居民稀少,豺狼出山拖人,呼为马熊。《越谚》序署光绪四年,距同治初才有十多年,应该所说的话可以相信,但听人家讲马熊的事情,都说这有毛驴那么大,不像大狗,颈上有长鬣,又说走路阁阁有声,又好像是分蹄兽的模样了。但分蹄兽照例是不吃肉的,可以知道决不会是那一类。或者被袭的人吓得魂不附体,幸而得免,也认不清那是怎么一副形相,因此生出些幻觉来也未可知,仿佛觉得它似马似熊,所以给了它这样一个名字。说不是狼,那么该是什么东西,实在也想不出来,说是狼呢,乡间人并不是不认得狼的,他们说并不是,这真相实在很难知道了。以上所说是前清同治初以至光绪初的事情,至少已是七十年前了,可是想不到近来还听说有马熊拖人的事。去年秋天有同乡潘君来访,他是民国四五年我在乡下中学教书时的同事,后来任浙江大学的教授,谈起家里情况,说别的还好,只是一个小儿子,抗战时在山乡避难,给马熊拖了去了。我记得他是民五结婚的,不知道那是第几个孩子,当时很是愕然,竟没有问他详细的情形。

鲁四老爷

故事里的第五成分是讲理学的监生鲁四老爷。本文里说明在故乡已经没有家,寄住在本家叔辈的家里,论理这该是老台门周宅了,但这本来是小说化,事实上搬家出来以后就没有回乡去过,因此这所写的本家也不必一定是写实的了。就本文上所写看来,这还是著者的故家,即是新台门周家,壁上挂着朱拓的大“寿”字,原是影射三台门公共的那块“德寿堂”的大匾,但所说对联却是新台门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这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这原来是新台门特有的一副抱对,上联是“品节详明德性坚定”。关于这联还有过一件轶事.有一天致房派下值年祭祀,在大厅上吃饭,照例有些野狗钻到桌子底下检骨头吃,大家就用脚踢它,可是有一只不管如何总不肯走,也不嗥叫一声。有叔辈掉文的朗诵抱对的上联,大家笑了起来,那时派下房长是叔祖辈的瓞园公,辈分年纪都很大,悠然的接着念那下联,于是又哄堂的笑了。这小说作于一九二四年,已在搬家五年后了,还剩有这个回忆,但《朝华夕拾》之作又要在这一年之后了。鲁四老爷却是没有什么依据的,假如要找实在的模型,那也并不是难事,但总该是个举人,或至少是秀才才行,监生是没有讲理学的资格的,事实上本家中也并无监生,因为这须得是有钱而不通的人,而周家则什九穷困,没有捐监生的财力。其次是讲理学的大都兼信道教,他们于孔孟之外尤其信奉太上老君或关圣帝君的,这一点在本文中也曾略为提及,那大“寿”字即是陈抟老祖所写,但那一堆书只是些《康熙字典》,《近思录》和《四书衬》,没有《阴骘文》一类的东西,道教空气并不明显。这位道学家在这里的地位不怎么重要,他的脚色只是在给祥林嫂以礼教的打击,使她失业以至穷死,所以关于他的个人不再着力描写的吧。《祝福》里所写的是封建道德和迷信的压迫下的妇女的悲剧,大抵全国都是一样,地方色彩不很重要,但本文所说到底还是南方水乡的背景,在北地的读者如没有详细的说明参考,恐怕不免有隔膜的地方。

酒楼

《在酒楼上》是写吕纬甫这人的,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有点像范爱农,但实在是并没有模型的,因为本文里所说的吕纬甫的两件事都是著者自己的,虽然诗与真实的成分也不一样。那酒楼所在的地方本文说明是s城,这不但是“绍兴”二字威妥玛式拼音的头字,根据著者常用的s会馆的例子,这意思是很明了的。以前小说里写鲁镇都算是乡村的小镇,所以这里说这城离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固然是小说化,也约略是以安桥头为标准的吧。一石居的名称大概是采用北方式的,这是酒楼,在小楼上有五张小板桌,不是普通乡下酒店的样子,并不以咸亨为模型,其所云“一斤绍酒”,是用北方说法,本来这只叫作“老酒”,数量也是计吊,计壶,不论斤两的。其次说菜,实在只是下酒物,方言叫作“过酒胚”。“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却是道地的乡下食品,即使不是别处没有,也总是很特别的东西。平常油豆腐是立方体,只有七八分见方吧,这乃是长条的,长可二寸,宽一寸,用白水在砂锅内煮,适当的加盐,装在碟子上临时加辣酱,看去制法很是简单,但家里仿制总不能做得那么的好。有人说那汤是用肉骨头汤煮的,其实也并不然,汤未必有肉味,而且价值一文钱一个,也不够那么去下本钱。后面遇着了吕纬甫,添加了两斤酒,又复点菜,指定了四样,那是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这里茴香豆已见《孔乙己》篇中,是一般酒店所常备之物,其他荤菜则须较大的店里才有。冻肉方言叫作“扎肉”。用肥瘦适宜的猪肉切成长方块,以竹箬丝横缚,加酱油桂皮等作料煮熟,盛入钵内,候冻结后倾出大盘上,晶莹如琥珀,唯冬天才有,一块售钱十六文。青鱼干是上等的鱼干,用螺蛳青所做,晒好后切块蒸熟即可吃,或装入瓷瓶内,洒以烧酒,则更是松软,但酒楼上所有大抵只是常品而已。但是荤菜在酒店里也只是过酒胚,与现炒的菜不同,所以不算是点菜,本文里这么说,原是依照世俗的说法,并不一定要写实的。

迁葬

吕纬甫所讲的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回乡来给小兄弟迁葬。本文中说他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乡下,今年本家来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浸了水,不久恐怕要陷入河里去了。他因此预备了一口小棺材,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土工,前去把坟掘了开来。待到掘着圹穴,过去看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把这些拨开了,想要看一看小兄弟,可是出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都没有。那么听说最难烂的头发,也许还有吧,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我在这里节抄本文比较的多,因为这所说迁葬乃是著者自己的经历,所写的情形可能都是些事实,所不同的只是死者的年龄以及坟的地位,都是小节,也是因了叙述的必要而加以变易的。下文接下去说,他铺好了被褥,用棉花裹了些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我们相信这所写的也是事实。关于迁葬的情形,他不曾告诉过人,别人也不曾问过他,大家都怕说起来难过,但是他在这里写得一个大略,觉得这是很可珍重的材料。吕纬甫说起他少年时事,曾经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与现今迥不相同,这也是很重要的有意思的话。

一〇

小兄弟

现在我们来说明一下关于小兄弟的事情。这乃是著者的四弟,小名春,书名椿寿,字荫轩,是祖父介孚公所给取的,生于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六月十三日,卒于戊戌(一八九八年)十一月初八日,所以该是六岁了。本文中说是三岁,这或者是为的说坟里什么都没有了的便利,但也或者故意与幼殇的妹子混作一起,也未可知。她小名端,生于光绪丁亥(一八八七年),月日忘记了,大概不到一周岁,即以出天花殇,她最为伯宜公所爱,葬在南门外龟山,立有小石碑,上写“周端姑之墓”,即是伯宜公的亲笔。椿寿也葬在那里,离开她的坟西南约二十步。那地方虽非义冢,大抵也是官地吧,在那东南方面有一个庵址,大殿早已没有,只在门口西边曲尺形的留下些房屋,作为停放棺材的地方,伯宜公的生母殁后就殡在那里,伯宜公把爱女埋在那里,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椿寿的坟因为已在十一二年后了,所以位置更往南移,渐近土坡的边沿,那地方下面乡下人挖黄土,掘成岩壁模样,年月久了就有坍圮之虞,本文中说是河边,取其直捷明了,但由此可知这里是以他的坟为目标的。坟前竖有一块较大的石碑,上刻“亡弟荫轩处士之墓”,下款是“兄樟寿立”,写的是颜字,托本家叔辈伯文所写,那做坟和立碑的事都是我经手的,所以至今记得很是清楚。周氏兴房的祖坟两座都在南门外小南山头,一座是三位高祖母,一座是高祖和曾祖父母,俗语称为“抱子葬”的。另外在逍遥溇买得一座本家的寿坟,本有三穴,后来葬了祖父母,伯宜公便附葬在那里,小弟妹又附在他的旁边了。这件事是鲁迅于民国八年末次回乡时所办的,其中大概迁葬的印象留得最深,所以这里特别提出来记述一番的吧。

