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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下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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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龙、周俊、纪勋三同志,你们的“斗争”已经陷在无原则的纠纷泥坑中,现在决定你们停止这个“斗争”,对于你们暂时不作任何结论,因为在组织上,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能从这斗争中得到什么益处,——而且现在没有时间可以让我们的同志在这些问题上去进行有趣的辩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弃这种胡闹的行为,立即丢开这种行为,但是你们必须把工作紧张起来,一切服从工作的利益,也就是服从党的利益。——工作是太重要了,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用一切的力量去对付它吧!要注意着在那一处工作存着弱点,党就要在那一处遭到损害。——日本人的扫荡就迫在眉睫,工作的成功失败要考验着全军、全党,同时考验着每一个人:战斗的胜利,将根据工作上努力的程度……决定寄托于那一种人的身上……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郭元龙的房子给许多的人:——常备队、彪塘和柳茹的抗敌自卫队,以及眭巷里的冬防队的同志们挤拥着,快要把房子挤裂了。人们尽力的挤,没命的挤,也不怕把队伍弄乱,因为你是彪塘人,我是柳茹人,不管乱到怎样,他们还是可以彼此分出来。——挤着,望着郭元龙住的房子,都拉长着颈脖,雪花当着脸飘下来,只是用手一抹,鼻子都冻红了,张开着的嘴巴喷着白气。穿军服的,没有弄到军服的,穿长袍子戴军帽子打绑腿的。——郭元龙住的那房子的门口,在无数惶然、焦急、带着无限忧愁的视线的迫射之下快要冒火了,……都拉长着颈脖,都还是尽力的、没命地挤。从那门口出来的人,又茫然地望着那些在挤着的人,他们满足了,却还是茫然,于是随着人的波浪向两边分开,走向北街,走向南街,——南街,北街都挤得满满的了。

郭元龙把司令员的信抓在手里,看了看,又把深陷的眼睛向着人群。

分队长彭杰,好“老木匠”,还是穿着日本大衣,把腰束得很紧,这日本大衣增加了他不少的威武,——这是他亲自从日本人的身上剥下来的。……他爱惜自己,爱惜队士,更爱惜郭元龙。他站在郭元龙的身边,只要郭元龙怎么说,他就服从,而且立即把郭元龙的意思有来代替自己的意思。

群众还是簇拥着,把门口弄得水泄不通……在两个人的腋下挤出了一个散乱的头发撒满着白雪的头,滑溜着眼睛看了看郭元龙,满足地用舌头舔去了从头上滴下来的雪水,又缩回去了。——雪在下着,没有风,还鹅绒一样的飘着,在半空里卷旋着,快乐地在飞舞,有时像一致地喝彩似的撒下来,在白的天空中缭乱地闪着白的暗光,像最轻的金属物似的簌簌地发出微声,撒下来,撒下来,在帽子上,头发上,刺一样的胡子上,红的湿漉漉的鼻子上,在那各式各样的衣服上。人们有时会觉得怪似的互相凝视着,一种原恕的善意的微笑在嘴角边掠过,于是拍着手,捣着衣襟,摸着湿漉漉的鼻子。他们和分队长、中队长、政治战士、指导员、以及更多的一天一天选拔出来或配备上去的新的干部,——而且和郭元龙一块儿在等待着,……是的,好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雪是不会停止的,还是下得更大。郭元龙——人家会信任他的,因为他勇敢,粗卤而又精细地了解一切,他是从三年游击战争中出来的,他的身上有七个伤疤。他懂得作战。在战场上,当许多人心惶意乱,或者吓得不敢抬头的当儿,他的凶恶的深陷的眼睛会不可思议地给他们无限的鼓舞和安慰,而且自始至终的领导着他们。如果郭元龙不叫“干”,不叫“出动”,却老是缄默着口,那么,他们为了表示爱惜和尊敬,他们会对他发出询问的。不过只要跟着郭元龙在一块,他们就懂得干的时候干,出动的时候出动,等待的时候等待了。郭元龙是不是已经分析了敌情呢?新四军到底又消灭了一个什么据点呢?还有那配合着日本人从背后攻来的顽固派……大家都说,“是不是请他们到这里来,在距日本人一里半的地方住一住,看一看茅山的雪景?”——忿恨着,可是也不免发生一种松懈,觉得回到家里去的好,或者由他们来试试看,也可以让自己休息一下,而从日本人的手里转到中国人自己的手里,也正如以前从中国人的自己的手里转到日本人的手里,都是半斤八两,而且都不得是惯了的!新四军不答应吗,还是打他的游击去吧!至于……如果有谁下了命令叫回家里休息的话,那么,即使得不到鼓掌,大家互相沉默着,装出那腼腆的怪难为情的面孔,也还是一种拥护,——

