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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莺花录

第二回 进谗言劣儿废读 明大义烈女全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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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东方杰自从将第一个儿子林焕华承继给林家为子之后,不上几年,春熹又已身故。东方杰一个转念,老实也不再姓东方了,公然便自称为林杰。世易时移,好在更没有人追问他的根底,安然同他夫人坐享林先生家这份家业。

林焕华生得美秀而文,性喜读书,自幼儿便颖悟异常,一时有“神童”之誉,十六岁上便在本县入了邑庠。林杰夫妇自不消说得是十分钟爱。那时候县学老师是江苏人氏,姓孟,双名宗魁。因为焕华游泮,少不得来拜谒老师。相见之下,知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央出当地缙绅向林杰说合,情愿将膝前一个爱女,名字叫做书云的配给焕华为妇。林杰一口便应承了,当时便送了聘礼过去,准备第二年秋闱以后择吉完娶。焕华在暗中也曾打听过这孟书云小姐,家传旧学,精通翰墨。只是一层,这孟小姐的才华却不在诗词歌赋上用心,因为这些月露风云的轻薄文字不是闺中女孩儿家可以研究得的。平时议论起来,都觉得道蕴咏絮之才,易安伤春之语,虽复名传后世,总不免玷了闺娃身分。自己只把那些天崇国初的帖括之学潜心讨论。每值银缸结焰,静夜沉沉,花阴里常送出孟小姐吚唔之声,真是清脆可听。不上几年,居然成了一个“八股名家”,批点丹黄,又全出自他老父手笔。

这位孟老先生年逾半百,尚无子媳,你想他焉有不将他那副全身本领,拿出来造就这不栉进士的道理呢!后来孟小姐已知道受了林家的聘礼,夫婿又是个年少秀才,芳心暗暗欢喜。自家在背地里打算,若是那人秋闱获隽,自不消说得;万一乡试报罢,暴腮而还,我嫁过去之后倒要加意督责,尽我所有的学问,把来成就他的功名,庶不负我数年萤窗攻苦。

林焕华既然知道他这位浑家是个“扫眉才子”、“八股名家”,他那里还敢怠慢,真个日夜手不释卷,把所有外间的名人闱墨,竭力揣摩,便是睡梦里都吚吚唔唔,吟哦不绝。谁知用心过度,那个顽固时代,读书士子只知道伏案功深,于卫生上毫不讲究,从是年冬间,林焕华便得了一个咯血症候。他又深恐给他父母晓得了,替我担忧还是小事,万一再拦着我不许用功,那才要把人急煞了呢!于是决意隐瞒着不肯告诉别人知道。大凡一个人讳疾忌医,定然要养痈遗患。林焕华便因为存了这个主见,不上两个多月已是骨瘦如柴,形容憔悴。后来被林杰夫妇瞧出他的神态,逼着问他,他才约略说了几句,吓得老夫妇惊魂无措,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分付他好生静养。自是以后,不许再捧那牢什书本子。林焕华也觉得性命要紧,方才依着父母的话,暂且将那些闱墨束之高阁,一直延至次年春间,始觉渐有转机。

林杰家中本来请着一位西席先生教他两个儿子读书。那位西席先生却是闽中耆宿,道德学问卓然表表。因为与我这书中没有甚么关系,老先生的名讳我也不再去替他表明,转淆读者耳目。当初那些做人家西席的却与近来时髦不同,决不是一味敷衍东翁,哄骗学生,只图一年混他几百元修金;至于这学生将来成材与否,他却概不过问。这位老先生却是尽心教育,爱着这林焕华刻苦用功,他也一毫不肯松放。

自从焕华得疾之后,林杰倒也没有甚么别的意思,转是林氏夫人啧有烦言,说:“好好一个体气健旺的孩子,硬生生的被他先生督责太严,以至逼出他的病来。若是我这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叫这老货偿我儿子的命,我定然不活在世上。”林氏夫人虽然有这些不讲情理的话,也不过是在闺房以内说着出出闷气罢了。偏是他那位第二贤郎,名字叫做林耀华的,积伶不过,听见他母亲说着这话,他其时也不过才十五岁,便趁这个当儿,指手划脚向他母亲冷笑道:“可是的,我在先告诉过妈的是些甚么话,妈总是骂我,说我扯谎。妈如今也明白过来了。那老猪狗简直也不是教书先生,翻起两个白眼珠儿,与活强盗一般无二。哥哥起初没有病的时候,他逼他念书也罢了,或者是他的好意;至于哥哥已经病得不成猴子头了,妈也曾分付爹去告诉老猪狗,说停几时再叫哥哥念书罢,单教耀儿读读《三字经》也好。那里晓得那个老猪狗毒得像蛇一般,除得拚死拚活同我做对,一般的还逼着哥哥在夜里躲在他那牢床上,点一盏油灯瞒着别人念书。可怜哥哥那时候念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管一口一口鲜红的血,吐在那老猪狗白帐子上。那老猪狗却也不嫌腌,还望着哥哥发笑。我也猜不出那老猪狗是安着甚么心儿!我虽然坐在书桌旁边,我就很有些不大愿意。”耀华一面说,一面拿眼去偷瞧他母亲脸上气色,觉得他母亲颇以自己的说话为然,并没有嗔责的意思,益发快意。又嬉皮癞脸的简直坐向他母亲膝上去,用一只小手摸他母亲下颏,笑问道:“妈呀,你这地方为何没长着胡子?我看妈凡事都同我的爹争强,爹有的物件妈都有,我笑妈这胡子却输给爹了。妈几时索性再同爹大闹一场,逼着爹分些出来,安在妈这地方也好。”

