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词全是王道
东坡词全是王道。稼轩则兼有霸气,然犹不悖于王也。其年则竟似老瞒、石勒一流人物。板桥、心余辈,不过赤眉、黄巾之流亚耳。后之学词者,不究本原,好作壮语,复向板桥、心余词求生活,则是鼠窃狗偷,益卑卑不足道矣。
○其年题珂雪词
其年题珂雪词云:“万马齐蒲牢吼,百斛蛟螭蠢。算蝶拍、莺簧休混。多少词场谈文藻,向豪苏腻柳寻蓝本。吾大笑,比蛙黾。”夫柳诚不足重,苏则何可厚非。一概抹煞,此盖其年自道其词,而特借珂雪一发之也。然竟是老瞒、石勒声口。其年能作壮语,然悲者多而丽者少。惟送三韩李若士省亲之楚金缕曲一阕,[若士尊公,时提督湖广。]最为壮丽。词云:“秋到离亭暮。羡风前、珊鞭玉靶,翩然竟去。借问此行何所向,笑指巴烟郢树。是乌鹊、惯南飞处。路入南荒休骋望,有陶公、战舰空滩雨。酾热酒,浪花舞。严君坐拥貔貅旅。压下流、一军下濑,目无黄祖。昨夜月明亲飨士,要奏新填乐府。都不用、陈琳阮。手掣红旗翻破阵,看郎君、下笔惊鹦鹉。猿臂种,气如虎。”雄阔壮丽。然在迦陵,自是屈意之作。
○迦陵以词受累
西河词话云:“礼部某郎中无子,其妾有身。已产女矣,モ邻园尼僧,向城东育婴堂,怀一血胎内之,遂许言生一男。于弥月宴客,座间各赋贺词。予同官陈迦陵赋桂枝香曲二阕。其首阕前截云:“泛蒲未既,兰汤重试。若非释氏携来,定是宣尼抱至。”郎中疑迦陵知其事,故诮之。即次阕前截云:“悬弧宅第,充闾佳气。试听户外啼声,可是人间恒器。”凡人间户外,皆类诮词,遂大恚恨。其后凡礼部于翰林院衙门有所差择,必厚抑迦陵,竟至淹滞。始知文字之隙,原有检点所不及者,然不可不慎也。”按此二词,迦陵集中不载。先生以词自豪,竟以词受累。何造化之善弄人耶。
○用语助入艳词
彭骏孙金粟词话云:“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按此乃少游恶劣语,何新奇之有。至用则字入词,宋人中屡见。如拌则而今已拌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忆则如何不忆之类,亦岂谓之仅见。董文友词云:“暗笑那人知未,薄亻幸从前既。”押既字稳而有味,似此方可谓善用语助入艳词者。
○少游为词心
读古人词,贵取其精华,遗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词,几夺温、韦之席,而亦未尝无纤俚之语。读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若徒赏其“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等句,[此语彭羡门亦赏之,以为近似柳七语。尊柳抑秦,匪独不知秦,并不知柳。可发大噱。]则与山谷之“女边著子,门里安心”,其鄙俚纤俗,相去亦不远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见乎。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而少游、美成尤难见。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能领略。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饮河,以为果腹矣。而不知沧海之外,更有河源也。乔笙巢谓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可谓卓识。
○著作不以多为贵
声名之显海,身分之高低,家数之大小,只问其精与不精,不系乎著作之多寡也。子建、渊明之诗,所传不满百首。然较之苏、黄、白、陆之数千百首者,相越何止万里。词中如飞卿、端已、正中、子野、东坡、少游、白石、梅溪诸家,脍炙人口之词,多不过二三十阕,少则十余阕或数阕,自足雄峙千古,无与为敌。近人以多为贵,卷帙裒然,佳者不获一二阕。吾虽以之覆酒瓮,覆酱瓿,犹恐污吾酒酱也。吾愿肆志于古者,将平昔应酬无聊之作,一概删弃,不可存丝毫姑息之意。而后真面目可见,而后可以传之久远,不为有识者所讥。然则蒿庵四十阕,较古人为已多,正不病其少也。
