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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集解

雜篇第二十四徐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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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釋文:“ 徐無鬼,魏隱士。司馬本作‘ 緡山人徐無鬼'。”成云:“女姓,商名,魏宰臣。”武侯,名擊。武侯勞之曰:“ 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釋文:“長,丁丈反。”則性命之情病矣;情,實。君將黜耆欲,掔好惡,釋文:“掔,苦田反,又口閑反。崔云:‘引去也。'”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司馬云:“超然,猶悵然。”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嘗,試。下之質,執飽而止,材質下者,甚飽而止。 是狸德也;俞云:“廣雅釋獸:‘ 狸,貓也。'秋水篇曰:‘騏驥驊騮,捕鼠不如狸狌。'此本書以狸為貓之證。御覽引屍子曰:‘使牛捕鼠,不如貓狌之捷。'莊子言狸狌,屍子言貓狌,其義一也。狗取飽而止,與貓同,故雲是狸德。”中之質,若視日;宣雲“ 凝然上視。”上之質,若亡其一。釋文:“ 一,身也。精神不動,若無其身。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 成云:“謂馬前齒。”曲者中鉤,成云:“謂馬項。”方者中矩,成云:“謂馬頭。”圓者中規,成云:“謂馬眼。”是國馬也,國君得之為上品。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釋文:“自然已足,不須教習。”若恤若失,釋文:“失音逸。司馬本作佚。李云:‘恤、失,皆驚悚若飛也。'”成云:“眼自顧視,既似憂虞;蹄足緩疏,又如奔佚。”若喪其一,成云:“觀其神彩,若忘己身。”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所,謂止所。武侯大悅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說同悅,下同。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釋文:“司馬、崔云:‘金版、六弢,皆周書篇名。'或曰秘讖也。本又作六韜,謂太公六韜,文、武、虎、豹、龍、犬也。版,本又作板。” 成云:“橫,遠也;從,近也。武侯好武而惡文,故以兵法為從,六經為橫也。”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笑也。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直,特也。女商曰:“若是乎”?成云:“怪其術淺。”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蓋當日相傳越之流人有是言也。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或旬或月。見其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似鄉里人也。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滋,愈。夫逃虛空者,司馬云:“ 故壞塚處為空虛也。”案:謂墟旁有空處也,故下雲“ 位其空”。藜、藋柱乎鼪、鼬之逕,其地但有鼪、鼬往來徑路,藜、藋森立如柱,極言其荒穢也。藜,蒿也。爾雅“拜,商藋”,郭注:“商藋似藜。”踉位其空,踉蹌而處其空地。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成云: “跫,行聲。”而況乎兄〔一〕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李云:“謦欬,喻言笑也。”案:喻武侯有狗馬之好,驟聞而喜,不異流人之見鄉人,逃者之聞骨肉言笑也。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正人之言,則莫以進君側也。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郭慶藩云:“芧,即櫟也,一名栩,一名□,一名采。其實謂之皂,亦謂之樣。今書傳樣皆作橡。芧、□、杼三字通。此篇‘芧栗',山木篇作‘杼栗'。”厭蔥韭,厭,足。以賓寡人,賓同擯。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幹酒肉之味邪?李云:“幹,求也。”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李云:“謂善言嘉謀,可以利社稷也。”徐無鬼曰: “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 ”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 ”成云:“形勞神倦,故慰之。”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宣云:“天地之生人皆同。”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高、下,貴、賤也。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宣云:“心神當有不自得處。”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宣云:“和同物。奸,自私。”夫奸,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宣云:“何故自蹈此病?”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可乎?”偃息兵戈,是為裁制之義。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 名為愛民,而實役之,是愛即害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號稱偃兵,敵國潛伺,是偃即造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自名入實,近於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凡欲成美名者,惡其滯於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雖欲成仁成義,不且滯於名器而為偽哉!形固造形, 無形之形,可以造眾形。成固有伐,其名之成,則有功自誇。變固外戰。其事之變,則日與外戰。君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徒驥於錙壇之宮,李云:“鶴列,謂兵如鶴之列。麗譙,樓觀名。”案:徒驥,猶言步騎。錙壇,宮名。蓋魏有此宮。麗譙之間,錙壇之宮,非可列兵走馬之地,喻令毋騁心兵也。無藏逆於得,順得可也,毋非理妄取,而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三者皆藏逆於得之事。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養吾私體,與吾心神。其戰不知孰善?無所謂善。勝之惡乎在?無所謂勝。君若勿已矣,若有不已於斯民之故。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在吾修己之誠,以順應天地,而勿有所攖擾。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如是則民已脫於死亡矣,何用偃兵?

