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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稗疏

诗经稗疏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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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颂

单厥心

毛《传》曰:“单,厚也。”今按,单则薄,未见其厚也。《大雅》:“俾尔单厚。”其可云俾尔厚厚乎?《礼大传》曰:“戚单于下。”《郊特牲》曰:“单出里。”《祭义》曰:“岁既单矣。”“单”皆训尽也。犹言专一毕用也。“单厥心”者,言专一其心而尽之也。《集传》曰:“是能继续光明文武之业而尽其心”,于义自通。

时迈、执竞、思文

郑氏《周礼》《注》以此三诗为《肆夏》《昭夏》《纳夏》之乐章。其说与韦昭《国语》《注》及吕叔玉之论合,而《集传》取之。

今按:《九夏》皆金奏之乐,故《周礼》以钟师掌之,而歌工不与其事。《左传》:“叔孙豹如晋,金奏《肆夏》之三。工歌《文王》之三。”金奏工歌,既分别而不相并,郑氏乃云:“以文王、鹿鸣言之,则《九夏》皆《诗》篇名。”殊为不审。杜子春曰:“尸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四方宾来奏《纳夏》。”叔孙穆叔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今观《时迈》一章,何与于尸?《执竞》《思文》,何与于迎牲与接宾?合此三诗,抑于享元侯之义无取。而以后稷配天之歌延四方之宾,尤为不伦。且尸宾与牲,方出方入,非献酬之际,但可以金奏节其威仪。浸令配以歌诗,亦孰与听之?故燕饮必毕坐行酬,而后弦歌乃奏,以写心而合欢。未有于出入间乱以歌声者。故知吕叔玉之说附会而失实也。

倘以“肆于时夏”与“陈常于时夏”两“夏”字为据,则尤迂谬。“时夏”之夏,毛《传》曰:“大也。”《集传》曰:“中国也。”而《九夏》之夏,则金奏之声,合于《夏舞》而得名也。《谷梁传》曰:“舞《夏》,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范宁曰:“夏,大也。大谓大雉。大雉,翟雉。”《周礼》天官之属有夏采,《注》曰:“夏采,夏翟五采。”则乐以夏名者,盖即《禹贡》“夏翟”之夏。金奏以配舞得名,故亦曰夏。盖舞可配金奏而不可配歌。舞以配歌,则且以舞且以歌,而歌气不属也。金奏亦可配舞而不可配歌。金奏以配歌,则噌吰 铮之响能夺歌而使之喑也。《内则》:二十舞《大夏》。郑《注》云:“《大夏》,乐之文武备者也。”然文羽武干,羽谓之夏,干谓之万,郑氏亦误。而夏要为乐舞之名,则康成亦知其非“时夏”之夏矣。

金奏以合舞节而谓之夏。而《燕礼》:宾及庭,奏《肆夏》。《大射礼》:宾降,奏《陔》;公入,《骜》。《陔》《骜》皆《九夏》名。 皆无舞者。则以此《九夏》之节自舞而来,不必配舞而亦可独奏。犹《燕礼》“若舞则《勺》”,亦独具《勺》舞,不必继以“于铄”之诗也。

金奏者,以钟 播之,鼓磬应之。《大射礼》,乐人宿县于阼阶之东、西阶之西,而歌工之席则在西阶上少东。其位既远而不相比,歌工不能越位以就县,舞者不能升堂以应歌。且公之始升即席,即奏《肆夏》;告旨,礼成而乐阕;酢酬,礼毕而后歌工入焉。则方奏《肆夏》之时,歌工未入,谁与歌此三诗以合乐乎?其终也,歌工与旅酬之礼,而钟人则受宾赐之脯于门内溜。是掌金奏者之与歌工贵贱礼殊,终不得而合矣。