○小仓山房诗可鄙
小仓山房诗,诗中异端也。稍有识者,无不吐弃之。然亦实有可鄙之道,不得谓鄙之者之过。假令简斋当日删尽芜词,仅存其精者百余首,[多存近体,少存古体,不必存绝句。极多以百余首为止,更不可再多。]传至今日,正勿谓不逮阮亭、竹诸公也。惟其不能割舍,夸多斗靡,致使指摘交加,等诸极恶不堪之列,亦其自取。习倚声者,尤不可不察。
○赵蒋诗不如袁
小仓山房集,佳者尚可得百首。忠雅堂诗,瓯北诗钞,百中几难获一。盖一则如粗鄙赤脚奴,一则如倚门卖笑倡也。近人慑于其名,以耳代目。彼不知驼峰熊掌为何物,宜其如鸱之吓腐鼠也。哀哉。
○袁赵蒋诗无可贵
袁、赵、蒋盛负时名,而其诗实无可贵。洪稚存、吴人等诗,愈趋愈下,仅可不观。无足深论。
○聪明语不足重
诗词中浅薄聪明语,余所痛恶。一染其习,动辄可数十首。无论其不能传,即徼亻幸传之后世,亦不过供人唾骂耳。何足为重。
○诗词贵精不贵多
余友尝语余云:“有全唐诗,不可无全宋词。有能为是举者,固是大观。且不患其不传也。”然余谓藉以传一己之名词可,欲以教天下后世之为词者则不可。盖兵贵精不贵多,精则有所专注,多则散乱无纪。如全唐诗九百卷,多至四万八千首。精绝者亦不过三千首,可数十卷耳。[余久有唐诗选之意,约得三千首,此举至今未果。]余则仅备观览,供彩掇,资谐笑而已。虽不录无害也。倚声一途,既有朱氏词综,两宋精华,约略已具,而蒿庵犹病其芜。更欲集全宋词,则亦不过壮观邺架,于本原无涉,亦可不必。
○宋六十家词芜杂
宋六十家词,已病芜杂,识者宜分别观之。吴氏宋元百家词,竹时已失全书,近更无从采访。然宋、元两代词,高者不过十余家,次者约得三十余家。合五十家足矣。录至百家,下乘必多于上驷。博而不精,终属过举。
○宋词精绝者约五百余首
两宋词,精绝者约略不过五百余首。足备揣摩,不必多求也。
○词宜穷正始
白石仙品也。东坡神品也,亦仙品也。梦窗逸品也。玉田隽品也。稼轩豪品也。然皆不离于正。故与温、韦、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无傲而不理之诮。后人徒恃聪明,不穷正始,终非至诣。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稼轩同时,则有张、陆、刘、蒋辈,后起则有遗山、迦陵、板桥、心余辈。然愈学稼轩,去稼轩愈远,稼轩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嚣为稼轩,亦诬稼轩甚矣。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原则一。论其派别,大约温飞卿为一体,[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韦端已为一体,[朱松卿附之。]冯正中为一体,[唐五代诸词人以暨北宋晏、欧、小山等附之。]张子野为一体,秦淮海为一体,[柳词高者附之。]苏东坡为一体,贺方回为一体,[毛泽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为一体,[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轩为一体,[张、陆、刘、蒋、陈、杜合者附之。]姜白石为一体,史梅溪为一体,吴梦窗为一体,王碧山为一体,[黄公度、陈西麓附之。]张玉田为一体。其间惟飞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涂同归。余则各树一帜,而皆不失其正。东坡、白石尤为矫矫。
○汪森词综序
