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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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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与汪然明尺牍”既竟,关于钱柳因缘导致之情势及其必然性,读者当可明了矣。然在崇祯十三年十一月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前,尚有牧斋于是年十月往游嘉兴之一重公案。此公案关涉一称“惠香”之女性,寅恪于其人之本末,殊有疑滞,未能解释。姑试作一假设,以待他日之证明也。

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云:

画阁兰桡取次同,荡舟容与过垂虹。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理曲近怜莺脰水,弄花遥惜马胜风。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同书同卷“宿鸳湖偶题”云:

烟水迢迢与梦长,一般灯火两般霜。鸳鸯湖上人相立,燕子楼中夜未央。(寅恪案:牧斋此诗结语用关盼盼事,当与东坡词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盻盻”一阕有关。由此推之,则知其所赋“八月十六夜有感”一词,特取永遇乐调者,必非偶然也。)

寅恪案:“戏示惠香”诗之前第壹题为“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第叁题为“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第肆题为永遇乐词四首,第伍题为“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又“宿鸳湖偶题”之后第壹题为“王店吊李玄白,还泊南湖有感”(寅恪案:李衷纯字玄白,嘉兴人,明诗综陸拾选其诗七首。李氏与牧斋关系密切,见初学集伍肆“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第贰题为“题南湖勺园”。(寅恪案:光绪修嘉兴府志壹伍古迹门贰秀水县“勺园”条云:“一名竹亭。在滮湖滨。吴吏部昌时别业。)牧斋此诗结语云“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枝策上溪桥”,当更有所指,不仅谓烟雨楼也。此卷既竟,下卷为东山诗集,乃河东君访半野堂以后之作也。今综合诸题之排列先后,取时间地域及诗词中所言之人事参合推证之,则知崇祯十三年庚辰七月以后至十月,其间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预备成熟之时期。明发堂在拂水山庄,此题乃牧斋家居常熟时姚士粦来访,与之论诗所作。据永遇乐词“十七夜”云“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则是中秋后二夕在苏州舟中所作。含晖阁在半野堂,乃牧斋于重阳节时居常熟城内家中所作,“戏赠惠香”及“宿鸳湖偶题”诸诗均在嘉兴所作,自不待言。据光绪修嘉兴府志壹贰山川门“鸳鸯湖”条略云:“以其居于南方,又谓之南湖云。湖在府城南半里许。”然则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最后四题皆与嘉兴有关,乃牧斋于崇祯十三年仲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不久以前往游其地所作也。

“戏赠惠香”二律之典故,钱遵王初学集诗注壹柒征引颇详,不待赘释。但绎此题第壹首所言,皆与嘉兴鸳鸯湖及近旁吴江之莺脰湖故实有关,至第贰首则全属苏州会城旧典,惠香之与嘉兴鸳鸯湖及苏州会城两地有关,可以推知。永遇乐词“十六夜有感”一阕既是为河东君而作,(见第壹章所论。)其第肆阕“十七夜”忽有“生公石上”之语明是在苏州所作,就苏嘉两地域与惠香之关系,更推及惠香与河东君之关系,并绎“宿鸳湖偶题”诗“燕子楼中夜未央”之句,则其间必有待发之覆,抑可知也。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问题节,茲暂不多述。

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留惠香”云:

立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君看陌上秾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云: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胜柳枝。

徐乃昌影写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元刻阳春白雪附黄丕烈跋(参士礼居藏书题跋记陸)云:

元刻阳春白雪,为钱唐何梦华〔元锡〕藏书,矜贵之至,因其是惠香阁物也。惠香阁初不知为谁所居。梦华云,是柳如是之居。茲卷中有“牧翁”印,有“钱受之”印,有“女史”印,其为柳如是所藏无疑。“惜玉怜香”一印,殆亦东涧所钤者。卷中又有墨笔校勘,笔势秀媚,识者指为柳书,余未敢定也。要之,书经名人所藏,图章手迹倍觉古香,宜梦华之视为珍宝矣。先是,曾影钞一本,与余易书。但重其为元刻,而其余为古书生色者,莫得而知。今展读一过,实厌我欲。虽多金,又奚惜耶?书仅五十一番,相易之价,亦合五十一番。惜书之癖,毋乃太过。命工重装,并志缘起。嘉庆十有四年己巳正月二十有八日雨窗识。复翁。