一一

小照

本文中著者说及他的小兄弟,“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这话说得很简单,可是也是有根据的。小兄弟死的时候他正在家,但是过了三天却在十二日就回南京学堂去了,这以后的事情是我在旁边,知道得最清楚。母亲永远忘记不了这小人儿,她叫我去找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只是白白胖胖,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感谢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不能说这像不像。这画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一棵树底下有圆扁的大石头,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拈着一朵兰花,如不说明是小影,当作画看也无不可,只是没有一点题记和署名。查旧日记,在己亥年有这几顶记录:

二月十一日:雨。同鸣山叔访叶雨香画师,不值。

十二日:雨。访叶雨香适在,托画四弟小照。

十三日:晴。往狮子街取小照“头子”,颇佳,使绘秋景。

裱画大抵也在这月内,但日记上没有记着。这画挂在她的房里(后来在北京是房外板壁上)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岁撒手西归之后,由我把这幅画卷起,连同她所常常玩耍,也还是祖母所传下来的一副骨牌,拿了过来,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有打开来过。直到今年才由儿子拿来捐献给文化部,仍旧挂在那板壁上,有人往鲁迅故居去的就可以看到那小兄弟的小影了。但是我也还留着一个副本,在搬家北来的时候曾经托画师(或者还是叶雨香也说不定)将高祖以下的神像都缩临成斗方,成为胸像,又单把祖父两代的合裱一幅,那小兄弟的胸像也附在下方,因此倒比较是放大了,大抵和原本差不多,就只是没有那背景而已。

一二

故乡风物

著者对于他的故乡一向没有表示过深的怀念,这不但在小说上,就是《朝华夕拾》上也是如此。大抵对于乡下的人士最有反感,除了一般封建的士大夫以外,特殊的是师爷和钱店伙计(乡下叫作“钱店官”)这两类,气味都有点恶劣。但是对于地方气候和风物也不无留恋之意,如本文中说,坐酒楼上望见下边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下文吕纬甫说到回乡来迁葬,也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著者在这里便在称颂南方的风土,那棵山茶花更显明的是故家书房里的故物,这在每年春天总要开得满树通红,配着旁边的罗汉松和桂花树,更显得院子里满是花和叶子,毫无寒冻的气味了。关于乡土的物品,在《朝华夕拾》的小引上也有一节云,“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清末人遐龄的《醉梦录》笔记中有一则云:“莫切崖元英行七,浙江山阴县人也,其人古貌古心,不修边幅,见人辄跪拜不已,虽仆役亦然,以此人皆以莫疯子呼之,然其学问渊博,凡医卜星相堪舆之术,以及诗古文词,无不通晓,寓京师已三十余年矣。诗不多作,曾记其一联云:‘五月杨梅三月笋,为何人不住山阴?’其不克还乡之苦况已露于言表。”莫元英也是一个畸人,其号称“切崖”实在即是“七爷”,杨梅与笋也正是他的蛊惑,此事原是古已有之的也。

一三

剪绒花

吕纬甫所讲的第二件事是给旧日东邻船户长富的女儿顺姑送剪绒花去。他的母亲记得顺姑以前想要剪绒花却是得不到,这回便叫买两枝去送给她,可是等到找着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病故了。她患的是所谓痨病,吐红和流夜汗,有一天她的伯父长庚又来硬借钱,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呢。这更增加了她的忧闷,不久就死了,因为她想,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那是贼骨头的诳话,她的未婚夫赶来送殓,是个摇小船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顺姑大上了长庚的当了。本文里是这么说,剪绒花的一节原是小说化的故事,但后半却是有事实的根据的。所谓偷鸡贼长庚即是做过阿q的模型的阿桂,长富自然就是阿有了,但事实上阿有乃是阿桂的老兄,他的职业是给人家舂米的。他们父女(大概还有一个小儿子)住在周宅门内西边的大书房里,那里住着礼房的利宾以及中房月如日如兄弟共三家,阿有大抵是占领着朝北房屋的东偏一角吧。顺姑的真名字已记不清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少女,替她父亲管理家务很有条理,有时阿桂来借钱,也就由她对付,阿桂耍无赖,说她的未婚夫比他不如,去挖苦她也是实有的事,但是那等于做偷鸡贼的叔父一向为她们所看不起,他的话当然是毫无信用的了。至于她的病并不是肺结核,实在乃由于伤寒初愈,不小心吃了凉粉石花,以致肠出血而死。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小店伙,来吊时大哭,一半为了情义,一半也是自伤,他当了好些年伙计,好容易积了百十块钱聘定了一个女人,一霎时化为乌有,想要再聘娶,成家立业,这事一时便很有点不大容易了。本文中说去找长富没在家,就回到斜对门的柴店里,这即是说的路南迤东的那家屠正泰号,店主是一位老太太,通称宝林太娘,是那街上的老住户之一,在“百草园”第二分中曾有说及,今不多说了。

一四

幸福的家庭

《幸福的家庭》这一篇在篇首注明“拟许钦文”,大概里边很有些诙谐分子,或者含有好些讽刺,但是我不明白,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只有在本文中说幸福的家庭的布置,卧室是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这句话可以说是有根据的。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搬家的时候,中间正屋左右两间即鲁老太太和鲁迅夫人的居室里用的即是这种榆木床,那时因为有同乡在北京第一监狱当什么科长,宋紫佩也进去兼任教诲师,便托他去定做了来。查旧日记,大床两张于十二月六日由宋君差人送来,每张价洋二十一元,大概可以说得上价廉物美吧,过了两天住在附近草厂大坑的朱逷先君来访,看见了觉得很好,也照样的去买了一张,这正可以证明榆木床之有目共赏了。

一五

肥皂

《肥皂》这篇故事里的人物重要的有四铭和他的卫圣道讲风雅的同志何道统和卜薇园,此外是四铭的妻子和儿女,这些人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模型,所以无可说的。地点也不明白,从四铭的儿子学程小名拴儿这一点看来,可能这是北京,因为这种小名是北方所独有,“拴”字解作“系缚”,取留住之意。但是本文起头说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糊纸锭,这又表明是南方风俗,或是就是东南地方也只在绍兴才是普通吧。在乡下这叫作“糊银锭”,本来是尼姑以及住在庵里带发修行的老太婆们的工作,但在一般旧式人家,(这自然是民国以前的情形,)有些主妇们也买了锡箔来自己糊,比起买现成的来,既是省钱,也好看得多。制造锡箔是很繁重的工作,虽然事属迷信,但关于工作这总是事实。用叫作“点铜”的最好的锡,用人力逐渐锤薄,又经过女工的种种操作,成为大小的锡箔纸,这些程序太专门了,我不能懂,懂了之后记下来也可以成为一本小册子,所以只好不说。现在只说人家去买了锡箔纸来,在家里怎么把它糊成银锭这一段事。锡箔纸大小一扎,称为“一作”,不晓得多少张,只知道锡纸两种,大的长约市尺四寸,宽三寸半;小的长宽各一寸半,这里暂称作“甲一”,“甲二”。又黄色毛头纸两种,大的比甲一要窄一寸多,却要长出半寸;小的比甲二周围都缩二分,称作“乙一”,“乙二”。制法第一步先用棕刷把薄浆糊敷在甲一的背面,在正中间褙上乙一,左右两旁各余剩一部份,交给助手去把那两部份反贴在乙一的那背面,摊在竹筛上去晾干。其次是浆糊刷在乙二上,贴在甲二背面正中,交给助手趁锡纸潮湿的时候,放在刻有螺纹的圆木戳上,举起右掌用力拍下去,让螺纹印在纸上面,揭下后同样的晾干。第二步等甲一干透了,用剪刀铰去上端多余的毛头纸,再三分截断,若干纸为一叠,在长的两端和宽的两边都适宜的向内加以拗折,留存待用。第三步便是糊的一段落了。那拗折过的三分之一的甲一是底,印有螺纹的甲二即是面,糊在一处就成为银锭了。主妇用小棕刷把浆糊敷在甲二的背面四周,助手接过去复在略如船形的底下,先叫上下两边与底相粘合,再翻转过来用手指拨动左右两边,贴在底下,这就成功了。第四步是将晾干的银锭用棉线穿起来,交互的排列,使得两边的底相向,表面都向着外边,左右各二十五,一串是五十个,上头留着一条长线,六串以上总结起来,称为“一球”,银锭大概起码是三百,多至六百八百,也有二百一球的,那用在祭祀便要算缺少敬意了。在糊银锭的工作中,小孩所能担任是印螺纹的这一件,其余都要多少练习才行,其中最难的要算拗折底子,因为那是决定式样的,若是深浅不适中,糊出来的银锭样子也就不好看了。

