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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莺花录

第十五回 索戒指小妹娇嗔 证盟言秀姑访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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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那个方钧,挟着满腔的婚姻欲望,兴匆匆的直往福建来。只恨作者那时不曾身当其境,万一果然同我们那位方大哥一路走着,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扯着他膀子,抱着他腰肢,苦口叮咛,劝他不必多此一番跋涉。为甚么缘故呢?赵瑜赵小姐同林赛姑的事迹,读书的人是明白的,书中的人都是糊涂的。你以为你那一枚金戒指儿交给他哥哥赵珏,赵珏又曾告诉过你,说是同他妹子戒指交换过了。海可枯,石可烂,大约这一段婚姻断然没有阻碍。其实天下事,哪里便能由着人的心,说怎样就怎样呢?岂但方钧同赵瑜的姻事是如此,便是上帝摆布世人,今日这个样儿,明日又换了那个样儿,其中种种颠倒错乱也只是如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上若非极有智慧,极有见识的人也断断逃不了这些泡影幻觉。你看还可怜不可怜呢?想到此处,觉得那方钧的事犹其小焉的了。

我如今且趁方大哥在路途上跑的那个当儿,先行将赵家小姐的情事叙得一叙,然后他们那一段情中趣史方才有个头绪。

且说赵瑜自从送着他哥子赵珏出走之后,他一面是悬心他哥子在路上不要再发生变故,一面又悬心那个林赛姑至今总不曾得着他的确实消息,镇日价愁眉双锁,茶饭不思,把一个生龙活虎的女学生,也就弄得像个怀春少妇,忆远闺人。他母亲见他这样,真是又怜又爱,百般的逗他嬉笑,他也知道母亲的用意,有时勉强陪着闲话。无奈一到了自己闺中,转又展锦被而心酸,背银灯而肠断,真是做女孩儿家说不出来苦况。好容易等到半月之后,并不曾接到他哥子的家函,转由广东寄来一封信,封皮上却是林赛姑亲笔写的,接到手中,芳心里不由跳了几跳,心慌意急,匆匆的拆开来一看,却没有多说别的话,大略只叙了叙在路途之间小受惊恐,如今已安抵省垣,会见祖母同父母,恐姐姐悬念,特此告知等语。赵瑜益发着急,究竟不知道他是受的甚么惊恐。事迹若非重大,也断断不至耽搁这许多日子,到今日方才抵着省垣。左思右想,只恨这些男子们不能体贴女郎意思,不细细告我这其中情节。不免拿着信,又流了一回眼泪。刚思量覆他的信,叵耐他那信后,依然不曾将在省住的居址明白写出,仍旧是个无从投递。赵瑜暗暗发恨,赌气将信摔在一旁不去理会。

谁知不曾隔了三日,赵珏由广东发来的信亦已寄至,其中叙述的情节还比赛姑详细些,心里不由欢喜起来,便想写一封回信给他哥子转达赛姑。这一天刚刚磨好了香墨,匀纸执笔,正待书写,外间又有仆人持着一封信送入来,说是依旧从广东寄至。赵瑜便搁笔不写,见封皮上又是赛姑亲笔,芳心快乐已极,忙拆开来看视。一张一张的笺纸,倒好有十数张之多。赵瑜方才知道赛姑所寄的信不过是个大略,至于这封信里方才将他从前所历的境遇一一的详细写来,便是目下所住的地址也清清楚楚的开列在上面。赵瑜斜签着身子,坐在靠窗口一张睡椅上,从头至尾看了下去。谁知他看过之后,忽然没精打采的将那封信掼在一旁,不似先前高兴。有一个短鬟在旁边侍立,也不敢去问,只得轻轻的递过一杯茶来。赵瑜皱着双眉说道:“搁在那里就是了。到一处地方,落一处痕迹,常常的装着这模样去哄骗人家,怕天雷不来劈!”说到此处,又忍住了,不由一阵心酸,顿时泪如雨下。

原来林赛姑这一次寄给赵瑜的信函,其中已将同陶如飞妻子双飞双宿在一处的话详细告诉了他,并不隐瞒,并说陶夫人看待他如何亲密,我虽然回家之后,不时的还同他往来。真说得如花如火,像似在赵瑜面前炫耀一般。其实论赛姑的用心,并非抛却赵瑜,全行爱好那个陶家少妇。不过他年纪尚轻,于风月一道,尚不省得怎生叫做“情澜醋海”。据他的意思,以为将这话告诉了赵瑜,赵瑜应该听了替他欢喜。他哪里想到赵瑜同你已有终身之约,你这样到处沾花惹草,万一将一颗心改变过来,叫他将来作何结局呢?赵瑜看见后面又说到他哥子累次向自己缠绕不清,简直要想同他订立婚约,我又不好告诉他并非女子,叮嘱赵瑜寄信给他哥子时候,或者暗暗点明这事,好让他死心塌地,免得再行向我纠缠。赵瑜当时看到此处,不由将双脚跺了跺,急得笑起来,暗暗说道:这又奇了!当初同在家乡时候,我常常留他在一处起卧,这是母亲同哥子都是知道的。在旁人的意思,以为我辈同是女郎,共枕同衾,原不要紧,今日我忽然告诉哥子,说你不是女孩子是男孩子,叫我置身何地?况且一经张扬出去,仆婢们口齿尖刻,有甚么话他们说不出口,这件事岂不是给苦头给我吃么?断然却使不得!当天在灯下便踌躇了半夜,免不得要写封回信给他。至于提到陶家夫人的话,只轻描淡写,暗中规讽了几句,大致说名誉要紧,长此诱哄人家妇女,万一被人瞧破形迹,身家性命两有妨碍。能俟大局平定,还望回闽一行,稍慰怀念等语。写完之后,反复看了几遍,心中总觉得恹恹不乐,自念同赛姑这件姻事非常暧昧,将来不知究竟作何结局。这一夜对着孤灯,转勾起无穷惆怅,一直挨至三更已过,方才和衣而睡。

