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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田琐记

归田琐记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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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此子部之支流也。而吾乡村里辄将故事编成七言,可弹可唱者,通谓之小说。据七修类稿云起于宋时,宋仁宗朝,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兴。如云话说赵宋某年,又云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瞿存斋诗所谓「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则其来亦古矣。

封神传

吾乡林樾亭先生言:「昔有士人罄家所有嫁其长女者,次女有怨色,士人慰之曰:『无忧贫也。』乃因尚书武成篇『惟尔有神,尚克相予』语演为封神传,以稿授女。后其?梓行之,竟大获利」云云。按史记封禅书云:「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旧唐书礼仪志一引六韬云:「武王伐纣,雪深丈余,有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曰:『此必天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太平御览十二引阴谋所载,与此略同,而以祝融、元冥、勾芒、蓐收为四海神名,冯修为河伯神名,使谒者各以其名召之,五神皆惊云云。则知太公封神,古有此说,今人于门户每书「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亦非无所本矣。

三国演义

关西故事载蒲州解梁关公本不姓关,少时力最猛,不可检束,父母怒而闭之后园空室。一夕,启窗越出,闻墙东有女子啼哭甚悲,有老人相向而哭,怪而排墙询之。老者诉云:「我女已受聘,而本县舅爷闻女有色,欲娶为妾。我诉之尹,反受叱咤,以此相泣。」公闻大怒,仗剑径往县署,杀尹并其舅而逃。至潼关,闻关门图形,捕之甚急。伏于水旁,掬水洗面,自照其形,颜已变苍赤,不复认识。挺身至关,关主诘问,随口指关为姓,后遂不易。东行至涿州,张翼德在州卖肉,其卖止于午,午后即将所存肉下悬井中,举五百斤大石掩其上,曰:「能举此石者,与之肉。」公适至,举石轻如弹丸,携肉而行。张追及,与之角力相敌,莫能解。而刘玄德卖草履亦至,从而御止,三人共谈,意气相投,遂结桃园之盟云云。语多荒诞不经,殆演义所由出欤?按今时以五月十三日为关帝生日,见明会典,今会典亦循旧致祭。但子平家推算八字为四戊午,则非也。公死于建安二十四年己亥,元胡琦考之,当在六十上下,果戊午,仅四十有二耳。戊午乃光和元年,考通鉴目录,是年四月庚午朔,五月己卯朔,无戊午日。且古人始生,只记年月日,不及时,故唐李虚中推命犹不以时,见韩昌黎集。按今演义所载周仓事,隐据鲁肃传,貂蝉事,隐据吕布传,虽其名不见正史,而其事未必全虚。余近作三国志旁证,皆附着之。

金圣叹

今人鲜不阅三国演义、西厢记、水浒传,即无不知有金圣叹其人者,而皆不能道其详。王东溆柳南随笔云:「金人瑞字若采,圣叹其法号也。少年以诸生为游戏具,得而旋弃,弃而旋得,性故颖敏绝世,而用心虚明,魔来附之。某宗伯作天台泐法师灵异记,所谓慈月宫陈夫人,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者,即指圣叹也。圣叹自为卟所凭,下笔益机辨澜翻,常有神助。然多不轨于正,好评解稗官词曲,手眼独出。初批水浒传,归元恭庄见之曰:『此倡乱之书也。』继又批西厢记,元恭见之又曰:『此诲淫之书也。』顾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而圣叹亦自负其才,益肆言无忌,遂陷于难。初世庙遗诏至苏,巡抚以下大临府治,诸生从而讦?县令不法事。巡抚朱国治方昵令,于是诸生被系者五人。翌日,诸生?哭于文庙,复逮系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圣叹与焉。当是时,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贼者,坐反叛,兴大狱。廷议遣大臣即讯,并治诸生。及狱具,圣叹与十七人俱傅会逆案坐斩。闻圣叹将死,大叹诧曰:『断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云。」