如谓以金鼓写诗章之音旨,则钟 之声,余韵因其弇侈为一定之响,不可以意为敛纵,非若笙管之激扬,因乎人气之嘘吸,能令合《新宫》等谱也。特以其轻重疾徐,应舞节之起伏旋折,为《九夏》之别,而必不可以言语文字为之句段。故车之和、鸾,行之佩玉,皆可以《肆夏》为节,则其抑抗之间不过数声而已矣。至《汉乐府》,始以歌声配铙鼓,既与古乐不合,而其音多高抗而近乎北鄙杀伐之音。且《朱鹭》等曲,间以“几令吾”云云,亦止可以吹写之,如今笛谱留丢之类,而必不可以金写。今此堂下金奏之县,虽亦有荡,而金革满县,钟、 、磬、鼓、鼙、鼗之喤喤,岂一孤荡能曲折以传《时迈》三章之音节乎?使其能然,亦当谓之荡奏,而不谓之金奏矣。

鼓、鼙之音,较之金声犹可为之节。然投壶鼓鼙之谱,止于方圆半全之节,而不可以《驺虞》《貍首》诸诗合之。况金声之訇谼,始洪而终细,一听其自鸣自止,而人莫能制者哉!故《周礼》登歌、击拊、下管、奏 俱无金奏。郑司农以为贵人声者是已。乐既崩坏,《九夏》之谱不传。叔玉、韦昭妄以诗章系之,而偶有“时夏”之文,适以资其穿凿。不知“时夏”之夏与“夏翟”之夏,迳庭不合,自不劳辨而自明。况《九夏》之乐制自周公。《集传》抑以《执竞》为昭王以后之诗,然则当昭王以前,《执竞》未作,《九夏》缺一而无《昭夏》乎?《集传》曲徇郑说,亦且自相背戾矣。

金奏者,犹今之鼓吹也。诗歌者,犹今之歌曲也。古今雅俗不同,而声音之洪纤曲直必不可合,则一也。

《风俗通》曰:“管,漆竹,长一尺,六孔。”《广雅》亦云:“管,长尺,围寸,六孔,无底。”则其制度与篪无别,音响必与篪同。既有管矣,苏成公又何为而作篪邪?按郭璞《穆天子传注》曰:“管如并两笛。”郑氏《礼注》亦云:“如笛而小,并两而吹之。今太常乐官有焉。”盖《庄子》所谓比竹也。当以郑、郭为正。

肃雍和鸣

《尔雅》:“笙,小者谓之和。”郭璞《注》言:“小笙十三簧,大笙十九簧。”《乡射礼》:“三笙一和而成声。”注曰:“三人吹笙。一人吹和。”故《经》言“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谓箫管之声盛;“肃雍和鸣”,谓小笙之声圆细而静也。《尔雅》: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小笙清而以和众乐,故既言肃而又言雍,辞已尽矣。如以和为和平之和,不已赘乎!

鳣、鲔

郑《笺》云:“鳣,大鲤也。”毛公《卫风》《传》亦云:“鳣,鲤也。”《中华古今注》曰:“鲤鱼之大者鳣,鳢鱼之大者鲔。”高诱《淮南子》《注》曰:“鲔鱼似鲤。”《集传》乃谓鳣鱼似龙,黄色锐头,口在颔下,大者千余斤,鲔似鳣而小,色青黑,盖沿陆玑之误,而玑之误则沿郭璞之不善读《尔雅》也。

《尔雅》之文,多一物连举二名,以广异称。其《释鱼》曰:“鳣鲤。句 。 鲇。”犹言鳣,鲤也; ,鲇也。许慎说:“鳣,鲤也”,“ , 也”,“ ,鲇也。”正与《尔雅》吻合。郭璞不解,分为四句,各为一种,乃谓鳣似 无鳞肉黄,口在颔下,大者长二三丈,则是今之所谓黄鱼也。《集传》因以谓鲔似鳣而小,青黑色,则是今之所谓鲟鱼也。乃此二鱼唯江南有之,北方所无。故今制,湖广以其鲊充贡。卫在河北,漆、沮俱小水,何从有此巨鱼?其为鱼也绝有力,钓者恒以机施百余钩,宛转罥之,随以大棓击之,顺流数十里,俟其力惫,乃可举而出之水中,固非施罛之所能得,而潜为罧椮之可多有者也。以小罟羃之,以积柴围取之,则其为鲤,鳢可知矣。

《后汉书·杨震传》:“鹳雀衔三鳣鱼。”即鲤也。鲤黑质朱尾,故都讲以为卿大夫之象,言其玄上而 下也。《续汉书》及干宝《搜神记》,鳣误作 。乃颜之推株守郭说,疑鳣非鹳所能衔,遂谓为今之黄鳝而非鳣。不知黄鳝穴处,鹳雀无从捕衔。 本音徐林切。《后汉书注》云:“口在颔下,大者长七八尺。”则 即今之鲟字。郭璞、陆玑所云者, 也,而非鳣也。谢承、干宝正误以鹳雀所衔者为鲟鱼,而范晔则未有误。之推反疑范之误而推谢、干之确,岂不谬哉!