雪下得更大了,从瓦砾场上重新草率地建筑起来的瓦房子或草蓬子的屋顶都盖上了厚厚的雪,都有一个清晰的令人一看而觉得愉快的图画一样的角度,都显出美丽而均齐的轮廓来。在那破烂的,处处重新建起,处处显得草率,显出准备着敌人一来就把整个的商店抬着走的样子的。——那破烂的街上,那狭窄的两边的屋檐互相衔接的巷里,无数的战士们的粗硬的脚,从破鞋子,从草鞋(连草鞋和破鞋子都没有的就从脚底直接)发出热力保留着,使鹅绒一样的雪慢慢的增加重量,往下面陷落,冒出黑的石子,变作一丝丝的流水,混着泥浆,成为黑的沟渠,流动起来,无穷尽的散发着冷气。

周俊无力地,衰颓地沿着破烂的街的屋檐下走,踏着从雪里冒出来的黑的石块,跳过去,倾斜着上身,踉跄地然而矜持地用全力控制那快要跌到似的剧烈地摆动着的身体,好几次被固定地阻遏在拥挤的不能冲破的,——而且一个个都野蛮地、凶恶地以盛怒的目光相向的人群中。……郭元龙呢?——郭元龙的凶恶的叫声以及他们一派洋洋得意的样子在他的心里倏忽的一掠过,他就要悲哀地感觉着难受的寂寞,他害怕这人群,甚至要从这人群远远地避开,因为这些队士们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而集合成为这样的庞大的队伍,恐怕也是为着装饰那骄傲的、不可一世的郭元龙,——是这样的吧?不错,他心里会是这样的想的。

当周俊挤进了郭元龙的房子,在郭元龙面前出现的时候,那些等待着——而且跟着郭元龙一起等待的战士们,都惊愕地对着周俊那异样的长而瘦削的影子投射了一眼,都屏息着、静待着郭元龙要和那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很生疏的学生说些什么,并且从而分别出他们彼此之间是一个怎样的关系。郭元龙的鼻子总是稍微的向上翘起,眼睛依然是深陷,瞳仁依然收缩着。

郭元龙把司令员的指示信交给了周俊。

在许多人的怀疑和焦急的目光的迫视中,周俊开始读着那指示信,接受着司令员在那上面的指责和鼓励。奇迹地像受了慰抚似的恢复了镇静,恢复了固有的热情和勇武,也敢于张开着眼睛去正视那簇拥着的众多的人群。——人群的目光却还是非常的严峻,仿佛在嘲笑着:受教训的应该是周俊吧?至于郭元龙,群众是会把他除外的!

——“怎么样?把信看完了没有?”

——“看完了。”

——“看完了?”郭元龙仿佛善意地微笑着,“现在我要来分配你的工作了。你是喜欢打仗,还是喜欢什么?是的咯,打仗,你是不来的,那么还是到九里去吧!……”

——“苦闷呀!苦闷呀!我的心里老是记着郭元龙!”周俊这样对自己说。

雪在下着,没有风,还是鹅绒一样的飘着,在半空卷旋着,快乐地在飞舞。——白的屋顶,白的树,白的田野,发射出电青色的艳丽的白的光焰,直刺着眼睛,愈看愈觉得缭乱了。周俊垂着头,尽力使上身向前倾斜,沉重的包裹像一个怪物似的用痛苦的爪捕捉着他长而驼的肩背,叫他的身体无可奈何地、空洞地在空间里发出剧烈的捣动。

——“苦闷呀!苦闷呀!让我从心里丢了吧!丢了郭元龙那怪样子!让我时刻的感觉着,我并不是为郭元龙个人而工作,让我麻木,让我减少一份痛苦!”

——“你看雪!”周俊继着说,“雪是严酷的,它是那样冷,那样洁净,它象征着灵魂的一种苦难,一种冷的洁净的苦难,就好像一个革命者的灵魂所受的苦难,……”

他停了一停。

“我读过一篇小说。那小说里所描写的是一种黯淡的、荒凉的,革命者所遭遇的事件,也是雪一样的既严酷又鲜丽的。我喜欢革命的痛苦的一面,我同意那种既然做了一个战士就没有了笑的说法。——笑如果不是轻浮,不是秽亵,也将是一种雪一样的冷的洁净的,——痛苦而庄严的笑。同志,斗争是残酷的,我们呢,痛苦的时候就望着列宁,望着那金黄色的星!”