神木

归途过杭州,由城外西湖取道,小憩净慈寺中,儿辈以运木井为疑。寺僧云:「相传为宋嘉定时,道济大师因起净慈殿,需大梁栋,悉由此运出。适殿材已具,故后到之一木,即仍存井中。」言之凿凿,语似不经,然佛力无边,有不可以常理测者。何燕泉余东序录载,永乐四年,肇造帝京宫殿,工部尚书宋礼承命取材于蜀,得大木若干于马湖。一日,木忽自行,所过声吼如雷,巨石为开,肤寸不损。事闻,诏封其山为神木山,建祠祭享。此事史虽不载,而时代甚近,谅非子虚。则净慈之事,何足为怪。记嘉庆辛酉,余在京过夏,是年京畿大水,顺天府属三河等县,水高数丈,有木直立水中而行,端与水平,端上恒有光,夜望若灯,或有龟鱼蹲其上,相传为龙造宫取木也。邑父老有知其事者,谓木取于平谷县深山中,或十余年,或二十余年辄一取,其岁必大水。又有老妪言,幼时其戚某家北山下,一日,有六七人如木工状,暮投村中,皆不肯留,因诣戚某家,怜而止之宿。天明,客尚未起,穴窗以窥,但见鱼鳖纵横于地,惊而退,乃遥呼曰:「日高矣。」顷之客出,故如昨也。临行,留一物置檐间为谢,嘱勿移动。及水发,村庐尽淹,此家独无恙云。道光癸未夏,淫雨为灾,直隶百余州县,皆成巨浸。先是三月间,有十三人,衣青,幞袜襦裤皆一色,腰斧锯,过平谷西门外饭肆,各食素馒头,告主人以取木归,与前辛酉过其店者形状相类,众皆惶惧,恐复被浸,至是果然。然则龙宫伐木,事有明征;佛殿运木,理亦可信矣。

钓台诗

七里滩舟中,偶从篷窗望见钓台,高倚天半,回忆四十余年前,曾经登眺此景,如在目前,偶以指示儿辈,有踊跃欲系缆一登者,船中柁工水手皆不欲,谓登台者多不利,遂止。余曰:「此语不必尽然。」然记嘉庆辛酉年,公交车过此时,同计偕者五人,齐北瀛鲲、陈酉山国铨、吴和庭观乐皆不欲登,余与陈虚舟龙标贾勇陟其巅,曾有诗纪之。是科北瀛成进士,酉山、和庭皆大挑一等,惟余与虚舟打毷氉而回,则不可谓俗谚之竟属子虚也。因翻示我周行中诗句示之,谓「羞见先生面」二语,固已明明告我耳。恭儿问此诗有可考否,余曰:「此诗见元诗选,为赵蒙斋所作。蒙斋名璧,字宝仁,云中怀化人,官至平章政事。元诗选亦只存此二十字,惟『利名』二字作『卿相』,亦不知其何所据也。」

首县

小住衢州府城,西安令某极言冲途附郭县之不可为,因举俗谚「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云云。按此语熟在人口,宋漫堂筠廊随笔已载之,云其先文康公起家阳曲令,常述此语,则其来亦远矣。近时有作首县十字令者,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钓中中,七曰梨园子弟殷勤奉,八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十曰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语语传神酷肖,或疑认识古董四字为空泛,不知南中各大省州县交代,全凭首县核算,有不能不以重物交抵者。余在江南,尝于万廉山郡丞承纪处见英德石山一座,备皱瘦透之美,中有赵瓯北先生镌题琢字,云系在丹徒任内交代抵四百金者。又于袁小野郡丞培处见一范宽大幅山水,亦系交代抵五百金者。使非认识古董,设遇此等物,何从判断乎。若第十字所云,则亦惟南中冲途各缺有之,偏远苦瘠之区,尚攀跻不上也。

典史

各县典史为流外官,古但称吏攒而已,然往往亦擅作威福。有为作十字令者云:「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曲终奏雅,则非但雅谑,而官箴矣。

上衙门

州县衙参情状,各省大略相同,桂林有分段编为戏出者,尤堪喷饭。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 【 站司道班。】 五曰鹤警,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九曰蛙坐,十曰猿献, 【 谢茶。】 十一曰鸭听,十二曰狐疑,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鸦飞,十五曰虎威, 【 各喊舆夫。】 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蚁梦。此皆余所见所闻者,当时不觉其可笑,归田后,历历忆之,真可入启颜录也。

清客

都下清客最多,然亦须才品稍兼者方能自立。有编为十字令者曰:「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钓,九品头衔,十分和气。」有续其后者曰:「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则更进一解矣。程春庐曰:「果能如是,虽近今翰苑诸君,何以加此。」然吾见亦罕矣。

酒令

乃大笑,服其敏捷。或云此前明方大司马逢时事。?酒令有雅而谑者,宋人即尚之。如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或曰光武师渡滹沱河,既济未济。或曰刘宽婢羹污朝衣,家人小过。东坡曰:「牛僧孺父子犯罪,先斩小畜,后斩大畜。」当时盖指王荆公也。前明陈询忤权贵被谪,同僚送行,因饯席说令。陈循曰:「轰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高谷曰:「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询自言曰:「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焉往而不三黜。」有张、李二人互相谑者,张名更生,李名千里,因席闲举令,李曰:「古有刘更生,今有张更生,手中一本金刚经,不知是胎生?是化生?是卵生?」张曰:「古有赵千里,今有李千里,手中一本刑法志,不知是二千里?是二千五百里?是三千里?」又江南无锡令卜大有善戏谑,闻新任宜兴方令者年少而有口才,与同僚武进令商议,其日有公宴,预拟一令,欲以窘新宜兴。既入席,卜曰:「我有一令,不能从者,罚一巨觥。」乃曰:「两火为炎,此非盐酱之盐。既非盐酱之盐,如何添水便淡?」武进令曰:「两日为昌,此非娼妓之昌。既非娼妓之娼,如何开口便唱?」新宜兴方令曰:「令不难遵,只是冒犯卜老先生。」众曰:「但言之。」方曰:「两土为圭,此非乌龟之龟。既非乌龟之龟,如何添卜成卦?」