陆佃曰:“鲔,仲春从河西上,得过龙门,便化为龙,否则点额而还。”说虽谐俗,而言鲔则确。俗传鲤化龙,鲤、鳢音近而讹,盖谓鳢。所谓点额者,头上七星点也。 又曰:“青黑,长鼻,体无鳞甲。”则又以鲔为鲟,同郭璞之误。佃所著《埤雅》,不能坚守一说往往如此。博闻非难,能折中众论而求其是者之不多得耳。

和铃央央,鞗革有鸧

毛《传》曰:“和在轼前,铃在旗上。”《集传》因之。今按:轼前非缀铃之处。杜预《左传解》曰:“和在衡,铃在旗。”当以杜说为长。言诸侯之车,自鸾以下皆设,而特无锡。宣王锡韩侯以锡,滥也。若鸾,则达乎大夫。故蘧伯玉之车,音有和、鸾。今此言“和、铃”而不及“鸾”者,盖错举之,犹《夜如何其》之诗言“鸾”而不及“和”“铃”也。

《采芑》《韩弈》之言“鞗革”者,革路而鞗缨也。此言“鞗革有鸧”,抑与彼二诗有别。《觐礼》诸侯偏驾不入王门,乘墨车。墨车者,大夫之车,鞔以革而漆黑之。大夫之墨车通于革路,士之栈车通于木路,特其大小华俭有差焉,故或为革路,或为墨车。偏驾不敢入王门,则虽以金路、象路之贵,亦降从革也。诸侯之在王国,以大国之上大夫为率。大夫三命而条音鞗 缨三就。此鞗盖三就之鞗缨也,且与革路之五就别,虽有樊缨不敢御。《士丧礼》:“荐马缨三就。”注云:“三色者,盖绦丝也。”士丧摄大夫之饰,诸侯入天子之国,降视大夫,其隆降均也。

“有鸧”者,鸧 之色,青杂白黑也。杜预《左传》《解》曰:“青鸟,鸧 。”盖以黑漆革,其色鸧然。而三就之绦,其厖勒亦以黑白饰也。毛《传》曰:“言有法度者。”盖其以法自裁,不敢乘金象之偏驾也。若郑《笺》以为辔首,则辔首用革,无间尊卑,亦不足纪矣。《集传》以“有鸧”为声之和。鞗革或以革,或以丝,非和、铃之属,安能令之成音响乎,“龙旗”者,金路之所建而施于墨车者,《觐礼》“载龙旗,弧 ”,盖降车以自损,不降旗以昭等,不纯乎大夫之章,且以明所守也。所建者龙旗,则此助祭之诸侯,同姓之诸侯也。受金路之锡而乘墨车,斯以为有法度矣。

实函斯活

函之与含,义不相通。含,中所含也。函,外所函,于此不审,遂以“实”为种谷,“函”为函气,不知函者,谷外之郛壳也。凡藏种者,必暴令极燥,中仁缩小。不充函壳。迨发生之时播之于地,得土膏水泽之润足,则函内之仁充满其函,而后茁芽愤盈,以出于函外。函不实则不活,故曰“实函斯活”。《传》《注》未达此理耳。

载弁俅俅

《杂记》曰:“士弁而祭于公,冠而祭于已。”《士冠礼》:“爵弁,服 裳,纯缁 衣。”郑《注》曰:“此与君祭之服。”“纯衣,丝衣也,余衣皆用布,唯冕与爵弁服用丝耳。”则丝衣载弁,士祭于公之服。故郑氏以谓绎礼轻,使士升堂视壶濯及笾豆之属,然而亦有不然者,按《周礼·司服》“公之服,自袞冕而下如王之服”;“士之服,自皮弁而下如大夫之服。”盖周制卑不可犯尊,而尊可兼卑。则自大夫以上至于王,其弁服无异于士也。是丝衣载弁,不但唯士为然矣。