〔一〕“兄”,集釋本作“昆”。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釋文:“大隗,神名。司馬云:‘具茨,在滎陽密縣東,今名泰隗山。'”方明為禦,昌宇驂乘,張若、謵朋前馬,司馬云:“先馬導。”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成云: “汝州有襄城縣,在大隗山南。”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亦若此游於襄城之野而已。又奚事焉?不必更欲多事。予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釋文: “瞀,莫豆反。李云:‘ 風眩貌。'”有長者教予曰: ‘若乘日之車,司馬云:“以日為車也。”郭云:“日出而遊,日入而息。”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複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言非我所事也。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見害于馬者去之,使馬得全其天也。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已見大隗矣。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俞云:“禮鄉飲酒鄭注:‘察,猶察察,嚴殺之貌。'老子‘俗人察察',河上公注:‘察察,急且疾也。'察有嚴急之意,故以淩誶為樂。李云:‘淩,謂相淩轢。'廣雅: ‘誶,問也。'”皆囿於物者也。務自見其能,此為物事所囿也。招世之士興朝,招致世人,相與共濟,此務興其朝者也。中民之士榮官,士僅中庸,持祿保位,此但榮其官者也。筋力之士矜難,筋力強壯,遇難則矜。勇敢之士奮患,性情勇敢,見患則奮。兵革之士樂戰,久於兵革,以戰為樂。枯槁之士宿名,山林枯槁,留戀名高。法律之士廣治,講求法律,思廣治術。禮教之士敬容,束身禮教,敬飾容儀。仁義之士貴際。施用仁義,貴在交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成云:“比,和樂。古者因井為市,故謂之市井。”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庶人偶有旦暮與共之事,相聚為業則競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器械巧便,工良費少,其氣自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誇者悲。尤,異於眾。誇,矜驕也。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物,事也。逞勢生事之徒,喜樂禍變,遭時而後有所用,其人不能安靜。此皆順比於歲,不物于易者也,順歲時相追逐,無一息之停,各自囿於一物,不能相易。馳其形性, 二者並馳。潛之萬物,宣云:“潛,汨沒也。”終身不反,悲夫!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成云:“期,准的也。射無期准而誤中一物,即以為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成云:“各私其是,故無公是。”郭云:“若謂謬中者羿也,則私自是者亦可謂堯矣。莊子以此明妄中者非羿,而自是者非堯。”惠子曰:“可。”宣云:“惠子亦自是者,故以為可。”莊子曰:“然則〔一〕,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成云:“儒,姓鄭,名緩。墨名翟。楊名朱。秉者,公孫龍字。增惠施為五,各相是非,用誰為是?若天下皆堯,何為五複相非乎?”或者若魯遽者邪?李云:“姓魯,名遽,周初人。”案:下引魯事。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 '成云:“冬取千年燥灰以擁火,須臾出火,可以爨鼎;盛夏以瓦瓶盛水,湯中煮之,縣瓶井中,須臾成冰也。”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成云:“千年灰,陽也,火又陽也,此以陽召陽;井中,陰也,水又陰也,此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宣云:“ 舉宮角以該五音。弟子言氣之相召者,遽示以音之相動者。廢,置也。置一瑟於堂,置一瑟於室,相去異地,鼓之而宮角相應,律無不同。此遽自謂是道者也。”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宣云:“莊子駮魯遽之道未足為異也。言無論二瑟五音相應,姑就一瑟言之,當其本調既成,五音各有定弦,今或改調一弦,而為變調,則於本調之五音移動而無當也,宜不相應矣。乃鼓之而二十五弦亦隨之而變,無不相應,此豈於五音之外有異聲哉?蓋五音可旋相為宮,今所改一弦,便是變調之宮,如君主然,則余弦自隨之而動也。夫一瑟之閑,又是變調,無不相應如此,則二瑟五音之上,其相應尤理之常然,何足異乎?今遽以此誇其弟子,自謂積微,不知五音之相動與二氣之相召有以異乎?可見在人則見以為非,在己則見以為是,究之相等耳。”且若是者邪?”宣云: “惠與四人各是所是,究無公是,毋乃如魯遽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五家相與辯論。相拂以辭,相鎮以聲,以言辭相拂拭,以聲譽相鎮定。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宣云:“言四家皆不以我為非,則何如矣?”郭云:“未始吾非者,各自是也。惠子便欲以此為至。”莊子曰:“齊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宣云:“蹢與躑同。齊人殘其子足,使蹢躅于宋,命為彼閽人,蓋為閽不以完人也。”郭云:“此齊人之不慈,然亦自以為是,故為之。”其求鈃鐘也以束縛,釋文:“字林云:‘鈃,似小鐘而長頸。'又云:‘似壺而大。'”郭云:“乃反以愛鐘器為是。束縛,恐其破傷。”姚云:“鈃上求字衍。”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郭云:“唐,失也。失亡其子,而不能遠索;遺其氣類,而未始自非。人之自是,有斯謬矣。”俞云:“夫字上屬,與左襄二十四年傳‘有令德也夫'、‘有令名也夫'句法相似。”今從之。楚人寄而蹢閽者,俞云: “蹢,當讀為謫。方言:‘謫,怒也。'廣雅:‘謫,責也。'楚人寄而謫閽者,謂寄居人家而怒謫其閽者也。”案:自來注家,就本文解釋,與下文連為一事,萬無可通之理。此“蹢”字緣上“蹢”字而誤。今斷從俞說。夜半于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于岑,而足以造於怨也。”郭云:“岑,岸也。齊、楚二人所行若此,未嘗自以為非。今五子自是,豈異斯哉!”宣云:“離同麗。”案:夜半無人之時,舟未著岸而與舟人鬥,將有性命之虞,與寄而謫閽之事,皆足以造怨也。