灯谜

砧石阙之句,皆近于谜,特未施诸灯耳。国初毛际可作七绝十六首,每句隐一古人姓名,其在孟子内,遂为传作。近时偶阅七嬉,见冰天谜虎中一百二十八谜,颇有思致。如一点胭脂,打赤也为之小。传语报平安,打言不必信。红旗报捷,打克告于君。人人尽道看花回,打言游过矣。恨不作第一人,打气次焉。官场如戏,打仕而优。昱,打下上其音。走马灯,打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吃烟,打食在口,则吐之。亥,打一时半刻。亚元,打又是一个文章魁首。专门名家,打这人一事精,尤为警策。余友僻耽亦尝制四书古人谜,俱能别开生面。如郁郁乎文哉,打华周。准饬差,打许行。春风纔度玉门关,打泄柳。建安七子,打曹交。丝套,打绵驹。三千宠爱在一身,打王驩。莫把丰肌认太真,打瘠环。自诉平生不得志,打陈辛。巨鳌无力冠灵山,打戴不胜。古貌,打陈相。三尸守夜,打彭更。超升按察司,打飞廉。孙,打子产。日躔大梁之次,打离娄。帝高阳之苗裔,帝高辛之苗裔,打龙子。余谓之曰:「如日躔大梁之次,未免太典,须得天文家来猜矣。」渠曰:「谁家没得时宪书乎!」余为语塞,以是信开卷有益之言为不谬。?韵鹤轩笔谈云:灯谜有十八格,曹娥格为最古,次莫如增损格,增损即离合也。孔北海始作离合体诗,其四言一篇曰:「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寺弛张。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士不王。好是正直,安固子臧。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龙蛇之蛰,比他可忘。玫琁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此诗离合鲁国孔融文举六字,如第一句渔字,第二句水字,渔犯水字而去水,则存者为鱼字。第三句时字,第四句寺字,时犯寺字而去寺,则存者为日字。离鱼与日而合之,则为鲁字,余皆仿此。此外复有苏、黄谐声,皓首粉底,正冠正履,分心素心,重门垂柳诸格,要不及会心格为最古。国语:「秦客为廋辞于晋之朝,范文子知其三。」此谜之缘始也。在左氏则有河鱼庚癸之言,在乐府则有

近人杂谜

余养痾吴门,居沧浪行馆中,时来视余者,为苏鳌石、吴棣华、钱梅溪、杨芸士、吴青士诸君子。病间,亦不欲闻近事,酒次,惟杂举觞令为戏。时值上元灯节,或以外间街市灯谜相闻者,率不能惬人意,因忆说部所载灯谜,有极浑成大雅,及甚可解颐者。如松子,猜四书一句。 【 父为大夫。】 分明周易语,却是楚骚心,猜四书两句。 【 象曰:「郁陶思君尔。」】 止子路宿,猜四书一句。 【 季氏旅于泰山。】 打胎,猜四书两句。 【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怕妻羞下跪,猜四书一句。 【 懦夫有立志。】 四个头,八只眼,四只手,十二条腿,猜四书一句。 【 牛羊父母。(按:「八」字原作「六」,翻刻本、同文堂本同。就下文所揭谜底计算,此当云「八只眼」,文明书局本已校正,今据改。)】 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两个活的,两个死的,两个有名姓的,两个无名姓的,猜四书一句。 【 华周、杞梁之妻。】 游方和尚庙无人,猜四书一句。 【 所过者化,所存者神。】 节孝祠祭品,猜四书一句。 【 食之者寡。】 睢阳城,猜四书一句。 【 巡所守也。】 国士无双,猜四书一句。 【 何谓信。】 朱笔写词字,猜四书两句。 【 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 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的不是,猜四书一句。 【 平旦之气。】 佯,猜四书两句。 【 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核,猜四书两句,不连。 【 果在外,仁在其中矣。】 才名犹是杨、卢、骆,勃也何因要在前,猜书经一句。 【 王不敢后。】 佳文字,猜书经一句。 【 惟斆学半。】 主器莫如长子,猜诗经一句。 【 笾豆大房。】 前头吹笛子,后头敲破锣,猜诗经二句。 【 鱼丽于罶,鲿鲨。】 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鞹,犹犬羊之鞹。」猜诗经一句。 【 与子成说。】 朗诵汉书、史记,猜左传一句。 【 有班马之声。】 带见小门生,猜左传一句。 【 老师费财。】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猜官名一个。 【 玉环同知。】 晋襄公,猜字一。 【 爷。】 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猜字一。 【 败。】 春雨连绵妻独宿,猜字一。 【 一。】 正月小,二月小,三月小,猜字一。 【 人。】 从左看到右,此字在口头;从右看到左,居间却是我,猜字一。 【 仲。】 夫妻猜拳,一个叫梅花,一个叫八马,猜字一。 【 语。】 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跑,一个跳,一个吃人,一个吃草,猜字一。 【 骚。】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拢来是三百二十三,猜字一。 【 非。】 眉额耸翠,猜唐诗一句。 【 山从人面起。】 么二三四六,猜宋诗一句。 【 纔有梅花便不同。】 事父母几谏,猜鸟名一。 【 子规。】 浣花草堂,猜鸟名一。 【 杜宇。】 觅黑车王,猜西厢记一句。 【 全不见半点轻狂。】 掠,猜西厢记一句。 【 半推半就。】 禽,猜西厢记一句。 【 会少离多。】 太史公下蚕室,猜琵琶记一句。 【 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妻房。】 用时丢在地下,不用时安在桌上,猜物一。 【 木珓。】 子龙单身保阿斗,猜药名三。 【 宣姜梦长庚入怀,猜礼记二句。 【 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常山、独活、使君子。】 韩文公像,猜四书两句,不连。 【 今日愈,故退之。】 息上加息,猜孟子一句。 【 以利为本。】 戊辰,猜易经二句。 【 天数五,地数五。】 吊者大悦,猜易经一句。 【 先号咷而后笑。】 上是马,下是字;下是马,上是字;两头是马,中间是字,猜字一。 【 交。】