《礼》:享大鬼神,则眂涤濯、省牲镬者,大宗伯也;大祭祀,则省牲眂涤濯、逆齍省镬者,小宗伯也。大宗伯,卿也;小宗伯,中大夫也。则牛羊鼐鼎之事,固非士之所得与。倘以绎礼轻于正祭,降用贱者,乃以《少牢馈食礼》例之,其正祭,司马升羊,司士升豕升鱼,司宫设席其宾尸也,亦司马举羊,司士举豕、鱼,司宫设席,初无所降。则时享宾尸之礼,亦当仍用大、小宗伯,而不应降用士矣。且所谓士者何士邪?岂牛人、羊人、司尊彝之属乎?若然,则亦简媟,而非以尊皇尸矣。大宗伯六命,其服毳冕,衣五章;小宗伯四命,其服希冕,衣三章。而此乃丝衣载弁者。皇尸士服,为尸厌,不伸其尊也。王之享先王则袞冕,享先公则 冕者,以王季、文王受命为方伯,所服者袞冕,组绀以上位为侯伯、所服者 冕,故如其服以祭,不敢以己之贵临祖宗之卑也。今此宾尸敬主于尸,而为尸者少贱未爵之子弟,所服者爵弁。使王与有司以冕临之,则皇尸之尊绌矣。然则宾尸之礼,虽王亦弁,而况于宗伯以降乎?故知此服弁衣丝者非士也,其即省牲省器之卿大夫审矣。

若高子以为灵星之尸,尤失之诬。灵星之祀始于汉,《礼》无其文。且灵星,天神也。祀天神而有尸,则郊亦当有尸,孰可为天之尸者,亦不待辨而知其妄矣。

自羊徂牛

《周礼·牛人》:“共享牛求牛。”郑《注》曰:“求,终也。终事之牛,谓所以绎也。”孝子求神非一处,故绎谓之求。有求牛,则亦有求羊可知。盖天子之绎礼别用牲焉,与卿大夫有司彻之礼有异鼎而无异牲者不同。若《集传》谓此“祭而饮酒之诗”,不知祭毕之饮,义取馂余,自无别用太牢之理。况省器省牲本事神之礼,非燕余之节乎?

不吳

《说文》:“吳,大言也。”徐锴曰:“大言,故矢口以出声。《诗》曰:‘不吳不扬。’今写《诗》改眂作 ,又音乎化切,其谬甚矣。”按:夨音阻力切,倾头也。凡有倾之象者皆可谓之夨。大言若倾口而出,故从口从夨。吳之本训,大言也。勾吳之吳,盖借用,或以吳人好为大言,故谓之。“不吳”者,不喧也。自如字,音五乎切。其发音乎化切者,徐锴驳正已明,不当再误。

鲁颂

毛《传》曰:“茆,凫葵也。”《集传》以为即莼菜,盖沿陆玑之误尔。《后汉书》马融《广成颂》唐太子贤《注》曰:“茆,凫葵,叶圆似莼,生水中。今俗名水葵。”言如莼,则非即莼可知。莼唯江南有之,所谓“千里莼羹”也。使鲁泮汉苑而皆有,张翰无劳远忆矣。茆与莼皆有水葵之名,然一类二种。叶似马蹄而圆者,凫葵也,茆也。黄花者则谓之荇,一曰接余。白花者则谓之白 ,其根一名水藕。莼亦似茆而叶尖,其茎渍之有涎如羹,故曰莼羹。出千里湖、湘湖者佳。二种相似而有辨,陆玑所未审也,茆本音柳,世俗或以与茅通用者,则音茅。柳音于韵自叶,不必别注叶音。

白牡骍刚

骍刚之义,毛、郑、《集传》俱未悉。按:兽之牝牡,未有以刚柔言者。刚柔者,阴阳之德。兽不能有德,何刚之有哉?《公羊传》曰:“周公用白牡,鲁公用骍 ,群公不毛。”何休曰:“骍 ,赤脊,周牲也。”周公嫌同于天子,故曰白牡。鲁公诸侯,无所嫌,故从周牲,特不纯骍耳。 者,牛脊也。其字从冈,犹山脊之为冈也。盖鲁公之牲唯脊赤,而他亦不毛矣。若群公,则并其脊而不毛。许慎说:“ ,特牛也”,非是。特,牛父也。宗庙之牛,角握犊也。岂有以老牡牛已合牝生子者而用祀哉!