这几句话,早引得满堂的婢仆都失声大笑起来。林氏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轻轻用手掌将耀华那只手击得一下,骂道:“糊涂畜生,越说越不成话了,还不替我快滚下去,我这身上禁得起你这般揉搓!”耀华便趁势向地上一跳,见人笑他,他也呆呆的望着人笑,又用两只手圈起两个指圈儿套在眼睛上面装鬼脸子。林氏夫人笑道:“刚才说的话,倒还像个明白道理的。”耀华猛然听见他母亲加着他这奖语,心花怒放,便不再装鬼脸子了,重又正色说道:“妈呀,像哥哥这病,妈还想他好呢,还是想他不好?”林氏夫人笑道:“这孩子又来胡闹了!你哥子自从得了这病,我成日夜的焦烦到甚么田地?巴不得他立刻硬朗起来我才欢喜,怎么会不望他好呢!”耀华拍手笑道:“妈何不早说,若是真个望哥哥病好,我倒有个绝妙药方子,只须吃一剂,包哥哥硬朗起来,更不消用第二剂。”林氏夫人一时转被他这话朦住了,又看他这般正言厉色,料想不是顽话,忙立起身来问道:“好儿子,你有甚么药方子可以吃得哥哥病好?你为何不早说?好在如今还不甚迟,你可记得明白是那几味药,快说出来,我叫人到药铺子里赶紧配去。”耀华忍着笑,说道:“这味药,铺子里却没有,却好出在我们家里,只须妈去分付一声,叫我们书房里那个老猪狗赶快回去。老猪狗回去之后,哥哥病如不好,你们只管骂我。”耀华一面说,一面嘻天哈地的大笑。猛不防他父亲林杰靴声秃秃的已打从外面走入来,耳边也隐约听见一两句,还不很十分明白,便含笑向身旁一个仆妇问:“二少爷在这里同太太讲甚么这样高兴?”那个仆妇便含笑将耀华要赶逐师爷的话约略说了些。林杰也忍不住好笑,忙沉下脸吆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讲,这是一味甚么药,还说医得你哥子病好?”林杰说着,便又望着林氏夫人,自信自家说的这话,更没有可以批驳去处。

谁知林氏夫人却又不然。先前对着耀华,听一句,只管点一点头,及至后来看见林杰责备耀华不是,顿时愁眉泪眼,冷冷的说道:“儿子呢,横竖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养得出来的!焕儿这孩子是我的肉,也是你的肉,我不提起他这病倒还罢了,一经提起他的病来,我浑身便觉得肉片片儿飞!耀儿说的看似孩子话,然而细想着,倒实在是至情至理。”耀华站在一旁,听见他母亲说到这句,早用一个大拇指直竖的藏在背后给婢仆他们看;又鼓着两片小腮颊儿,待笑不笑,装出正经样子。林氏夫人接着说道:“便是做师爷教人家儿子读书,也须有个分寸儿。也不曾见没早没夜,像逼命似的同人家孩子过不去。我也曾打听出来,怎么焕儿已病到这个分际,他还硬叫他藏在卧床里念文章?世上可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书呆子?哼哼!好在‘带来的儿子当兵——不心疼’,只是我们做父母的,难道便忍心望着焕儿将这条小命送在他手里不成?如今大儿子是被他弄到这步田地了,还有我这老二依然跟着他读书呢,万一……”林氏夫人说到此处,以下的话觉有些忌讳,不忍再望下说,转拿起手帕子揩擦眼泪。林杰忙道:“我知道你们母子两人的意思了,只是半途上便辞了他这馆,怕这话难以启齿罢。”林氏夫人倏的将手帕子向怀里一塞,额上两道蛾眉似乎蹙了蹙,冷笑道:“论理,这些事我辈女流本不宜干涉。你自己斟酌斟酌,还是师爷同你亲密些呢,还是儿子同你亲密些?你若是将自家儿子的性命看得没甚要紧,你就留着他在我们这里一世也好。”林杰经他夫人这一篇话,一句也不敢驳回,只低头笑了一笑。果然不到半月功夫,毕竟将那位西席老夫子辞得去了。那位先生倒是极有涵养的,毫无异议,慨然就道。还是林杰看不过去,暗中将全年束修捧出来送给他。不知怎生又被林耀华打听得清楚,咕噜咕噜告诉他母亲,因此林氏夫人还同林杰闹了一场。