又云: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唐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茲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复翁记。

牧斋跋元钞本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见杨绍和楹书隅录续编肆)云:

惠香阁藏元人旧钞本阳春白雪十卷。依元刊本校录一过,分注于下。丙子二月花朝,牧翁。

寅恪案:崇祯十五年春间牧斋所作诗中有涉及惠香之事,甚可注意。但河东君适牧斋后之患病问题,俟下文详述,今暂不论。茲所欲言者,即惠香究为何人及与河东君之关系也。

何黄二氏均以惠香阁为河东君所居及认惠香与河东君为一人,殊为谬妄。观牧斋自题其所校录阳春白雪之年月,可知至迟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花朝日牧斋已与惠香阁之名发生关系,然则此女性之惠香,其名初见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复见于十五年壬午春季,皆在丙子花朝四年或六年之后,将如何解释此疑问耶?鄙意一为先有人之名,后有建筑物之名,建筑物因人得名。如牧斋以河东君名是字如是、别号我闻居士之故,因名其所居曰我闻室,即是其例。(参前论蒋氏旧藏河东君山水画册。)一为先有建筑物之名,后有人之名,人因建筑物得名。惠香之名,疑是其例。盖牧斋心中早已悬拟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将来理想之阿娇居之者。若所推测不误,则此女性恐是一能歌之人,与阳春白雪有关,故牧斋取惠香之假名以目之,斯固文士故作狡狯之常态,不足异也。

据牧斋所作关于惠香之四绝句桃柳并用,初视之亦颇平常。检庾子山诗有“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及“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等句,(见倪璠注庾子山集肆“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之九及同书伍“对酒歌”。)则“桃”字实与惠香之“香”字有关,或者此女性真名中有一“桃”字。然就今所见之材料,无一能证实此点者,仍俟详考。

茲可决定者有三事:

一即依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两律及牧斋阳春白雪跋语,已可知此女性之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并为能歌之人。茲复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斋于苏州所作永遇乐词云:“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征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鸟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及同书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中秋河东君病中,牧斋所作“效欧阳詹玩月诗”其后段云:“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何为烦忧添哽咽,懵腾噤齚夜不央。秋发纷纷伴坠叶,细雨唧唧和啼螀。自从姮娥到月殿,长依金穴飞夜光。但闻高歌咏水镜,阿谁弹事腾封章。章上倘蒙天一笑,素娥惎汝空奔忙。老夫听罢心恻恻,低头自问笑狂易。妇言可云慎勿听,撑肠拄肚终难释。天上素娥亦有党,人间白叟将安适。合眼犹见星煌煌,入梦仍闻笑哑哑。打门未许惊周公,倒枕一任东方白。”更可证此女性在崇祯十五年壬午春间伴送河东君于病中自苏州返常熟,故河东君亦于是年中秋病中有“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等语,婉劝牧斋往听其清歌借以遣此佳节之岑寂。据是推之,则此居住苏州而擅长歌唱之女性即惠香无疑也。

二即依牧斋所作关于惠香四绝句中皆有“桃”字,则此女性名中当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细绎牧斋四诗中皆以桃柳并举,当亦非寻常泛用之辞语。据王谠唐语林陸补遗云:“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连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郞归。’自是,专宠绛桃矣。”及邵博闻见后录壹柒“韩退之使镇州”条云:“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耶?”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然则此惠香之真名中当有“桃”字或“绛”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难考出,至“绛”字或与后来所传河东君妹杨绛子之名有关也。

三即观留惠香“并蒂俱栖宿有期”、代惠香“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及别惠香“多种夭桃胜柳枝”等句,则此女性原是河东君之密友,后来又独立门户,如河东君与徐云翾之关系。

由第壹点引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离杭州至禾城养疴及牧斋述河东君病中之语,当与惠香之居处有关。由第贰点及第叁点引申,疑后来讹传河东君妹绛子之轶事,乃好事者就此演变而成。第壹点不待多论,第贰及第叁点则须略征传讹之说,辨析真伪,而究其演变伪造之所由焉。

徐乃昌闺秀词钞补遗“杨绛子传”附柴紫芳芦峰旅记略云:

柳河东君如是归虞山蒙叟后,其妹杨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构一小园于亭畔,归心禅说。尝谒灵岩榰硎等山,飘遥闲适,视乃姊之迷落于白发翁者,不啻天上人间。嘉兴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担书访绛子于吴门,相见倾倒,遂相约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庐,入峨嵋,题诗铜塔,终隐焉。其后素素背盟,复至槜李,绛子一人居川中,足迹不至城市。河东君数以诗招之,终不应。未几卒。著有灵鹃阁小集行世。其“春柳寄爱姊,调高阳台”一阕,盖讽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记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当分别观之。“绛子”之“绛”不仅与桃花颜色有关,且可与牧斋诗用韩退之之妾绛桃之名相合。绛子“居吴江垂虹亭”,谒苏州之“灵岩榰硎等山”及薛素素“访绛子与吴门”等事,又可与牧斋永遇乐词、舟中赠惠香及玩月诗等相印证。然则绛子与河东君之关系乃勾栏中姊妹行辈之名分,非真同产,此其可信者也。至绛子与薛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端,则大谬特谬。请征旧记,以明其妄。

缪荃孙云自在堪笔记书画门“薛素素小影”条载胡孝辕〔震亨〕读书日录云: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士粦〕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寄赠薛三律云:“锦水飞来第二身,蕙心更擅艺如神。相怜南国应无辈,不悟东家别有邻。纨扇写留骑凤女,实符赍向驭龙人。碧山烟外含愁思,犹似蛾眉隔座颦。 凉壁哀蛬吊蕙帷,计狂祝梦又多违。锦书织恨盈千轴,钿帯萦愁减一围。弱水药来娥月皎,明河槎去客星微。越人不肯归西子,花泣吴宫掩夕扉。 铜标志里候灵芸,中道香车改辙闻。魂逐飞蓬辞夜幕,泪随落叶点秋裙。尾生作鬼难仇水,巫女为神易变云。自古情多欢便少,双栖何必笑离群。”

列朝诗集闰肆“薛素素小传”略云:

素素少游燕中,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酉阳彭宣慰深慕好之。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希有也。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

明诗综玖捌“薛素素小传”云:

素素小字润娘,嘉兴妓。有异才。数嫁皆不终。有南游草。

又同书同卷〔静志居〕诗话略云:

予见其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尝侍沈孝廉景倩巾栉。

寅恪案:孝辕所记素素事及姚于诗,皆可供谈助,故详录之。至竹垞所述大抵本之牧斋,惟言董香光未第日见素素所绘观音像而爱之,为写心经兼题以跋之事,乃新增材料中最可注意者,既出自竹垞目睹,自是可信。据牧斋所言素素“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则柴氏所言“素素背盟”一端亦颇得实。又酉阳在四川境,则柴氏称绛子与素素同游川中之说,或由此误传,亦有可能。然此诸端,皆不足深论。独绛子与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点,则须略考素素绛子两人之年龄。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传”略云:“董其昌字玄宰,华亭人,万历十七年进士,选庶吉士。”及同书选举表云:“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董其昌,玄宰。”然则玄宰至早在万历十六年以前(即其尚未中式乡试以前)遇见素素于嘉兴,此时素素之年龄至少亦不能小于十五岁。从此年下数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即河东君适牧斋之岁,共为五十三年,则素素年已六十八岁矣。绛子既称河东君之妹,河东君适牧斋之时年二十四岁,绛子之年当更较少。世间若有年近古稀之老妪,转与二十上下妙龄之少女共为盟誓不嫁男子者,禹域之外,当今之时,何所不有,或亦可能,至于三百年前崇祯之季自无此奇事,可以决言,故紫芳所述,其谬妄不待辨也。

柴氏所记绛子与素素同约不嫁男子之事,虽是大谬,然其他所言绛子诸端,要不无有相当之真实性,复由此真实性演变成为此鄙薄其姊“迷落于白发翁”之故事,并流传其高阳台“寄爱姊”一词,即徐氏闺秀词钞补遗所录者是也。鄙意惠香是否与绛子实为一人,尚待考实,今难断定。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时附述张宛仙之事。汪然明于顺治九年壬辰始识宛仙于嘉兴,称其名为“香隐校书”。又宛仙和然明四绝句之二有句云“风韵何如半野堂”,则名字地域人事三者之关系,宛仙颇有与惠香实为一人之嫌疑。假定崇祯十三年庚辰牧斋于嘉兴舟中作诗示惠香之时,而惠香年龄为十五至十八岁者,则顺治九年壬辰应为二十七至三十岁。据此等年龄推论,固可称为河东君之妹。又就然明称其在顺治九年至十二年之间匿影不出,不轻见人,及游人问津,显贵爱慕,诸端推之,皆与其年龄情事约略适合。然则宛仙岂即惠香欤?是耶?非耶?姑备一说于此,殊未敢自信也。