汪玉峰[森]之序词综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此四字甚浅陋,不知本原之言。]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ω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此论盖阿附竹之意,而不知词中源流正变也。窃谓白石一家,如闲云野鹤,超然物外,未易学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见高妙,乌能为之羽翼。至梅溪则全祖清真,与白石分道扬镳,判然两途。东泽得诗法于白石,却有似处。词则取径狭小,去白石甚远。梦窗才情横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树一帜,亦不专师白石也。虚乐府,较之小山、淮海,则嫌平浅。方之美成、梅溪,则嫌伉坠,似郁不纡,亦是一病,绝非取径于白石。竹山则全袭辛、刘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无味,与白石尤属歧途。草窗、西麓两家,则皆以清真为宗。而草窗得其姿态,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间有与白石相似处,而亦十难获一。碧山则源出风骚,兼采众美,托体最高,与白石亦最异。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虽变,托根有归,可为白石羽翼。仲举则规模于南宋诸家,而意味渐失,亦非专师白石。总之,谓白石拔帜于周、秦之外,与之各有千古则可。谓南宋名家以迄仲举,皆取法于白石,则吾不谓然也。
○词不必分南宋北宋
词家好分南宋北宋。国初诸老几至各立门户。窃谓论词只宜辨别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小令之风华点染,指为北宋。而以长调之平正迂缓,雅而不艳,艳而不幽者,目为南宋,匪独重诬北宋,抑且诬南宋也。
○北宋有俚词南宋多游词
北宋间有俚词,南宋则多游词。而伉词则两宋皆不免。选择不可不慎。学者贵求其本原所在,门户之见自消。否则各执一是,互相攻诋,溯厥本原,卒无托足处。宜乎不得其通也。
○古今二十九家词选
余拟辑古今二十九家词选,[附四十二家]约二十卷。有唐一家,[附一家]温飞卿。[附皇甫子奇]五代三家,[附四家]李后主、[附中宗]韦端己、[附牛松卿、孙光宪。]冯延巳。[附李]北宋七家,[附六家]欧阳永叔、[附晏元献]晏小山、张子野、苏东坡、秦少游、[附柳耆卿、毛泽民、赵长卿。]贺方回、周美成。[附陈子高、晁具茨。]南宋九家,[附八家]辛稼轩、[附朱敦儒、黄公度、刘克庄、张元、张孝祥、刘改子、陆放翁、蒋竹山。]姜白石、高竹屋、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周草窗、王碧山、张玉田。元代一家,[附二家]张仲举。[附彭元孙、末附金之元遗山。]国朝八家,[附二十一家]陈其年、[附吴梅村、曹洁躬、尤悔庵、郑板桥。]曹珂雪、[附彭骏孙、徐电发、严藕渔。]朱竹、[附李分虎、李符曾、王阮亭、董文友。]厉太鸿、[附黄石牧]史位存、[附王小山、王香雪。]赵璞函[附过湘云、吴竹屿。]张皋文、[附张翰风、李申耆、郑善长。]庄中白。[附蒋鹿潭、谭仲修。]自温飞卿至冯延巳为第一卷。欧阳永叔至张子野为第二卷。苏东坡至秦少游为第三卷。贺方回至周美成为第四卷。辛稼轩为第五卷。姜白石至史梅溪为第六卷。吴梦窗为第七卷。陈西麓至周草窗为第八卷。王碧山为第九卷。张玉田至张仲举为第十卷。陈其年为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第十三卷。曹珂雪为第十四卷。朱竹为第十五卷、第十六卷。厉太鸿为第十七卷。史位存为第十八卷。赵璞函为第十九卷。而殿以张皋文、庄中白为第二十卷。词中原委正变,约略具是。[此选大意,务在穷源竟委,故取其正,兼收其变,为利于初学耳。非谓词之本原即在二十九家中,漫无低昂也。惟殿以皋文、中白,却寓深意。]
○皋文蒿庵为风雅正宗
温、韦创古者也。晏、欧继温、韦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异乎温、韦者也。苏、辛、周、秦之于温、韦,貌变而神不变。声色不开,本原则一。南宋诸名家,大旨亦不悖于温、韦,而各立门户,别有千古。元、明庸庸碌碌,无所短长。至陈、朱辈出,而古意全失,温、韦之风,不可复作矣。贞下起元,往而必复。皋文唱于前,蒿庵成于后。风雅正宗,赖以不坠。好古之士,又可得寻其绪焉。