看官看看,林耀华这点点孩子,究竟同他这位先生有甚么不共戴天之仇呢,处处同他反对?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先生督责太严,自己又懒于上进,遂竭力怂恿自己的爹妈逼得先生走了,好让他无拘无束,享受他做少爷的安闲日子。说也好笑,他自从九岁上便随着哥子焕华在家塾里读书,读了六七个年头了,入手读的《三字经》,到了今年,依然还是读的《三字经》,因为他第一年勉强将《三字经》读完,到了第二年,他那本《三字经》又全然忘掉了。林杰便同先生商议,添教新书,恐怕他不能领受,不如依然还读《三字经》罢。一本《三字经》读了两年以来,也算是“百读不厌”了。谁知到第二年上,《三字经》依然是《三字经》,林耀华依然是林耀华,两两没有交涉,林杰也是没法,所以一年一年递换下去,一直到十五岁上。“天不变,道亦不变”,林耀华仍然与那《三字经》结了一个不解之缘。

自从此次那位老先生去后,他益毫无忌惮,成日价便同家里使唤的那些小厮们,无论甚么淘气的顽意儿他都干得出来。有时候向松树上折一干松枝,插在帽檐上做花翎儿,大模大样装起老爷来,叫小厮们扮做衙役一般的呼幺喝六,放告排衙,将东首一座小花厅简直做了他的官署,没事时就去排演。有一天却被林氏夫人看在眼里,却不肯去惊动他,暗暗在一旁点头,觉得这儿子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举动,将来必成大器。想着当初“孟母三迁”,也不过是怕儿子跟别人学坏了。看起我家耀儿,虽在游戏之中,仍不失仕宦人家本色。若是比较战国时那个孟子,似乎还胜得一二分呢。因此越发钟爱他,不忍呵斥,背地里还将这事告诉林杰。林杰笑道:“话虽如此,然一味的纵容他,放荡惯了也不成个事体。依我主见,过了午节,总须另行延聘一位西席,逼着他用心读书才是正理。”林氏夫人满意告诉林杰这话,林杰听了必是欢喜。不料他又说出这拂意的话来,顿时放下脸色,望着林杰说道:“你毕竟是个平民大百姓出身,只知道卖你的雨伞。我父亲也是瞎了眼睛,又说你是‘黑虎下凡’,将来必定要做到甚么大大位分儿,可以继续我家这仕宦之族。谁知你如今也捱到五十多岁了,几曾见有过一个翎顶儿飞到你头上来的,我怕你哪里是‘黑虎临凡’,简直是个黑狗转世!”

林杰一生一世,只恐人揭他这短儿。今日蓦地被他夫人提起这话,又不敢使性子拿话去堵塞他,又眼睁睁的看见一大堆仆婢立在旁边,只逼得他一副紫黑面皮,顿时透出一条一条的红光,异常难看。勉强笑说道:“这些旧话,你无缘无故的又提他则甚?管他虎也好,狗也好,你总算嫁给我了,几十年的夫妻,切不要在这些上面有伤和气。”林氏夫人冷笑道:“伤和气便怎么样?你有本领,你就将我们母子惯下来也罢!你还去推你小车子去!其实我也不是一定怪着你不去做官,不过我那死去的父亲,他总想出几个有志气的子孙,好让我们这份仕宦人家不至中途堕落。你今生今世,算是没有做官的指望了,难得耀儿在从小儿便有如此的志向,将来总可以博得一官半职,好叫我那父亲在九泉之下兀自欢喜。我巴巴的把来告诉你,你转没头没脑,又批驳我的不是,可想叫我气不气呢?”

林杰此时真是无言可答,心里兀自难受,只得站起来背负着手,尽管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林氏夫人见他这样,还思量拿话去驳诘他。转是林焕华在对面房间里听见父母在外边口角,更忍不住,好在此时病势已渐痊可,忙趿了一双睡鞋,笑盈盈的走出来。林氏夫人方才打断话头,忙安慰着他道:“好儿子,你静养着罢了,又巴巴跑出来做甚?仔细扑了风,可不是当耍的。”焕华也笑道:“儿子近来已觉得身子很是硬朗了,出来吸取点新鲜空气,于卫生上倒还有点好处。”林氏夫人皱着眉头说道:“你又来说这些外国话了!甚么叫做‘空气’?甚么叫做‘卫生’?我一经听入耳朵里便是生气。我只知道一个有病的人总宜在房中静养,四围窗幙都要闭得完风不透,才可以免得外邪侵入。你只管说这些胡话,怕不是同你这条小命做对!咳,你们此时是人大心大,那里会相信我们这些老腐败的主张呢?”林氏夫人说着,便很有些闷闷不乐。林焕华却也再不敢说别的了,转含笑向他父亲说道:“爹适才说午节后要另聘教我们的读书先生,这件事倒还可以缓得一缓。因为秋间便是乡试的日期,儿子忙着入闱,也没有功夫再同先生研究学业。至于兄弟耀华呢,他左右不过读了一本《三字经》,至今还不曾读熟。我没事时候也还可以教着他温习温习,老实等到明年再议及聘请先生的话罢,也不定赶在一时忙着。”林杰点头说道:“你呢,我原放心得下,便是没有先生,你自然会按步就班的读书。只不过耀儿他是个没有笼头的马,不请一位先生督责着他,怕他只顾贪图顽笑。我适才不过说了这几句话,便引得你母亲生起气来,将辰年卯年的话都翻出来同我生气。”耀华此时看见他父亲同他哥子在那里讲他的话,他早不耐烦再听,乘人一个不防备便溜得出去了。林氏夫人也不便再说甚么,只逼着焕华到房里去安歇,怕他因为讲话劳神。