第二天便有些神志恍惚,对着镜子照了一照,已是消瘦了好些。早间循例走入后进,去问他母亲安好。湛氏见他这种模样,不由惊问道:“瑜儿你怎生如此委顿,敢莫又受了些风露,身子觉得不爽么?昨天我听见广东寄来好几封信,想是你哥哥的手笔,你看他信上道的是些甚么言语,不妨告诉我知道,让我放心。”赵瑜慌忙笑着说道:“女儿正为这件事特地来禀明母亲,哥子在外各事都还妥贴,知今住在一个朋友处,尚不曾觅得位置。果然在广东耽搁久了,那地方也在破格用人之际,哥子不至久赋闲居的。至于女儿昨夜因为忙着回哥子的信,不无耽搁了多点时候,身上觉得有些困倦,其余并没有病痛,请母亲不用替我操心。”湛氏点头叹道:“像你们这样花枝般年纪,各事都要自家知道保重才好呢。我看你自打从去年一病之后,到今日总不曾十分复原。你今年不过才得十几岁的人,万一弄得亏损下来,那还了得。至于你哥哥在本地闹下乱子,好容易平平安安的到了广东,就是神天庇佑。我们家里逐年虽有亏累,然而尚还敷衍得去,也不在一时想他在广东去拾金豆子。你写回信给他,就说我分付他的,叫他在外边处人接物总宜以谦和为本,比不得在家乡里多有亲友照看。他去会他丈人时候,他的丈人能提挈他最好;若是不行,也不可苦苦去逼人家。虽说是翁婿情深,与寻常人不同,然而也须相机行事,不可使出他那牛性子,动不动就向人家赌起气来,要紧要紧。”赵瑜连连点头,心中也有些发笑。坐了一会,便辞了母亲,依然转回他的房里。

隔了几天,赵瑜正盼望赛姑回信,谁知赛姑并没有信到,他哥子赵珏转寄了一封家信回来,上面说到业与林家小姐在陶夫人处晤会过一次,此番因为北军利害,陶如飞力不能御,陶夫人知那北军营长系是方钧,强着我同宗久安往湖南一走,以便相机运动方钧同南边联络一气。兵情紧急,刻不容缓,指日便须启程,以后所有家函权且停寄,一俟我回到广东之后,有信到家再决行止。赵瑜得了这信,遂持至母亲处,告诉他哥子现已不在广东,母亲嘱咐他的话,暂时大约不必寄去。湛氏听了,不禁双眉紧蹙,说道:“你哥哥也太卤莽,怎样又闹到开战地方去了。他又不是军营里的人,任他们拚个你死我活,与你有甚么相干?何须告这样奋勇去替别人家出力。老实说这是瑜儿你知道的,你哥哥虽然在陆军学校里充当过几年学生,不过是纸上谈兵,究竟不曾有过若何经验。万一再同人家开起枪炮来,他有甚么能耐当真去充甚好汉!他的耳根子委实软,人叫他怎样他就怎样,他竟不想上有老亲,下有弱妹。这千斤重担子,将来都倚托在他身上,假如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生说法!”湛氏说到此际,不禁纷纷落下眼泪来。

赵瑜忙拿话安慰道:“母亲也不用如此焦烦,这等事让哥哥去阅历阅历也好。若说做了陆军学生就真个不能临阵,那方钧不是也同哥哥一样,他为何公然在北边领着军队,偏生叠次打着胜仗,叫南军听着他的名字都害怕。他起先又何尝是打军备里磨练出来的?事在人为,拿哥哥的学问去比较那个姓方的,不见得就不如他。况且哥哥此次虽是亲临战地,又不公然去同他打仗,他信上明明说着,想去运动姓方的同南军联络,可想没有闹着枪炮的危险。母亲在这个当儿就替哥哥担起心来,将来母亲还能拦着哥哥不让他去军界里谋一位置,说是我家赵珏虽然在陆军学校充当学生,原是纸上谈兵,断断不能同人家打仗,转把来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还有一句老实话告诉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放一千二百个心,大凡军界里的人,位置越高,那性命越是保全得稳。便是偶然同敌军对垒起来,那些在火线上拚命的全是些无名的兵士,至大不过有些什长队官押着众兵士开枪。至于做到营长,也就拿着一副望远镜子站得远远的瞧看。若是得了胜利呢,他就吆喝着“向前进!……向前进!……”一个不尴尬,事机不顺,他本来站在后面,掉转脸来飞跑,比别人又急又快,任是满天的炮花弹子,一点儿也擦破不到他们身上。营长如此,推而至于旅长、师长,益发可想而知。只是苦了那些儿郎们,伤脑折足,糊里糊涂的死得没有分晓。横竖打死一半兵士,再招一半兵士,按名索饷,与他们那些官长丝毫没有干碍。所以近世里讲起开战,若是当兵士的稍明大义,除得同敌国打仗,理当奋不顾身,如逢着自家人杀自家的人,简直给他一个不去理会,看那些争权夺利的长官还敢滋生事端,挑起南北恶感呢!所以哥子的事,母亲千万不要替他过虑。”