〔一〕“然則”二字,據集釋本補。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釋文:“慢,本亦作漫。‘郢人' ,漢書音義作‘獿人',服虔曰:‘獿人,古之善塗塈者,施廣領大袖以仰塗,而領袖不汙,有小飛泥誤著其鼻,因令匠石揮斤而斫之。'獿音饒,韋昭乃回反。” 成云:“堊,白善土也。漫,汙也。”案:聽而斫之,祇是放手為之之義。當局本極審諦,旁人見若不甚經心,故雲聽耳。而郭象以為“暝目恣手”,失之遠矣。石,匠人名。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宣云:“質,施技之地,謂郢人也。”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夫子,謂惠。莊、惠行事不同,而相投契,惠死而莊無可與縱言之人,是以歎也。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列子力命篇作“疾矣”,言病甚也。可不謂雲,力命篇作“可不諱雲”,言不可複諱而不言也。“謂”字誤。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 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不似己清潔者不與為友,嫉惡太嚴也。力命篇作“不比之人”,不以人比數也。下文“又”字,蓋“人”字之誤。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念舊惡。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釋文:“鉤,反也。亦作拘。”宣云:“亦逆意。”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力命篇“畔”上有“不”字,是。此脫。宣云:“上忘者,不自矜其能,故在己上者與之相忘。下不畔者,泛愛眾,故在己下者不忍畔之。” 張湛注:“居高而自忘,則不憂下之離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張注:“慚其道之不及聖,矜其民之不逮己,故能無棄人也。”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臨人而自賢,人所不與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張注:“與物升降者,物必歸。”其于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宣云:“不事察察。”勿已,則隰朋可。”