光阴飞快,转眼已届初秋。焕华将息了半年,脸上虽然不十分丰腴,然而比较他初得病的时候却是好看了许多。他的性格本来异常聪敏,因为试期在迩,略略将当初所习的文艺重新整顿整顿,一到了下场日期,高高兴兴先在学台那里应了录遗的试,便已巍然高列。迨至三场已毕,所作的文字真个掷地有声,沉酣饱满。那些同试的朋友见了,莫不啧啧称羡。焕华也自得意,少不得又将稿子恭楷誉写出来,送给他岳丈孟公阅看。孟公越看越爱,又命焕华将稿子存在自家这里,且缓取去。焕华答应了,告辞而退。

但说孟公留存他这稿子的用心,料想没有人猜不到,他定然是留给他那个“闺中文豪”赏鉴。果不其然,孟公等焕华走后,他早已笑嬉嬉的袖着那几篇锦绣文章,亲自到他女儿面前,轻轻放在女儿书案上面,嘴里并不曾说出甚么。好笑那个书云小姐,也不诘问这是谁人手笔,父女两人仿佛彼此打了个哑谜一般,相对无言。书云小姐早已一篇一篇的悉心浏览,孟公只从旁察看他女儿神态,觉得他吟哦之际,颇露着眉飞色舞的神气。老人家心里已猜到他爱女是十分欣赏的了,一直等他阅毕之后方才含笑问了一声,说:“你看这种文字,是否可以入那些主司法眼么?”书云也只笑了一笑。孟公见他女儿不肯下着断语,知道他女儿还有害羞的意思,不便再行诘问,依然笑着将那几篇稿子袖出去了。

时值九月,天高气清。凡有应试的秀才,无不伸头垫脚的盼望发榜的佳音。再讲到那个林焕华,转因为在棘闱里面过于劳神,旧症复作,回家没有多日,依然口吐猩红,身体潮热,一时咳嗽起来,甚至成夜的不能合眼安眠,把一个少年美好的郎君顿又弄得骨瘦形销,卧床不起。林氏夫人见这光景,吓得茫然无措,除得叠请名医疗治,加着日夜求神问卜,仙方符水,没头没脑的直望焕华肚腹里灌,总然没有一毫效验。林杰在外边也是急得搓手顿足,有时候同林氏夫人研究焕华的病源,林氏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恨起来只有提着那位西席老夫子痛骂,似乎他这爱子的病都是他硬生生逼出来的一般。及至到了将近放榜那几天,焕华渐渐有好几次昏晕过去,不省人事。是省城里有些名气的医生都请遍了,镇日价穿梳也似的,全是医士进出。耀华看这光景很是热闹,格外高兴,益发奔走跳跃,没有一个人敢去管束他。林氏夫人一搭鼻涕、一搭眼泪,赶着各庙宇去焚香祈祷,不知允许了多少愿心。又不肯将这消息给孟府上知道,怕孟家父女替他担忧。所以外面各士子虽然纷纷的盼望放榜,他家上下人等却一毫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怜这一天五更头里,那焕华已是一丝半气的躺在床上,将个头掉转向床里边,只顾喃喃私语,像个同人说话一般。别人虽然站在床前,一句也听不清楚。林杰知道光景不妙,同他夫人商议,要将焕华身后的事料理料理。林氏夫人那里肯答应,转泼口骂着林杰,说是咒着儿子。林杰转不敢开口,只得背地里分付几个家人预为布置一切。一直挨到黄昏时分,林焕华一口气回不转来,早已魂归罗刹,长辞人世去了。这时候只把个林氏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哀恸无比。闽省风俗,凡遇着病人临危时间,必须将外面大门、内里屏门一齐开放,是个遥送死者出去意思。

可巧在这个当儿,忽的门外锣声震天,虎也似的扑进一大群人来,不由分说,拥至大厅上面,将手里那封泥金捷报高高替他悬起,口里尽嚷着讨索喜钱。原来林焕华已高高中了第十七名举人。耀华得了这个喜信,兀自高兴非常,连蹿带跳跑入他哥子死尸床前,喊道:“恭喜爹妈,哥子中了第十七名举人了,报喜的在厅上讨赏呢!”林杰耳中猛听见这话,又喜又恨,一眼看见耀华那种蠢然无知的样儿,不由伸出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耀华直跳起来,说:“我又不是说谎,爹如若不相信,出去看一看便知道了,为甚无缘无故的打我?”说着便放声大哭。其时林氏夫人只顾在床前哭泣,并不曾留心外边热闹,及至一眼看见他们父子俩在一旁吵闹,方才懒洋洋的忍泪向着林杰说道:“我的天呀,如今第一个儿子是死了,所剩的不过尽有这个孩子,你毕竟还要使出你的那个毒恶手段放他不过?左右儿子都是你的仇人,你爽性拿根绳子将这祸害勒死了,好让他弟兄们做一路去。”林氏夫人说到此处,又忍不住要哭,一把将耀华扯入怀里,用手摸着他头,问:“你老子打了你那里了?你这祸害,死不挣气!哥子现死在床上,你好好的又跑来撞甚魂呢?”耀华哭道:“我原是不肯进房的,我也怕哥子这形状难看,只因为哥子中了举人了,外面报喜的一大堆人进来讨赏,我巴巴跑来告诉爹,倒吃爹打我一下。”林氏夫人惊问道:“真个你哥子中了举人了?”才说了这一句,立刻放下耀华,走至床前,抱着焕华的尸身,一声儿一声肉的哭得利害。林杰见此光景,也不由顿脚痛哭。便是房间里所有的仆俾无不各各垂泪。