?秉赋不同

昔人以夜卧不覆首为致寿之原,取其夜气之不郁蒸。又有百病从脚起之说,盖涌泉穴与心相通,风最易入,故养生家皆慎之。然人之秉赋不同,有不可以一律论者。相传曹文恪公秀先卧被仅四尺余,只覆胸腹而已,赤两足置于被外,虽严寒亦然。刘文清相国(王庸)卧被甚长,睡时将被折为筒,迭其下半,挨入之,家人俟其入于被中,并将上半反迭,如包裹状,虽酷暑亦然。是皆罕闻之事,然两公毕生泰然,并无伤寒伤热之证,且各登上寿考终,则理之不可解也。忆余官袁浦时,于霜降安澜后,同两部公觞河上三大宪,孙寄圃节相居中,左为颜惺甫漕帅检,右为张莲舫河帅文浩,自巳初入席,坐至亥正,漕帅微露倦容,两目稍闭,节相睨之而笑曰:「三兄睡着了。」漕帅瞿然曰:「我正听曲,何曾睡耶?」节相曰:「三兄平日在署,以何时睡?」漕帅曰:「必到亥初。」节相大笑,复左右视曰:「世上人有亥初即睡者乎?」语毕,复大笑不止,且对漕帅曰:「君言亥初必睡,今已亥正,又何以不睡乎?」漕帅正色曰:「我言署中常日如此,今夜有戏可观,有酒可酌,又胡为必睡耶!」满堂为之欢噱。少顷,漕帅问节相曰:「且请教中堂在署以何时睡?」节相曰:「我照常办事时,必到子正始睡,否则丑初或丑正,俱不可知,至寅初乃无有不睡者矣。」漕帅哂曰:「然则中堂不必言何时睡,但当言今日办事,明日睡而已。」合座又为大笑。二公言此时,皆年已踰七十。常闻人言,亥子之间,必须熟寐一二时,否则大伤阴气。二公起居,远不相谋如此,而厥后并享大年。然则大贵人固不可以常情测度乎?

少食少睡

今人以饱食安眠为有生乐事,不知多食则气滞,多睡则神昏,养生家所忌也。昔应璩诗言中叟得寿之由曰量腹节所受。博物志言所食愈少,心逾开,年愈益;所食愈多,心愈塞,年愈损。孙思邈方书云:「口中言少,心中事少,腹里食少,自然睡少,依此三少,神仙诀了。」马总意林引道书云:「欲得长生腹中清,欲得不死腹无屎。」此皆古人相传养生之诀,而余于今人亦得其证。记在京日,侍戴可亭师,请示却病延年之术,师曰:「我督学四川时,得疾似怯证,或荐眉山道士治之。道士谓与余有缘,能治斯疾。因与对坐五日,教以吐纳之方,疾顿愈,至今数十年,乃强健胜昔也。」时师年已八十余,风采步履,只如六十许人。自言每日早起,但食精粥一大碗,晡时食人乳一茶杯。或传师家畜一乳娘,每隔帐吸乳咽之,乳尽辄易人,盖已廿余年,师讳而不言也。余偶问曰:「即此已饱乎?」师大声曰:「人须吃饱乎!」又闻黄左田师谈:「我直南斋、直枢廷已四十年,每夜早起,不以为苦,惟亥子二时得睡即足耳。在枢廷日,每于黎明视奏折小字,不用灯光,其目力远胜少年人。」后师引年归,甫得高卧,至日高时始起,而两眼骤昏矣。