吳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成云:“恂,怖懼。蓁,棘叢。”有一狙焉,委蛇攫□,見巧乎王。釋文:“□,本又作搔,素報反。徐本作□,七活反。司馬本作條。”成云:“委蛇,從容。攫□,騰擲也。” 王射之,敏給搏捷矢。俞云:“ 敏、給二字同義。後漢酈炎傳〔一〕‘言論給捷',李注:‘ 給,敏也。'敏給當以狙言,謂狙性敏給,能搏接矢也。舊注以敏給屬王射言,非。捷、接古字通。”王命相者趨射,狙執死。司馬云:“相,佐王獵者也。執死,見執而死也。”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 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捷也。 以敖予,敖、傲同。以至此殛也。殛,死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色,猶言意態。 顏不疑歸而師董梧,釋文:“董梧,有道者也。”以助其色,釋文:“助,本亦作鋤。”成云:“除去也。”去樂辭顯,屏去聲樂,辭謝榮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一〕“傳”原誤“注”,據後漢書改。

南伯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南伯,即南郭,伯、郭聲近通用字。事又見齊物論篇,“ 幾”作“機”。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宣云:“言其出類拔萃。”案:齊物論篇作“何居乎”。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齊物論篇作“槁木”,庚桑楚篇作“槁木之枝”。此與知北遊作“槁骸”,猶言槁枝也。以下異。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釋文:“齊君尊德,故國人慶之。”盧云:“田禾,即齊太公和。”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我名先著,彼乃知之,是我賣而彼鬻之也。若我而不有之,自有其名。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宣云:“ 逐外喪真。”吾又悲夫悲人者,宣云:“又自喪也。”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宣云:“亦自喪也。”其後而日遠矣。”宣云:“眾心盡遣,乃有此槁木死灰之象。”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釋文:“左傳,孫叔敖是楚莊王相,孔子未生。哀公十六年仲尼卒後,白公為亂,宜僚未嘗仕楚。又宣十二年傳,楚有熊相宜僚,與叔敖同時,去孔子甚遠。蓋寄言也。”成云:“古人飲必先祭,宜僚瀝酒祭,故祝聖人。 ”宣云:“燕會之際,正乞言憲道時也。蓋二子導孔子使言。”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前此未嘗言不言之言,乃今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司馬云:“宜僚,楚勇士也,善弄丸。白公將作亂,殺子西。子期、石乞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當五百人。'往告,不許;承之以劍,不動,弄丸如故,曰:‘吾亦不泄子。'白公遂殺子西。子期歎息兩家而已,宜僚不預其患。”案:言“ 難解”,非也。或記載有異。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司馬云:“ 叔敖安寢恬臥,養德於廟堂之上,折沖於千里之外,敵國不敢犯,郢人投兵,無所攻伐。郢,楚都也。”釋文:“羽,雩舞者之所執。”案:淮南主術訓“昔孫叔敖恬臥而郢人無所害其鋒”,與此文意同。(“害”,王氏雜誌正作“用”。)丘願有喙三尺。”能言之具,願有之而已。引孔子語畢。彼之謂不道之道,彼,謂宜僚。叔敖難解兵投,不煩論說,是不言之道也。此之謂不言之辯〔一〕。故德總乎道之所一,無論行德若何,期於合道,一而已矣。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上知音智。止其分,即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宣云:“非見德者所能同。”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宣云:“ 非善辯者所能舉。”名若儒、墨而凶矣。宣云:“以名相標,凶德也。”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郭云:“有而無之。”死無諡,成云:“生既以功推物,故死亦無可諡。”實不聚,郭云:“令萬物各知足。”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郭云:“大愈不可為而得。”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郭云:“唯自然乃德耳。” 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天地何求,自無不備。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宣云:“己貴於物故也。”反己而不窮,自然不窮。 循古而不摩,順古道而行,無須摩飾。大人之誠。實也。