○为词宜直溯风雅
杜陵变古之法,不变古之理。故自杜陵变古后,而学诗者不得不从杜陵。纵有复古者,亦不过古调独弹,无与为应也。陈、朱变古之理,而并未能尽变古之法。故虽敢于变古,不能必人之中心悦而诚服其词。且不能禁人之复古。有志为词者,宜直溯风骚,出入唐、宋,乃可救陈、朱之失,勿为陈、朱辈所囿也。
○知稼翁词合东坡碧山为一手
黄公度知稼翁词,气格高远,语意浑厚,直合东坡、碧山为一手。所传不多,卓乎不可企及。
○赵以夫龙山会
赵以夫龙山会[九日]云:“西北最关情,漫遥指、东徐南楚。黯销魂,斜阳冉冉,雁声悲苦。”感时之作,但说得太显,不耐寻味。金氏所谓鄙词也。感时伤事者,必熟读碧山词,而后可以作不平鸣。
○诗词宜沉郁
诗之高境在沉郁。其次即直截痛快,亦不失为闪乘。词则舍沉郁之外,即金氏所谓俚词鄙词游词,更无次乘也。[非沉郁无以见深厚,唐、宋诸名家,不可及者正在此。]
○白石长亭怨慢
白石长亭怨慢云:“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白石诸词,惟此数语最沉痛迫烈。此外如“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又,“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皆无此沉至。
○白石少年游
“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白石少年游戏平浦词也。随郎滋味四字,似不经心,而别有姿态。盖全以神味胜,不在字句之间寻痕迹也。
○碧山语无泛设
诗外有诗,方是好诗。词外有词,方是好词。古人意有所寓,发之于诗词,非徒吟赏风月以自蔽惑也。少陵诗云:“甫也南北人,早为诗酒污。”具此胸次,所以卓绝千古。求之于词,旨有所归,语无泛设者,吾惟服膺碧山。
○蒿庵论元以后词不可入目
蒿庵曾语余云:“唐以后诗,元以后词,必不可入目,方有独造处。”此论甚精。然余谓作诗词时,须置身于汉、魏、[指诗言]唐、宋[指词言]之间,不宜自卑其志。若平时观览,则唐以后诗,元以后词,益我神智,增我才思者,正复不少。博观约取,亦视善学者何如耳。
○词以温厚和平为本
温厚和平,诗词一本也。然为诗者,既得其本,而措词则以平远雍穆为正,沉郁顿挫为变。特变而不失其正,即于平远雍穆中,亦不可无沉郁顿挫也。词则以温厚和平为本,而措语即以沉郁顿挫为正,更不必以平远雍穆为贵。诗与词同体异用者在此。
○蒿庵知碧山
无论诗古文词,推到极处,总以一诚为主。杜诗韩文,所以大过人者在此。求之于词,其为碧山乎。然自宋迄今,鲜有知者。知碧山者惟蒿庵。即皋文尚非碧山真知己也。知音不亦难哉。[此条以诚字立论,明乎此,则无聊之酬应与无病之呻吟皆可不作矣。惜不得起蒿庵一证之。]
碧山有大段不可及处,在恳挚中寓温雅。蒿庵有大段不可及处,在怨悱中寓忠厚。而出以沉郁顿挫则一也。皆古今绝特之诣。
○古人为词自抒性情
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古之为词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悦己也。今之为词者,多为其粉饰,务以悦人,而不恤其丧己。而卒不值有识者一噱。是亦不可以已乎。
○姜史张王词有真气
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词,修饰皆极工,而无损其真气。何也,列子云:“有色者,有色色者。”知此,可以言词矣。
○论历代词
