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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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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二年乙未冬牧斋赴淮甸访蔡魁吾后,不径还常熟度岁,而留滞金陵,至次年丙申约在三月間始归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检有学集诗注陸,此年春间之诗有“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绝句三十首”,大抵为与当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什。其言就医秦淮,不过掩饰之辞,自不待辨。茲择录有关诸首并略加诠释于下。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一云:

数茎短发倚东风,一曲秦淮晓镜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云: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金。

其三云: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总序。三国志肆柒吴书贰孙权传云:“〔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须,权与相拒月余。曹公望权军,叹其齐肃,乃退。”裴注引吴历略云:“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寅恪案:遵王注已节引。)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顺治十三年丙申三月十日为清明。第叁首遵王注“踏青”引李绰岁时记云:“上巳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曰踏青。”然则牧斋在南京度岁后留滞至三月初旬始还家,此可与诗题“浃两月”之语相印证。更疑牧斋在弘光元年上巳时节曾预赐宴之列,今存是年之官书缺载此事。或又曾偕河东君并马阮辈作踏青之游,因有学集关于此时期之作品皆已删除,故亦无从考见。果尔,则此首乃述其個人之具体事实,而非泛泛伤春之感也。第贰首前二句谓其至淮甸访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复明活动之事,与后二句出史记玖贰淮阴侯传及汉书叁肆韩信传,实能揉合今典古典,足见其文心之妙。后二句又谓他时果能恢复明室,则所以酬报今日之地主,当远胜王孙之于漂母。据此可知丁继之与牧斋关系之密切。观此岁之前十年,即顺治四年丁亥,牧斋受黄案牵累,出狱后即与河东君迁于丁氏河房,(见前所考论。)此岁之后五年,即顺治十八年辛丑,于“干戈满地舟舰断,五百里如关塞长。阖闾城上画吹角,閟宫清庙围棋枪。腥风愁云暗天地,飞雁不敢过回塘。况闻戍守连下邑,埘鸡篱犬皆惊惶”之情况中,丁氏特至常熟贺牧斋八十生日两事,(见有学集诗注壹壹红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尤可证知。鄙意牧斋所以于丙申春初由大报恩寺移寓丁氏水阁者,以此水阁位于青溪笛步之间,地址适中,与诸有志复明之文士往来较大报恩寺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阁在此际实为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计划之活动中心,而继之于此活动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其四云: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

其五云:

梦到秦淮旧酒楼,白猿红树蘸清流。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为河东君而作。第肆首前二句谓河东君此时在常熟与己身不能相见。“暮潮”有二意,一即用李君虞江南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见全唐诗第伍函李益贰。)言巳身不久归去,不致如负心之李十郞也;二即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与第陸首之后两句同一微旨也。第伍首之作梦人乃河东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楼曲”二首之二“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馆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闺怨”诗“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俱见全唐诗第贰函王昌龄肆。)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觅封侯”之意,正所以见河东君志在复明,非寻常妇女拘牵离情别绪者可比也。又综合第叁首及第肆首观之,与李义山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者何异?(见李义山诗集上“杜司勋”七绝。)第贰章论黄媛介事,引吴梅村诗“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则牧斋之刻意伤春伤别一至于此,不仅其名字与樊川相同,其心事亦与司勋相合矣。

其六云:

东风狼藉不归轩,新月盈盈自照门。(自注:“梦中得二句。”)浩荡白鸥能万里,春来还没旧潮痕。

其七云:

后夜翻经烛穗花,首楞第十重开题。数声喔喔江天晓,红药阶前旧养鸡。

寅恪案:以上两诗皆牧斋自述其此时在金陵之旅况心情。第陸首第壹句用李太白“东风春草绿,江上候归轩”之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柒“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盖谓河东君望其归家之意,并用韩退之“狂风簸枯榆,狼藉九衢内”之句(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柒“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风”为“东风”者,即前引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东虏”也。第贰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诗之次年,顺治十四年丁酉所赋“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之旨。第叁第肆两句即“铁锁长江是旧流”之义。观“万里”之语,其企望郑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许之心情,可以想见矣。第柒首前两句谓其此时第贰次草楞严蒙钞已至最后一卷。考牧斋之作此疏起于顺治八年辛卯,成于十八年辛丑,首尾凡五削草,其著书之勤老而不倦,即观此诗及牧斋尺牍中“与含光师”诸札可以推知。后二句固是实写,但亦暗寓复明之志。末句用文选叁拾谢玄晖“直中书省”诗“红药当阶翻”句,不忘故国故君之意也。