一六

长明灯

《长明灯》也是一篇写狂人的小说,但是我们的兴趣却是在于茶馆里和四爷的客房里的那一群人的身上。吉光屯社庙的长明灯是从梁武帝那时候点起的,若是灭了,那里就要变海,大家都要变成泥鳅,这一类的迷信可能在什么地方存在,但是我却是不知道。狂人把什么东西看作象征,是一切善或恶的根源,用尽心思想去得到或毁灭它,是常有的事,俄国迦尔洵(一八五五至一八八八)有一篇小说《红花》,便是写一个狂人相信病院里的一朵红花是世界上罪恶之源,乘夜力疾潜出摘取,力竭而死,手里捏着花,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这里狂人的想熄长明灯,有点相像,但是不成功,被关到社庙的空屋里去了。吉光屯的地理不明,从郭老娃和阔亭的名字看来,应当是在北方,鲁迅曾屡次说及北京或是河北人喜欢用“阔”字做名号,是南边所没有的。但是末尾小孩们猜谜,那个鹅谜却是道地的绍兴儿歌,不但是“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云云,是水乡特有的风物,下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原来是一只)的“戏文”,也都是方言,不过这些也不可以拘泥,因为这里并不是重在写实吉光屯茶馆里的一群人,和《药》里所写府横街茶馆的大概还是一路,这里写得更畅,可以补前回的不足。乡下的茶馆实在也值得写,只是很不容易,若不是自己“泡”在那里有过相当的日月,难得把握住里边的空气,在旁观的立场上也只能写得那么样罢了。其中茶馆女主人所说的话略有根据,如她对庄七光说:“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便是我,那时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说过这话的原来是单妈妈,便是说到阴司间要去锯解的人,原本说是“嫩其其”的,鲁迅当时很觉得可笑,所以事隔多年,终于用作材料,但是与灰五婶的前后的话是别无什么关系的。为什么名字叫作灰五婶,这个理由我们不能明白,这里只好缺疑。“捏过印靶子”的这句也是乡下俗语,但恐怕各处都是通行,并不只是限于一地方的吧。

一七

示众

我们看“示众”这个题目,就可以感觉到著者的意思,他是反对中国过去的游街示众的办法的,这在《呐喊》自序和《阿q正传》末章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对于中国人的去做示众的材料和赏鉴者都感到悲愤,但是分别说来,在这二者之间或者还是在后者方面更是着重吧。在这篇《示众》里,他所写的那材料很是轻微,大概只是一个窃盗或诈骗的流氓,究竟也不曾说明,因为那白布背心上的字虽然有人朗诵,但“嗡,都,哼,八,而”云云,读者仍旧不明白这字的意义,可是赏鉴者那一群却写得很详细。这些可能都有模型,但是不能指出来说谁是张三,谁是李四,因为这同时又是类型,在社会上很容易碰着,特别是以前的北京,本文劈头就声明是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也是很有理由的。我们依照登场的次序列举出来,有馒头铺门口叫卖的胖孩子,秃头的老头子,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抱孩子的老妈子,头戴雪白的小布帽的小学生,工人似的粗人,挟洋伞的长子,嘴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的瘦子,吃着馒头的猫脸,弥勒佛似的圆脸的胖大汉,就是馒头铺的主人,来一记嘴巴将胖孩子叫回去的,车夫,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人,满头油汗的椭圆脸,一总共有十三个人,这里边除了小学生和工人,学生模样的人这三个看了就走以外,都是莫明其妙的在逗留赏鉴,直到一个洋车夫摔了一交,路人同声喝采起来,这一群才散开,错错落落的走到那边去了。看示众和跌交喝采是同一性质的事情,这里那么的结束,在著者也是很有意义的,但在过去社会上却是实在常有的,因此这说是写实倒是很可以的吧。

一八

高老夫子

高老夫子本名高干亭,朋友们叫他老杆,与老钵和黄三是一伙儿,专门一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但是会得写几句洋八股,提倡国粹,得了社会上的称赞,他便追随俄国文豪高尔基改名为高尔础,同时被贤良女学校聘为历史教员,于是他便由老杆一跃而变为高老夫子了。在贤良女学校里是另一伙儿,高老夫子遇见的大概是女校长的老兄,教务长万瑶圃,在盛德乩坛上与什么仙子唱和,别号“玉皇香案吏”的,这种雅号现今看了觉得稀奇古怪,但在以前在文人名士中间却是很普通,有的称为“几生修得到客”,清末民初都实有其人,曾经活跃过一时的。著者把这两群人分开来写,但有地方也加上一点连络,是颇有意思的事。万瑶圃见到高老夫子,“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弯了五六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础翁夹着书包,自然也照样的做。等到上了半堂课,觉得教不下去,深感到世风之坏,决心辞职,戴上红结子的秋帽,走向黄三家去,合谋局赌,在准备做猪的富翁儿子进来的时候,“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接二连三的屈折,仿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这重复不是偶然的,它表示出他们同样的作风,是一伙儿的人物,但这种描写也并不随便乱说,实在有所根据,虽然看起来似乎可笑,像是虚构的讽刺。在乡下有些浮滑少年的队伙里,常有这一类的动作,著者所说大概就是从经验得来,因为在表弟兄中间有一位姓赵的,是鲁老太太的从姊的儿子,乃是赵之谦的本家兄弟行,他的作揖就是那么样的。他号叫容孙,人颇漂亮,很早就搞照相,也能说话,有一回同鲁老太太谈话,外边病痛很多,他说“可不是么,今年人头脆”,这句警句她后来时常提及。他在表兄弟中年岁最长,有人就受了他的影响,如大舅父家的延孙即其一人,著者那么写时可能有他们的影象出现在他的眼前吧。

一九

孤独者

《孤独者》这篇小说在集里要算最长,共有五节,写魏连殳后半生的事情。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点与范爱农相像,但事情并不是他的,而且除了第一段是著者自己的事情以外,也不能知道有什么人是模型,这小说作于一九二五年,我们约略点查著者的朋友,似乎那中间找不着这样的人,因为他那时的旧友我们是大概可以知道的。现在只就所知道的部份来说,第一节里魏连殳的祖母之丧说的全是著者自己的事情。我们先来根据本文,说他在s城教书,家在寒石山,离城有旱路一百里,水路七十里,家里只有一个祖母,病重时打发专差去叫,但在他到家以前祖母已经咽了气了。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筹画怎样对付这承重孙,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哪里晓得那从村人看来是同他们都异样的,那“吃洋教的新党”听了他们的话,神色一点都不动,简单的回答道:都可以的。大殓之前,由连殳自己给死者穿衣服。“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入殓的仪式颇为繁重,拜了又拜,女人们都哭着念念有词,连殳却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的发光。大殓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的似乎想走散,但连殳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咷,铁塔似的动也不动。”这一段写得很好,也都是事实,后来鲁老太太曾说起过,虽然只是大概,但是那个大概却是与本文所写是一致的。著者在小说及散文上不少自述的部份,却似乎没有写得那么切实的,而且这一段又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正是很值得珍重的材料吧。

二〇

祖母

鲁迅于清宣统己酉(一九〇九年)从东京归乡,在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当教员,祖母殁于次年庚戌,等到病重打电报去,回来已不及见面了。绍兴从西郭门至萧山的西兴镇为一站,水路九十里,渡过钱塘江就是杭州了,在汽车火车没有的时候,须要花费一天半的工夫。本文中说连殳在城里,离家有水路七十里,旱路一百里,在事实上却有点不合,因为从县城出发,水旱路算在一起,只有西乡临浦有一百二十里,此外无论向着哪里走,离县城八九十里,便是邻县的地方了。西北往西兴镇,自城至“刘宠选钱”的钱清七十里,是本县界内,过此也是萧山县属,至于多有旱路的山乡,那大都是在南面,在西南边界的有名的日铸岭,也只是八十里的距离罢了。那寒石山的距离显然只是代表杭绍的,那地方也别无特殊的色彩,看去还是与城内差不多。那一年我还没有回国,所以关于祖母的丧事并无什么见闻的事情可以补充,却是相反的引了本文来用,这经过证明,相信是合于事实的。现在只就祖母的生涯略加说明,她母家姓蒋,住在陆放翁故居所在的鲁墟,是介孚公的后妻,也是伯宜公的继母。伯宜公的生母姓孙,本文说:“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这个岁数我不知道准确否,但他生于咸丰庚申(一八六〇年),他的异母妹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比他小八岁,那么大概的年岁也可以知道,至多不过四五岁吧。关于孙太君,本文第三节中有一段描写,说小时候正月里悬挂祖像,盛大的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这里也影射出蒋太君做继母的不幸的生涯,她自己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出嫁后却又早死了,在一群家人中间孤独的生存着,这景况是很可悲的。那女人可能是阿长,她是一直看管前妻的儿女的,自然与后妻对立着,直到末了她的工作是在于这一方面的。但是造成祖母的不幸生活的还有一个大原因,这里因为没有关系,所以不曾说及,这即是她的被遗弃。她的生活是很有光荣的,她是“翰林太太”,也到知县衙门去上过任,可是后来遗弃在家,介孚公做着京官,前后蓄妾好些人,末后带了回去,终年的咒骂欺凌她,真是不可忍受的。在“百草园”中已有两节文章讲到她的事情,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二一