词有表里俱佳,文质中者,温飞脚、秦少游、周美成、黄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王碧山、张玉田、庄中白是也。词中之上乘也。有质过于文者,韦端己、冯正中、张子野、苏东坡、贺方回、辛稼轩、张皋文是也。亦词中之上乘也。有文过于质者,李后主、牛松卿、晏元献、欧阳永叔、晏小山、柳耆卿、陈子高、高竹屋、周草窗、汪叔耕、李易安、张仲举、曹珂雪、陈其年、朱竹、厉太鸿、过湘云、史位存、赵璞函、蒋鹿潭是也。词中之次乘也。有有文无质者,刘改之、施浪仙、杨升庵、彭羡门、尤西堂、王渔洋、丁飞涛、毛会侯、吴{艹园}次、徐电发、严藕渔、毛西河、董苍水、钱保<香分>、汪晋贤、董文友、王小山、王香雪、吴竹屿、吴人诸人是也。词中之下乘也。有质亡而并无文者,则马浩澜、周冰持、蒋心余、杨荔裳、郭频伽、袁兰屯阝辈是也。并不得谓之词也。论词者本此类推,高下自见。
○东坡白石具有天授
稼轩求胜于东坡,豪壮或过之,而逊其清超,逊其忠厚。玉田追踪于白石,格调亦近之,而逊其空灵,逊其浑雅。故知东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
东坡、稼轩,同而不同者也。白石、碧山,不同而同者也。
○古人论词之善无过玉田
有长于论词,而不必工于作词者。未有工于作词,而不长于论词者。古人论词之善,无过玉田。若公谨之浩然斋雅谈、绝妙好词等编。所论与所选,均多未洽,其所自作可知矣。吾于南宋诸名家,不得不外草窗。
○张氏词选为古今善本
作词难,选词尤难。以我之才思,发我之性情,犹易也。以我之性情,通古人之性情,则非易矣。竹词综,备而不精。皋文词选,精而未备。然与其不精也,宁失不备。古今善本,仍推张氏词选。若选本之尽美尽善者,吾未之见也。
○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
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不可言矣。所宝在此,词欲不衰得乎。
○诗词体裁易混
诗词源流曰:“词之纥那曲、长相思,五言绝句也。柳枝、竹枝、清平调引、小秦王、阳关曲、八拍蛮、浪淘沙,七言绝句也。阿那曲、鸡叫子,仄韵七言绝句也。瑞鹧鸪,七言律诗也。Ы残红,五言古诗也。体裁易混,徵选实繁。故当稍别之,以存诗词之辨。”余于大雅集中,近五七言绝句者,概不入选。惟别调集,登皇甫子奇采莲子一首,浪淘沙一首,刘采春罗曲两首而已。
○玉田谓词不宜和韵
诗词和韵,不史强己就人。戕贼性情,莫此为甚。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旨哉斯言。
○贺老小词工于结句
贺老小词,工于结句。往往有通首煊染,至结处一笔叫醒,遂使全篇实处皆虚,最属胜境。如浣溪沙云:“梦想西池辇路边。玉鞍骄马小辎。春风十里斗婵娟。临水登山漂泊地,落花中酒寂寥天。个般情味已三年。”又前调云:“闲把琵琶旧谱寻。四弦声怨却沉吟。燕飞人静画堂深。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妙处全在结句,开后人无数章法。
○集句词
石孝友浣溪沙集句云:“宿醉离愁慢髻鬟。[韩]绿残红豆忆前欢。[晏几道]锦江春水寄书难。[晏几道]红视时笼金鸭爰,[秦观]小楼吹彻玉笙寒。[李]为谁和泪倚阑干。[李煜]”集成语尚能自写其意。然如竹之浣溪沙[同柯寓匏春望集句]云:“烟柳风丝拂岸斜。[雍陶]远山终日送余霞。[陆龟蒙]碧池新涨浴娇鸦。[杜牧]阆苑有书多附鹤,春城无处不飞花。马啼今去入谁家。[李商隐、韩、张籍。[”又,前调[惜别集句]云:“惜别愁窥玉女窗。[李白]遥知不语泪双双。[权德舆]绮罗分处下秋江。[许浑]暮雨自归山悄悄,[李商隐]残灯无焰影幢幢。[元稹]仍斟昨夜未开缸。[李商隐]”又,前调[春闺集句]云:“下二层楼敞画檐。[杜牧]偶然楼上卷珠帘。[司空图]金炉檀炷冷慵添。[刘兼]小院回郎春寂寂,[杜甫]朱栏芳草绿纤纤。[刘兼]年年三月病恹恹。[韩]”又,采桑子[秋日度穆陵关集句]云:“穆陵关上秋云起,[郎士元]习习凉风。[萧颖士]于彼疏桐。[宋华]ベベ凄凄叶叶同。[吴融]平沙渺渺行人度,[刘长卿]垂雨。[元结]此去何从。[宋之问]一路寒山万木中。[韩]”又,鹧鸪天[镜湖舟中集句]云:“南国佳人字莫愁。[韦庄]步摇金翠玉搔头。[武元衡]平铺风簟寻琴谱,[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筹。