其八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从顾与治问祖心千山语录。)

寅恪案:关于顾梦游及祖心事前已备论,今不赘述。顾韩二人固皆有志复明者也。

其九云:

牛刀小邑亦长编,朱墨纷披意惘然。要使世间知甲子,摊书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志溧水。”)

其十云:

(诗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关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迹前已详述,今不重论。第拾首诗于第肆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第壹首时已全引,故从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游甚广,牧斋此际与有志复明之人相往来,凡此诸人大抵亦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云:

虚玄自古误乾坤,薄罚聊司洞府门。未省吴刚点何易,月中长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叙易解云:王辅嗣解易未当,罚作洞府守门童子。”)

其十二云:

天上羲图讲贯殊,洞门犹抱韦编趋。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画无。(自注:“更生云,吾注易成,将以末后句问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薛正平而作。

有学集叁壹“薛更生墓志铭”略云:

君讳正平,字更生,华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谷,号旻老夫。少为儒,长为侠,老归释氏。死石头城下,葬于方山之阳,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长逢,次晖。君怀奇气,粪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师。崇祯末,主上神圣忧勤,将相非人,国势日蹙。君早夜呼愤,草万言书上之,冀得旦夕召见平台请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国耻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经牢山,闻国变,恸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归。叹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志也。故宫旧京,麦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间观星囗象,占风角,访求山泽椎埋屠狗之夫。人咸目笑君八十老翁,两脚半陷黄土,不知波波劫劫何为也?平生好著书,横竖钩贯,学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迹见柳宗元河东先生集壹壹“覃季子墓铭”。)金刚周易阴符老庄,下及程朱孙吴,各有纂述。作孝经通笺,发挥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节五孝传附焉。谓靖节在晋宋间,不忘留侯五世相韩之义,古今通孝,不外于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聩滋甚,画字通语。勖伊法师城南开讲,辄侧耳占上座。蹩躄二十里,恁老苍头肩以行,如卭卭负然。道未半,饥疲足郄,则又更相扶也。丁酉腊月八日,长干熏塔,薄暮冒雨追余,持薛公自传拜而属铭。十九日送余东还,入清凉,憩普德,累日而后返,持经削牍如平时。廿四日晨起,呼逢诵道德指归序。问曰:孔子称老子犹龙,是许老子,未许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灯起坐,称佛号者三,顾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转身倚逢面,撼之,逝矣。长干僧醵钱庀葬具,皆曰:修行人临行洒然,得如薛老足矣。铭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评之曰,贫则身轻,老而心轻。放脚长往,生死亦轻。达哉斯言,取以刻铭。

述薛氏事迹者,牧斋之文较备,故稍详引之。据钱氏所言,则更生志在复明,尤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与长干诸僧交谊切挚,与牧斋之共方外有志复明者相往来之情事更相适合也。至此两首所用典故遵王注多已解释,不须更赘。唯第壹壹首第叁句“未省吴刚点何易”之“点”字,疑是“黜”字之讹。据酉阳杂俎前集壹“天咫”门云:“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复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则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与广异记述王辅嗣以未能精通易义被罚守门者,(见太平广记叁玖“神仙”门叁玖“麻阳村人”条。遵王注已节引。)正复相同。但牧斋诗意更别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与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五”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证也。

其十三云:

敧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断玉衣无哭所,巾箱自折蹇驴归。(自注:“重读纪戆叟诗。”)

寅恪案:纪戆叟映钟事迹,诸书颇多记载,茲不备引。有学集肆柒“题纪伯紫诗”略云:

海内才人志士,坎壈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愍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痛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余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虽然,愿伯紫少閟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盖牧斋初读伯紫诗在黄案未了时,至顺治十三年丙申春间戆叟复以诗示牧斋,故云“重读”。第叁句用杜工部集拾“行次昭陵”诗,“玉衣”之典见杜诗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陸有“纪伯紫金陵故宫诗跋”一篇,其文多所删削,颇难详知其内容,但观“钟山一老,徘徊吟眺,麦秀之感,苞桑之惕,凛乎有余恫焉”等语,疑与牧斋此诗所指者有关。俟考。伯紫在黄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间奔灵武,大冠惊见汉仪”之事,及顺治六年己丑至十三年丙申之间仍作复明之举,卒至失望归返金陵,欲以终老欤?又陈田明诗纪事辛佥壹贰“纪映钟”条所选伯紫诗,中有“兵至”,自注云“闽中旧作”,及“同戈驿”,自注云“太宗起兵处”,两诗皆可供参证也。