他走得变慢了些。雪不停的落下来,——鹅绒似的飘着的雪,在他的坚决而绝望的眼睛的迫射中幻梦地一片片的落下来,落在屋顶上、树干上、田野上,用它们的冷而洁净的闪光璀璨地相互辉映。

——“革命,”他激动得几乎要发狂了似的说,“它要拯救人,可是在某些问题上面有时也委屈人。——被革命的裁判委员会宣布死刑的人对于自己的死是默不置辩的,因为他知道,他的死也还是为了革命。因此我喜欢斗争的残酷,我喜欢斗争的坚决和无情!

林纪勋年纪比他小,他面孔发红,尖尖的鼻子,黑的很长的睫毛,一对热情的眼睛火一样的燃烧着。他穿一身短而合称的棉军服,把腰束得很紧,在走过那小小的田径的时候,不时的有意地叫自己因了寻的陷落而跌倒,使结实而漂亮的姿影在雪的照映中发生闪动。——周俊善感而悲戚地转回头伸手去搀他,眼眶里籁籁地滴下了眼泪。

——“再会吧,同志!不,你不但是我的同志,而且是我的朋友!让郭元龙去说我们是小团结吧。受了委屈,算得什么,……再会,好好的工作,不要学我老是记着……痛苦的时候,就望着列宁,……”

于是和林纪勋紧紧地握手了。

射击开始了,——在九里。

枪声坚实地,尖锐地飞散在河的西岸,低空里闪电似的流射出铁的令人目眩的光焰。一堆堆掩藏在墙边还未参加开火的战士们,持着枪,佝偻着背脊像中午的猫似的眯着双眼,朝着一个单一方向,对那年轻的指挥员怀着无限深情似的珍重和作着等待,等待他的派遣,等待他在自己的行动上作出好与坏,坚定与动摇、勇猛与懦怯的结论来。用毕生的注意力在等待着,——在那狭窄而破烂的街的两边,指挥员的命令叫他们敏感地小心地接连不断的变换掩藏的位置,却还是持着枪,佝偻着背脊,……用毕生的注意力等待着,短而肥胖的机关枪的射击手,戴的日本钢盔,忧郁地、灰暗地使自己沉醉在机关枪的木柄上面。他把机关枪架在桥和街口中间的石板上。短而肥胖的身体和机关枪构成一条直线,机关枪像狼似的凶恶地迫视着前方,喷火口两边的空气混着尘土、铁一样坚强地作着卷旋,子弹壳子流水似的哗朗哗朗地在石板上发响。这边的射击一停止,那边日本人的机关枪就接踵的向这边的机关枪阵地作反击。戴日本钢盔的射击手侧着身子让他的一大串的子弹用无比的强盛的威力击落了他头上相距约三分米的柳枝,柳枝一节节在寸断,在纷飞。

九里街上的市民都退到九仙和冈村方面去了。——周俊离开了人群,独自个在那寂寞的街上匆匆地走着,紧张、无聊而且懊恼。他还是最初第一次参加这战斗场面。他要在杂乱的枪声和掷弹筒的吼声中极力地使自己镇静,而且尽可能有意识地明白清楚地在战斗中认识自己的岗位。枪声紧密地接连不断,战斗在继续着。一间关着门的商店被掷弹筒击中而起火,战士们冒着敌弹在河边取水,扑灭那熊熊地燃烧起来的火焰。周俊被夹在那为了灭火而忙乱的战士们的群中,泼水,努力击碎门上阻隔着的木板,处理从商店里搬出来的凌乱的货物和用具,最后看着那火在一缕缕的白的浓烟中慢慢地熄灭下来。

群众散布在田野里,像潮水似的涌动着,他们仿佛被赋予着一种可笑的异样的敏感,一声叫喊,一个谣风,一颗小小的开花子的炸裂都可以叫他们发生严重的惊惶,顷刻之间被提心吊胆的惧怕心理所支配,通通作一个向后转,又是鸡飞狗跳的奔得四散。——新四军……给打垮下来了!严重的提心吊胆的惧怕心理这样提出发问,……可是新四军与日本军隔河相处,中间发生的事情是流血,是惊心动魄的残酷的战争!——战争,历史上虚幻地……或者从别的处所远远地传闻着的,如今发生在吃饭、休息,普通的日子之间。一种新奇而欣幸的战栗的情绪在面孔上掠过,彼此之间仿佛作了一阵鼓勇,于是紧缩着上身,踮着脚,慢慢的又向着九里街上靠拢。战争殷勤地千方百计地向他们作邀请,叫他们不管怎样的难为情,怎样的格格不相入,怎样的企图躲闪都不能辞退自己的位置。——这是血的严重的邀请,这邀请给予他们疾病似的绝大的怅惘和痛苦,要他们改变自己,牺牲自己,以流血、残酷的战争行为造福广大的人群,……