牺尊

“牺”音素何切,与牺牲之牺音羲者,音羲皆别。毛《传》曰:“有沙亦音素何切 饰也。”有沙饰者,郑司农众所谓“饰以翡翠”也。郑康成《明堂位》《注》亦曰:“以沙羽为画饰。”沙者,翡翠之羽也。按《周礼》:献即牺字 尊,天子时享,盛酌醴以荐朝践;诸侯六献,则庀象尊以下而无牺尊。故《明堂位》曰:鲁用牺尊,广鲁于天下也。《诗》于此侈大而言之曰“将将”。将将者,大词也。其后齐欲享定公,而孔子曰“牺象不出门”,则诸侯皆僭用之矣。《集传》据《三礼图》,以牺为画牛于腹。不知鼎以饪肉,故范牛以象大烹之盛,尊以盛醴,奚所取于太牢?若《宣和博古图》有牺尊,铸作牛形,刻肖纤巧,绝不类古朴之制,断非商、周彝器,而当时伪骨董家窃王安石、陆佃之说,仿为之以绐徽宗者,盖不足信。梁炰刘杳答沈约书曰:“鲁郡得齐子尾送女器,作牺形。”此乃大夫家闺房亵玩之具,非先王时享盛醴之彝器,或据此以为牺尊,为诬而已。

毛炰

毛《传》曰:“毛炰,豚也。”按《内则》,豚若将皆为炮。将,羊也。炮者,涂之以泥,实之以枣,以火炮之,毛与皽皆去,故曰:“毛炰。”要羊豚皆然,而非但豚也。“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是兔亦可炰也。若《周礼》有云:“毛炰之豚”,则以牢牲最为下,故终言之,亦非谓毛炰之但为豚尔。

三寿作朋

郑《笺》云:“三寿,三卿也。”文义甚为牵强。且鲁僖之世,三家始命,而史克作颂之年,季孙行父、公孙敖皆少,安得遽以寿祝之!《集传》曰;“与冈陵等而为三”,于文义亦不安。按《博古图》载周《晋姜鼎铭》曰:“三寿是利。”晋六卿,非三。且卿之寿利,不当载之姜氏之鼎。铭文无“冈陵”之语。是“三寿”古之通词,非仅为鲁设矣。“三寿”者,寿之三等也。《养生经》曰:“上寿百二十,中寿百年,下寿八十。”《左传》晏子谓叔向曰:“三老冻馁。”杜预《解》曰:“三老谓上寿中寿下寿,皆八十以上。”《论衡》曰:“《春秋》说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三说不同。其为上、中、下之三等均也。而黄帝、尧、舜、文、武、太公、召公、及汉初伏生、张苍皆逾百岁,则古者不以九十为上寿,是《养生经》之言确于《论衡》矣。“朋”,并也。“三寿作朋”者,合并三寿,祝孝孙以无疆之寿也。

鲁邦所詹

毛《传》曰:“詹,至也。”盖与“六日不詹”之詹意近。至者,疆界所抵也。泰山之西南为鲁,东北为齐,极其封域而言之,泰山为鲁东北所至之境也。《集传》谓“詹与瞻同”,非是。瞻者遥望之辞,故鲁祭四望,而《春秋》书“三望”,泰山在封内,非所望也。此以张大鲁疆宇之广,与下“奄有”“遂荒”同意。故知毛说为长。

居常与许

毛《传》曰:“常、许,鲁南鄙,西鄙。”乃郑氏则谓:“许田,鲁朝宿之邑。常或作尝,在薛之旁,《春秋》,筑台于薛,孟尝君食邑于薛,皆即此常。”以实考之,郑说非也。薛旁之尝为田文封邑者,春秋之薛国也。薛灭于宋。齐灭宋而有薛,田文食焉。若《春秋》筑台于薛,地近于郎。且庄公已筑台于彼,不待僖公而后复之。孟子之时,鲁犹方五百里,故宇亡恙,安得僖公所居而遽为田文所有邪?