其十四云:

钟山倒影寖南溪,静夜欣看紫翠齐。小妇妆成无个事,为怜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铁道人余怀居面南溪,钟山峰影下垂,杜诗半陂已南纯寖山是也。”)

其十五云:

河岳英灵运未租,千金一字见吾徒。莫将抟黍人间饭,博换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诗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桥杂记,三百年来人所共读,其事迹亦多有记载,故不赘引,惟录涉及复明运动者一二条,以见牧斋此际与澹心往来不仅限于文酒风流好事之举也。板桥杂记中丽品门略云:“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司马〔景文〕莲花幕中为平安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然则余氏既曾入质公之幕,则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志者,未可以寻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诗纪事辛签壹肆“余怀”条所选澹心诗,中有“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万里孤云反故关,一帆春草渡江湾。几年浪迹干戈里,何处藏身瓢笠间。愁听笳声吹白日,苦留诗卷伴青山。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前论千山于顺治三年丙戌曾两次返粤,此诗乃关于春间之一次者,余韩关系如此,澹心之为复明运动中之一人,自不待论。此诗末二首复明之辞旨尤为明显矣,至牧斋诗自注所注“采诗之役”一语,即指板桥杂记中选录牧斋及诸人此时前后所赋之诗,如上卷雅游门选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后附“珠市名妓”门“寇湄”条录牧斋本题,即“丙申春留题水阁三十绝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云:

麦秀渐渐哭早春,五言丽句琢清新。诗家轩翥今谁是,至竟离骚属楚人。(自注:“杜于皇近诗多五言今体。”)

其十七云:

著论峥嵘准过秦,龙川之后有斯人。滁和自昔兴龙地,何处巢居望战尘。(自注:“于皇弟苍略挟所著史论游滁和间。”)

寅恪案:以上二首为杜氏兄弟而作。第壹陸首谓于皇乃有志复明之诗人。今茶村诗文集俱在,例证极多,不须备引,即就变雅堂诗集贰“赠剩公”及同书叁“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与治剩公过谈”言之,足知于皇与祖心梦游志节相同,可取与牧斋此首互证。故此时钱杜往来唱酬,必非止寻常文酒之交际。第肆章论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秋季曾游苏州节已引于皇赠牧斋五古一首,复检变雅堂诗集柒“丁叟河房,用钱虞山韵”,即和有学集壹“题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诗前已引),然则钱杜本为旧相识,又是患难之交,其诗什唱酬实不开始于此年甚明。但小腆纪传补遗肆杜濬传云:“求诗者踵至,多谢绝。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寅恪案:变雅堂文集附录壹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其违反事实,可不须辨。盖自乾隆时牧斋为清帝所深恶,世人欲为茶村湔洗,殊不知证据确凿,不能妄改也。

更有可笑者,黄秋岳濬花随人圣摭忆云:“相传牧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演垓下之战,牧斋索诗,茶村援笔立书曰:年少当筵意气新,楚歌楚舞不胜情。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负心。牧斋为之怃然。”今检变雅堂诗集玖“龚宗伯座中赠优人扮虞姬绝句”云:“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负心。”据清史稿壹捌陸部院大臣年表贰上礼部汉尚书栏载:“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龚鼎孳礼部尚书。康熙十二年癸丑,龚鼎孳九月戊辰乞休。”故于皇此诗题中“宗伯”乃龚鼎孳非钱谦益。世人习知牧斋称“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礼部尚书,可称“宗伯”,遂至混淆也。至于皇此诗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详考,因龚氏之为礼部尚书虽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但如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云:“岁丁酉〔合肥龚〕尚书挈〔顾〕夫人重游金陵。”据清史稿壹捌伍部院大臣年表壹下都察院承政汉左都御史栏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龚鼎孳左都御史。顺治十二年乙未,龚鼎孳十一月戊子降。”同书壹捌陸大臣年表贰上刑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丑龚鼎孳刑部尚书。康熙五年丙午,龚鼎孳九月丙申迁。”同书同卷同表兵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龚鼎孳兵部尚书。”然则顺治十四年丁酉龚顾同在金陵时,芝麓尚未任尚书之职,而澹心竟以尚书称之者,足证板桥杂记乃后来追记之文也。惟于皇赋此诗时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其诗题中之“龚宗伯”乃是芝麓现职,抑或与板桥杂记同为追述之辞,未敢遽决。至黄书所引杜氏之诗必非原作,盖茶村当日赋诗固不依平水韵,然亦不致近体诗廿八字内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复次,蘼芜纪闻上引冯见龙绅志略云:“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夫芝麓既不能死,转委过于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犹不及牧斋。于皇于芝麓座上赋诗绝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诮芝麓。黄氏之说,殊失考矣。