且说厅外面的报喜的人,经林家的仆役,将这情节告诉他们,真个将他们一番豪兴,仿佛提入冷水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发呆了一会,内中有几个人说道:“晦气,晦气!算我们白跑这一趟了。我们的弟兄们,还分了一半到孟公馆那一边报喜去呢,怕也不是要吃一鼻子灰!”

林家因为焕华病势垂危,固然不曾留心去探听放榜。至于孟宗魁孟老先生,他起先虽然知道焕华有病,也常常命着仆人过来探问。及至到了乡试那几天,他分明看见焕华精神丰彩与病中大不相同,而且出场以后,焕华又亲自送闱稿来看。孟老先生既喜这爱婿疾体复元,又爱他那几篇文字做得十分出色,一个举人是定然稳稳到手。他那里会猜到林焕华旧病复作,竟至一暝不起呢?是以将近放榜这天,孟老先生异常高兴,一面差遣身边两名敏健的斋夫前去向贡院门口打探消息,一面置备了好些酒肴,亲自命人安设在他女儿闺房里。上灯时分,便父女同酌起来,准拟一夜不睡,等候喜信。书云小姐也甚感激他老父意思,便也陪着闲话。约莫等了有一个更次,还不曾见那两名斋夫回来;又听见街上报喜的锣声镗镗走过去好几遍。书云小姐虽然勉强捧着酒杯,那个芳心中不无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一会儿觉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孟老先生重行斟了一杯酒,捻着那几根长须笑道:“孩子,你老实将心放下,他那几篇文字如若不中,我以后也不敢衡量天下士了!我往常翻阅那些旧本小说,最可笑的是形容那些听榜的士子,刻划入微。及至中的人已经报完了,并不曾有他的大名,别人没有话来安慰他,便又说道:‘你先生的名次决在五魁之内,发榜规矩,固然五魁后填。’然而落第的人也甚不少,人人都用这话来安慰,一张榜上哪里有这些‘五魁’呢?我同你是父女,固然用不着这些无谓周旋,然而就以他这文字而论,却是精湛有余,饱满不足。我却不敢恭维他,许他五魁,若讲到中的名次,却也不会出二十名以外。你放心,包你不会将全榜名字报完了,我才拿那五魁的笑话来奚落你家夫婿。”书云小姐也是微微一笑。父女两人正在谈话,已听见外边一阵嘈乱,那两名斋夫喘吁吁的跑得转来。孟老先生知道这件事有九分了,倏的立起身子跑出房外,一头已撞着进来的人,只说了一句“恭喜老爷、小姐……”底下的话一时急切喘得说不出来。孟老先生将手一挥,说:“你们在外遍歇歇去罢,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说过这话,一个转身,望着书云小姐笑道:“我的话如何?”立刻端起酒杯子吃了一杯酒,不觉哈哈大笑。那个书云小姐,顿时也就觉得眉横翠黛,脸晕羞霞,说不出那个芳心中无限得意。约莫二更时分,外边报喜的人已闹进来。孟老先生高声喊着:“放赏放赏!”又将贴身小厮喊过来说道:“你们去打发他们,这是大喜的事,不用替我省钱,只要叫他们欢喜就是了!”小厮连连答应。这且不在话下。

孟老先生这时候已将酒饭用毕,旁边仆婢已经将什物收拾完好,另泡上一壶龙井酽茶。孟老先生喝了几杯,眼见自鸣钟上长针已指到丑初三刻。老人家深恐自家女儿不耐夜深久坐,便笑向书云小姐说道:“你停一会也料理料理,预备寝息罢,我也不能过于耽搁,明天还须起个清早到亲家那边去贺喜呢!”说着又回头笑向他女儿用的一个侍婢说道:“好孩子,你快去跑一趟到姨太太房里,嘱咐他将我的冠带袍褂检点齐整,省得早间又忙得手慌脚乱;并告诉他一句,我今夜就在书房里安息了,叫他好生睡罢,不用等我。”那个侍婢噭声答应而去。