又据荛圃之言,牧斋原藏元刻本阳春白雪所钤印章中,除“惠香阁”一章外,尚有“女史”及“惜玉怜香”两章之问题。“女史”二字前于论河东君尺牍时曾引汪然明所下“闺秀”与“女史”之界说,茲不必再赘。若依汪氏之说,惠香当日至牧斋家时其身份本是“女史”,故知此“女史”之章非后之好事者所伪造也。至于“惜玉怜香”一章,则关于黄皆令媛介之问题,前第贰章引吴梅村诗话、邓孝威天下名家诗观及王渔洋池北偶谈并第三章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诸节中已略涉及皆令,茲请止就皆令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一点更少详言之。其他诸端虽饶兴趣,然以本文范围之故,终须有所限制,未可喧宾夺主也。

周勒山铭林下词选壹壹“黄媛介”条云:

媛介久以诗文擅名,其书画亦为世所称赏。作离隐歌序云: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兄姊原注:“名媛贞。”)雅好文墨,自少慕之。乃自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原注:“琴张居士名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予殆以離索之懷,成其肥遁之志焉。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

寅恪案:媛介之“离隐歌”今未能得见,即歌序之文诸书虽有转载,但多所删改,盖涉忌讳使然。就所见诸本,惟周氏之书似最能存其旧观,故依录之。序文中“后入金沙,闭迹墙东”及原注“琴张居士名园”之“琴张居士”为何人,初未能知,后检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壹云:“金坛张明弼字公亮,号琴张子,为顾黄公丈人行。”乾隆修金坛县志捌人物志文学门张明弼传略云:“张明弼字公亮。天启丁卯游北雍,翰林齐心孝馆致之,编修黄道周尤心契。崇祯癸酉登贤书,丁丑五十四始成进士,授揭阳知县。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台州推官。逾年升户部陕西司主事。愤马士英阮大铖当国,不赴。年六十九卒。著萤芝集二十卷,兔角诠十卷,蕉书三十乘。”又同书壹贰杂旨古迹门云:“墙东园,在县西十二里方边村。张明弼别业。”始知“琴张居士”即张明弼,“名园”即墙东园。

歌序中最可注意者,为“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及“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等语。黄皆令于清兵攻取江浙之际逢乱被劫,后始得脱,有关材料多所讳删,故今不能详悉其本末,但取当时类似之记载推测之亦可得其大略。由此引申,更于皆令当日社会身份之问题可得一较明晰之通解也。此问题请分乙酉逢乱以前及以后两时期言之。

明诗综捌陸闺门“黄媛贞小传”云:

媛贞字皆德,秀水人。先世父贵阳守副室,有卧云斋诗集。俞右吉云:亡友黄鼎平立二妹,一字皆德,一字皆令,均有才名。毕德为贵阳朱太守房老,深自韬晦。世徒盛传皆令之诗画,然皆令青绫步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净聪明也。

盛枫撰嘉禾征献录伍拾“黄媛贞”条云:

年十五六,同邑贵阳知府朱茂时过其门,闻读史记,询之旁人,则贞也。力求媒妁娶为妾。能诗词,工书法。凡启札皆出其手。无子,以老寿终。

同书同卷“黄媛介”条云:

媛介字皆令,亦善诗文,工书法。少许杨氏,杨贫,以鬻畚为业。父母欲寒盟,介不可,卒归杨。

寅恪案:嘉兴黄氏虽是盛门,然皆令所出之支派殊为式微。观其姊皆德意可聘作宰相朱国祚从孙茂時之妾一事,即可证明其家之社会地位甚低。皆令之许聘杨世功时年龄必甚幼小,世功乃贫至“鬻畚为业”,则皆令之家其贫苦当亦相去不远,故黄鼎一门在当日宜为士大夫所轻视。皆令固亦可作妾,与其姊相类。前于第贰章论张溥欲娶皆令事,疑其是娶为妾,而非为妻。皆令于离隐歌序开宗明义谓“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盖所以辨白其社会地位,非泛泛自述之辞也。