赵瑜这话一说,真个将湛氏说得笑起来,指着他说道:“我料不到你这点点年纪,把外间情势都被你看得透彻了。若是叫你做了兵士,那些军界长官还想有饭吃么?以后快不要说这些伤时的话,防着给别人听见,不是又该编派你是军界一个‘革命党’了!”赵瑜只是格格的笑个不住,又抬头望着他母亲说道:“女儿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母亲又来同我打岔。女儿的话,母亲若是不肯相信,眼前还有一个凭证。哥哥信上不是说的,南边带领军队的那个陶如飞,他不是做到营长身分了,你看他左一次失败,损折了无数兵士,右一次失败,又损折了无数兵丁。他既然带领这一营的人,敌军的炮子儿又不曾长着眼睛,如何只拣那些兵士去打,就不曾偶然飞过一弹半弹打到他身上来呢?可想他每次必然离着火线很远很远,一经败下来,他定是比别人先跑。女儿不是笑话他,他简直也不必叫做甚么陶如飞,不如就叫他做‘逃如飞’罢!”

此时直把个湛氏笑得揉肠摩肚,用手指着赵瑜额角骂道:“你这妮子,越说越不成话了。人家打了败仗,你还拿话奚落他做甚。同是一般的营长,这姓陶的怎生就远不如方钧?我就不相信那个方少爷,当初在我们家里走动的时候,不过一个文弱弱的书生,像煞没有缚鸡的气力,如何到了战阵上就这般利害起来?敢是在北京里一,重又换过一个人了。可惜我此时没有瞧见他的机会,万一竟瞧见他,我倒要细细去看他有甚本领。”当下母女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方才各归寝室。

隔了几天,赵瑜果然便不曾去写回信,只是觉着赛姑没有信来,又恐怕他接到我那一封信,心里老大不甚愿意,疑惑我有醋他的意思,那就辜负了我的心了。暮春将尽,天气暄妍,福建边界虽然时时有紧急的兵信,至于省中经督军布防周密,倒还安然没有甚么战事。赵瑜闲暇时候,除得读几卷书,弹一阕风琴消遣消遣,只在他母亲膝前亲承色笑。湛氏觉得有这爱女随侍左右,把思念儿子的心肠也略略放下。只是看着他这女儿年纪渐长,风貌娟然,比较人家寻常闺娃,委实赛过几倍。暗念若非国事阽危,大局不靖,我家这瑜儿也该议及婚姻的时候了。此时他哥子又身居异地,也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只好权时等待。

这一天赵瑜正坐在他母亲房里,湛氏指挥着女仆们把箱笼打开,将冬间所穿的皮衣服一一掠在院落里去晒。忽然门外走入一个家人,持着一张名片交至一个女仆手里,说:“快去禀明太太,外间有一位方少爷求见,请问太太还是请他进来不请他进来?”那女仆随将名片呈给湛氏,湛氏接向手里一看,不由失声说道:“哎呀,这不是分明方钧方少爷么!他如何会走到这地方来,岂非怪事?”忙高声喊住那个家人问道:“你看那个方少爷还是独自来的,还是带着军队来的?”那个家人笑回道:“方少爷是单身到此,以外并没有别人。”湛氏格外迟疑,拿着名片向赵瑜笑说道:“这个怪也不怪,这方少爷不是正在湖南带领兵队,你哥哥跑去运动他的,如何他们不聚在一处,转轻车减从的跑到我们家里来则甚?”赵瑜听他母亲问自己的话,只是鼓着小腮颊儿一句也不答应。湛氏又沉吟了半晌,忽然惊慌起来说道:“莫不是珏儿出了甚么意外的事不成?”想到这里,顿时面目失色,牙齿索索落落的抖个不住,也不再同赵瑜斟酌,一叠连声向那家人说道:“你便赶快出去,请方少爷到厅上等我一等,我有话当面问他呢。”那个家人连连答应,立刻飞奔出外,不多时又进来禀说“方少爷已坐在厅上,请太太便出去罢。”湛氏加了一件外衫,叫赵瑜在房里坐着,自己匆匆的扶了一个侍婢向厅上走来,径自会晤方钧。