原来孟老先生元配萧夫人业已于五年前辞世,适才所说的这位姨太太,本系当日萧夫人陪嫁过来的婢女,芳名叫做春莺。起先萧夫人携带来的婢女本有两名:一名春莺,一名秋燕,当时年纪不过只有十四五岁。秋燕为人,倒生得敦敦实实的,性格又极忠厚,便因为过于忠厚了,不甚得主人怜爱;至于那个春莺呢,真是舌比流簧,一面将萧夫人哄得天花乱坠,一面又暗中同孟老先生眉来眼去,卖弄风情。那个孟老先生在着当年,也算是个“风流张绪”,却不似近日龙锺老朽,一般的遇见春莺也就情不自禁,不无有些在背地里沾花惹草。只是畏着萧夫人的阃威不能真个拥抱衾绸,许他在三五小星之列。萧夫人又不知道他们暧昧情事。可巧这一年,书云小姐已长成六七龄了。一个小女孩子,他那里知道轻重?偏生有一天无意里碰着他父亲在一所套房中,正和春莺携手并肩。书云小姐笑着,便跑去告诉他母亲,又举起两只小手,比喻他们那时情状给母亲看。萧夫人顿时倾翻醋瓮,立唤着春莺进房,重重鞭挞了一次。又没头没脸的同孟老先生严行交涉,以后便时时刻刻防闲他们起来。孟老先生也无可如何,只得自行检举,向萧夫人面前赔着不是。惟有那个春莺恨这书云小姐,真是深入骨髓。那萧夫人毕竟妇人家心肠褊窄,便因为这件事,觉得夫婿的爱情原来同自家神离貌合。自是以后,便得了一个隔食重症,医治无效,迁延好几个年头遂一命呜呼,与孟老先生做了一个分飞之鸟。书云小姐后来渐知人事,懊悔万状,觉得他母亲之死全是为的自己搬弄是非而起;况且这些情事,我做了一个女孩儿家当时要去干涉他们做甚?越想越过不去,真个抱了终天之恨。

萧夫人既殁,孟老先生虽然也痛痛的哭了好几场,然而一个转念,觉得天从人愿,好像要成就他同春莺一段艳史,才逼着萧夫人下世的一般。于是赶着殡葬了萧夫人,无论甚么戚友忙着替他续弦,他是一概谢绝,遂轻轻的将春莺收了做着偏房。名分所关,他虽然不能拿出做母亲的身分来欺压书云小姐,然而心中终究记着前仇。平时同书云小姐总有些面和意不和的光景。前车可鉴,他自从嫁给孟老先生之后,他又防着孟老先生用着当初偷摸他的手段去偷摸秋燕,倒也是一件极悬心的事情。于是日夜在孟老先生面前絮聒,逼着他将秋燕速行遣嫁。其时孟老先生尚居原籍,并未曾就职闽中,却好近邻有一份打铁的店铺,这靠着打铁为生的主人名字叫做郝龙,年纪已在三十以外。因为上有孀母,自己又生计维艰,是以到今日并不曾娶过妻子。春莺得着这个消息,便央人向这郝龙说合,情愿赔贴些妆奁,将秋燕嫁给他为妇。依郝龙主意,决计不肯答应,怕多了一个人进门,每日所得的钱财便不够供养他那老母。还是他那老母嚷着骂着,说:“你这个糊涂畜生,难道因为我这个老朽,便耽搁了姓郝的一个嗣续?平时你都拿话搪塞我,说是没有钱能娶妻子,这也罢了;怎么今日难得人家巴巴的还贴你妆奁,将一个现成的人自送给你,你这没有长进的奴才,还要把来推掉了?好好,你左右不过多着我,我立刻一头向墙角上碰死了,那个时候,你横竖不能再拿我这老朽推托!”郝龙的母亲,真个善于做作,居然弯着腰埋着脑袋要向墙角上碰去,把个郝龙吓得三魂出窍,一把将他母亲紧紧抱住,没口子的答应,说道:“我依妈!尽说尽好,只求妈不用生气。”他母亲听着这话,才不去寻死觅活。不到一月光景,竟将秋燕娶入门了。秋燕他本是个心地长厚的女郎,既然主人遣嫁,他却一毫没有计较贫富的心理。嫁过来之后,转一心一意侍奉孀姑,辅助夫主,做起一份好好的人家来。

春莺当夜分明知道他们父女等候林焕华爱婿的喜信。后来接二连三的,又晓得林焕华真个中了举人了。他先前本独自坐在房里,此刻转气愤愤的解了衣服上床安睡,满肚皮不快活。忽然又在这个当儿听见孟老先生打发人来,叫他尽今夜里预备冠带袍褂,明天一大早便去林亲家那里贺喜,心中益发不自在,勉强答应了一声。书云小姐那个侍婢刚待回身要走,春莺一个转念,觉得先前还可以装着不知道此事,不去理会;如今他们父女既然已将这话巴巴来告诉我,我依然不向书云小姐那里去周旋周旋,毕竟场面上不甚好看。话虽如此,若是再叫我此时重新下床跑去贺喜,心里又不甘服。他毕竟是个伶俐的人,忙将自己身边用的一个侍婢唤得近前,说:“你替我去到小姐房里走一趟,顺便告诉小姐,说我今晚身体不大爽快,有些怯寒,不能亲自过来替姑少爷小姐贺喜,叫小姐不用见怪。万一明天身子爽健起来,再到小姐这边来补贺罢。”那个侍婢也猜到这姨太太的意思,含笑答应了一声,却好便同书云小姐那个侍婢,一路嘻嘻的笑着到书云小姐房间里来。