[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张祜]桃花脸薄难藏泪,[韩]桐树心孤易感秋。[曹邺]”又,玉楼春[画图集句]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李商隐]金谷佳期重游衍。[骆宾王]倾城消息隔重帘,[李商隐]自恨身轻不如燕。[孟迟]画图省识东风面。[杜甫]比目鸳鸯真可羡。[卢照邻]一生一代一双人,[骆宾王]相望相思不相见。[王勃]”又,瑞鹧鸪[闺思集句]云:“春桥南望水溶溶。[韦庄]半壁天台已万重。[许浑]心寄碧沉空婉娈,[刘沧]语来青鸟许从容。[曹唐]更为后会知何地,[杜甫]难道今生不再逢。[韩]是忆当时留咽处,[吕温]桐花暗澹柳惺忪。[元稹]”又,临江仙[汾阳客感集句]云:“无限塞鸿飞不度,[李益]太行山碍并州。[白居易]白云一片去悠悠。[张若虚]饥鸟啼旧垒,[沈期]古木带高秋。[刘长卿]永夜角声悲自语,[杜甫]思乡望月登楼。[魏扶]离肠百结解无由。[鱼玄机]诗题青玉桑,[高]泪满黑貂裘。[李白]”又,渔家傲[赠别集句]云:“花面鸦头十三四。[刘禹锡]调筝夜坐灯光里。[王]行到阶前知未睡。[无名氏]挥玉指。[阎朝隐]弦弦掩抑声声思。[白居易]会得离人无限意。[郑谷]杯倾别岸应须醉。[罗隐]曾向五湖期范蠡。[韦庄]几千里。[卢仝]如何遂得心中事。[刘言史]”诸篇皆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无凑泊之痕,有生动之趣,出古人之右矣。
○竹蕃锦集
黄石牧香屑集,具有化工,为计中集句绝技,可谓专门名家矣。词则竹蕃锦集,亦极集句能事。然视石牧之集诗,不可同日语。
○诗词难于咏物
沈阳时乐府指迷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以。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尾声,斯为绝妙。”此论亦确当。然如碧山咏物诸篇,则大矣化矣。又不仅在结尾声寓意也。读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词,如饮醇醪,清而不薄,厚而不滞。元以后词,则清者失真味,浓者似火酒矣。言近旨远,其味乃厚。节短韵长,其情乃深。遣词雅而用意浑,其品乃高,其气乃静。
○诗词所以寄感
诗词所以寄感,非以恂情也。不得旨归,而徒骋才力,复何足重。唐贤云:“枉抛心力作词人。”不宜更蹈此弊。
○唐五代词以婉约为宗
唐五代小词,皆以婉约为宗。长调不多见,亦少佳篇。至宋乃规模大备矣。诗至于唐亦然。
○宋词不能越温韦
唐诗可以越两晋、六朝,而不能越苏、李、曹、陶者,彼已臻其极也。宋词可以越五代,而不能越飞卿、端己者,彼已臻其极也。虽曰时运,岂非人事哉。
○宋无名氏题项羽庙词
宋无名氏题项羽庙[调念奴娇]云:“鲍鱼腥断,楚将军、鞭虎驱龙而起。空费咸阳三月火,铸就金刀神器。垓丁兵稀,阴陵道狭,月暗云如垒。楚歌喧唱,山川都姓刘矣。悲泣。唤醒虞姬,为伊死别,血刃飞花碎。霸业销沉骓不逝。气尽乌江江水。古庙颓垣,斜阳红树,遗恨鸦声里。兴亡休问,高陵秋草空翠。”劲气直前,不留余地,此宜兴之祖也。
○蒋竹山贺新郎
蒋竹山贺新郎云:“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窗纱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帽。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眼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似此亦磊落可喜。竹山集中,便算最高之作。乃秀水龙谓其效法白石,何异痴人说梦耶。
○放翁蝶恋花
放翁蝶恋花云:“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情见乎词,更无一毫含蓄处。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亦即放翁之意,而气格迥乎不同。彼浅而直,此郁而厚也。