方钧一眼看见湛氏出厅,忙立起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鞠躬礼,让湛氏在上首坐。湛氏立意不肯,方钧只才斜签着身子坐下。湛氏先自笑说道:“久已听见方少爷在北边很是得意,当初你同珏儿在学校里读书时候,不曾料有今日。不多几天前,还接到小儿的信函,说方少爷近在岳州同南军开战,威名远振,真是替你欢喜不尽。不知方少爷怎生有这闲工夫向福建走这一趟,还不知近来方少爷会见珏儿没有?”方钧被湛氏这一番诘问,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起来,暗想我此番是专为求婚而来,若将在前的失败事迹一一告诉了湛氏,他们妇人家见识,岂非听了要十分颓丧,然而又不能全行扯谎,只得粗枝大叶将在湖南的情形说一遍,随即又说道:“璧如大哥在营里已经会过,他立意劝我附合南军,我因为本来带着北边军队,此时虽然卸责,却不愿意掉转脸来又同北边军队坏了感情,所以和璧如不辞而别,先行料理料理家室的事务。不瞒岳母说,家门薄德,自先母见背之后,老父又娶了一位姨娘进门,为人很不尊重,小婿是以离了战地,并不肯再回北京。又知道璧如远在广东,岳母这边也没有多人照应,特地单身到此,一者替岳母问安,二者求岳母一个金诺,要让小婿再行回去同老父商议,便可择定吉期来娶小姐过门,然后小婿方可以放心在外间重建立一番功业。”

好笑这时候方钧嘴里不住的左一个“岳母”,右一个“小婿”,直把个湛氏朦住了,彼此相对,一时间又不好拿话去问他,说我家女儿几时许配你的?只得支支吾吾,一味的含糊答应,说道:“原来方少爷此时已不在军营里了,兵凶战危,原是这样的好,况且你们年纪尚轻,将来也不愁就没有事做。珏儿起先我听见他也要到湖南战地,心里便很不以为然。如今将方少爷的比喻起来,可想你本来是带兵的,尚且掼下来潜行到此,他又不曾得着一官半职,又何苦去冒这样危险呢?但是方少爷几时抵的码头?目下行李还是在船上,还是在客栈里?我这里命人去替你去照应,好搬移到舍间来多住几时。”方钧欠身答道:“这个可不劳岳母悬心,小婿当时匆匆背人就道,原不曾携有行囊。好在近日交通便利,凡有客栈,陈设应用各物一概齐全。小婿昨日已抵码头,就近在城外一所栈房住下,因为风尘劳碌,权且休息了一夜,不曾过来拜谒,深以为歉。以后还是容小婿在外间住着,一切方便些,打扰岳母处有日,原不在一时汲汲。”湛氏笑道:“这也罢了,但是今晚仓卒,不及备得筵席,明日早些到舍间来便酌聊,当替你接风,千万不可推却!”方钧连连答应,说:“谨遵岳母的命,决不迟误。”

他们两人刚在厅上叙话,此时内外仆人等均知道这方少爷是来同我家小姐思量结婚的,不免背地里互相议论。赵瑜面前用的那个小婢,先本随湛氏出来,自家便躲在屏风背后听他们讲话。这会儿听见方钧所发的议论,句句都关系他的小姐,他本也不知道轻重,得了这样消息,立刻跑转回来,悄悄走入赵瑜房里,望着他的小姐笑道:“原来姑少爷同太太是商议小姐的喜期,如今太太还不曾答应。在我看这喜期能早些时最好,也让我们多热闹热闹。”那个小婢正站在一旁手舞足蹈的谈笑,别的仆妇们各各凝神静听,猛不防赵瑜早走过来,拍的一个巴掌向那小婢脸上打去,打得那小婢哇的一声哭起来。赵瑜指着他骂道:“你满嘴里胡诌些什么?平时容你快嘴惯了,知道的也说,不知道的也说!”赵瑜愈说愈怒,更待上前来打那小婢,经别的仆妇们上前劝解,闹的正不得开交。外间湛氏已送出方钧,依然蹜蹜的步入后进,嘴里不住的嚼念道:“这是打哪里说起,几时有这一回事的?若是说他孟浪呢?他也在外面做过一番大事,到不得个便像这般冒失,真真叫我委决不下。”一面说一面已走近赵瑜房外。又听见那婢子啼哭,慌忙问着何事?仆妇们便将适才吃小姐打了的话告诉湛氏。湛氏不由笑起来,进了房便向椅子上坐下,说道:“这也难怪这孩子糊涂,叫人听了去,他真是我们家里的姑少爷了!我这‘岳母’的称呼,倒被他叫得腻烦起来,这种事偏生叫我又不能拦他。”说着又回转头来向那几个仆妇说道:“不错,当日你们大少爷也曾同我提过这事,是他亲口说的,这方少爷的为人怎样诚实,做事怎样敏捷,不如将妹妹的终身就托付他罢了。其时我还对他讲,说方少爷很是不错,我心里也极喜欢他,只是你妹妹年纪还小,让他多在我身边做几年女儿,替我消消愁解解闷,一时间还忙不到他婚嫁。我还说着笑呢,等你娶了亲事,再替你妹妹择个婆家也还不迟。你们大少爷听了我这样话,他也就答应了。难不成这句闲话儿便被方少爷听见,就任是被方少爷听见,也不能拿这句话据为口实,硬算我将女儿已给他聘了不成?”湛氏说毕,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再回头望望赵瑜,只见他气愤愤地对着一面菱花镜子照看,兀自不来理会他们。湛氏又笑道:“瑜儿,你也不用为这点小事生气,凡事都要我们做主呢,答应不答应,这也不是一相情愿的事。但是事出有因,你毕竟再去想想,还有甚么缘故在这里面?”赵瑜这时候已将一个脸掉转来,向着他母亲恨恨的说道:“这件事总还得去问我那糊涂哥哥,母亲通记不得去年我在病中,曾经赌气毁去一个戒指的事儿了。他也不问个三长两短,兀的自做主张,把人家一个金戒指儿换得来,偏生又瞒得我实腾腾的,哄我是在银楼里新配的式样儿。我那时候还在梦里,简直连一点影儿都不知道。不是神差鬼使,忽的叫他亲口说出来,如今我还依然套在手指上羞人答答的,岂不要叫别人看着笑话?我不知道他如今也有二十岁左右的人了,做起事来依然这样冒失,真真要把人呕死!”赵瑜说着,那粉脸上也就止不住珠泪晶莹,潜然不语。湛氏失声笑道:“哦,内中原来还有这些缘故,你们叫我从哪里去晓得?你这哥子真算得个少不更事!你父亲虽然没了,上头还有我呢,怎么这样大事不同我禀明白了,公然就替妹子将婚姻许给人家!这方少爷的为人,幸亏我们还是知道的,万一是个陌生的人,他也不问人家是跛子瞎子,只要他们交情亲密,彼此谈论得来,就轻轻将自己的妹子双手赠给人家,这个如何使得?好孩子,你也不用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心,放着我一天不死,总不能叫你受了委屈。”湛氏说到此处,又将眼睛四面望了望,遂发话道:“你们大家都站在这里发呆做甚?各人还去干各人的职务!这也不是甚么新闻故典儿,听了去好让你们白嚼舌头!”那些仆妇知道湛氏是要打发他们走去,各人会意,并将那个小婢一齐带出房外。