斜角纸

本文中所说给死人穿衣服,是乡下的一种特殊的习俗,或者与别处不尽相同,在“百草园”中曾有说明,现在也从略了。本文第五节说到魏家的丧事,有几点也是乡下的习俗,如说门外贴着一张“斜角纸”,这至少是北方所没有的。斜角纸用国语当云“殃榜”,主要的目的是标明死者的“殃”或云“煞”的种类日期,以便躲避,可是后来却成为死丧的一种标示,看的人知道死者的性别和年岁,入殓时避忌那些生肖的人,虽然关于转煞的事也写在上面。这是由专门家来推定,应当是北方所谓“阴阳生”这种人吧。可是乡下的名称却记不得了。这贴在丧家的门口,男左女右,照例是斜贴的;所以有“斜角纸”的名称,到入殓后便揭下来烧掉了。入殓时避忌的生肖是四个一组,如本文中所说的“子午卯酉”,此外两组乃是“辰戌丑未”与“寅申巳亥”,严格的讲是在敲棺钉的时候,须要躲开,不可听得见那声音,但是有些都在盖棺时就早退去了。“斜角纸”即“殃榜”上计算转煞的方法,据《越谚》卷中说:系用死日干支依鬼谷子算法,甲巳子午九,低次退数至五或四,如癸巳日干五支四,合而为九,名“九尺煞”,最凶;甲子日干九支九,合为十八,名“丈八煞”,最善,其日期亦按数计算,如“九尺煞”在死后九日,“丈八煞”为第十八日。“其神人首鸡身,遇之冲死,依期由丧家灶囱而下,儿孙避宿柩边,道士念经灵前。房灶皆设祭,往往祭肴吃动,灰仓有爪印,倾殓时浴水处起煞,戌来子去,道士左执雄鸡簸箕,右敲秤杆逐之,儿孙遂各归寝。”关于转煞的事,自《颜氏家训》以后说的不少,这要算是最近也最详的了,本文中虽未讲到,但“殃榜”上照例写有閷高一丈几尺,所以这里连带的说明,或者这种习俗渐将澌灭,“斜角纸”的名称也要不易懂得了。

二二

本家与亲戚

上面所引本文里说到聚集来筹画丧事仪式的人,有族长,近房,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等。这些都该实有其人,那时的族长,实在只是覆盆桥周氏这一派的房长,是致派勇房的瓞园,通称熊三老爷,系第十二世,鲁迅的叔祖辈,他为人最和平,平常与人无忤,所以是不大会起什么作用的。近房则立房早已断绝,诚房也只有子传太太,著者在《朝华夕拾》中称为衍太太,仿佛是西太后一路的人,很可能有些主张,但是最重要的当然要推祖母的母家的亲丁了。这人推想起来当是蒋氏大房的叔田,本来还有二房的伯厚,但那时恐已不在,这是祖母的内侄,他不比伯厚那么迂执,但是有点尖刻,有点好作弄人的样子,又加是“娘家人”的立场,其要出花样也正是当然的了。大抵中国过去家庭中,夫妇姑媳的关系不大弄得很好,这时女人的倚靠便只有她的娘家人,在受欺侮时固然也是必要,可是日久成为不成文法,有时小题大作,或节外出枝的也并不是没有,如把尸斑认为伤痕,加以研究争论等事。这回大概也有类似的苛细的指摘,最初由著者忍耐沉默的对付过去了,等到事情平定之后,乃来了那惊天动地的大号恸,于是一场窒息的空气如像在雷雨过后忽然的都被打破了。至于闲人,大抵也可能有,不过无从加以实指。第二节末了连殳说:“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的围着使劲来劝我……。”或者是他们也可能,但那位本家长辈在戊戌年却已死了,关于这事这里不再来说,因为在“百草园”中已有说及了。

二三

伤逝

《伤逝》这篇小说大概全是写的空想,因为事实与人物我一点都找不出什么模型或依据。要说是有,那只是在头一段里说:“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第二段中又说到那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和树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我们知道这是南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著者在民国初年曾经住过一时的,最初在北头的藤花馆,后来移在南偏的独院补树书屋,这里所写的槐树与藤花,虽然在北京这两样东西很是普通,却显然是在指那会馆的旧居,但看上文“偏僻里”云云,又可知特别是说那补树书屋了。在“百草园”中有“补树书屋旧事”一篇,说的较为详细,今不复赘,现在只是说明本文中所说的破屋大概是什么地方,或是那地方的影子罢了。至于这地方在本文中没有什么重要意义,说不说明本来并无关系,所以我们上面的话对于读者是无甚用处的。但是我们的目的是在讲说人地事物,在这里只有地点可说,便来说几句,真如成语所谓“聊以塞责”而已。

二四

弟兄

关于这篇故事,我没有别的什么考证,只是说这主要的事情是实有的。我在这里且摘民国六年(一九一七)旧日记的一部份,这是从五月八日起的:

八日:晴。上午往北大图书馆,下午二时返。自昨晚起稍觉不适,似发热,又为风吹少头痛,服规那丸四个。

九日:晴,风。上午不出门。

十一日:阴,风。上午服补丸五个令泻,热仍未退,又吐。

十二日:晴。上午往首善医院乞诊,云是感冒。

十三日:晴。下午请德国医生格林来诊,云是疹子,齐寿山君来为翻译。

十六日:晴。下午请德国医生狄博尔来诊,仍齐君译。

二十日:晴。下午招匠来剪发。

廿一日:晴。下午季茀贻菜汤一器。

廿六日:晴,风。上午写日记,自十二日起未写,已阅二星期矣。下午以小便请医院检查,云无病,仍服狄博尔药。

廿八日:晴。下午得丸善十五日寄小包,内梭罗古勃及库普林小说集各一册。

我们根据了前面的日记,再来对于本文稍加说明。那地方是绍兴县馆,本文中称为同兴公寓,但是那“高吟白帝城”的对面的寓客却是没有的,因为那里是个独院,南边便是供着先贤牌位的什么仰蕺堂的后墙。其次普悌思大夫当然即是狄博尔,据说他的专门是妇科,但是成为名医,一般内科都看,讲到诊金那时还不算顶贵,大概出诊五元是普通,如本文中所说。意大利的儒拉大夫要十二元,却有流氓之称,后来中国有一位林先生,向他看齐,晚上十点后加倍,那只可算是例外了。请中医来看的事,大概也是有的,但日记上未写,有点记不清了,本文加上一句“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的话,这与《朝华夕拾》中陈莲河说的“可有什么冤愆”互为表里,著者遇到中医是不肯失掉机会不以一矢相加遗的。其三,医生说是疹子,以及检查小便,都是事实,虽然后来想起来,有时也怀疑这恐怕还是猩红热吧。枉长白大到三十几岁,没有生过疹子,事情也少有,而且那红疹也利害得很,连舌头都脱了皮,是很特别的事。那时适值有人送一碗汤来,吃得特别鲜美,为生平所未有,日记上说是廿一日,正是发病后两星期了。其四,本文中说取药来时收到“索士寄来的”一本《胡麻与百合》,事实上乃是两册小说集,后来便译了两篇出来,都登在《新青年》上,其中库普林的《皇帝的公园》要算是顶有意思。本文中说沛君转脸去看窗上挂着的日历,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这与日记上所记的廿八只是差了一天。