若许田之许,则在天子东都畿内,所谓甫田也。今之中牟,甫许古通用。 谓之田者,诸侯朝宿之邑,视天子之士禄,有其田而不得有其土地,山泽仍归天子,而宣王得以行狩焉。鲁自隐公以许易祊,桓公元年郑伯以璧假许田,嗣是终非鲁有。僖公三十三年郑辞 子曰:“郑有原圃。”则是终僖公之世,许为郑有矣。昭公十二年楚灵王曰:“我皇祖伯父,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旧许,对许男之国为新许也。则又终春秋之世,许为郑有矣。而僖公之未尝得复许田,又可知也。

此诗所颂“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者,盖谓晋文公执曹伯,命反诸侯之侵地,而鲁取济西田也。常、许其济西之下邑与?曹在鲁之西南。鲁之分曹地,自洮堆小切 以南,东传于济;臧文仲由重馆往受之。重馆在方房 与预 县,盖今之鱼台县也。《水经》:“济水迳冤句县今曹州 ,又东北过寿张县西界,汶水从东北来注之。”鱼台、寿张之间正值鲁之西鄙、南鄙,则毛公所云,其为曹之侵地明矣。《集传》亦因许田之终于不复而疑郑氏之说,故谓鲁人以是愿之。乃筑台之薛初未尝失,而东都畿内之许田不可言“居”,终不可曲为康成讳也。地名同者不一,不博考其疆域之合,但据他见之名而指以为然,其不失者鲜矣。

商颂

依我磬声

郑《笺》云:“磬,玉磬也。”按:古者通谓玉为石,故八音言石而不言玉。凡石不能俱为磬;可以为磬者,玉之属。乃《集传》云:“玉磬,堂上升歌之乐,非石磬也。”别玉于石,而谓别设玉磬以合歌,而非堂下四县之笙磬、颂磬,不知何据。

按:玉磬之别见者,唯《郊特牲》有曰:“诸侯之宫县而击玉磬,诸侯之僭礼也。”则似天子之乐特有玉磬。然在宫县之列,则固不设于堂上矣。《礼》:“大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以舞《大武》。”以周准殷,必堂上歌而堂下合乐,不能易也。故曰“歌者在上”,重人声也。此诗所咏,有鞉鼓,有庸鼓,有《万舞》,则为堂下之合乐而非升歌,明矣。

《郊特牲》曰:“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则乐固作于初献之顷,礼未备之前也。升歌者,必于迎牲之后,尸已坐侑,然后堂上之歌,与瑟作焉。准诸燕礼,乐三阕者,犹宾升之奏《肆夏》也。升歌者,犹辩遍 献礼成,然后工升歌《鹿鸣》也。堂下之县,笙磬在阼阶东,颂磬在阼阶西,即此诗之磬也。建鼓在阼阶西,荡在建鼓之间,鼗倚于颂磬西纮。建鼓、鼗即此诗之鼗鼓也,荡即此诗之管也,俱为堂下之乐。磬无缘独在堂上矣。

诸乐合作,而以磬为度。故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言鼗鼓之依磬以和平也。磬于诸乐清而短,倘在堂上,则与堂下诸县杳不相闻,而又何以相依哉?故《孟子》曰:“金声而玉振之。”玉磬与钟 相与终始为条理,使玉磬独在堂上,则为弦歌之条理,而不与金相为终始矣。

且人声自与丝合,而玉之铿然起、戛然止者,必不相得。有耳有心,即不必得闻古乐,固可以测知之。故歌工四人则二瑟,歌工六人则四瑟,未闻有击磬者与焉。唯瑟为能合歌,以轻清泛其余韵。而古乐句均调简,自然有节,不似俗乐之长短参差,须拍板以节之,又况磬音之清细者乎?故曰:“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叹。”明堂上之仅有瑟而无磬也。则磬为堂下之县,而玉磬之即石磬审矣。郑《笺》曰:“堂下诸县与诸管声皆和平不相夺伦,又与玉磬之声相依。”是也。