此时赵瑜房间里只剩了他们母女二人对坐着。湛氏方才将身子向前挪了一挪,低低含笑,望着赵瑜说道:“瑜儿瑜儿,我有一句体己的话要同你斟酌,你看可使得使不得?自古道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了一个女孩子,少不得都是要嫁给人家做媳妇的。你的年纪,如今也算长成了,我仔细瞧看方少爷的为人,将来倒还有点出息,不是那些不尴不尬的子弟。他此番又是挟着一个高兴,巴巴的到我们这里来求婚,我在先还有些憎怪他卤莽,如何没有一点影子便满口喊我做他的岳母。就你告诉我的一番事迹而论,可想全是你哥子做的主张,他也不知道我还睡在鼓里一般。千不怪,万不怪,只怪你哥子太不长进,为甚不等我答应了,就同别人家交换饰物?如今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与其我们再行回绝方少爷,叫方少爷面子上难下,不如就将机就计,径自将你的终身许给他罢。目下兵荒马乱,还不知这中华民国要捣乱到几时?趁我活在世上,亲眼看见你们成了家室,也放下我一条肠子,省得你们在我面前,我还替你们耽许多惊恐。你是个孝顺孩子,这又是你的一生大事,也不须学那些小家女子,装做害羞,不愿意张口吐舌的说话。只须你答应了,我明天就请出人来做一个媒妁,明白的订了婚期,好让方少爷来娶你,或径是赘在我们家里也好。”

当时赵瑜猛的听见他母亲说出这一番轰雷掣电的话,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急得眼泪直流。好容易拿定神志,含泪款款的向他母亲说道:“母亲适才所说的话,全是为女儿终身计较,女儿虽然愚蠢,道不得个便不知道体贴母亲的用心。况且做女孩儿家的,在别人面前用着害羞,在母亲面前更用不着害羞的道理。只是女儿此时主意已经拿定,因为家中也没有多人,哥子又远赴广东,一时还不晓得可能回家来走走,所赖以侍奉母亲的,可算只有做女儿的一个人了。女儿今年不过才得十五六岁,也不是议及婚嫁的时候,女儿总想再在母亲膝下,晨昏定省三五个年头,然后等哥子将嫂嫂娶得回来,那时候女儿便是去到人家做媳妇,也还放心得下。母亲此刻若不体贴女儿意思,也同哥哥一样硬行替女儿做主,只是母亲也不怜惜女儿。女儿细想起来,更有何生趣,与其嫁了离着母亲,不如死了离着母亲倒还干净些。女儿所说的话,并非把来恐吓母亲,但是女儿有女儿的苦衷。虽是生身父母,也断断不能相强。姓方的误于哥哥卤莽,也怨不得别人。还有一件紧要的事,趁他此时在我们家里,母亲必须同他交涉好了,方才可以让他走路,否则女儿也断不能就此含糊下去。”湛氏夫人笑道:“你不许他婚姻也就罢了,还同他有甚么交涉,又来叫我母亲去做难人?好孩子,凡事能敷衍过去便过去罢了,随着自己性子,要怎样就怎样,那是万万行使不去。是哪一件事这样要紧,你且说出来给我听听?”赵瑜急道:“哥哥当初将人家戒指换得来,虽然给我毁掉了,然而我自家那个戒指至今依然还在别人身边,这个如何使得?不趁此时机,母亲替我向他索还给我,蹉跎下去,毕竟不尴不尬,落这痕迹在人家手里,外人不知道是我那糊涂哥子做的事,万一将来传说出去,叫女儿这颜面何以见人?”