品茶

余侨寓浦城,艰于得酒,而易于得茶。盖浦城本与武夷接壤,即浦产亦未尝不佳,而武夷焙法,实甲天下。浦茶之佳者,往往转运至武夷加焙,而其味较胜,其价亦顿增。其实古人品茶,初不重武夷,亦不精焙法也。画墁录云:「有唐茶品以阳羡为上供,建溪、北苑不着也。贞元中,常衮为建州刺史,始蒸焙而研之,谓之研膏茶。丁晋公为福建转运使,始制为凤团。」今考北苑虽隶建州,然其名为凤凰山,其旁为壑,源沙溪,非武夷也。东坡作凤咮砚铭有云:「帝规武夷作茶囿,山为孤凤翔且嗅。」又作荔支叹云:「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直以北苑之名凤凰山者为武夷。渔隐丛话辨之甚详,谓北苑自有一溪,南流至富沙城下,方与西来武夷溪水合流,东去剑浦。然又称武夷未尝有茶,则亦非是。按武夷杂记云:「武夷茶赏自蔡君谟,始谓其过北苑龙团,周右父极抑之。盖缘山中不晓焙制法,一味计多徇利之过。」是宋时武夷已非无茶,特焙法不佳,而世不甚贵尔。元时始于武夷置场官二员,茶园百有二所,设焙局于四曲溪,今御茶园、喊山台其遗迹并存,沿至近日,则武夷之茶,不胫而走四方。且粤东岁运,番舶通之外夷,而北苑之名遂泯矣。武夷九曲之末为星村,鬻茶者骈集交易于此。多有贩他处所产,学其焙法,以赝充者,即武夷山下人亦不能辨也。余尝再游武夷,信宿天游观中,每与静参羽士夜谈茶事。静参谓茶名有四等,茶品亦有四等,今城中州府官廨及豪富人家竞尚武夷茶,最著者曰花香,其由花香等而上者曰小种而已。山中则以小种为常品,其等而上者曰名种,此山以下所不可多得,即泉州、厦门人所讲工夫茶,号称名种者,实仅得小种也。又等而上之曰奇种,如雪梅、木瓜之类,即山中亦不可多得。大约茶树与梅花相近者,即引得梅花之味,与木瓜相近者,即引得木瓜之味,他可类推。此亦必须山中之水,方能发其精英,阅时稍久,而其味亦即消退,三十六峰中,不过数峰有之。各寺观所藏,每种不能满一斤,用极小之锡瓶贮之,装在名种大瓶中间,遇贵客名流到山,始出少许,郑重瀹之。其用小瓶装赠者,亦题奇种,实皆名种,杂以木瓜、梅花等物以助其香,非真奇种也。至茶品之四等,一曰香,花香、小种之类皆有之。今之品茶者,以此为无上妙谛矣,不知等而上之,则曰清,香而不清,犹凡品也。再等而上之,则曰甘,清而不甘,则苦茗也。再等而上之,则曰活,甘而不活,亦不过好茶而已。活之一字,须从舌本辨之,微乎微矣,然亦必瀹以山中之水,方能悟此消息。此等语,余屡为人述之,则皆闻所未闻者,且恐陆鸿渐茶经未曾梦及此矣。忆吾乡林越亭先生武夷杂诗中有句云:「他时诧朋辈,真饮玉浆回。」非身到山中,鲜不以为欺人语也。

品泉

唐、宋以还,古人多讲求茗饮,一切汤火之候,瓶盏之细,无不考索周详,着之为书。然所谓龙团、凤饼,皆须碾碎方可入饮,非惟烦琐弗便,即茶之真味,恐亦无存。其直取茗芽,投以瀹水即饮者,不知始自何时。沈德符野获编云:「国初四方供茶,以建宁、阳羡为上,时犹仍宋制,所进者俱碾而揉之为大小龙团。至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其品有四:曰采春,曰先春,曰次春,曰紫笋。置茶户五百,充其徭役。」乃知今法实自明祖创之,真可令陆鸿渐、蔡君谟心服。忆余尝再游武夷,在各山顶寺观中取上品者,以岩中瀑水烹之,其芳甘百倍于常。时固由茶佳,亦由泉胜也。按品泉始于陆鸿渐,然不及我朝之精。记在京师恭读纯庙御制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云:「尝制银斗较之,京师玉泉之水斗重一两,塞上伊逊之水亦斗重一两,济南珍珠泉斗重一两二厘,扬子金山泉斗重一两三厘,则较玉泉重二厘或三厘矣。至惠山、虎跑,则各重玉泉四厘,平山重六厘,清凉山、白沙、虎邱及西山之碧云寺各重玉泉一分。然则更无轻于玉泉者乎?曰有,乃雪水也。常收积素而烹之,较玉泉斗轻三厘,雪水不可恒得。则凡出山下而有冽者,诚无过京师之玉泉,故定为天下第一泉。」