〔一〕“此之謂不言之辯”句,據集釋本補。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索然,涕下連綿之貌,“ 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哀其不幸,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釋文:“禦,距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言汝何謂梱祥邪?夫所謂祥者,特鼻入酒肉之香,口入酒肉之味,二者盡之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其所自來,皆虐取於民者。吾未嘗為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釋文:“爾雅云:‘牂,牝羊也。'奧,西南隅,未地也。宎,字又作窔,司馬云:‘東北隅也。'一雲東南隅。”盧云:“ 釋宮:‘東南隅謂之窔。'東北隅乃宦也。”案:牂所自來,牧也;鶉所自來,田也。未田、牧而有牂、鶉,雖非如國君之取于民,亦必有由而至,汝未嘗一怪問,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游於天地。逍遙遊也。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邀同徼。義具庚桑楚篇,彼“邀”作“交”。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庚桑楚篇大同。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 上文“ 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 ”,與此義相應。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吾一與之順應,而不必擇事所宜者為之。凡此皆與吾子修道之實也。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吾子不為世俗酒肉之人,而今也居然有世俗酒食之報,可怪也!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宣云:“此常事也。”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宣云:“今無怪行,而有怪征,殆非我與吾子之罪,幾于天危我家乎!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于燕,盜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郭云:“全恐其逃,不若刖之易售也。”於是乎刖而鬻之于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宣云:“渠公,蓋齊所封國,如楚葉公之類。適當君門之街為閽者,故曰與國君同食也。”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王云:“畜畜,愛恤勤勞之貌。”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釋文:“言相〔一〕馳走于仁義,不復營農,饑則相食。”案:語又見庚桑楚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郭云:“仁義既行,將偽以為之。”且假乎禽貪者器〔二〕。且以利器假禽貪者。宣云:“ 如禽者之貪得,猶貪漁也,即重利盜蹠意。”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釋文:“司馬云:‘覕,暫見貌。'又甫邪反,又普結反。”宣云:“一人之斷制,所見有限,猶目之一瞥,豈能盡萬物之情乎?”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宣云:“惟不矜賢者,始知有心之賊天下。”

〔一〕“相”,釋文及集釋所引均作 “將”。

〔二〕“器”字,據集釋本補。

有暖姝者,釋文:“暖,柔貌。姝,妖貌。”有濡需者,釋文: “濡需,謂偷安須臾之頃。”有卷婁者。釋文:“卷婁,猶拘攣也。”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說同悅。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成云:“不知所學,未有一物可稱。”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擇疏鬣,成云:“疏長之毛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曲隈,乳閑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釋文:“ 奎,本亦作睽。”郭慶藩云:“曲隈,蓋謂胯內。淮南覽冥訓高注:‘隈,曲深處。'左僖二十五年傳杜注: ‘隈,隱蔽之處。'是知言隈者,皆在內曲深之謂。” 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進退滯於境域。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釋文:“向云:‘鄧,邑名。'虛,本又作墟。”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向云:“童土,地無草木也。”曰冀得其來之澤。雲望得舜來而施澤也。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是以神人惡眾至,超世之神人,則不願眾附。眾至則不比,眾至則不與親比。不比則不利也。宣云:“不與親比,則人亦不以為利而就之。”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釋文:“煬,徐餘亮反。李云:‘煬,炙也。為和氣所炙。'”以順天下,此謂真人。于蟻棄知,于魚得計,於羊棄意。郭嵩燾云:“蟻之附膻也,有利而趨之,即其知也;羊之膻也,與以可歆之利,即其意也。蟻無知而有知,羊無意而有意,當兩棄之。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于道德,何膻之可慕哉!故曰于魚得計。”