又蘼芜纪闻上引钮琇临野堂集云:“牧斋与合肥龚芝麓俱前朝遗老,遇国变,芝麓将死之,顾夫人力阻而止,牧斋则河东君劝之死而不死。城国可倾,佳人难得,盖情深则义不能胜也。二公可谓深于情矣。及牧斋殁,河东君死之。呜呼!河东君其情深而义至者哉!”钮氏谓眉生劝芝麓不死,河东君劝牧斋死,两人适相反。假定钮氏所记为事实者,则于皇亦不便于芝麓座中赋诗以讥诮之。鄙意于皇改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严正矩辈耳。妄陋之见,未敢自信,谨以质诸论世知人之君子。第壹柒首注谓“苍略挟所著史论油滁和间”。牧斋此时适自淮甸访蔡士英,归途中久住金陵,即使苍略与蔡氏无关,但牧斋必有取于绍凯文中论兵复明之旨也。检有学集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一云:“水榭新诗替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诗见下引。)”及同书叁捌“答杜苍略论文书”、“再答苍略书”并同书肆玖“题杜苍略自评诗文”等,可见绍凯与牧斋之关系矣。

其十八云:

掩户经旬春早齐,盈箱傍架自编题。卞家坟上浇花了,闲听东城说斗。(自注:“胡静夫好闲关。”)

寅恪案:此首为胡澂而作。吾炙集“旧京胡澂静夫”条选胡诗三题,其第叁题“虞山桧歌,上大宗伯牧斋夫子”七古云:

(上略。)七年遥隔杜鹃梦,二月重逢杨柳丝。花雾霏微旧陵阙,白头乔木两含悲。

同集“侯官许友有介”条云:

又题〔有介诗〕曰:数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倾苏涣,何嫌说项斯。解嘲应有作,欲杀岂无词。周处台前月,长悬卞令祠。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故落句云尔。

又有学集贰贰“赠别胡静夫序”略云:

往余游金陵,胡子静夫方奋笔为歌诗,介〔林〕茂之以见予。予语茂之:是夫也,情若有余于文,而言若不足于志,其学必大非聊尔人也。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别七年,再晤静夫,其诗卓然名家,为时贤眉目,余言有征矣。静夫屏居青溪,杜门汲古,不役役于声名,翛然退然,循墙顾影。其为诗,情益深,志益足,蜜尔自娱,望古遥集。视斯世喧豗訾謷,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谋,神有所不予也。静夫嘱余序其近诗,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长。余闻之古之学者莫先于不自是。不自是,莫先于多读书。多读书,深穷理,严氏之绪言也。请以长子。趣与静夫言别,聊书此以附赠处之义。少陵之诗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于静夫者远矣。

胡诗钱文中“七年”之语,若自顺治十三年丙申算起则为康熙元年壬寅,此时在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不久,南京至常熟之间清廷防御甚严,旅行匪易,观前引牧斋“丁老行”可证。静夫之至常熟访牧斋,疑是报告金陵此际之情況。牧斋序文末段表面上虽是论文评诗之例语,恐亦暗寓清室旧主既殂,幼帝新立,明室中兴之希望尚在也。钱序中“静夫屏居清溪,杜门汲古”,与题许有介诗所谓“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等,皆可与第壹捌首自注参证。大约胡氏所居亦与丁家水阁相近也。

又朱绪曾编国朝金陵诗徵壹“胡其毅”条云:“其毅字致果,一名澂,字静夫,上元人曰从之子。有静拙斋诗选、微吟集。”寅恪未得见胡氏诗集,但即就朱氏所选二十题中如“咏古,为顾与治徵君赋”及“林徵君归隐乳山歌”两题观之,已足证胡氏与顾与治林茂之同流,皆有志复明之人也。

其十九云:

青溪孙子美瑜环,也是朱衣抱送还。盛世公卿犹在眼,方颐四乳坐如山。(自注:“倪燦暗公,文僖文毅之诸孙,相见每述祖德。”)