天命玄鸟

毛《传》曰:“春分,玄鸟降。高辛率简狄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许慎曰:“《明堂》《月令》,玄鸟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请子。请子必以 至之日者, 春分来,秋分去,开生之候鸟也。”蔡邕《月令章句》曰:“玄鸟感阳而至,其来主为孚乳蕃滋,故重其至日,因以用事。契母简狄,盖以玄鸟至日有事高禖而生契焉。”凡此诸说,文具简明,不言吞卵也。故《天问》亦曰:“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胎,女何喜?”“致”云者,若或致之,而非燕卵之为胎元也。褚先生曰:“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其说韪已。

乃谶纬之学兴,始有谓简狄吞燕卵而生契者。司马迁、王逸迭相传述,郑氏惑之,因以释经。后儒欲崇重天位,推高圣人,而不知其蔽入于妖妄,有识者所不能徇也。高辛早年继嗣未广,故修郊禖之祷。简狄随帝后以往,祷已而生契。而契之生,实以高辛之宜之,故曰“喾何宜”。宜,合也,欢也,犹《生民》之所谓“攸介攸止”也。故王充辨之曰:“使契母咽燕卵而妊,是与兔之吮毫同矣。燕卵,形也,非气也,安能生人?燕之身不过五寸,其卵安能成七尺之形?或时契母适欲裹妊,遭吞燕卵也。”以愚论之,乃有不止如充之所云者。凡吞物者,从口达吭,从吭入胃,达于肠。胃气所蒸,虽坚重之质,亦从化而靡,精者为荣卫,粗者为二便。而女子之妊,乃从至阴纳精,而上藏于带脉之间。子室在肠胃之外,相为隔绝。燕卵安能不随蒸化,复越胃穿肠,达子室而成胞胎乎?或有谓禹母吞薏苡而生禹者,则以薏苡能催生产,今方家犹用之。禹母或时产难,因食之而生耳。若夫燕卵,既非食品,又不登于方药,契母何为而吞之?且如郑氏所云燕遗卵者,将遗之于地邪?则燕卵轻脆,必致糜烂。即偶遗于衿袖笥筐之中,有仁心者自应求其巢而纳之。不然,聊玩之,终弃之而已。即闾井匹妇,尽古今,遍海内,未闻更有一人吞燕卵者。况简狄为帝室妃嫔,必娴矩度,而乍拾燕卵,急投口中,遽然囫囵咽之。有是理哉?若以为知其可以生子而吞之,则简狄亦妖而不经矣。褚先生又云“含 卵而误吞之”,与王充偶吞之说相似。乃明明一玄鸟之卵,何用含之?而亦何致误吞?借令简狄之有童心而戏含之,误吞之,后又何如契之生为此卵之化邪?有人道乎?无人道乎?其怪诞不待辨而知矣。

诗所云“降”者,言玄鸟之降也。《诗》虽四言为句,然文意互相承。受唐人犹知用此活法,所以与许浑一流俗诗迥别。燕之来也,不知其所自至,若从天而降者然,又高飞而下入檐楹以营巢,故曰“降”,犹“戴胜降于桑”之“降”尔。毛《传》言之甚详。郑氏起而邪说兴,朱子弗辟而从之,非愚所知也。毛公传经于汉初,师承不诡。其后谶纬学起,诬天背圣,附以妖妄,流传不息。乱臣贼子伪造符命,如萧衍菖花,杨坚鳞甲,董昌罗平之鸟,方腊袞冕之影,以惑众而倡乱,皆俗儒此等之说为之作俑。又况其云无人道而生者,尤罗睺指腹、宝志鸟窠之妖论,彼西域者男女无别,知母而不知父,族类原不可考,姑借怪妄之说以自文其秽。而欲使堂堂中国之帝王圣贤比而同之,奚可哉!