以目視目,不外視。以耳聽耳,不外聽。以心複心,不外用。若然者,其平也繩,成云:“無心而正物。”其變也循。循,順也。與變推移。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成云:“ 用自然之道,虛其心以待物。”宣云:“之,當作人。 ”是。不以人入天。成云:“不以人事變天然之知。”古之真人。姚云:“覆言真人以美之。”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得自然則生,失自然則死;得外榮則死,失外榮則生。藥也,其實堇也。司馬云:“烏頭。”桔梗也,雞□也,司馬云:“即雞頭,一名芡。”豕零也,司馬云:“一名豬苓。”是時為帝者也,藥有君臣,此數者,視時所宜,迭相為君。何可勝言!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宣云:“明于謀國。”唯種也不知身之所以愁。暗於全身。故曰:鴟目有所適,成云:“適夜不適晝。”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以長為節,去之則悲。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宣云:“吹曬能令水耗。”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試請風、日常守河上,而河以為未始擾而損之,何也?以河源長遠,有所恃而往也。釋文:“恃,本亦作持。”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物各守其類,言皆止而不移。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用有時而竭。凡能其於府也殆,凡藏府之有能者,亦皆危殆。殆之成也不給改。不能自反,及殆之已成,雖欲改而不給矣。禍之長也茲萃,禍患之長,多聚於人身。其反也緣功,其反于自然,皆緣功力。其果也待久。其果決自反,亦待積久。而人以為己寶,而人以耳目心藏府為身之寶,務竭其用,而不悟其日損。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所以亡國戮民相續於世。 不知問是也。皆由於此,不一審問也。姚云:“是者,源也。”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踐、蹍,皆履也。博,廣遠也。言足得地踐之,雖地任其踐,恃有不蹍者在,而後能善致其博遠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人之於知,每苦其少,然知雖少,恃有不知者在,而後知天道之自然。不知,即真知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宣云:“知此方為真知,他何足雲!”大一通之,成云:“大一,天也。能通生萬物,故曰通。”大陰解之,成云:“大陰,地也。”宣云: “解紛擾。”大目視之,務見其大。大均緣之,成云:“緣,順也。”郭云:“順其本性,令各自得,則大均也。”大方體之,郭云:“體之使各得其分,則萬方俱得,所以為大方也。”大信稽之,成云:“稽,至也。循而任之,各至其實,斯大信也。” 大定持之。郭云:“真不撓則自定,故持之以大定。”

盡有天,成云:“上七大,未有不由自然者。”循有照,成云: “順其自然,智自明照。”冥有樞,窈冥不言中,自有樞機。始有彼。大始之中,而彼我之端已見。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郭云:“解之無功,故似不解。”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成云:“能忘其知,故似不知也。”不知而後知之。不知而後為真知。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問道無方。而不可以無崖。為道固有方。頡滑有實,向云:“頡滑,謂錯亂也。”案:物物各有實理。古今不代,郭云:“各自有故,不可相代。”而不可以虧,郭云:“宜各盡其分。”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成云:“其道廣大,豈不謂顯揚妙理而搉實論之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宣云:“闔同曷。”案:言曷不推問此理,為惑然為乎!姚讀“盡有天循”句,“有照冥”句,“有樞始”句,“ 有彼則”句,釋云:“天循者,常無以知其妙也;照冥者,常有以知其徼也。天循為體,故有樞始;照冥為用,故有彼則。言因彼為則,無常則也。此非必其人也,人盡有之,特知解者鮮耳。而又不可以知解求也,故問者難而又不可不問。此理真實不虛,盍不問而終身惑乎!”今並取之。以不惑解惑,複於不惑,是尚大不惑。今以我之不惑,解人之惑,以反於不惑,是尚為大不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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