乙酉逢乱被劫之事今殊难详考,然即据清高宗批历代通鉴辑览壹壹柒附明唐王本末顺治二年六月条云:“嘉兴已归附,而土绅屠象美等,复聚众据城拒守。大兵还攻之,半月而破。”及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云:“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拿,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案:毛诗殷其雷传云:“山出云雨。”及笺云:“大夫信厚之君子。为君使,功未成。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牧斋盖用此义,谓皆令可归家,而己则不能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可知当清兵南来,南京危急时,皆令即从牧斋吏部尚书署中归返嘉兴,其后屠象美等举兵抗清,及嘉兴城为清兵攻陷,皆令殆于此际为清兵所劫。被劫经过,今依据过墟志感所述刘寡妇事可以推知。此书记载虽不尽可信,然当时妇女被劫经过尚与真相不甚相远。其书谓刘寡妇初由常熟被劫至松江,复由松江归旗安置江宁,其兄及婿见有得许亲人领回之令条诸端,谅是当日一般情事。(详见过墟志感下。)皆令之至苏州,当与刘寡妇之至松江相同,其又至江宁,则亦与刘寡妇不异。若其至金坛,则当是依“许亲人领回”之条例也。皆令此次经过,其“离隐歌”中必有叙述,今既不可得见。顷存“丙戌清明”一首,当是被劫之时或距此时不远所作,茲彔于下:

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思将细雨应同发,泪与飞花总不收。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白云亲舍常凝望,一寸心当万斛愁。(见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壹章第贰节“秀水黄皆令”条。)

皆令既被劫复得脱,当时必有见疑于人之情事,而其兄尤引以为耻辱,故“离隐歌序”云“归示家兄,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即指此而发也。皆令自经此役,其社会身份颇为可疑,今录吴梅村王渔洋李武曾商媚生诸人之诗于下,以为例证。

吴伟业梅村家藏稿陸诗前集陸“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一云:

石州螺黛点新妆,小拂乌丝字几行。粉本留香泥蛺蝶,锦囊添线绣鸳鸯。秋风捣素描长卷,春日鸣筝制短章。江夏只今标艺苑,无双才子扫眉娘。

徐釚本事诗拾所录王士祯“观黄皆令吴岩子卞篆生书扇各题一诗”之黄皆令扇诗云:

归来堂里罢愁妆,离隐歌成泪数行。才调只应同卫铄,风流底许嫁文鸳。萧兰宫掖裁新赋,香茗飘零失旧章。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参池北偶谈壹贰“黄媛介诗”及同書壹捌“妇人画”等条。)

同诗壹贰所录李武曾良年“黄皆令归吴,杨世功索诗送行”二首云:

曾因庑下栖吴市,忽忆藏书过若耶。愁杀鸳鸯湖口月,年年相对是天涯。

盛名多恐负清闲,此去兰陵好闭关。柳絮满园香茗坼,侍儿添墨写青山。

杜氏辑祁忠惠公〔彪佳〕遗集附商夫人〔景兰〕香奁集“赠闺塾师黄媛介”七律(寅恪案:杜氏辑本附载眉生诸女诸子妇等与皆令唱酬诗颇多,茲不备引。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贰所选商祁诸闺秀诗亦载此七律,自是出自梅市诗钞,依毛奇龄西河合集陸壹册书后类“梅市唱和诗抄稿书后”可以推知。又检邓氏所选眉生诗有“送别黄皆令”五古一首,今仍存于景兰集中。但邓氏选本无赠皆令七律。)云:

门锁蓬蒿十载居,何期千里购云裾。才华直接班姬后,风雅平欺左氏余。八体临池争幼妇,千言作赋拟相如。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