○东坡八声甘州
东坡八声甘州[寄参寥子]结数语云:“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顾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寄伊郁于豪宕,坡老所以为高。
○王阮亭浣溪沙
王阮亭浣溪沙[红桥怀古]云:“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遣词琢句,较五代人更觉苕雅。邱季贞和之云:“清浅雷塘水不流。几声寒笛画城秋。红桥犹自倚扬州。五夜香氏残月梦,六宫花落晓风愁。多情烟树恋迷楼。”婉雅芊丽。渔洋一阕外,断推此为佳构。然两词皆文过于质。其传诵一时者,正以文胜也。
○词曲体异
诗词同体而异用。曲与词则用不同,而体亦渐异。此不可不辨。
○五代人词去取宜慎
五代人词,高者升飞卿之堂,俚者直近于曲矣。故去取宜慎。花间、尊前等集,更欲扬其波而张其焰。吾不解是何心也。
○词不可浮艳鄙陋
文采可也,浮艳不可也。朴实可也,鄙陋不可也。差以毫,谬以千里矣。
○词贵婉而善讽
情以郁而后深,词以婉而善讽。故朴实可施于诗。施于词者,百中获一耳。朴实尚未必尽合,况鄙陋乎。
○韦辛词有朴实处
韦端己菩萨蛮四章,辛稼轩水调歌头、鹧鸪天等阕,间有朴实处。而伊郁即寓其中。浅率粗鄙者,不得藉口。
○五代词不及两宋
六朝诗,所以远逊唐人者,魄力不充也。魄力不充者,以纤损其真气故也。当时乐府所尚,如子夜、捉搦诸歌曲,诗所以不振也。五代词不及两宋者,亦犹是耳。余选希声集六卷,所以存诗也。大雅集六卷,所以存词也。
○诗衰于宋词衰于元
诗衰于宋。词衰于元。然自乾嘉以还,追踪正始者,时复有人。是衰者可以复振,亡者犹有存焉者也。
○诗词皆有境
诗有诗境。词有词境。诗词一理也。然有诗人所辟之境,词人尚未见者,则以时代先后远近不同之故。一则如渊明之诗,淡而弥永,朴而愈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此陶公所以独有千古,无能为继也。求之于词,未见有造此境者。一则如杜陵之诗,包括万有,空诸倚傍,纵横博大,千变万化之中,却极沉郁顿挫,忠厚和平。此子美所以横绝古今,无与为敌也。求之于词,亦未见有造此境者。若子建之诗,飞卿词固已讥之。太白之诗,东坡词可以敌之。子昂高古,摩诘名贵,则子野、碧山,正不多让。退之生凿,柳州幽峭,则稼轩、玉田,时或过之。至谓白石似渊明,大晟似子美,则吾尚不谓然。然则词中未造之境,以待后贤者尚多也。[皆境之高者,若香山之老妪可解,卢仝、长吉之牛鬼蛇神,贾岛之寒瘦,山谷之桀骜,虽各有一境,不学无害也。]有志倚声者,可不勉诸。
荣翰自束发受业于亦峰舅氏,亲承指受者有年。乙亥岁,补弟子员,旋食廪饩。舅氏喜荣为可造,由是举业外,兼课诗词杂艺,时得闻其绪论。然舅氏于书无所不览,凡习一艺,必造精微,而于词学为尤深且邃。所著词话八卷,一本温柔敦厚,以上溯国风、离骚之旨,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俾后学奉为圭臬,卓卓乎词学之正宗矣。荣请付梓,以公诸世。舅氏不许,谓于是编历数十寒暑,识与年进,稿凡五易,安知将来不更有进于此者乎。则舅氏之浸润沈潜于此道,岂寻常诣力所能造也耶。壬辰岁,舅氏遽归道山。荣惧是编久而散佚,亟与同学诸子刊而传之。呜呼,舅氏天资卓越,丰于才而啬于年,著作林立,是编特其绪余。荣惧不获卒业,以底于成,而不能忘谆谆耳提面命时也,悲夫。受业甥包荣翰谨识。
先师陈亦峰先生,宅心孝友,卓然有以自见。既<歹勿>二年,太夫子铁峰先生整其遗著,得若干帙,正诗与同门王雷夏诸君子因有剞劂之请。而铁峰先生谦抑至再,以为不足传,仅许刻其词话八卷,并诗词附焉。呜呼,此虽不足传先生,要亦可为诸编之嚆矢,先生有知,慰耶悲耶。刊既成,敬疏其缘起如右,盖泫然不知涕泗之何从矣。光绪二十年夏六月,门下士海宁许正诗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