书云小姐的侍婢上前回过孟老先生的话,春莺的侍婢也就走进一步,将适才姨太太吩咐的言语一一向书云小姐说了。孟老先生倒也毫不介意,转是书云小姐听了这一番不痛不痒的话,顿时触起自家无穷身世之感。暗想:一个女孩儿家没了生身之母,就再没有一个知疼着热的人了。这位姨太太,素来本是同我貌合神离,今日的事,怕他只有一分欢喜,倒有九分妒忌,我却也不去怪他。若是我母亲在堂,不要说听见这个消息,他定然笑得拢不起嘴来,便是适才放榜时间,他老人家也断不肯安然高卧,怕还不是同我父亲一般要坐在这里等候喜信。如今是音尘永隔,魂梦难亲,九泉之下,谁还能递一个信给他老人家,使他为我这可怜女儿然一笑呢!书云小姐想到沉痛去处,不觉那泪痕如断线珍珠一般,滚滚的直堕襟袖。此时转将春莺遣来的那个侍婢吓噤住了,不知小姐因为何事,兀的听见我们姨太太的话引得痛哭起来。大家互相厮觑,默不一语。

至于孟老先生却在这时候闭目摇头,研究这举人风味。可怜孟老先生一生一世赴了有十几次乡闱,不但不曾有中举的指望,便是希冀个堂备荐卷,或者误中副车,都没有这个造化。还是侥幸在岁考里补了一名廪膳生员。又熬了十多个年头,循例遇着一次恩贡,好容易巴结到做了闽县教谕。所幸老眼无花,竟被他选中了一个女婿,固然年轻貌美,品学兼优,而且初次入闱公然竟夺锦标,名驰全省。老先生生平一副肮脏不平之气,也就算是借这爱婿身上洗刷罄净了。所以坐在那一张太师椅上颠头簸脑,得意洋洋,说不尽心中快乐。

不料在这个当儿,觉得先前满房都是欢笑声音,如何忽的变做音响沉沉的境况?老先生猛一睁眼,早已看见书云小姐坐在一旁垂泪。他正猜不出他这女儿是何用意,心中却老大不以为然,忙跳起身子,逼近女儿面前,仔细望得一望,失声吆喝道:“哎呀,云儿,你是为着甚么,好好的伤心起来?这个不可!这个断断乎不可!有忧而喜,固属反常;像你这有喜而忧,也非佳兆。云儿,云儿,不是老父同你闹着顽笑,你家夫婿如今已是中了举人了,你还如此伤心,像你这不肖的父亲,当初入一次乡闱遭一回落第,你那母亲岂不要同我拚命吗?”说毕便掀髯大笑。事有凑巧,谁知孟老先生不提起“母亲”两字倒还罢了,偏生无意中又将书云小姐的母亲两个字提出来,益发触动小姐适才的悲感。先前书云小姐不过呜呜咽咽,掩面悲啼,到此竟不由的放声大哭,竭力要忍也忍不住,急得个孟老先生双足齐顿,嘴里只嚷着:“不好不好!为甚好端端的如此伤心?莫非……”底下的话尚未说完,一霎时间,蓦听得前一进屋子里蹿进几个斋夫来,一路喊着:“老爷可在小姐这里么?林公馆那边差遣家丁过来,要见老爷,说是姑少爷去世了!”

书云小姐哭声未已,尚不曾听出甚么;孟老先生耳边已触着“姑少爷去世”几个字了,也不知道是酸是痛,是悲是恨,转呆呆立在房里,一动也动不得。一直等到自家斋夫将林府送来那张丧条呈上来,老先生也知道接在手里,将两个眼珠儿睁得比平时大了一倍。果见上面明明写着:“小儿焕华于九月二十一日亥时辞世,准于二十二日戍时入殓。”两行大字。老人家此时转丝毫不觉得悲痛,不由气轰轰的将这字帖掷在书云小姐面前,说道:“孩儿,我叫你不要哭,你不肯相信,如今真个哭出意外事来了,自是以后,好孩儿你有得哭呢!”孟老先生说到伤心之处,方才虎吼一般大哭起来。这才将书云小姐吓得一跳,毕竟还猜不出他父亲所哭何事,或者知道我想起母亲伤心,他老人家也想我的母亲,亦未可知。及至再听见他父亲且哭且叙,话里已夹杂他夫婿焕华的事,蓦向案上一瞧,见那张丧条已赫然在目。始则还疑惑是在梦中,不禁暗暗用指甲将手掌掐得一掐,分明华烛未残,鱼更三跃,一时惊魂出窍,立刻双睛反插上去,平空栽倒在椅子上。所有旁边伺候的婢女,惊惶无措,赶着近前叫唤,兀自不曾醒转。孟老先生见此情状,只有捶胸跌足的分儿,更无方法。