百岁酒

余在甘肃,晤齐礼堂军门慎,授一药酒方,谓可治聋明目,黑发驻颜。余服之一月,目力顿觉胜前。其方用蜜炙箭芪二两,当归一两二钱,茯神二两,党参一两,麦冬一两,茯苓一两,白朮一两,熟地一两二钱,生地一两二钱,肉桂六钱,五味八钱,枣皮一两,川芎一两,龟胶一两,独活八钱,防风一两,枸杞一两,广皮一两,凡十八味,外加红枣二斤,冰糖二斤,泡高粱烧酒二十斤,煮一柱香时,或埋土中七日更好,随量饮之。军门云:「此名周公百岁酒,其方得自塞上,周翁自言服此方四十年,寿已踰百岁。翁家三代皆服此酒,相承无七十岁以下人。」余至粤西刊布此方,僚寀军民服者皆有效,遂名梁公酒。有名医熟玩此方,久而憬然曰:「水火既济,真是良方,其制胜全在羌活一味。此所谓小无不入,大无不通,非神识神手莫能用此也。」自是而日三服,至今已八年。未几余引疾归田,侨居南浦,有患三年疟者,乞此酒一小瓶饮之,前后凡两人,皆应手霍然。而浦人不甚以为然,至有訾其方者曰:「此十八味平平无奇,而独活一味,尤不宜轻服。」与粤西名医之言正相反,余闻之,为齿冷而已。余同怀弟灌云广文素嗜饮,中年以后,已成酒痨,每日啜粥不过一勺,颜色憔悴,骨立如柴,医家皆望而却走。适其长子元辰在余桂林署中,录此方寄之。灌云素不饮烧酒,不得已,以绍酒代之,日饮数杯,以次递加,半月后,眠食渐进,一月后,遂复元。客秋余回福州相见,则清健较胜十年前,而豪饮如故。据言并未服他药,只常服此酒,日约三斤,已五年矣。夫绍酒之力固不及烧酒之厚,然服烧酒者,日以两计,服绍酒者,日以斤计,则其力亦足相敌,故其效并同也。余五十余岁时,鬓发早白,须亦苍然,自服此酒之后,白发竟为之稍变,初亦不觉,惟剃头时,自见所落发针不似从前之白,始知黑发已有可据,惟白须如旧。细思其理,酒气向上,故于发易见功,而下垂之须,酒力未必能到,此理甚明也。

豆腐

豆腐,古谓之菽乳,相传为淮南王刘安所造,亦莫得其详。又相传朱子不食豆腐,以谓初造豆腐时,用豆若干,水若干,杂料若干,合秤之,共重若干,及造成,往往溢于原秤之数,格其理而不得,故不食。今四海九州岛,至边外绝域,无不有此。凡远客之不服水土者,服此即安。家常日用,至与菽粟等,故虞道园有豆腐三德赞之制。惟其烹调之法,则精拙悬殊,有不可以层次计者。宋牧仲西陂类稿中有恭纪苏抚任内迎銮盛事云:「某日,有内臣颁赐食品,并传谕云:『宋荦是老臣,与众巡抚不同,着照将军、总督一样颁赐。』计活羊四只、糟鸡八只、糟鹿尾八个、糟鹿舌六个、鹿肉干二十四束、鲟蝗鱼干四束、野鸡干一束。并传旨云:『朕有日用豆腐一品,与寻常不同,因巡抚是有年纪的人,可令御厨太监传授与巡抚厨子,为后半世受用』等语。」今人率以豆腐为家厨最寒俭之品,且或专属之广文食不足之家,以为笑柄。讵知一物之微,直上关万乘至尊之注意,且恐封疆元老不谙烹制之法,而郑重以将之如此。惜此法不传于外。记余掌教南浦书院时,有广文刘印潭学师瑞紫之门斗作豆腐极佳,不但甲于浦城,即他处极讲烹饪者,皆未能出其右。余尝晨至学署,坐索早餐,即咄嗟立办,然再三询访,不能得其下手之方。闻此人今尚在,已笃老矣。又余在山东臬任,公暇与龚季思学政守正、讷近堂藩伯讷尔经额、恩朴庵运使恩特亨额、锺云亭太守锺祥同饮于大明湖之薛荔馆,时侯理亭太守燮堂为历城令,亦在座,供馔即其所办也。食半,忽各进一小碟,每碟二方块,食之极佳,众皆愕然,不辨为何物。理亭曰:「此豆腐耳。」方拟于饤饾会,次第仿其法,而余旋升任以去,忽忽忘之。此后此味则遂如广陵散,杳不可追矣。因思口腹细故,往往过而即忘,而偶一触及,则纔涎辄不可耐。近年侨居浦城,间遇觞客,必极力讲求此味,同人尚疑其有秘传也。