寅恪案:梅村“无双才子扫眉娘”及眉生“始信当年女校书”之句,虽皆用计有功唐诗纪事“薛涛”条所载胡曾诗(参全唐诗第拾函胡曾“赠薛涛”七绝)云“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未免拟人非其伦。然此病亦词人所常有,可不深论。惟渔洋“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之语,则用韦縠才调集壹白居易所作“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中“巧语许秋娘”之句。关于此“秋娘”,寅恪已于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琵琶引”章有所论证,茲不赘言。但“秋娘”为贞元时长安名妓,渔洋自比香山,而以秋娘比皆令,今日观之颇为可怪。夫渔洋平日作诗,其用事精确固不及同时之顾亭林,然检腹趁韵何乃一至于此耶?故就此推论,则知皆令乙酉逢乱被劫之后,其社会身份必有见疑于人者,离隐歌序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之句,及序文末述所以作此歌主旨之“庶几无蔡琰居身之玷”一语,乃得通解矣。

更由是推之,渔洋诗“风流底许嫁文鸳”句中之“底许”者,“何可”之意,亦当指皆令乙酉逢乱被劫之事而言。三国志魏志贰捌诸葛诞传附载文钦子鸳事迹略云:“钦子鸳将兵在小城中,闻钦死,勒兵驰之,众不为用。鸳单走逾城出,自归大将军。”颇疑皆令乙酉逢乱,为清军将领所劫,其人原本降将,如李成栋之比者,渔洋因得取譬文鸳。然终难考知也。

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云:“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寅恪案:厉鹗宋诗纪事捌柒闺媛类载:南宋末临海王氏为元兵所劫,过清风岭题崖石七律一首。本末详樊榭所引孙道易东园客谈。)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寅恪案:牧斋此句或暗指皆令被清兵所劫后,转送至金陵之事,即离隐歌序所谓“迁徙白下”,非泛用少陵“哀江头”诗之古典也。)遗山续小娘之歌。(寅恪案:详见元遗山诗集陸乐府“续小娘歌”十首,施国祁笺注。)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亦足反证皆令初为清军所劫,而后得脱者。既被劫掠,乡里当必谣诼纷纭,不便即返,免致家人难堪,此所以离家为隐遁之故也。

渔洋“萧兰宫掖裁新赋,香茗飘零失旧章”与武曾“此去兰陵好闭关”及“柳絮满园香茗坼”之句,俱咏媛介本事,故辞语相同。今以材料缺乏,未能考知。但检康熙修常州府志贰拾古迹门云:“茶舍在罨画溪,去湖氵父一里。李棲筠守常州时,有僧献阳羨佳茗,陆羽以为芬香冠绝他境,可供尚方。遂置舍。”常州即古兰陵之地,陆羽又以为阳羨茶芬香冠绝他境,则王李诗语或与之有关耶?(渔洋“萧兰宫掖裁新赋”句,“萧兰”疑用陆士衡怀土赋“甘堇荼于饴芘,缔萧艾其如兰”语。见汉魏百三名家集陸平原集壹。)“怀土赋”与“离隐歌”皆思归之作,且取以譬黄杨之婚姻也。“宫掖裁新赋”当用晋书叁叁左贵嫔传“受诏作愁思之文,因为离思赋”之典,殆指离隐歌,或皆令他作也。其以此故事相比者,非仅因皆令才华有似左芬,亦以晋书此传有“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之语,与梅村“鸳湖闺咏”四首之四“才比左芬年更少”句辞意正同。盖皆令之不与其他被劫妇女,如刘寡妇及宋蕙湘、广陵张氏辈同其命运者(见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贰宋蕙湘“题卫源旅舍”七绝四首及广陵张氏“西沟道中泪笔”七绝五首),当由貎陋之故,吴王作诗乃实录而非讥诮。牧斋以皆令不似明妃之“一去紫台连朔漠”为皆令幸,诚可信可哀矣。

武曾诗“曾因庑下栖吳市,忽忆藏书过若耶”,下句指皆令于顺治十五年自杭州往游绍兴,与祁彪佳夫人商景兰并其诸女及子妇唱和事(见西河合集陸壹册书后类“梅市唱和诗抄稿书后”)。“若耶”在绍兴境,而祁氏淡生堂藏书又著称于东南者也。上句用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梁鸿传“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之文,固不待言。但此句取譬之皋伯通庑下,乃指牧斋之绛云楼而言。

皆令之往来虞山,居牧斋家,第贰章论梅村诗话及第叁章论玉台画史时已略及之。茲更稍详述其事于下。

众香词乐集族里女宗类选录黄媛介词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云:

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 匆匆欲去尚因循,几处暗伤神。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

又前调云:

剪灯絮语梦难成,分手更多情。栏前花瘦,衣中香暖,就里言深。 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半帆微雨,满船归况,万种离心。

寅恪案:此两词皆谢别河东君之作。第壹词上半阕“黄金不惜为幽人”句,河东君资助皆令者必不少,此语当是实录。下半阕“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及第贰词上半阕“衣中香暖,就里言深”诸句,更足证黄柳二人实为闺中密腻挚友也。“曾陪对镜”辞语新隽。第叁章谓陈眉公“赠杨姬”五言绝句,疑是为河东君而作,倘此假设果能成立,则此黄柳同照之镜,必不致扑碎矣。

更可注意者,为第贰首下阕“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之语。月残复明,可能是媛介以月缺之时来访河东君,月明之后乃始别去。然颇疑皆令此语别有深意。此词作于何年今不易考,若作于乙酉以后,则当谓后会之时明室复兴,不似今日作词之际,朱明之禹贡尧封仅余海隅边徼之残山剩水。前引有学集叁夏五诗集“留题湖舫”第贰首“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之句,因推论河东君复楚报韩之志,今观皆令此词,殆有同心者,此即所谓“就里言深”者欤?又前引皆令“丙戌清明”诗“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及“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等句,可与此词相证发。后之读皆令诗词者,当益悲其所抱国家民族之思,不独个人身世之感矣。

吴诗集览壹贰上“鸳湖闺咏”四首之三云:

绛云楼阁敝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学士每传青鸟使,萧娘同步紫鸾车。新词折柳还应就,旧事焚鱼总不如。记向马融谭汉史,江南沦落老尚书。

寅恪案:梅村此首乃专言黄与柳钱之关系者。靳氏注中于古典颇备,而今典如言“纳柳氏在鸳湖舟中,则皆令与柳旧为女伴矣”则甚误,茲姑不详辨,惟言“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能解梅村微妙之意,殊为可取。所可笑者,吴诗此首以马融比牧斋,固与受之平生以国史自任者相合,但取皆令离隐歌序“虽无曹妹续史之材”,实以曹大家自命之意,及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牧翁诗之“声名真似汉扶风”(见东山酬和集壹河东君诗第壹首),亦以马季长比钱氏者相同。综合观之,牧斋何幸得此两曹大家为女师,“伏于阁下受读”耶?(见后汉书列传柒肆列女传曹世叔妻传)

初学集叁叁“女士黄皆令集序”略云:

皆令本儒家女,从其兄象三受书。归于杨郞世功。歌诗画扇流传人间。晨夕稍给,则相与帘阁梯几,掸仄韵,征僻事,用相娱乐而已。有集若干卷,姚叟叔祥叙而传之。皆令又属杨郞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余尝与河东君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河东君曰:“皆令之诗近于僧”。夫侠与僧,非女子本色也。此两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曰:“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再三讽咏,凄然诎然,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河东君言僧者,信矣。由是而观,草衣之诗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苍粹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数千言。譬之貎美人者,不论其神情风气,而必曰如王嫱,如西施,如飞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图谱则可矣,欲以传神写照,能无见笑于周昉乎?癸未九月虞山牧斋老人为其序。

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略云: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其穷日甚,湖上之人莫或过而问焉。沧海横流,劫灰荡埽,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贵隐乎?当属赋诗以招之。

寅恪案:皆令与河东君虽皆著籍嘉兴,然其相识始于何年今不易考。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牧斋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七绝十六首中,其第壹壹首云:“不服丈夫胜妇人,昭容一语是天真。(原注:“吕和叔上官昭容书楼歌云: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其第壹贰首云:“草衣家住断桥东(原注:“王微自称草衣道人。”),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原注前已引,茲从略。)”则牧斋于崇祯十二年庚辰秋间作十六绝句,止言王杨柳三人而不及媛介,可知牧斋尚未见媛介之诗,亦不识其人。据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灯下看内人插甁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甁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此四绝句后第贰题即“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牧斋“黄皆令集序”作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九月,正河东君病起之时,其“赠黄皆令序”云“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则皆令之游虞山、居绛云楼当在崇祯十六年冬或稍后,亦恐是第壹次至牧斋家也。