韦、顾、昆吾

昆吾国在今濮州。《左传》,卫侯梦人登昆吾之观。杜预曰:“卫有观在古昆吾氏之虚,今濮阳城中”,是也。《后汉书·郡国志》亦云:“濮阳,古昆吾国。”则汤伐昆吾,伐之于濮也。《竹书》:“夏帝芬封昆吾于有苏。帝厪之世,昆吾迁于许。”而沈约注云:“昆吾已姓,封于卫。夏衰为伯,迁于旧许。”约之误也。昆吾始封有苏,非封于卫。且濮之为卫,在卫成公迁帝邱之后,其初濮非卫地。《左传》楚灵王曰:“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此言昆吾始封之君,吴回之子,陆终之孙,于季连为兄者;其宅旧许,在夏后之世,历殷六百载,自许迁濮,而当汤伐之之时,则在濮而不在许也。

韦者,豕韦氏也。杜预《左传解》曰:“豕韦,国名。东郡白马县东南有韦城。”白马,今之滑县。《一统志》:“滑县有豕韦故国。”伐韦,伐之于滑也。若范宣子曰:“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则非此所伐之韦。”《竹书》:“夏孔甲元年废豕韦,命刘累。七年,刘累迁于鲁阳。帝昊沈约曰:一作皋。 元年,使豕韦复国。”杜预亦云:“累寻迁鲁阳,豕韦复国。”盖豕韦故国与刘累之后迭相兴废,而此所伐之韦,乃夏之故封,非刘累之后也。

顾亦己姓之国,则亦昆吾之裔也。《左传》哀公二十一年:“公及齐侯盟于顾,公先至于阳谷。”则顾在阳谷左右,滑之东,濮之南,与豕韦、昆吾相为唇齿,亘居河北山东,峙立亳之北陲,助桀为虐,以挠制汤而使不得西向安邑。故汤于征葛之后渡河北讨,除腹心之寇,而后可伸伐桀之师。盖桀恃三蘖以扼商之背,纣恃崇、黎以掩周之后。故三蘖未殄,商师不能西指,崇、黎未戡,周人且有内忧。赵充国所谓帝王之师,出于万全,道所不能废也。桀虽处西,而党援在东,故其后败走三朡,孔安国:曰今定陶。 则三蘖所结连东国以为桀奥援者已久。而昆吾、豕韦以霸国之余业,乃其宗主。三蘖已灭,故桀虽东走,而无与为渊薮,不得已而奔南巢。则前此之倚山东以制毫者,非一晨一夕之谋矣。故曰:“苞有三蘖”,言其连蔓而相属也。《竹书》纪桀二十八年汤取韦,遂征顾;二十九年取顾。三十年征昆吾,遂自陑征夏邑。盖始则从南而北,终则山东尽平,乃由河北度井陉而伐夏。其次第如此。非熟考地理,不足以征其用兵之大略也。

冞入其阻

毛《传》曰:“冞,深也。”今按:《说文》冞本作 ,从网从米。许慎曰:“ ,周行也。”盖网垂其上,周行以冒之。故郑《笺》曰:“ 冒也。”“ 入其阻”者,周行以冒之。楚自唐、邓东抵江滨方城、冥厄、穆陵、黄土诸关,西接商、洛,东讫蕲、黄,带险千里,攻一道以入,则孤军受制。高宗大起师徒,四面坌入,使之莫有适守,而后楚不能旁出以挠我。师众役久,故《易》曰:“三年乃克之,惫也。” 字与深全别,今俗 作罙, 作深。故徇毛公之说,较为易晓,《集传》因而从之,亦或缘此。

景山

曹植《洛神赋》曰:“陵景山。”李善《注》曰:“《河南郡图经》曰:景山,缑氏县南七里。”盖居洛水之滨,为洛 之上游,地近偃师。故椒举曰:“商有景、亳之命。”亳,西亳也即偃师 。是以取其松柏,就近而浮于河、洛,以供商邑之用。若《玄鸟》之诗曰“景、员维河”者,概商王畿之地,自西而东之词也。员盖《春秋》“会卫、宋于郧”之郧。杜预《解》曰“广陵之发阳”是也。自缑氏抵发阳方千里,商之邦畿千里,于此见矣。《山海经》有两景山,一在山西解州,所谓“南望盐贩之泽”者也;一在郧阳房县,所谓沮水所出也。迹其地道,皆非此之景山。若《卫风》“景山与京”之景,自当音于景切,言测影以卜地也。缑氏之景山,去楚丘几千里,了不相涉。《集传》引此诗以释彼,非是。

《诗经稗疏》卷四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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