二五

离婚

在这篇故事里,只有关于地与人,我们可以来说几句话。庄木三父女从木莲桥头坐航船,据船里的人的口气,这船是从乡间往城里去的,但他们的目的地乃是庞庄,这只有两段路,因为木莲桥头过去是汪家汇头,再其次便是庞庄了。木莲桥本来是东郭门内的地名,即在春波桥之东,但这里算作海边的一村,如汪得贵恭维老木,说木叔的名字“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所以该在旧会稽属的东北方面了。庞庄是什么地方,很不容易推测,而且本来似乎也没有研究的必要,但是这里却有一点线索,所以不妨推测一下,这大概是吴融吧。吴融本是唐朝的一个诗人,据说他的故居是在这村里,所以留下这个名称,一直传到现在。本文中说庞庄快到了,那村口的魁星阁已经望得见。著者的大姑母嫁在吴融的马家,每年去拜新年,坐了半天船,一望见魁星阁就知道要到了,起手准备换着礼服,即是清代的袍褂,讲究一点还要穿上一双缎靴。这种魁星阁各处多有,大抵是在河道拐弯的地方,或是什么桥头,想必是有什么风水作用吧,但吴融的一个特别留下记忆,因为曾经多年作为一种目标,所以更是稔熟了。再从人的方面来说,也可以看出一点联络。七大人是一个土豪劣绅,不必有一定的模型,但在这里我们猜想可能是含有著者的姑丈章介千的影子。事实上他是三大人,是道墟的土皇帝,新年往来看他穿着顶戴,捐有什么府道衔吧,与当时做了很久的会稽县知县俞凤冈顶要好,本文中说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说的也正对。小说里所写的十足的官派固然说的是他,但是关于玩汉玉的一节那却是属于别人,而其实又与吴融有关系的。这人是章采彰,也是道墟人,当然是介千的本家,但我们遇见他却是在吴融,因为他也是马家亲戚,新年上总是在同一天来聚会的。他相貌颇魁梧,只是有一只眼睛有点毛病,很能喝酒谈天,我们称他为采彰伯,都有点喜欢他,因为席上有他就不寂寞。他爱玩汉玉,总戴着一只班指,有时拿出别的玉器来谈论,主客都热心的静听。本文中说七大人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下,说道:“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这正是那时的谈话,著者记忆了二三十年之久,便将它利用在这末篇的小说里了。这样说来,七大人里边混合有章介千采彰两人,庞庄则是吴融,大概可以说得过去,虽然这些在整个故事上别无什么关系,我们这些考据只是关于著者可以有点说明罢了。

二六

拆灶

本文中还有几点乡间的习俗,或者应当稍为说明。其一,八三说,去年我们将他们(庄木三的女婿家)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又汪得贵说,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即是拆灶的一件事在乡间的意义。从前听安桥头鲁家的一个亲戚,有着蜑船的“姚嘉福江司”(海边人的尊称)说过海村械斗的情形,以拆灶为终结。无论是家族或村庄聚众进攻,都是械斗的性质,假如对方同样的聚众对抗,便可能闹大,但得胜者的目的不在杀伤,只是浩浩荡荡的直奔敌人家去,走到厨下,用大竹杠通入灶门,多人用力向上一抬,那灶便即坍坏,他们也就退去了。似乎灶是那一家的最高代表,拆了灶便是完全坍台,如要恢复名誉,只有卷土重来,进行反攻,否则有人调停,即是屈服和解了。其次是庄木三在烟管上装了旱烟,旁人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绒,给他按在烟斗上,木三点头说,“对对。”这在乡间是很普通的事,特别是拿了烟管吸着烟的人,两个烟斗相对去点火的时候,习惯都是那么的说。这或者如原注所说,“对不起对不起”之略,但多在烟管点火或斟酒的时候,用这简略的形式,别的时候也并不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其三是骂人的话,如逃生子,贱胎,娘杀,娘滥十十万人生,皆是。方言称女人私通为“滥人”,其余也不悉解释了。

二七

《朝华夕拾》的著作年月是在《彷徨》之后,接下去也想写些衍义的文章,但是翻看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可说,因为去年所写的“百草园”差不多可以说是“朝华夕拾衍义”,要说的话已有十之八九都写在那里了。话虽如此,遗漏的部份也还有些,就把它写了出来,反正并不多,不再另立题目,附在这里,大概有几节未能预定,也就写到哪里是哪里罢了。

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是“狗,猫,鼠”。可是文章的内容实在是说的猫和老鼠,这里和《呐喊》里的那篇《兔和猫》有点关系,著者要说明他的“仇猫”的原因,但是描写的重心却还是落在老鼠的身上。至于狗,那实在是陪客,恐怕因了那张打落水狗图而引出来的。这与本题本文没有多大关系,但在著者写本文的那时候却是很有意义,我们在这里不得不费点工夫来略为说明一下。一九二五年秋天,许寿裳辞了北京女师大校长之职,推荐杨荫榆继任,因为听说她是个教育专家,美国留学回来的,可是与学生们相处得很不好,为她们所反对,她也不肯干休,相持不下。教员方面听到校长高压的手段感觉不满,鲁迅等人便在《语丝》周刊上有些批评的文字,在那一方面有“研究系”的《晨报》和北大一部份教授所办的《现代评论》出来对敌,成为一个长时期的争斗。办《现代评论》的人都是留英美学生,大部份住在东吉祥胡同,在北大称为“东吉祥系”,在刊物上的代言人则是陈源教授,他用西滢的笔名,每期在“闲话”的总题下,冷嘲热讽,旁敲侧击的说话。他所说的很多,最有名的是说女师大风潮有教员在内挑拨,却说是“挑剔风潮”,这已成为典型的警句了。《晨报》则天天给“东吉祥系”鼓吹,说有许多正人君子,名人名教授,组织公理维持会,主持正义,拥护杨校长,这些文句后来也常见于鲁迅的文章中,也有古典的性质了。杨荫榆去职后,有人劝告停止论争,鲁迅却主张要彻底的干,便是落水狗也还要打,因为以前曾比那些名人为叭儿狗,所以这话说得有点双关,有人还画为漫画,登在《语丝》上面。这回讲猫而连带的说狗,也就是个方便,来发挥一通意见,在别篇中也是常常可以见到的。

二八

老鼠

本文说明著者仇猫的原因,即是在于爱老鼠。这里边有几段很好的描写,其一是说花纸上的老鼠的。“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其次是说老鼠数铜钱的事。“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降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猫,还不至于这样叫。”说也奇怪,老鼠遇见猫还会得逃跑,一看见蛇却震惊失常,欲走不能,欲叫不得,故急迫而咋咋(即是吱吱的入声)作声,犹人之口吃,只是竦立着,旋即被蛇所缠束住了。俞曲园在《茶香室续钞》中也说及鼠数钱,云俗云“朝闻之为数出,主耗财;暮闻之为数入,主聚财”,似不知此乃是它的绝命的悲号似的。中国旧日通行铜钱,交付时必须计数,除一五一十罗列几案或地上之外,大抵两手持数,亦以五文为一注,自右至左,钱相触有声,说及数钱便各意会,今铜钱已尽废,便比较的费解了。所说驯养隐鼠原系事实,但本文中说先听见它的数钱声则属于诗化分子,因为会得咋咋的叫乃是“大个子的老鼠”的事,那只有拇指那么大的是不可能那样发出大声来的。而且说大个子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不是小鼠的事,这也不全与事实相符,那种隐鼠虽是样子可爱,毁坏物件也很利害,只是不能厉声咬木头而已。这又名“二十日鼠”,有地方相信它怀胎四星期就生产,一年里生四五窠,繁殖力很强,实在也是害虫之一。这在古书上称为“鼷鼠”,又称“甘口鼠”,啮人有毒,可是不觉得痛,现在已无此名,但人夜中偶被鼠咬,可能就是它们所干的事。

二九

阿长与山海经

关于阿长即长妈妈的事情,本文中说的很详细了,因为自从有知识以来我便跟着祖母,住在小堂前的东偏房内,和她一直是隔绝的,所以没有什么话可以补充来说。我于戊戌(一八九八年)夏从杭州回家,至辛丑(一九〇一年)秋往南京,在乡下一直住了三年间,己亥四月长妈妈因发颠痫卒于舟中,我都在场,这些事已另行记下,收在“百草园”里了。那木刻小本的《山海经》的确是她所送的,年代当然不能确说,可是也约略可以推得出来。本文中说这在隐鼠事件以后,但实在恐怕还在以前,因为驯养隐鼠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的次年,时代不很早了。小堂前以西的前后房原是伯宜公的住处,癸巳春介孚公丁忧回家,这才让出来给他,伯宜公自己移到东偏的末一间里去了。未几介孚公因科场事下狱,潘姨太太和介孚公的次子伯升也搬到杭州去了,这大概是次年甲午的事,那房间便空闲着,鲁迅在那朝北的后房窗下放了一张桌子,放学回来去闲坐一会,养隐鼠就是在那里,这记忆很是明了,所以这事总不能比甲午更早。那时他已在三味书屋读书,也已从舅父家寄食回来,描画过《荡寇志》绣像,在那里见到了石印《毛诗品物图考》,不久也去从墨润堂书坊买了来,论年纪也已是十四岁了。那木刻小本的《山海经》,如本文所说,“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这完全是对的,但这时期应该很早,大概在十岁内外才对。著者因为上文有那隐鼠事件,这里便连在一起,这大抵是无意或有意的诗化,小引中说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正是很可能的。