厨子

徐兴公榕阴新检中载吾乡曹能始先生学佺与二友同上公交车,惟先生携一仆,凡途中饮馔之事,皆先生主之。仆善烹饪,二友食而甘之,而微嫌其费,颇有烦言。一日,仆请先生与二友分爨,曰:「我实不能伺候三人,先生不肯,仆即请去。」先生曰:「我实不能以仆故而开罪于友人。」听之。临行,请曰:「我即当回闽,但乞一信带呈家中人,俾知并非负咎被逐耳。」与之信。时方行到苏州,比先生至京,而此仆早已抵闽,盖即苏州发信之次日也。家中人诘其故,曰:「我实天上之天厨星也,吾家主人,乃天上仙官,我应给其任使。彼二客者,何福以当之。」语毕,遂不知所之。闻此二客后亦各享大年,经月余日饱饫天厨之效云。按袁简斋续齐谐中亦载曹能始先生饮馔极精,吴人董桃媚者,尤善烹调,先生宴客,非董侍则不欢。先生同年某,督学蜀中,乏作馔者,乞董偕行,先生许之。遣董,董不往,怒逐之。董跪而言曰:「桃媚,天厨星也。因公本仙官,故来奉侍,督学凡人,岂能享天厨之福乎!」言毕,升堂向西去,良久不见。二书所载各异,而皆属之能始先生。且徐兴公与先生同时人,见闻尤近,必非无因矣。余家有陈东标者,颇能烹调,辄以此夸于厨,众因戏呼之为天厨星,实则庸手而已。余于能始先生,无能为役,则陈东标之于董桃媚,又岂止仙凡之判哉!

小炒肉

乾隆乙卯,余留京过夏,主游彤卣侍御光绎家。时同居者为叶莲山太史大观,黄星岩奎光、陈研农羲二邑侯,王虚谷锡龄、陈德羽鹏飞二孝廉,谈次,各举所嗜之馔品,侍御以小炒肉为最佳,众皆笑之。然侍御?中所出之小炒肉,则实可于口,无怪其侈为俊味。未几而林樾亭先生至京,饮燕间有以此语告者,先生曰:「彤卣尚是讲究家,若我则所嗜惟肉,生平行縢所经,无论天涯地角,但是有酒可颀,有肉可饱处,便足陶然。酒不论精粗,肉亦不论煮法也。」侍御与先生皆巨人长德,故不苛求饮馔如此。余每饭,必与厨子磨牙,小炒肉一味,余但呼之为寸炒钱绳,颇不下箸。厨子手段固拙,而余则有愧乡先哲,未免为饮食之人矣。忆在京中闻一故事云:年羹尧由大将军贬为杭州将军后,姬妾皆星散。有杭州秀才,适得其姬,闻系年府专司饮馔者,自云但专管小炒肉一味,凡将军每饭,必于前一日呈进食单,若点到小炒肉,则我须忙得半日,但数月不过一二次,他手所不能办,他事亦不相关也。秀才曰:「何不为我一试之?」姬哂曰:「酸秀才,谈何容易,府中一盘肉,须一只肥猪,任我择其最精处一块用之。今君家每市肉,率以斤计,从何下手?」秀才为之(口答)然。一日,秀才喜,告姬曰:「此村中每年有赛神会,每会例用一猪,今年系我值首,此一猪应归我处分,卿可以奏技矣。」姬诺之。届期,果抬一全猪回,姬诧曰:「我在府中所用系活猪,若已死者,则味当大减。今无奈何,姑试之。」乃勉强割取一块,自入厨下,令秀才先在房中煮酒以待。久之,捧进一碟,嘱秀才先尝之,而仍至厨下,摒挡杂物。少顷入房,见秀才委顿于地,仅一息奄奄,细察之,肉已入喉,并舌皆吞下矣。按吾乡俗谚,有每尝美味者,必先将舌头用线羁住,即此故事所由来也。闻者盖无不发一大噱云。