牧斋序皆令集,表面上不以姚士粦之文为然,实际上暗寓皆令才高貎寝之意。东坡集玖“续丽人行”序云:“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其诗结语云:“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此牧斋所以有“能无见笑于周昉”之语,实寓蒯通说韩信“相君之背”之意也。又牧斋屡游西湖,其赠皆令序中“今年冬,余游湖上”之“今年”未能确定其为何年,但必在河东君“赠黄若芷大家”诗前不甚久之时间也。(见第伍章所论。)牧斋既有“当属〔河东君〕赋诗招之”之语,则牧斋赠皆令序时,皆令当已久未至虞山矣。此后皆令又曾否至虞山,亦未能考悉也。牧斋赠序谓皆令“侨寓秦楼”,不知有所实指,抑或用典?若用典者,疑非用列仙传萧史弄玉故事,而用古乐府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即“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等句之意也。

梅村家藏稿叁壹“黄媛介诗序”略云:

黄媛介者,体自高门,夙亲柔翰。逮夫亲故凋亡,家门况瘁。感襄城之荀灌,痛越水之曹娥。恨碎首以无从,顾投身其奚益。蔡琰则惟称亡父,马伦则自道家君。陨涕何言,伤心而已。惟长杨曾经献赋,而深柳可以读书。(原注:“所居深柳读书堂。”)点砚底之青螺,足添眉黛;记诗中之红豆,便入吹箫。共传得妇倾城,翻为名士;却令家人窃视,笑似诸生。所携唯书卷自随,相见乃铅华不御。发其旧箧,爰出新篇。即其春日之诗,别仿元和之体,可为妙制,允矣妍辞。仆也昔见济尼,早闻谢蕴。今知徐淑得配秦嘉,是用览彼篇章,加之诠次。庶几东海重闻桃李之歌,不数西昆止载蘼芜之赋尔。

寅恪案:梅村此序述皆令本末颇备,惟今日以材料残缺之故,不易确知。其取譬荀灌曹娥,则疑是乙酉皆令逢乱时事。荀灌见晋书玖陸列女传荀崧小女灌传,借用以指皆令于乙酉岁清兵攻围嘉兴时逢宽被劫事。曹娥见后汉书列传柒肆列女传孝女曹娥传,岂皆令之父于乙酉乱时溺死耶?今难考已。“东海”用鲍明远及其妹事,鲍氏本东海人。(见宋书伍壹宗室及南史壹叁宋宗室及诸王上,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桃李之歌”用李太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语,(寅恪案:此依全唐文叁肆玖李白叁之本。此本题为“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而文中作“会桃李之芳园”。今李集诸本或题与文俱作“桃花”,或俱作“桃李”,恐非。盖“桃花”者,乃园之本名,“桃李”者,乃太白所改字,以免“花”与“芳”之重复,且声律更协调耳。)希望皆令与象三兄妹复归于好。“西昆”借用西昆诗体主要人杨亿之姓以指杨世功,“蘼芜之赋”则用玉台新咏壹古诗“上山採蘼芜”之典竟指世功为“故夫”,颇疑黄杨夫妇实有仳离之事。梅村于“鸳湖闺咏”第肆首结语云:“往事只看予薄命,致书知己到长干”,乃用李太白“长干行”二首之一“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及“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之语(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亦希望皆令与世功夫妇复归于好之意。骏公诗文辞旨敦厚,可谓善处人骨肉间矣。

综合惠香及皆令与钱柳之关系观之,乃知牧斋“惜玉怜香”之章盖有所实指,非泛用成语也。“香”乃惠香之名,固不待言,“玉”则离隐歌序中皆令自言“庶几无蔡琰居身之玷”。河东君题其画扇又称之为“无瑕词史”,皆令自比于无玷之玉于此可证,故“玉”亦皆令之名也。此“玉”此“香”皆牧斋所欲兼收并蓄,而不致与河东君有尹邢避面之事者。“惠香阁”固为惠香所居,玉台画史言皆令画扇有“东山阁”题字,然则此“东山阁”亦“惠香阁”之比也。(可参第伍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牧斋有志不成,其理由之关于皆令者乃社会制度问题,不俟赘论。至于惠香则未知其故,盖由惠香本末无从详考所致。第壹章拙诗云“尚托惠香成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意在于此。当世通人倘能补此遗憾,则幸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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