寅恪案:此首为倪燦而作,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拾文苑传倪燦传等,茲不备引。倪氏为明室乔木故家,与朱竹垞彝尊同类。闇公早年或亦有志复明,殆后见郑延平失败,永历帝被杀,因而改节耶?俟考。

其二十云:

一矢花砖没羽新,诸天塔庙正嶙峋。长干昨夜金光诵,手捧香炉拜相轮。(自注:“康孝廉小范偶谈清江公守赣故事。”)

寅恪案:此首为康范生及杨廷麟而作。廷麟江西清江人,故云“清江公”。

梅村家藏稿伍捌附诗话(参有学集拾牧斋己亥所作“赠同行康孝廉”七律及同书陸“为康小范题李长蘅画”诗并明诗纪事辛签贰拾“康范生”条所载“嘉定寓舍感赋”诗)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别字机部,临江〔府清江县〕人。机部后守赣州,从城上投濠死。杨机部殉节后,云已无子。康小范孝廉来吴门,携机部在赣州诗十余首,并言其子尚在。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吴门叶圣野赠之诗曰:卢谌流落刘公死,回首章门一惘然。亦侠士也。

明史贰柒捌杨廷麟传(参小腆纪传贰伍杨廷麟传)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清江人。顺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诸郡惟赣州存。唐王手书加廷麟吏部右侍郞。九月大兵屯泰和,副将徐必达战败,廷麟〔刘〕同升乘虚复吉安临江,加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赐剑,便宜从事。十月大兵攻吉安,必达赴水死。会广东援兵至,大兵退屯峡江,已而万元吉至赣。十二月同升卒。三年廷麟招峒蛮张安等四营,降之,号龙武新军。廷麟闻王将由汀州赴赣,将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无何,吉安复失,元吉退保赣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调广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军张安来救。五月望,安战梅林,再败,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赣,与元吉凭城守。未几,援兵至,围暂解,已复合。八月水师战败,援师悉溃。及汀州告变,赣围已半年,守陴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

据上引材料,知牧斋此首乃用昌黎先生文集壹叁“张中丞传叙”以张巡守睢阳比杨廷麟守赣,以南霁云比康范生,以霁云所射之佛寺浮图比上报恩寺塔。又韩文云:“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梅村谓“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然则小范之不死,亦即南八之所谓“欲将以有为”之意,其在金陵与牧斋所商谈者必关涉复明之举动,亦即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事,抑又可知矣。

其二十一云:

江草宫花洒泪新,忍将紫澱谥遗民。旧京车马无今雨,桑海茫茫两角巾。(自注:“张二严季筏为其兄文峙请志”。)

寅恪案:此首为张氏兄弟而作。张文峙事迹第肆章论杨宛节已略引。

金陵通传贰拾张如兰传附子可度传云:

可度字二严,既自登奉母归,亦隐居不出,号罽筏老人。

有学集补“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略云:

张君名可仕,字文峙。以字行,改字紫澱。书文峙,从其初也。岁在甲午四月初八日卒,年六十有四。文峙卒,四方之士会哭,议铭其旌,胥曰古之遗民也。或有言曰:遗民之名,宋元二史无征,名氏翳然,声景仿佛。新安著录,代沉人飞,东都西台之君子收魂毕命,在此录也。(寅恪案:“新安著录”指明休宁陈敏政所撰宋遗民录,见四库总目提要史部传记类存目叁并可参有学集肆玖“书广宋遗民录后”。)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肄湘累,(寅恪案:“肄”疑是“妇”字之讹,俟觅善本校之。)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必也正名,易之曰明士其可。比葬,则又曰:呜呼!齐有二客,鲁有两生,明有士焉谁居?文峙士矣,请征所以士文峙者。于是文峙之弟二严立紫澱先生传,而谒铭于余。余泫然流涕曰:士哉文峙!明士哉文峙!余旧史官也,其忍辞?

牧斋此首第贰句谓不当以遗民目文峙,即前论其编列朝诗集止于丁集之旨,茲不备述。至其文中“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妇湘累,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等语,则须略加诠释。

检隋书壹玖天文志上云:

马迁天官书及班氏所载,妖星晕珥,云气虹蜺,存其大纲,未能备举。自后史官更无纪录。春秋传曰,公既视朔,遂登观台,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神道司存,安可诬也。

尔雅释天略云:

大岁在戊曰著雍。大岁在子曰困敦。奔星为彴约。

邢昺疏云:

奔星为彴约者,奔星即流星。

左传僖公五年载:

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

同书襄公廿七年载:

〔子鲜〕遂出奔晋,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托于木门,不向卫国而坐。木门大夫劝之仕,不可,曰:仕而废其事,罪也。从之,昭吾所以出也。将谁愬乎?吾不可以立于人之朝矣。终身不仕。

金氏牧斋年谱顺治五年戊子条云:

岁晚过林茂之有感云: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按当时海上有二朔,皆与北历不同也。又:三秦驷铁先诸夏,九庙樱桃及仲春。又:秦城北斗迥新腊,庾岭南枝放早春。按是年薑镶奉永历年号,传檄秦晋,王永强据榆林,方窥西安,而江西湖南等地亦归明也,故先生有喜而作云。

同书顺治六年己丑条云:

元日试笔:春王正月史仍书。云云。按行朝录,此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也。

并三国志伍柒吴书壹贰陆绩传裴注引姚信集云:

士之有诔,鲁人志其勇。杞妇见书,齐人哀其哭。

依据上引资料,可以约略推测牧斋之意旨,盖谓建州虽已入关渡江,而永历之正朔尚存,戊子年秦晋且一度奉其年号,文峙虽在清人统治下之南都,仍倾向桂王,故明社犹未屋,不可以杞妇湘累比之也。总之,牧斋学问固极渊博,但此文亦故作僻奥之句法,借以愚弄当日汉奸文士之心目耳。然则牧斋作此题之第贰壹首时以为明室尚未尽亡,仍有中兴之希望。张氏兄弟亦同此意旨也。

其二十二云:

龙子千金不治贫,处方先许别君臣。悬蛇欲疗苍生病,何限刳肠半腐人。(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

寅恪案:此首为陈元素而作。题中“就医秦淮”之语,与此首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可相印证。诗中皆用医家华敷孙思邈之典故,自是应题之作,但第贰句暗示陈氏乃不承认建州之统治权者。牧斋之称就医于陈古公,不过表面掩饰之辞,其实恐亦与之暗中商议接应郑延平之事也。

寅恪初不知陈古公为何人,后检有学集壹捌“陈古公诗集序”略云:“陈子古公自评其诗曰:意穷诸所无,句空诸所有。闻者河汉其言,余独取而证明之,以为今之称诗,可与谈弹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诗,梯空蹑玄,遐思天想,无盐梅芍药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气,世之人莫能名也。李邺侯居衡山,闻残师中宵梵唱,先凄惋而后喜悦,知其为谪堕之人。吾今而后乃知古公矣夫。”及黄宗羲思旧录“陈元素”条云:“陈元素字古白。余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取牧斋序所言古公论诗之旨与梨洲之语相参较,可知“古公”即“古白”之别称。又检定山堂集肆拾“牧斋先生及同学诸子枉送燕子矶,月下集饮,口号四首”(此题可参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九自注“丁酉秋日与龚孝升言别金陵”)及同书贰拾“陈古公追送淮干,和答”云:“尔自白衣侔上相,天容丹灶补苍生。”芝麓此七律“白衣上相”之语乃用李邺侯故事(见新唐书壹叁玖李泌传及资治通鉴贰壹捌唐纪肃宗纪至德元载七月“上欲以泌为右相”条),其作此七律诗时似已见牧斋之序者。龚氏此次北行在顺治十四年冬间,然则牧斋之序当作于芝麓答古公诗之前,颇疑牧斋此第贰贰首与此序为同时作品,若不然,两者作成时间亦相距不甚远也。俟考。至陈氏之事迹,则邹流绮漪启桢野乘壹集壹肆“陈隐君传”略云:“公名元素,字古白,南直长洲人也。生平多客游,抚公亦虚馆延聘,简敕无所干。问字履恒满户外。公内行纯备,不仅以文章重一时。后偶客芜湖,竟死。学者称贞文先生。论曰:余不识陈先生,吾友徐祯起亟称其慎取与,重然诺,盖孝弟廉让人也。夫世之称吴人者,不过谓风流蕴藉已耳,如先生者,可多得哉?”邹氏称元素为“隐君”,牧斋与芝麓皆以“著白”之“山人”李邺侯泌为比,尤可证“古公”即“古白”,似无可疑也。

其二十三云:

五行祥异总无端,九百虞初亦饱看。清晓家人报奇事,小儿指碗索朝餐。(自注:“闽人黄帅先博学奇穷,戏之,亦纪实也。”)