三〇

山海经与玉田

本文中说自己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是乡下女人骂人的常用语。)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上边所说的人是实在的,他属于致派下的仁房,与介孚公是同曾祖的兄弟行,小名蓝,鲁迅一辈称他为蓝爷爷,名兆蓝,字玉田,是个秀才,后来改从介孚公的“清”字排行,易名瀚清,字玉泉,别字琴逸,于戊戌夏病卒。他给予鲁迅的影响大概是很不小的,这里虽然说的只是关于图画的,但这也就延长及于一般书籍,由《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由《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不久转为二酉堂丛书和《六朝事迹类编》等了。玉田的遗书现在只有一部小本《日知录集释》,一册鲁迅手抄的《鉴湖竹枝词》,末尾小字写着“侄孙樟寿谨录”,可以知道他对于这老人的敬意,虽然在前一年丁酉催他在笔据上画花押(见《孤独者》第二节)的本来也就是这人,这时候似乎也暂时付之不论了。

三一

摇咕咚

《二十四孝图》这篇文章批评了这本莠书,如用了俞理初的话来说,乃是愚儒与酷儒的著作,但在中国过去却是教孝的经典,说是“有朱文公之称的”朱熹所编定的。著者重重的打击了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这两件事,特别和图画连起来说,我们现在也只就这一点来谈一下吧。郭巨的不近人情,从前也有人批评过,老莱子在古书上只说是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后人变本加厉,却说他是诈跌仆地,不但诈伪不道德,也实在很是肉麻。可是凑巧,在这两幅图画上有一个共同之点。“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两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持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摇咕咚是乡下小孩的玩具,这是很普通的东西,大概各地方都有,一定也有很好的名字,就只可惜我不知道,也要怪古来拿笔杆的多是正统文人,不曾给我们记录一点下来。小时候在书房里读《论语》,至《微子第十八》太师挚适齐这一章,一大班乐官风流云散,大有寂寞之感,可是在“播鼗武,入于汉”之下,读朱注那一段,又不禁微笑,因为那里解释摇咕咚形容得恰好,虽然平常不喜欢朱文公,这里也不无好感了。著者特地引他那一段注,大抵也是这个意思。但是这里我们却是有点上了当了。因为那几句原来是宋初邢昞的《论语疏》的话,他其实还是从汉末郑玄的《周礼注》里抄来的。上文只说到老莱子,还有郭巨的那一张画,本文云:“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下文固然是“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但也可能是什么都不见,结果是“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这两件可以说是摇咕咚的悲剧和喜剧,想起来实在是很有意义的,就只是以前少有人注意罢了。

三二

东关

五猖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全不知道,只知道东关地方有五猖庙,一年要有一回迎会,非常热闹。东关在东郭门外,离城七十里,在运河的东头,只隔十里便是曹娥,过江是上虞县界了。往这样远隔的地方,花费三两天工夫,雇了船只,备了伙食,前去看会,是不大可能的事,但这一回却是特别的,因为有特别的机缘。著者的小姑母就是祖母蒋太君的女儿,嫁在东关金家,有一年来叫她内侄去看五猖会,所以能够去,年代也约略可以有个估计。她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在光绪壬辰(一八九二年)生了一个女儿,于甲午(一八九四年)去世。出嫁年分大概是在己丑或庚寅,因为她人很和蔼,内侄们非常喜欢她,在她上轿的时候他们还嚷着要跟了去,这事我后来记忆着,因此推算那时总该有六七岁了吧。若是己丑,可能庚寅来邀看会去,那时鲁迅当是十岁,本文说是七岁的时候,那该是丁亥年,她出嫁当是前一年丙戌,那么我还不到满两岁,便不可能有什么记忆留存下来了。我们可以推想,本文那么说乃是为得背诵《鉴略》的方便,因为那“粤自盘古生于太荒”很是好玩,十岁时便至少读的是《论语》了。还有一层,去看会的只是鲁迅一人,七岁的时候也便不可能,乡下一般家风到出嫁的女儿家去的只有兄弟最是合法,自然内侄也行,至于乡下亲妈上城里,或是翻转过去,都是有点可笑,那时伯宜公既然不去,去的自然只是他和长妈妈或是闰土的父亲而已。本文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合子,都搬下船去,好像是准备阖家去看的样子,实在只是要写得热闹,后面也就没有提及了。背书这一节是事实,但即此未可断定伯宜公教读的严格,他平常对于功课监督得并不紧,这一回只是例外,虽然他的意思未能明了。

三三

迎会

本文中关于五猖会的情形什么也没有写,但是在前面却说到普通的迎会,这大概就是在东昌坊口所看见的。“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这里可以略加补充。诸神照例定期出巡,大约以夏秋间为多,通称迎会,出巡者普通是东岳,城隍,张老相公即海神,但有时也有佛教方面的,如观音菩萨。迎会之日,在城内先挨家分神马,午后各铺户于门口设香烛以俟。会伙最先为开道的锣与头牌,次为“塘报”,继以“高照”即大纛,高可二三丈,用绸缎刺绣,中贯大毛竹,一人持之行,四周有多人拉纤或执叉随护,重量当有百余斤,而持者自若,时或游戏,放着肩际以至鼻上,称为“嬉高照”。有“黄伞”制亦极华丽,不必尽是黄色,但世俗如此称呼,此与“高照”同,无定数,以多为贵。次有音乐队,名曰“大敲棚”,木棚雕镂如床,上有顶,四周有帘幔,流苏,棚四角有人肩舁以行,乐人在内亦且走且奏乐,乐器均缚置棚中。昔时有“马上十番”,似早已不用,未曾见过。有“高跷”,略与他处相同,所扮有滚凳,活捉张三,皆可笑,又有送夜头一场,一人持栊筛,上列烛台酒饭碗,无常鬼随之。无常鬼有二人,一即活无常,白衣高冠,草鞋持破芭蕉扇;一即死有分,如《玉历钞传》所记,民间则称之曰死无常。活无常在这里乃有家属,其一曰活无常嫂嫂,白衣敷脂粉,为一年青女人,其一曰阿领,云是拖油瓶也,即再醮妇前夫之子,而其衣服容貌乃与活无常一律,但年岁小耳。此一行即不在街心演作追逐,只迤行来,亦令观者不禁失笑。抬阁饰小儿女扮戏曲故事,或坐或立,抬之而行,又有骑马上者,古时皆以成人扮演,后来则只用少年男女,大抵多是吏胥及商家,各以衣服装饰相炫耀,旧家子女少有参加者。若出巡者为东岳或城隍,乃有扮犯人者,但据范寅《越谚》所说,似在张老相公出巡时亦有之。随后乃是“提炉队”,多人着吏服提香炉,焚檀香,神像即继至,坐显轿,从者擎遮阳掌扇,两旁有人随行,以大鹅毛扇为神招风。神像过时,妇孺皆膜拜,老妪或念诵祈祷,余人但平视而已。其后有人复收神马去,殆将聚而焚送,至此而迎会的事就完毕了。上文是十年前所写《关于祭神迎会》中的一节,后面说到水乡的划龙船,是那里迎会的重要节目,因为与本文无关,所以也就略掉了。

三四

无常

这篇说活无常的绝妙的好文章乃是从五猖会引申出来的,因为起首讲的便是迎会的情形。“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那么,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鬼王,还有活无常。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环振得琅琅地响,鬼王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究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这些鬼卒,记得小时候听见人家叫作海鬼,那么他们或者与水族有关也未可知,这是脸上有鱼鳞的原因吧。下文说到活无常道:“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关于他的形状和行动,本文里说得很详细,后记的附图中间还有一幅著者所作的略画,描写出他所看见的与书本不同的特别的印象。他在小时候描画过许多绣像以及各种画本如《诗中画》等,但是自己所画的还只有这一幅,所以也是很可珍重的,可惜的是这只表现出“那怕你铜墙铁壁”这一时的神气,那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那种更特殊的场面却未能画了出来。但是本文中在“大戏”里出现的活无常的描写实在很是出色,真足够做他永久的纪念,此外只有一篇《女吊》可以相比,那是写大戏里的“跳吊”的,虽然是收在《且介亭杂文末编》中,写作的年代大约已经相差得很有点远了。

三五

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章篇幅不长,可是内容很丰富,解说起来须要几倍长的字数才成,现在我们却不来这样做,因为我在《鲁迅的故家》里的“百草园”里已经写了若干节,大概都说过了。这里便是说明一句就算了,关于园可看“百草园”第四至第十节,关于书屋看第三七至四一节,又参考“园的内外”第九至十二各节。

附记

关于三味书屋名称的意义,曾经请教过寿洙邻先生,据说古人有言,“书有三味,”经如米饭,史如肴馔,子如调味之料,他只记得大意如此,原名以及人名已忘记了。又说:那四字原是梁山舟手笔,文曰“三余书屋”,经他的曾祖改名“三味”,将“余”字换去,但如不细看,也并看不出什么挖补的痕迹。