香草河静静的流着,像一条……带子,累累地联结着数不清的村落。这些村落永远是那样平淡、单调,单调得几乎从他们之间不能区分出彼此。——小河流、牛车篷、木桥、瓦屋,以至那云雾似的、从远到近、处处散布着、堆叠着茅草蓬,都只能够给予人们单调的印象。——那是比地图上所指示的它们的名称、位置和方向都还更单调些的吧。……新四军的兄弟们,在战斗中熟悉这些村落,犹如熟悉自己身上的钮扣。这些小河流、牛车篷……这些村落,在他们脑子里成为活的地图;他们如鱼得水的在自己的土壤上面俯仰自如的游泳,叫这些村落——以及生活在这些村落中的人们也熟悉他们,人们将惊异而叹服的巩固了自己的信念。目击新四军作战的英勇而感动,至于亲挚地称为自己的队伍,而且叫自己也成为这队伍的一个。……因而战争不断的发生于这一村落和那一村落之间,战争将令人们提高自己,使他们骄傲而自尊;一个战士的入伍以至战死将令人艳羡得滴下泪来。

年轻的指挥员客气地很抱歉地作着笑脸,从桥的那边一拐一拐地走下来,他低声这样问:

——“你是在郭元龙同志的工作队那边的吗?”

——“是的。”周俊回答。

——“那很好。这里……马上就要解决战斗了,这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宝堰方面日本人的增援队要开到这里来也不会很久,……你马上去动员群众,——要群众赶快把我们的伤兵抬走,快些,去吧,去吧!”

年轻的指挥员——这个中等身材的漂亮的湖南人用微笑的有趣的声音,非常诚恳地、亲昵地对周俊作着无限鼓勇。这微笑的有趣的声音传出来铁般的一种坚凝的重量,周俊因了承受这重量而快乐地严重地弓着他的薄而修长的背,至于宽舒地一声声发出呛咳来。

在那丝线一样细小的湿漉漉的田径上,周俊急急的走着,从香草河南岸发出的敌弹尖锐地叫鸣着,落在两旁的水田里,溅起高高的烂泥。——敌弹像恶魔似的紧紧地尾随在他的背后,在别的田径上散乱地走着的群众已经有三个中弹,倒下像沉重的大石块似的滚到水田里去。

恐怖、纷乱,像可怕的无从医治的疯痫病,把群众折磨着,没有这样一个有权力的人,他能够下一道命令叫他们把恐怖散乱从身上去掉,叫他们立刻站起行列来,叫他们接受一个任务,叫他们前进,后退,在战场上去进行血肉的战争,……

在九里,新四军最初第一次和敌人作战,最初第一次战胜了敌人。他们以小小的一个连击退了敌人一个中队的进袭,从西晹来的敌人的一个中队进不得九里,在香草河的南岸,敌人整整的一个小队被消灭了,缴获了步枪、军刀和战马,……

第二天的早上,有两个联队以上的日本兵——他们来自珥陵、丹阳、白塔、金坛、珠琳、薛埠、南镇街、白兔、宝堰和句容——集中在九里和延陵,在追索新四军的两个连。细雨迷蒙中,他们在延陵街上第二次燃起了冲天的火焰,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就把整个延陵彻底地完全毁灭了。火焰很快的熄下来,黄黑色的沉重的烟幕,悲哀地、低徊地抱着褐色的田野接吻,缭绕着,哭诉着,在香草河的高高的河根上,日本兵用机关枪扫射田野里潮水般涌动的人群。

游动在九里西北的新四军的两个连,乘着宝堰的敌人向九里开出的时候在袭击宝堰,——而当他们向着花山方向转移的时候,却遇见了敌人强大的马队。

细雨停止了,花山的尖顶压着云卷,红脚草和山茶的气味混和着令人颤抖的寒冷,从田野里的血淋淋的尸体发散出来的血的气味,在寒冷中传出一种坚凝的寂寞,凄苦的情感,令人凛然地追慕那历史的英雄突击的伟业,用战栗了虔敬置身于那红的血,雪亮的刀,灰白、紫黑、褐、赭的战马,和那寂寞、凄苦的褐的田野互相辉映的画景中,——对着敌人和自己都给予神圣庄严的赞叹与歌诵。新四军,小小的两个连,在敌人的强大的马队的围攻中,艰苦地冲过那长满着毛刺球和枯死的野栗子的斑斓的山冈,有一个排迷惑地贪恋地投入那庞大的狂风骤雨的马队里面,没有一匹马敢干放蹄在他们的身上践过,没有一个日本人敢于奋身阻遏在他们的正面,手榴弹的炸烈和马的狂骤互相冲激,直竖起来的马,由于和手榴弹的爆炸发生合抱而至迷醉地麻木地掀落它顽强而自尊的骑者,高扬的手把雪亮的刀抛向空中。日本人下马了,他们以纵身一跃的盛炽的战斗,企图对他们的敌手作痛快直截的搏斗。这是好的,新四军的指挥员不会吝啬自己的身躯,去迎接那锋利无比的日本军刀的试练。