湛氏想了想,皱眉说道:“你的话怕不有理,但是一件,我们既已回绝他的姻事,他们少年心性,自然大失所望,此时又紧紧的逼着他索还戒指,知道他还肯答应不答应呢?在我的意思看来,也不必在这一时忙着,等你哥子回来,还是叫他去同方少爷接洽,料想那个方少爷也不能勒掯住这戒指不交还你家哥哥。你看我这主意如何?”赵瑜冷笑道:“我那糊涂哥哥,他能在日后替我索还戒指,他倒不在当初冒冒失失的将我戒指送给别人去了!母亲还处处倚仗他,做女儿的是万万不能遵命的!这一件事总得求母亲替我做主。”说毕早又珠泪纵横,十分哽咽。湛氏笑道:“你多的日子都耽搁下来了,何在这一时着急?况且你又不是另行有了夫家。方少爷这头亲事,能辞则辞,不能辞还依你哥哥做主,也不妨事。我就猜不透你这心里,好像同那方少爷有什么仇恨似的,这也叫人很觉得奇怪哩!你权且耐着,等我明天会见方少爷时候,再行相机行事,总求能如了你的心愿何如?”赵瑜见他母亲肯替他去索戒指,方才止住泪痕,只是闷恹恹的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湛氏真个在头一天里便分付了家人们预备一桌筵宴,明日请方少爷到家来午膳。又因为赵珏不在家里,没有人款待方钧,又不便让他一人独酌,于是又命家人分头向亲戚那边请了几位年纪高大的老者做了陪客。

到了第二天午刻光景,众位亲戚都到,方钧挟着满腔高兴也就向赵珏家中走来。只不曾会见湛氏,仅仅同那几位老者周旋了一番。众人都知道方钧曾经带领军队,在湖南一带很立了些战绩,在先还疑惑他是个赳赳武夫,见面之顷,却是一个文弱书生,大家心中非常敬慕。入席之后,众人便问长问短,不住谈论湖南战事。方钧老大不很愿意同他们周旋,只顺口略略酬答了他们几句,转不时的掉转脸去向屏风背后偷瞧,简直有自命“娇婿”身分模样。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将那几位亲友抛撇下来,亲自走入上房去想与他岳母叙叙家常才好。闷闷的吃了好几巡酒,筵席将散,方钧甚不耐烦,胡乱吃了饭,大家纷纷散坐,家人献上香茗。便在这个当儿,里边走出一个丫环走至方钧面前,低低笑说道:“太太分付,请方少爷略坐一坐,我们太太等客散后便出厅来同少爷有话面谈。”方钧听了这话,十分欢喜,忙立起身子连连答应。众人已听见这仆妇的话,大家知趣,便都起身作别。方钧转自做主人,一一将他们送得出去,重又转回厅上,端着茶杯坐在一边。

良久,已听见仆妇们传话出来,说太太出厅了。方钧此时笑脸相迎,早又恭恭敬敬抢近了几步,口称“岳母”。湛氏笑了一笑,说:“方少爷请坐,适才多有简亵,实在因为小儿远出,家里无人奉陪,少爷千万不用客气,不知可曾吃饱了不曾?”方钧笑答道:“岳母哪里话,忝系至亲,同自己骨肉一般,岳母又赐盛筵,寸心感激不尽。不知岳母……”此时湛氏已同方钧对面坐下,只听见他口口声声呼唤“岳母”,心中委实好笑,听到此处忙接口拦着说道:“方少爷这样称呼,万不敢当!”方钧猛然听见湛氏说出这两句话来,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一般,不禁爽然若失,忙欠了欠身子,重又说道:“岳母……”湛氏笑道:“方少爷又来作此称呼了!名分所关,不得不以实言奉告。当初小女待字闺中,原不肯急于将他远嫁出去。小儿同方少爷本系同学至好,性情又极相得,那时小儿也曾在我面前提议此事,我随即同小儿商议,说是论方少爷的为人,将来不愁不飞黄腾达,敝处极愿攀附这门亲事。无奈膝下只此一女,年纪又还稚弱,急切还议不到婚嫁,并叮嘱小儿委婉转达鄙意,想已在方少爷洞鉴之中。此番承蒙不弃,枉道过访,甚慰下怀。无如方少爷满口里向我这边请求婚期,以便迎娶小女过门,聆言之下,甚是惊骇。当初本未尝同府上订过婚约,何得草率从事?无媒无妁,便议吉期,又恐怕少爷误会其意。是以今日特设薄酌,将少爷请得过来,申明此说。横竖小女尚未许字他人,方少爷仍宜先行回府,同尊大人那边议妥洽了,然后再定行止,才是正办。这时候论少爷同小儿情如手足,我便占长些,还该呼唤我一声‘伯母’为是,这‘岳母’二字万不敢当。”