三六

父亲的病

关于伯宜公的病,“百草园”内有第六二节《病》,以及“园的内外”第十四节《三个医生》,都已说及了。那一篇《病》本来应当列为第三一节,误排在后面,所以与前后没有什么联络。这里要补充的只是伯宜公的生卒年月,他生于清咸丰庚申(一八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卒于光绪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初六日,年三十七岁。

三七

s城人

《琐记》一篇里所说的事可以分作前后两截,前截说衍太太的事情,后截说南京的学堂。衍太太是平水山乡的出身,可是人很能干,却又干的多是损人不利己的事,这在本文里已经说的够明白了,虽然如前一章里说她指挥叫喊临终的父亲,那在旧时习俗上是不可能有的,我们在“百草园”中也曾加以说明。拿春画给小孩看,一方面轻侮他的无知,一方面含有来斲伤他天真的意思,在事实上可常碰到,森鸥外在他的自叙小说《性的生活》(vita sexualis)中记着同样的事情。奖励小孩转旋,到跌倒时又说风凉话,亦是事实,那受害人即是玉田的儿子仲阳,他比她的儿子鸣山小一岁,是光绪丁丑(一八七七年)生的。劝告著者寻找什么珠子卖钱当然是事实吧,但是我不知道,因为丁酉至戊戌是在杭州,在闰三月十二三日他走过杭州,便往南京去了。本文中说预备离开家乡,其理由是因为“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这里他表示出对于庸俗的乡人的憎恶,这是无怪的,s城人的确有些恶质,虽然一半因为熟知的缘故,所以如此感觉也未可知。学堂诚然为s城人所诟病,可是这里边的人和他们究竟相去有多远,那也就很难确说吧。

三八

学堂

说到学堂,第一提及的是绍兴的中西学堂,这是会稽徐氏所创办的,虽然是故乡的事情,却是记不周全了,只知道是徐仲凡主持其事而已。徐氏兄弟一名友兰,曾编刻越中先正遗书四集,此外又刻好些书,曾见过一小册书目,在大街水澄桥下墨润堂书庄发售,可惜除了铸学斋丛书和文林绮绣以外都记不得了。一名树兰,即仲凡,他同了别人办起中西学堂,后来改为府学堂,光绪甲辰(一九〇四)记得曾去看一个在那里读书的本家,那时徐伯荪正在做监学,还亲自教着兵操,大概在第二年他便往日本留学去了。学堂里教算学以至格致还不要紧,因为这可以算古已有之的东西,唯独洋文最是犯忌,中西学堂以此成为众矢之的,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文来嘲诮它,这名文起讲的开头云:“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虽然这文章的全本不曾流传下来,很是可惜,但这一节也很精采,可见一斑,其运用徐子夷子的地方尤见匠心,正是非斲轮老手不办。南京的学堂不但教授夷语,而且有些根本上就是武备性质的,s城人自然更要看不起,所以当著者进了南京学堂的时候,本家叔伯辈便有人直斥之曰,“这乃是兵!”因为好男不当兵,这就十足表示其人之不足道了。

三九

南京

鲁迅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是江南水师学堂,“光复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名目。”他于戊戌春间进去,大概不到一年便出来了,于己亥改进了江南陆师学堂里附设的矿路学堂。水师学堂设在仪凤门里,那桅杆和烟通的确很高,虽然桅杆二十丈高恐怕也还不到。本文中说一星期中功课,几乎四整天是英文,一整天是读汉文,一整天是做汉文,但在辛丑(一九〇一年)我进校去的时候,这已有改变,成为五整天是洋文,一整天是汉文了。前后相差两年,情形稍有不同,但我所知道的只是辛丑以来的事情,便根据了来作补充说明。不久以前曾写有《学堂生活》二十四节,就记忆所及,关于水师学堂略有记述,今便附于卷末,以资参考。本文中说离开水师学堂的原因,只笼统的道:“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这乌烟瘴气的具体说明可以在《学堂生活》第十八九两节找到,这里便可省得复述了。

四〇

南京二

江南陆师学堂在鼓楼以北,地名三牌楼,与格致书院望衡对宇,离水师亦不甚远,但系是小路,雨后不好行走。鲁迅进去的时候,总办是钱德培,据说原是绍兴“钱店官”,不知何以通德文,为候补道中之能员,其后是俞明震,则称为新派,坐在马车里看《时务报》,因此学堂里的乌烟瘴气就要好得多多了。矿路学堂的功课以开矿为主,造铁路为副,都用本国文教授,三年毕业,但是只办了一班,在辛丑冬季毕业后就停办了。他的同班中有张协和名邦华,芮石臣名体乾,后改姓名为顾琅,这两个是和他同一房间住的,伍习之名崇学,刘济舟名乃弼,杨星生名文恢,又丁耀卿忘其名,于毕业前病故,此外的人就全不知道了。鲁迅在南京曾写有日记,后来大概已散失,我所记忆的只是一两件事,如有一天骑马疾驰,从上边跌下来,磕断了牙齿,又有一回夜中起来吃茶,不料茶壶嘴里躲着一条小蜈蚣,舌尖被螫了一下,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于辛丑八月初六日到南京,至壬寅二月十五日鲁迅往上海转赴日本东京,在这半年中间,就旧日记中略抄有关事项,虽都是琐事,却也是一种资料吧。

辛丑,八月廿四日星期日:晴。上午独行至陆师学堂,适索士星期考试不值,留交《花镜》三本。

九月初一日星期六:晴。下午索士来,留宿。

初二日星期日:阴。上午谢西园(陆师)来,与索士升叔同往下关,至城外遇阮立夫(水师),邀之同去,至江天阁饮茶,午回堂,饭后西园及索士均去。

廿九日星期六:晴。谢西园来,云矿路学生于廿七日往句容,索士亦去。

十月初十日星期三:晴。下午索士来,云昨日始自句容回,袖矿石一包见示,凡六块,铁三,铜二,煤一。(本文中说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即是指这一回的事。)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日:晴。晨步至陆师学堂,同索士闲谈,午饭后回堂,带回《世说新语》一部,杂书三本。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三:阴。上午闲坐,索士来,带来书四部。午拜孔子,放学,予等十二人皆补副额。午饭后同索士至下关,行经仪凤门,小雨,亟返。下午索士回去。看《包探案》,《长生术》二书。夜看《巴黎茶花女遗事》,又约略翻阅《农学丛刻》一过。

壬寅,正月十二日星期二:阴。下午索士来,交书箱一只,篮一只,云二月中随俞总办往日本,定明日先回家一行。

二月初八日星期一:晴。晨索士自家来,带来书甚多。中有石印汉魏丛书,铅印《徐霞客游记》,《板桥诗集》,《剡录》,谭壮飞《仁学》等。索士留住,次日午后去。

十一日星期四:阴,上午细雨。下午四时索士来,带来昨日在城南所买物件,计鞋一双,(价洋五角,北门桥老义和售,黑绒面圆头薄底,颇中穿,)扇面扇骨一副,笔二枝,又有《琴操》,《支遁集》一本,云从旧书摊以百钱购得者。夜索士重订《板桥集》,闲谈至十时后睡。

十二日星期五:阴雨。晨索士去。下午索士又至,在堂吃晚饭,云同学今日集会,留之不得,冒雨而去。

这以后的有些事情在“鲁迅在东京”中已曾说及。见第三三节以下,兹不复赘。鲁迅的南京同学,据我所知道只有张邦华君尚健在,当时的事情问他当可知道些,以前知道他住在北京西城松鹤庵,不知现在还在那里否。

四一

留学生会馆

著者预备往东京去留学,先去请教一位到过日本游历的前辈同学,便上了一个大当。第一,要多带中国白布袜,我想这或者未必实行,因为在南京早已穿洋袜子了。第二,纸票不如换了硬币去,当时中国只用银洋,觉得纸币靠不住,要换现钱,这是可能的事。到了那里,先在弘文学院肄业二年,教的是日语以及一般中学程度的科学,在鲁迅和许寿裳(杭州求是书院)那些进过学堂的人这都可以无须,只要补习语学就行了,可是没有这种规定和设备,平常预备学校都是为那只读圣贤书的文童和秀才们而设的,算术从加减乘除,英文从爱皮西地教起,他们也只好屈尊奉陪上两年,拿到毕业证书,才可以升学到专门高等学校里去。这两年里所遇到的各处留学生,虽然不是s城人,却也不大高明,特别是那“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成群结队的到处都是,“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留学生有一个会馆,招牌上倒是写着“中国留学生会馆”,本文中云:“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这会馆在神田的骏河台上,与鲁迅在本乡的寓居只隔着一条叫作外濠的河,渡过御茶水桥,向右拐弯,走上坡去就是。在门房里有人寄售汉文书报,有时去看一下,后来神田的神保町有了群益书社和中国书林,也就不再去了。留学生多是“富士山”,会馆又是留学生的聚处,对于它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在徐伯荪安庆案发时,因为在那里有中国报纸,所以乘上午人少的时候跑去翻看,但这也是一个短时期,而且在他离开仙台,又回到东京来之后了。