春莺遣来的那个侍婢,早已疾转身躯,飞也似的向春莺那里去报告异事。刚走进房,见春莺尚恹恹的斜倚在绣枕旁边,像个说不出他心中懊恼。那个侍婢笑盈盈的说了一声:“太太,你可知道林府那位姑少爷已经……”春莺正没好气,一眼见这侍婢含笑而来,知是他替书云小姐欢喜的意思,又怪着他劈口便提起林府姑少爷。春莺益发怒不可遏,重重的向那个侍婢脸上啐了一脸唾沫星儿,接着骂道:“看这小蹄子,这般浪样儿!谁不知道林府姑少爷已经……已经中了举人了,可是不是?人家中举不中举,与你这蹄子有甚相干,要你这般快乐?你再多讲一句,看我掌你这油嘴!”那个侍婢本来一团高兴,陡被春莺一顿怒骂,还不许他重行开口,只得倒退了几步,站在一旁咕嘴,喃喃的说道:“谁曾说林家姑少爷中举来,我说的是林家姑少爷已经死了,太太也不听个明白,便没头没脸的骂我。”春莺先前本懒懒倚在枕畔的,此时忽的一咕碌坐起身子,向前欠得一欠,指着那个侍婢问道:“你嘴里讲的甚么,是谁死了?”那个侍婢重又说道:“有谁死了呢,便是中举的那个林家姑少爷业已于昨天晚间去世。适才报丧条儿已交在我们老爷手里,如今小姐哭晕过去了。我怕太太不知道这件事,特地跑回来告诉的。”春莺听到此处,不由心花怒放,笑着说道:“我久已讲过的,像我们小姐那个清瘦脸儿,断不是个载福之器。这件事也是意中的事,并没有甚么希奇。我一时也睡不沉着,丫头,你好好的伏侍我下床,我转要到小姐那边去瞧瞧热闹儿!”说着早已跳下床沿。好在九月天气还不十分寒冷,身上尽披了一件夹衣衫,命侍婢在前掌灯,自家便轻挪莲步,袅袅婷婷的走入书云小姐绣闼里来。

其时已有多人将书云小姐唤醒。书云小姐这一哭,真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众人也没有解劝法子,正自仓皇无措。孟老先生一眼看见他这姨太太到来,便拂拭老泪,哭说道:“你看你看,这事怎生是好,叫人哪里想得到?我此时方寸已乱,你替我斟酌罢,我们怎生办法?”春莺扭头一笑,又流转二目,似乎向孟老先生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件事有甚么办法呢,老爷起先主见倒还不错,天色尚不曾明亮哩,便逼着我预备冠带袍褂向林亲家老爷那边去贺喜。如今贺喜是贺不成了,冠带袍褂预备却是还要预备的,只须将那天青颜色换过了,换一件玄色外褂,连夜里跑去吊丧确是不迟。”孟老先生连连点头说道:“你这话却也说得不差,只是此时倒也不一定计较这些仪节。只是从天外飞来这件大祸苦了我家云儿,叫我心里如何得好生过去?”说着重又大哭。春莺冷冷说道:“老爷尽哭也无济于事,自家还该保重些。你年纪六十以外的人了,心里如何搁得住这般哀痛?”一面说着,一面才缓缓走近书云小姐身旁,劝道:“死者不得复生,小姐你这样哭法,难道还能将林家姑少爷哭活了不成?大凡皇上家的功名,也要看这个人的福命,压得住呢是压不住。万一没有那个福命,倒是这份功名不飞到头上来,是他造化;若是无故的得了这份功名,小则生灾,大则送命,这是一定不可移易的道理。林家姑少爷想是福命太薄,所以刚刚中了举,他就伸腿去了。阎王老爷没有错拿的人,我劝小姐还是看开些罢。只是我们老爷,他素来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刚才听见姑少爷中举,他就欢喜得那个样子;如今听见姑少爷去世,他又哀恸的这个样子,这不是坑死人呢!我劝他他又不信。与其此刻像这样闹法,在先便是少欢喜些,倒还可以扯了个直。”说着又挤眉弄眼的向那些侍婢们示意,又将头掉转过去笑得一笑。幸喜他们父女已哭得死人一般,春莺这番冷嘲热讽的话一共还不曾听见。春莺轻轻将书云小姐袖子扯得一扯,重又说道:“我还有一句狠心的话呢,好在林府上同我们这边不过下了一个聘礼,我们家的小姐,一总还不曾出嫁过去,这也没有甚么关系。如今好端端的将这千金身体哭坏了真不值得。倒是林家姑少爷终七之后,我们老爷须速同那边亲家老爷将话讲明白了,那边所来聘礼,该还他多少,就还他多少。像我们家小姐这样人材,还怕没有人家抢着来聘小姐么!”书云小姐只顾哭泣,其先本不曾听见春莺所说的话,至于这几句不尴不尬的言语却被书云小姐听在耳朵里,猛一转念,觉得春莺措词虽近无理,然而难保别人不随着作这般思想。此时更不能再顾羞耻,也不同春莺驳诘,转含着一胞眼泪,匆匆的走近他老父身旁,双膝跪下,一手扯着他父亲袍袖,侃然说出一番道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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