方钧在这个当儿,忽然听见湛氏说出这番话来,真是出自意外,脑子里像劈了一个焦雷一般,又羞又气,更不等待湛氏再往下说,急得跳起身子,正言厉色的答道:“哎呀,岳母此话打从哪里说起?小婿听去一点也不明白。论男女婚姻大事,岂可以随意答应,又岂可随意翻悔?当初仰附清门,自知非分。然而小姐是岳母家的,那时候允与不允,可以一言而决,为何业已允许于先,今日忽然又支吾于后,仓皇反覆,无论贤如岳母,不该作此出尔反尔之谈。便是像小婿这般不肖,也不能将这件事当做顽意儿,忽的向岳母悔婚起来。圣人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万一小婿此时忽然别有所眷,蓦地到岳母处,说是不娶小姐了,岳母试想这事,如何可以准许小婿,竟让小婿自由行动起来?目下小婿聘定小姐为妻,不但亲戚朋友小家都已知道,而且几于闹得通国皆知。小婿若听岳母这边一相情愿的话,知道的呢,说是岳母做事殊欠正当;不知道的,还要疑惑小婿在外不知做了甚么歹事,以至见屏华族,连自家岳母都不肯承认起来,岂非天大笑话!这还是就情理而言,若论事实……”

方钧说到此,转气愤愤的将赵瑜小姐那一枚戒指从他手上使劲脱下,托在手掌上,送至湛氏面前,冷笑道:“偌偌,这枚戒指,不是小姐的珍饰,当日明公正气,从璧如大哥身边亲手交给小婿的。别的事件可以假得,难道小姐妆奁之品,他会无故的飞到小婿的指头上不成?璧如大哥曾经亲口告诉我的,小姐婚事已蒙岳母允许,又得小姐同意,所以将这枚戒指交换了小姐的戒指,送入闺中去了。文明时代,男女婚约,第一以交换信物为重,其余传红过礼,那还是官样文章,可无可有。况璧如大哥他也是个在外阅历过的少年,并非儿童可比,他说的话,做的事,小婿难道还不能相信?也没有那时再行来向岳母询问的道理。还有一说,小姐生在府上,也算是千金之体,即使岳母或者鄙弃小婿寒微,另行有攀附高门的用意,小姐也断不能顺从岳母的乱命,说是可以将小婿搁置一旁,另行同他人结为夫妇。妇人从一而终,名节何等郑重!岳母若是怜爱小姐,还宜再请三思,不可草率从事,要紧要紧!”方钧一面说,一面早又将那枚戒指轻轻向手上一套。

此时可怜只气那得湛氏夫人只管低着头,翻着白眼,恨不得从方钧手上将那枚戒指夺回来才好。又想方钧这点点年纪,说出话来真是刀斩釜削,一点漏缝也没有,叫我再拿甚么话来同他辩驳?无缘无故,又被他骂我做“乱命”,饶着被他骂了还不能开口。千不恨,万不恨,只恨赵珏那孩子如何竟瞒得我实腾腾的,胡乱替他妹妹做出这样事来!依我意见,何尝不可以将机就计,生米不成熟饭,不如一双两好,就将瑜儿嫁给他,也还不错。偏生那个牛筋的孩子,提着方钧,好像深仇宿恨似的。去年平白的又将人家戒指毁掉了,你此时叫我为难,去向人家索回戒指,假如人家戒指还了你,你又拿甚么东西还给人家呢?别人家说起来,有儿有女,可以让做母亲的喜欢喜欢;像我家这一对儿女才好呢,没的不能叫我喜欢,还生生的寻出烦恼来给我生气,真是不知那一世的冤业!湛氏越想越恼,不由提起袖子来揩拭眼泪。仆妇们在旁边看这光景,委实觉得有些难受,忙倒了两杯茶来,一杯递在湛氏手里,一杯送与方钧。方钧只管摇头晃脑,口里不住的说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湛氏想了半会,方才挣出一句话来,说:“方少爷你也不必怪我,当初这件事,实系我睡在梦里,一点都不知道。你方才所说的话,何尝不近情理?好在小儿他不曾死,老实等他回了福建,我再问他以前怎生同少爷接洽的。至于小女婚事,到那时候再议行止,可好不好?”方钧摇头笑道:“赵大哥他一时如何就能回来?即使他已经回来,他也断不能同我图赖。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婚姻一层,是我终身大事,一误不容再误,再不能像这样延宕的道理。还求岳母做主,将此事说定了,好让小婿放心。起先小婿倒还可以耐得,如今照这神情看起来,夜长梦多,延宕下去,格外防生枝节。难得今日同岳母面晤,还是要求岳母金诺的好!”方钧一句紧逼一句,真把个湛氏夫人闹得没法。不答应他呢,他又实逼处此,简直不容我推诿,若是答应他呢,瑜儿方且要向他索还戒指。如今是戒指不曾索得到手,转被他逼出我的话来做了凭据,瑜儿他定然不肯径自干休,还防闹出别的岔枝儿来,如何了得?左思右想,实在无法可处,尽管彼此对坐了一会,半晌没有话讲。