寅恪案:此首为黄师正而作。明诗纪事辛签壹陸“黄澂之”条选帅先“小桃源山居诗”五首,其小传云:“澂之初名师正,字帅先。改名后字静宜,又字波民。建阳人。”此条下注引陈庚焕惕园初稿云:“王贻上尝传澂之小桃源山居一诗。(见王渔洋感旧集壹陸及明诗纪事所选之第壹首。)小桃源为武夷最胜处,详其诗语,澂之盖尝以黄冠归故乡,其后出游大江南北。”又引全闽诗俊云:“静宜为史公可法幕府上客,才如王景略,节如谢皋羽,诗笔妍丽,不类其人。”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读建阳黄帅先小桃源记,戏题短歌”(吾炙集选“小桃源山居诗”四首,较明诗纪事所选少第壹首)云:“未为武夷游,先得桃源记。小桃源在幔亭旁,别馆便房列仙治。黄生卜筑才十年,七日小劫弥烽烟。山神冒喿请回驾,洞口仍封小有天。朅来奔窜冶城左,手指诗记揶揄我。选胜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动颐欲朵。彭钱之后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孙。包茅欲胙干鱼祭,卧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刘子骥,仙源但仗渔人指。凭将此记作劵书,设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见三千铁驾曾射潮,汉东弹丸亦如此。”据此,黄氏之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论,其出游大江南北,在冶城与牧斋初次相聚,牧斋即作此七绝第贰叁首,其后更赋七古长篇赠之,故波民于复明活动有所策划,自无可疑也。

其二十四云:

寒窗檐挂一条冰,灰陷炉香对病僧。话到无言清不寐,暗风山鬼剔残灯。(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长干,与介邱师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为介邱而作。关于介邱之事,除前已论者外,尚有有学集捌“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识乩神降语”及“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信力盛伯含众居士”二题,其第壹题“并舟分月人皆见,两镜交光汝莫疑”一联,第贰题“腊改嘉平绕塔来”句,皆与复明之意有关,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云:

风掩篱门壁落穿,道人风味故依然。莫掸瓠子冬瓜印,印却俱胝一指禅。(自注:“曾波臣之子剃发住永兴寺。”)

寅恪案:牧斋此首为曾氏父子而作。明画录壹人物门略云:“曾鲸字波臣,闽晋江人。工写照,落笔得其神理,万历间名重一时。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门,后于牛首永兴寺为僧,释号懒云。”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此诗第叁肆两句,遵王已引大慧语录及五灯会元等为释,茲不必详赘。但大慧语录载“天台智者大师读法华经至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悟得法华三昧,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山僧常爱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尝不欢喜踴跃,以手摇曳曰:真个有恁么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那里得知?”等语,牧斋之意以为明社实未曾屋,其以明室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头脑之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叁柒肆张九成传略云:

张九成字子韶,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游京师,从杨时学,权贵托人致币,曰:肯从吾游,当荐之馆阁。九成笑曰:王良尚羞与嬖奚乘,吾可为贵游客耶?绍兴二年上将策进士,诏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对策,擢寘首选。金人议和,九成谓赵鼎曰:金实压兵,而张虚声以撼中国。因言十事,彼诚能从吾所言则与之和,使权在朝廷。鼎既罢,秦桧诱之曰:且成桧此事。九成曰:九成胡为异议?特不可轻易以苟安耳。桧曰:立朝须优游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问以和议,九成曰:敌情多诈,不可不察。因在经筵言西汉灾异事。桧甚恶之,谪邵州。先是径山僧宗杲善谈禅理,从游者众,九成时往来其间,桧恐其议己,令司谏詹大方论其与宗杲谤讪朝政,谪居南安军。

咸淳临安志柒拾僧门宗杲传略云:

〔宗杲〕字昙晦,本姓奚。丞相张浚命主径山法席,学徒一千七百人,来者犹未已,敞千僧阁以居之,号临济中兴。张九成与为方外交,秦桧疑其议己,言者论其诽谤朝政,动摇军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绍兴十一年五月诏毁僧牒,编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躯命往从之。二十五年特恩许自便。明年复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复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兴改元,八月示寂。宗杲虽林下人,而义笃君亲,谈及时事忧形于色,或至垂涕。时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吕本中曾开李光汪应辰赵令衿张孝祥陈之茂,皆委己咨叩,而张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库若干卷。其徒纂法语前后三十卷,浚为序。淳熙初,诏随大藏流行。

新续高僧传四集壹贰“南宋临安径山寺沙门释宗杲传”云:

〔绍兴〕十一年五月秦桧以杲为张九成党,毁其衣牒,窜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诏移梅阳。不久,复其形服,放还。

然则宗杲为宋时反对女真人,此际参与复明运动者如懒云等亦与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斋诗之用宗杲语录,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云:

荒庵梅老试花艰,酹酒英雄去不还。月落山僧潜制泪,暗香枝挂返魂旙。(自注:“城南废寺老梅三株,传是国初孙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为废寺老梅而作,实暗寓孙炎事(见明史贰捌玖孙炎传),意谓建康城虽暂为建州所占有,而终将归明也。末句遵王引东坡“岐亭道上见梅花”诗“返魂香入岭头梅”,甚合牧斋微旨,盖谓桂王必当恢复明室也。

其二十七云:

子夜乌啼曲半讹,隔江人唱后庭多。篱边兀坐村夫子,端诵尚书五子歌。(自注:“歌者与塾师比邻,戏书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为龚芝麓之塾师而作。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龚孝升求赠塾师戏题二绝句”云:

都都平文教儿郞,论语开章笑哄堂。何似东村赵学究,只将半部佐君王。

鲁壁书传字不讹,免园程课近如何。旅獒费誓权停阁,先诵虞箴五子歌。

以牧斋赠孝升塾师两诗之第贰首所用之辞旨与此第贰柒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师当是一人。诗中全用尚书故实,想此塾师正以书经课蒙童也。

所可注意者,旅獒费誓皆书经篇名。旅獒为交外,费誓为平内。牧斋以建州本为明室旧封之酋长,故以费誓比之也。

又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牝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书经集传夏书“五子之歌”序云: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斋之意盖谓清世祖荒于游畋,耽于歌乐,即遵王引白氏文集肆伍“与元九书”中“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检梅村年谱肆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春,上驻跸南苑阅武,行蒐礼,召廷臣恭视,赐宴行宫。先生赋五七言律诗,五七言绝句,每已一首应制。圣驾幸南海子,遇雪大猎,先生恭纪七律一首。”更参以第叁章论清世祖询梅村秣陵春传奇参订者宜园主人事及第肆章论董小宛未死事,则知牧斋之诗皆是当时史实。若清政果衰,则明室复兴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游戏文章等闲视之也。

其二十八云:

粉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史痴画笥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寅恪案:此首为杨亭盛丹而作。牧斋之意,以为杨盛之艺术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与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复兴之微意。

金陵通传壹肆高阜传云:

时江宁以画隐者杨亭,字元章,居东园,家贫品峻,以丹青自娱。晚无子,与瞽妻对坐荒池草阁,虽晨炊数绝,啸咏自若,不妄干人。

彭蕴燦历代画史汇传叁壹云:

黄经清如皋人,字维之,一字济叔,别字山松。工诗词,善书法及篆刻,尤善画山水。(原注:“图绘宝鉴续纂,栎园画录,桐阴论画,〔清画录,国朝画识等〕。”)

盛丹事迹见金陵通传壹肆盛鸾传附宗人胤昌传所载,第叁章论河东君爱酒节已引。据此可知元草伯含维之皆隐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迹,遵王注已详述,并可参金陵通传壹肆二人本传,不须赘引。惟徐霖之故实与武宗幸南都有关,牧斋之诗旨与前引其致瞿稼轩书所谓“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藁自裁”等语及投笔集下后秋兴之九“种柳十围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师演妙华于普德,余颇为卷荷叶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参第壹壹及壹贰两首论薛更生事。不过前二首以薛更生为主,而此首以旭伊为主,更生为宾耳。

其三十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为寇白门姊妹而作。板桥杂记中附“珠市名妓门”载: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寅恪案:牧斋诗即此题第叁拾首,故从略。)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掸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寅恪案:此诗见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与此首相证发也。

综观此三十首诗,可以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据金陵通传贰陸“郭维翰传”略云:“郭维翰字均卫,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隐终。国朝顺治中,郑成功犯江宁,满帅疑有内应,欲屠城,维翰力言于知府周某转白总督而止。(寅恪案:嘉庆重刊康熙修江宁府志壹陸职官表知府栏无周姓者,岂此“周某”非实缺正授,抑或记载有误耶?俟考。)军士乘乱掠妇女,维翰又以为言,乃放还。方是时,江上纷然,六合知县遁去,百姓汹汹欲乱,县人字佘量德辅,独棹小舟,冒风穿营而渡,泣叩总督,给榜安民,一县赖以无恐。”尤可证明鄙说之非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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