奴仆

子平家推人星命,每分十二宫,于大局往往不差。余八字中,奴仆宫最不佳,听之而已。官京师十年,无一如意者。旧闻京官仆资,每月京钱一千,余月给京钱二千,冀稍用命,而顽梗如故。时余方直军机,在家日少,留家之仆,率皆高卧。有看门周姓者,因此被余怒斥,口出怨言,并背言如此薄资。又复苛责,只索不干了。余微闻之,不与较也。是夜,仍须入直,五鼓即起,饭未毕,而室中郑夫人亦披衣起。余愕然曰:「尔尚抱病,今日早起何事?」则对曰:「我微闻周仆要辞去,其言甚决,婢媪辈亦述其悻悻情状。今日君恰须入直,不得不早起觇之。」余因此遂放心出门。而是午适奉出守荆州之命,翌日即须递折谢恩,因留直不出,而饬随仆回家取衣服铺盖以进,微询周仆情状,则云照旧谨慎看门,并不提及前话,时喜报早到门矣。后此仆随予出京,历荆州、淮海两任司阍,甫以他故斥去。熟闻京官之仆,偶有过失,辄不敢大声呵斥,恐其即散。盖工资甚薄,而又无他出息,无怪其然。迨予外宦二十年,则情形顿异。所用仆辈不下数百人,偶有过失,只有被逐,而从无告辞者。或谓所入较丰,不无恋恋。余则谓奴仆宫虽不佳,而有官星照压之,虽狡狯,无所施其技,非仅有所恋也。自壬辰初次引归,家居三年,只一六十余岁者应门。值奉召复出,旨到,程梓庭督部谨录出,加封送阅,余方照常早睡未起,而此仆遂将此封置之几上,并不促余起视。即此一事,其它可知。壬寅二次引归,侨寓浦地,则所用者,益离奇百出,每遇客至,或自出门,则可笑可怒之端不一而足。余尝戏呼之为三分奴,谓一人须三分之,一分人,一分鬼,一分畜生也。既乃静言思之,则此三分奴者,又非无因而至前。盖奴仆之服劳于主,固有财以动之,亦有义以临之。当外宦时,我为国家出力,为百姓劳心,此辈既归我任使,自不能置身事外。今则早眠晏起,毫无所事,我身既于国家无益,于百姓无关,而尚责此辈以为我出力,为我劳心,岂非不恕。夫既无义以临之,又无财以动之,则此辈之随感而应者,正是自然之理,大顺之情,又何怪乎!因此心平气和,但以三分奴待之,而无所怨尤于其际。适读东岩重梓刘念台先生人谱中有警虐使奴仆一条,后引传曰:「孔子家儿不知怒,曾子家儿不知骂。」乃不觉处之坦然也。

缝人

缝人通称裁缝,以能裁,又能缝也。而吾乡之学操官音者,因缝与房音近,讹而为裁房,众口同音。余家妇女多随宦者,自负为善说官话,亦复呼裁房不绝声,牢不可破。余尝笑之,则诡辨曰:「司茶者为茶房,司厨者为厨房,则裁房亦同此例耳。」然则剃头者,亦当称剃房,裱褙者,亦当称裱房,木匠亦当称木房,泥水匠亦当称泥房乎?缝人之拙者,莫过于浦城;其倨傲无礼,亦莫过于浦城。浦人风尚节俭,士大夫率不屑丰食美衣,即素封家亦然,惟长年制衣不倦。余常往来一二知好家,厅事无不有裁衣棚架者。缝人见客过,皆坚坐不起。余偶以语门徒詹捧之,捧之曰:「某尝呼此间缝匠为大王。」盖亦嫉其倨傲,且言家中妇女辈,每奉之如上宾,惟所指挥,此风殆不可化也。余归为儿女辈述之,无不匿笑,因合家亦呼缝人为大王,而裁房之称,终不肯改。其偷窃衣料及皮絮之属,又极巧而实拙,并不在意计之中。余宅中偶制新衣,使仆辈督之,辄至喧呶不止。适余换制一皮马挂,用月色绸为里,甫制成,即掷出,令换钮扣,且斥之曰:「一钮扣尚且钉错,似此本领,何喧呶为!」渠狠目熟视再四,大作京腔曰:「并无钉错,何以骂我。」余指身上一翻穿马褂斥之曰:「若尔所扣不错,则我之旧衣俱错矣!此系以月色绸为里,非以为面也,自应照常左扣右绊,何得右扣左绊!」因使仆辈尽出翻穿之长褂及马褂示之,并厉声色痛斥一番,渠乃(口答)然不敢辩。自是之后,凡缝人之气少衰,至余家者,始稍谨默。夫一技虽细,而既专司其事,即未可掉以粗心。忆蒋伊臣鉴录中有一条云:「嘉靖中,京师缝人某姓者,擅名一时,所制长短宽窄,无不合度。常有御史令裁公服,跪请入台年资。御史曰:『你裁衣何用知此?』曰:『公辈初任雄职,意高气盛,其体微仰,衣当后短前长。任事将半,意气微平,衣当前后如一。及任久欲迁,内存冲挹,其容微俯,衣当前短后长。不知年资,不能相称也。』此虽谰言,却有至理。」又岂此间大王所与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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