四二

仙台

鲁迅在东京看厌了清国留学生,便决计离开那里,到日本东北方面的仙台,进医学专门学校去。当时学制规定,大学的医学部要官立高等学校毕业的才能入学,平常中学毕业程度只好入专门学校,肄业年限也是四年,毕业后可以做医生,就只是没有医学士的名号。著者学医的志愿是起因于父亲的病为江湖医生所误,所以想学了将来给人治病,弥补这个缺恨,在南京时学科别无选择的自由,这回却可以如愿了。本来在去东京不远的千叶市,也有医学专门学校,是同样的组织,但是里边有些中国留学生,他觉得有戒心,便索性走得远一点,到奥羽地方去吧,虽然天气是冷得很。这种意思在别人也有过,如顾孟余从前在德国留学,这话是鲁迅所说,从齐寿山那里听来的,他独自走到明兴去,那即是世间依照英文称为“慕尼黑”的地方,因为那里没有中国的学生。但是他不久就失望了,不但来了一个同乡,而且还在黄色的脸上戴了一副金色的假发,这模样实在不很好看。鲁迅的事情是不同的,他在电影上看见了中国人,一个将做示众的材料,多数则赏鉴着,这不但使得他不能在仙台安住,而且还改变了他学医的志愿,便中止学医而决心去搞文学了。他第二次回到东京,作了几年准备,刊行《新生》杂志的计划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印出了两册《域外小说集》,可以算是后来翻译著作的工作的发轫。关于那一段落,有“鲁迅在东京”一篇三十五节略有记述,附在“百草园”的后面,至于在仙台的期间没有第二人知道,我们只能凭他自己所写的这一点,因此本文《藤野先生》部分我们别无什么可说,上边所说的都是些枝节的话罢了。

四三

范爱农

本文起头说徐伯荪刺安徽巡抚恩铭的事,这事件发生于清光绪丁未(一九〇七年)五月二十六日,那时著者正住在本乡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里,蔡孑民的兄弟蔡谷清夫妇大概也刚到来,由邵明之介绍,住在对面房间里,明之也可能常来闲坐谈天。鲁迅本来是不到同乡会的,这回特别跑去,所说范爱农的情形正如本文所说,但事实上他似乎不是和爱农有相反的意见,只是说爱农的形状,态度,说话都很是特别罢了。那时激烈派不主张打电报,理由便是如爱农所说,革命失败,只有再举,没有打电报给统治者的道理,痛斥也无用,何况只是抗议呢。其时梁任公一派正在组织政闻社,蒋观云也参与其间,他便主张发电报,要求清廷不乱杀人,大家都反对他,范爱农的话即对此而发的。鲁迅与许寿裳平时对于那同乡前辈(虽然是隔县)颇有敬意,此后就有了改变,又模仿他以前赠陶焕卿的诗加以讽刺。原诗有“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一联,乃改为“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因为会场上他说“便是猪被杀时也要叫几声”,又说到狗,那时鲁迅回答说,猪只能叫叫,人不是猪,该有别的办法。所以在那同乡会的论争上,鲁迅与范爱农的立场乃是相同的,不过态度有点不同。往横滨埠头去招待那一群人,所说的情形也当是事实,其时还在著者往仙台去之前,年代当是光绪乙巳(一九〇五年),徐伯荪几个人进不去陆军预备学校,便即回国,捐了候补道往安徽去,范爱农则是留下在那里求学的人之一吧。

四四

哀范君

鲁迅与范爱农后来正式相识是在辛亥那一年,二人一见如故,以后便常往来。光复后,王金发建立了绍兴军政分府,维持公立的中等学校,请鲁迅去当师范学堂(壬子一月南京政府成立,始由教育部命令一律改称学校)的校长,范爱农为教务长。师范学堂在南街,与东昌坊口相去只一箭之路,爱农常于办公完毕后走来,戴着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下雨时候便用钉鞋雨伞,一直走到里堂前,坐下谈天,喝着老酒,十时以后才回堂去。不过这个时期不很长久,到第二年春天鲁迅被蔡孑民招往南京教育部,辞去校长,范爱农也就不安于位,随即去职了。旧的纸护书中不意保存着一封范君的信,很有参考的价值,其文如下:

“豫才先生大鉴:晤经子渊暨接陈子英函,知大驾已自南京回。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弟于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动身来杭,自知不善趋承,断无谋生机会,未能抛得西湖去,故来此小作勾留耳。现因承蒙傅励臣函邀担任师校监学事,虽未允他,拟阳月杪返绍一看,为偷生计,如可共事或暂任数月。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足见实至名归,学养优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何莫非志趣过人,后来居上,羡煞羡煞。令弟想已来杭,弟拟明日前往一访,相见不远,诸容面陈,专此敬请著安。弟范斯年叩,廿七号。《越铎》事变化至此,恨恨,前言调和,光景绝望矣。又及。”

这信是壬子三月二十七号从杭州千胜桥沈寓所寄,有“杭省全盛源记信局”的印记,上批“局资例”,杭绍间信资照例是十二文,因为那时民间信局还是存在。这与鲁迅的本文有可以对照的地方,如傅励臣即后任的校长孔教会会长傅力臣,虽然邀他继任监学,后来好像没有实现。朱幼溪即本文中都督府派来的拖鼻涕的接收员,罗扬伯则是所谓新进的革命党之一人。《越铎》即是骂都督的日报,系省立第五中学(旧称府学堂)毕业生王文灏等所创办,不过所指变化却不是报馆被毁案,乃是说内部分裂,《民兴报》大概即由此而产生,但是不到一年也就关门了。范爱农之死在于壬子秋间,仿佛记得是同了民兴报馆的人往城外看月去的,论理应当是在旧历中秋前后,但查鲁迅的《哀范君》诗三章的抄稿注“壬子八月”,所指乃是阳历,鲁迅附笺署“二十三日”,则是北京回信的时日,算来看月可能是在阳历了。本文中说爱农尸体在菱荡中找到,也证明是在秋天,虽然实在是蹲踞而非真是直立着。本文又说爱农死后做了四首诗,在日报上发表,现在将要忘记了,只记得前后的六句,后来《集外集》收有这一首,中间已补上了,原稿却又不同,而且一总原是三首,今抄录于后以供比较。(按:三诗已收《集外集拾遗》。)

哀范君三章

其一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遽尔失畸躬。

其二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尽登场。故里彤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洌水,能否洗愁肠。

其三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题目下原署真名姓,涂改为“黄棘”二字。稿后附书四行,其文云:“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这里有些游戏廋辞,释明不易,关于鸡虫可参看“呐喊衍义”第六六节《新贵》一项,“天下仰望已久”一语也是一种典故,出于学务科员之口,逢人便说,在那时候知道的人很多,一听到时就立即知道这是说的什么人了。

四五

后记

这里所说的不是我自己的,乃是指本文中那篇后记。那文章很是特别,比正文的任何一篇都要长,虽然说的只是插画的事情,却很有意思,当作一篇正文去看并无什么不可以。这插画是关于两篇文章的,其一是《二十四孝图》,其二是《无常》。二十四孝这里该有图的是郭巨和老莱子,但前者因为以前也有些人反对,加以删除,所以未曾选入,只有后者三种图像,样式不同,“然而仍然无趣”。另外加入了一种,即是曹娥投江寻父尸的图画,著者在这里发了别的一场感慨,这在旁人或者不大感觉亦未可知,但在他对于礼教吃人的事情很有警惕的人,这感慨正是十分自然的。在这一点上,我就觉得这后记很有意义,因为那些随处出现的讽刺都是匕首,何况有些还是超过讽刺的呢。关于活无常的差不多是些考证的话,但后来说到研究讨论,将各种信件都编印起来,可以出几本颇厚的书,因此升为“学者”,这便说的是《古史辨》,与《故事新编》里的《理水》所说的讽刺有点相像了。在著者的文章里常说起学者,绅士和正人君子,以及别的有引号的文句,都是有典故的,但要说明那些事情,便须得查看原案原典,这里无此便利,也或者无此必要,暂且搁下,请为他的杂文作注解的人去偏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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