方钧又等得不耐烦起来,刚待再行拿话去追诘湛氏,不料外间忽然的匆匆走入一个家人来,向湛氏夫人面前说道:“禀夫人一声,适才来了一位少爷,口称要求见太太并我家小姐,家人们问他名姓,他又不肯说。听他口音,像是本地人氏,又带点北京腔调儿,家人们回说太太在厅上有客谈心,他一定不依,并说如若太太有事,不妨同小姐会一会也是一般的。家人们不敢做主,特地进来请太太的示下。”湛氏此时已经被方钧闹得脑筋昏乱,巴不得有个人出来解围方好。此番听见家人的话,慌忙站起身子说:“请进来,请进来!”家人垂手答应了一句,径自出去。

湛氏便向方钧笑道:“好在这样大事,也不是一言两句可以决断,方少爷仍请在客寓里暂住几时,少不得自有办法。”方钧十分无奈,少不得起身告辞,口中还喃喃的说了几句,说是“一个蓦生的男客,如何竟想同小姐会一会?可知小姐文明。无怪母兄主持的婚姻可以随意悔赖的了。”方钧说话之时,已经走至庭下,湛氏不知可曾听见,只遥遥的送了两步。果然在先那个家人已引进一个少年到来,屏门左右却好同方钧打了一个照面。方钧因为挟着满肚皮懊恼,一总不曾留意那个少年是谁,那个少年一眼看见方钧,转露着吃惊模样,将身子偏了偏,让方钧走了出去。抢了几步,见湛氏站在大厅阶沿石上,回头向那家人问道:“这位是否赵太太?”家人答应了一声“是”。那个少年陪着满脸笑容,近前深深一揖,随又行了跪拜的礼。湛氏忙一把扯着,仔细看去,怔了一怔,觉得这少年面目很是生疏,从来不曾会过,当时便动问名姓。那个少年盈盈的笑道:“小侄姓刘,单名一个镛字,在先本住在福建省内,居址离伯母这边不远。因为无缘不曾过来谒见,后来家母等挈眷往赴北京,伯母这边的少爷曾经搭赴敝眷海船一同北驶,不幸家父遭风覆没,所以家母等至今留滞京师,不能返里。小侄近因有件要事,特地单身回乡一走。不辞冒昧,愿借尊府勾留数日,不知伯母意下如何?”

湛氏听了方才明白,想起前番方钧有个姑丈,由家乡移居北京,珏儿蒙他携带,不但路途之间不肯要他的川资,后来到京还在刘家宿歇多日,那刘氏太太看待他十分周密。有此一番情谊,今日他的儿子到我这里,我如何可以轻慢?忙接口说道:“原来是刘家少爷单身到此,想起来一点不错。当日小儿种种叨扰,至今未曾报答。少爷既然光降,舍间虽然无多屋舍,若是少爷不嫌简亵,便在此耽搁几日不妨。但是我有一言奉问,论起亲谊来,少爷同方少爷正是姑表弟兄,适才方少爷出门时候,如何不曾同少爷款洽?难道他不认识少爷不成?况且我听见小儿说过的,自从方少爷督队南征,少爷刚在他营里相助一切,朝夕聚首的人,说不得个隔了几时便同陌路,这还求少爷解说明白,免至滋人疑窦。”那个少年见湛氏重重诘问,大有疑惑他的去处,不由脸上红了一红,再掉头一望,又见许多家人仆妇站列两旁,不好说甚么,只得拿话支吾道:“小侄进来时节,原看见表兄出门,只是他低着头匆匆而行,小侄因为急于求见伯母,遂不暇同他招呼。小侄此时并不料表兄也在此间,他的住址近在何处,还求伯母明白见示,大约早晚总当去看他。仓卒之中,正不须忙着同他款洽。”湛氏听他的话说得也是近理,便不往下再问,立即让着那少年向炕上坐下,自家坐在侧首椅子上相陪。仆妇们重行泡上茶来。

这个当儿,湛氏便拿眼细细赏鉴那个少年,只见他生得瘦削削的,眉目之间藏着一团英秀之气,翠眉绿鬓,楚楚可怜。虽然及不得赵瑜,然而比较起方钧同赵珏来,自是另有一种风度。看得湛氏又怜又爱,遂不住的问长问短。那个少年对答如流,口齿又极清利,湛氏此时遂不觉移爱方钧之心,又爱到那少年身上去了。暗想我家瑜儿,倘能嫁着这样少年,倒是天生佳耦,比方钧一味价强武自是不同。又忙问他:“一路来风尘辛苦,何连一个家人也不携带?此时腹中可否饥饿,我叫他们去预备饭菜,便在舍间盘桓盘桓,所有行李寄在何处,还须命家人们去替你移置舍间。”那个少年笑道:“小侄此番出京,本系匆匆就道,行李无多,只随身携了一个衣包,此时尚放在城外客寓。倘蒙分咐贵管家替我携来,我便不再向城外跋涉。连日奔走,委实辛苦,饭倒可以不必忙着,但是伯母面前,小侄知道还有一位小姐,不揣冒昧,思量同他见一见,未知伯母还肯俯允否?”说着站起身子便想向后一进里走去。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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