——“我看见了,那三个拿刀的日本人!”一个结实瘦小江西人这样叫。他的手里拿着最后一个手榴弹。

——“同志们,……我同意你们这样干!”年轻漂亮的指挥员坚决地说。

三个拿刀的日本人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倒下了,潮湿而发松的泥土在空中飞舞。——于是有二十多个骑兵越过高起的坟地,绕着干涸了的水塘的岸边冲了过来,日本人的黄色军装和黑色马幻梦地融化在一种令人目眩的紧张的气体中,他们手里执着的雪亮的刀仿佛因了杀戮的冲动而至于疲困地在黑的马腹上低垂着,而且显见特别的修长。新四军,不完整的一个排,散乱地依托在那褐色的田野上面,在作着寂寞凄苦的等待。日本人占领了一个残破的旧式碉堡,从那碉堡上面用三架机关枪的火力冲洗田野的一角,掩护马队的进袭。他们用粗犷的声音发出呼叫,胜利地目击那田野上的敌对者在三架机关枪的火力的冲洗下坚持最后的一瞬。——新四军,他们的手榴弹也快完了,大概都是仅有的一个,他们却还得坚持,直到那仅存的手榴弹都从他们的手中抛出,而且直到他们的枪刺和那雪亮的长刀交接之后,……

天又下着微雨,夜空里一团漆黑。周俊为了动员伕子而走遍所有的田径。——他深深地感觉到,战争一开始,一切的工作就远远的落在战争的后头,在战争迫切地要求着群众工作拿出成果来的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让他一条田径又一条田径的永无边际、永无着落的走着!……漆黑的夜空给予人们一种空调的、无所凭借的战栗的预感,湿漉漉的泥泞的田径像蛇的背脊似的捉弄着脚底,叫人疴痒的四肢痉挛,浑身瘫软。他屡次跌倒,屡次的爬了起来,把衣服都弄湿了。漆黑的夜把整个宇宙作一个总的否定。茅山、九里庙,广阔的田野,沿着香草河岸边错落地散掷着的数不尽的村落,都服从于一个总的无光的色调而幻灭了自己的身影。——周俊低低地叹息着,被一种灰色的伤感所烦扰。有时候他突然地紧张起来,心里想着他的工作将如何因了九里战斗的胜利而顺利的展开,……工作的胜利会鼓勇他的。当他被痛苦围攻下来的时候,他特别地需要鼓勇,痛苦会使他像一条小茅草似的嫩弱地垂下头来。这好像一阵可怕的风暴的来袭,当他被击倒下来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庸碌、卑怯,竟至于全身发抖。——他会想起郭元龙,想起他工作上生活上所有一切的失败,至于慌乱地无灵魂地举起了抗拒的手。没有一件事不使他伤感,没有一件事不成为他痛苦的根源,并且他是孤立的,他对于一切人都抱着怀疑和敌视,这怀疑和敌视每每叫他陷于惨淡的被围攻的地位。他的勇气像一重纱似的单薄地卷着自己的惨败与破灭,而生命力的贫乏使他乞怜于别人辞色之间的善待和尊敬。

——“坚强起来吧!”他矜持地对自己说,”积极地……而且快步地赶上战争!”

九里的群众基础太薄弱了。——日本人的更大的扫荡就要到来,而又处在宝堰的敌人直接威胁下,……由于日本人的烧杀政策所造成的恐怖,一时在群众中紧紧地压服着,一切工作都很难展开。九里的自卫队为了斗争的需要而合并到延陵方面去,九里镇的镇长在夜间秘密地派人到处去放枪,在农民中制造恐怖,另一边用维持治安的名义强迫农民出钱去买枪,或成立自己的和延陵方面相对抗的自卫队,杀害新四军在往来穿插间脱离部队的战士,诱动青抗会的负责人,叫他们到宝堰去向日本人自首,……

周俊,那少年工作者的努力始终一无成就。而当他最后宣告束手无策的时候,司令员就来信把他调回到部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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