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旌德吕眉生（清扬），即世所称淮南三吕之一也。清季余客辽东，眉生适都讲女校，与余及舒宜园均有唱和。其柬余诗一首云：“仲宣吾乡豪，山岳气峥嵘。仰吞日月光，吐作世界明。壮游走辽沈，岂为宦情撄。亦欲览山川，一抒豪宕情。何期客中遇，投诗意自殷。捧诵谬矜好，使我颜为颇。愿君挥戈手，怒浪斩长鲸。风云一叱咤，天下看澄清。元勋垂竹帛，芳馨千载名。”巾帼有此，良为难能。改革后闭门修学，声华黯然。昨见《致孤桐书》云：“近二十年，幽居白下。有竹一丛，日思劲节。种树园屋，藉看回黄。”寥寥数语，弥徵雅抱。
二四二、荆公绝句，前无古人。初夏即事云：“石梁茅屋有弯奇，流水溅溅度两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广雅极称之。今京师下斜街畿辅先哲祠不朽堂侧，有绿胜盒横犏，乃广稚所题，即取荆公诗意也。周泊园诗宗宋贤，早岁致力简斋，国变后则致力正字、荆公。晚岁自述所得，有“后山吾友半山师”之句。近人如李亦元《雁影斋诗》，颇以绝句擅长，亦多神似荆公者。
二四三、阳湖陆祁生为吾肥学博时，辑《淝水兰言录》，余久觅未得。其《崇百药斋诗文集》，刊于合肥学舍，由徐汉苍、蔡邦绂、盛朝杰、东大镝、李汝琦、赵对、赵彦伦、虞毓芳、王应铭、黄承谷、李鸿图醵资为之，皆吾邑士人之及君门下者。集中《题徐秀才汉苍诗卷》云：“一月平梁白发侵，天南、昌谷共高吟。不知此日滦湖水，持较春愁孰浅深。”“绝忆诗人赵倚楼（席珍），城南一醉典征裘。徐郎解识离乡苦，只放轻帆到涧川。”《题赵秀才对激冀北送春图》云：“朝来正赋送春篇，何处春归不可怜。我去江南君冀北，不知春去定谁边。”《选诗行简赵孝廉席珍、夏秀才云、李明经宗白、徐徵士汉苍、卢明经先骆，并寄李，严州春、黄秀才承谷、赵秀才对激》，中有句云：“合肥诗人领袖谁？前龚后李肩相随。尚书盘盘才较大，次韵五言疑可汰。固知诗好不贵多，兰发一花真绝代。”“我闲无事欲选诗，引年却疾此最宜。诸君爱我竞持赠，已觉五日忘朝饥。”“序诗但序齿，周子（大槐）龙头赵（彦伦）龙尾。好诗非好名，未许妻孥喻悲喜。”“东望巢胡感逝湍，梅花消息滞春寒。一编《淝水兰言录》，便作词科荐牍看。”又《题夏秀才云诗集》，则有“试看衤集兴五十篇，遄毅集中无此句。我初纵笔为歌行，颇向流辈夸吟狂。后来稍窥五言秘，欲与陶谢参翱翔。君今此体天下少，慎勿见异趋名场。等句。《题卢明经先骆诗》，则有“卢郎才思通银河，清词丽句删逾多。三千余字《颐园赋》，灿若银花闲琼树。”及“我到平梁访友勤，心倾第一倚楼人。还从城北邀词客，重与江南赋冶春”等句。自注：“谓赵孝廉席珍、徐徵土汉苍也。”又《题赵孝廉席珍集》，则有“一卷诗应冠五城”及“三叠琴心道欲成”之句。又《赠李徵士宗白》，则有“孝廉之徵李生可，我言于众皆云宜”之句。《题及门蔡徵士》诗，则有“蔡生拙修饰，下笔颇颓放。心花忽怒发，显晦不可状”之句。《赠张秀才丙》则有“夜来读君诗，寒檠发光怪。七言设长城，百雉压曹郐。尤工怀古篇，全史恣澎湃”之句。又《口占寄怀》云：“不见张郎久，相思遣最难。书怜柔日辍，客罢腐儒餐。乐府近何似，柳花吹又残。牵舟如可住，各有旧渔竿。”按渔村先生诗，前已录入《诗话》。以上皆关吾邑献徵者，余曩有《合肥诗徵》之辑，冀与邑志并举。南陵徐随盒《乃昌》，叠以钞诗见寄，稍暇当卒成之。陈子言之《庐江诗苑》，先我而作，拾遗补阙，有待方来，不敢不勉也。
二四四、《冷宦闲趣图》，邑人黄秀才承谷，为祁生学博作者。图凡十二帧，曰《四顶看云》，曰《双流晚钓》，曰《浮槎调水》，曰《巢湖泛秋》，曰《群经审韵》，曰《衰柳填词》，曰《石塘访友》，曰《安丰题墓》，曰《赏雨携尊》，曰《街寒送别》，曰《学舍定文》，曰《雪庭联句》。君《赠黄秀才诗》云：“屈指平梁诗弟子，黄生最似六朝人。近来画笔尤无敌，持较诗才更绝伦。惊尔速成知慧业，老余作达寄闲身。不妨便有千秋想，幅幅流传逸事真。”盖谓此也。君风流宏奖，尤得士心。同里李明经汝琦秋试不售，以诗慰之，李答诗有“先生宁以科名重，我辈全当骨肉看。惭娩师恩同罔极，受时容易报时难”之句，亦科举时代佳话。诗亦甚工，殆可方驾城东七子者。
二四五、吾邑香花墩为包孝肃公读书处，后人即其地建公祠。祁生有《谒祠诗》云：“衤集花浅草城南路，名宦乡贤共一祠。赤棒威名京尹重，乌台逸事野人知。此墩介甫无争意，遗像方平有去思。我是五湖烟水客，钓竿可许试春池。”自注：“祠前有池产鲫尤美，非包姓不得渔。”又所为《孝肃公画像记》谓：“从公末孙士毅许拜公遗像，而始决知向所闻见，皆非真孝肃。”且曰：“孝肃状貌丑怪，即如世俗所传。孝肃之为孝肃，固不在此，而况其否耶。”录之以补志乘之遗。
二四六、津门城南诗社，范老实主之，吟侣甚盛，颇多旧识。报载《城南十子歌》，直可作小传读也：“范孙归然鲁灵光，头白先朝旧侍郎，温柔敦厚诗教昌。（严范荪）。乡人更有比部王，说诗每道范肯堂，淡语能真混宋唐。（王仁安）。式之南派亦清刚，春在平生赐也墙，《晚晴》诗选费评量。（章式之）。以诗喻画顾长康，便便腹笥无尽藏，镂金错采殊乔皇。（顾寿人）。幼梅自喜称酒狂，淋漓醉墨醒即忘，柳条边外天苍苍。（赵幼梅）。珊瑚击碎听刘郎，七言脱口苏与黄，广筵招客芍药香。（列云孙）。子通上数屈陈梁，心脾饱沁荔枝浆，海南万里夸吾乡。（吴子通）。李侯吟冰雪肠，丹青余事同流芳，秋山一抹真如妆。（李寐盒）。名父子之有汉章，工于裁对成《七襄》，蒲牢百八尘梦凉。（王汉章）。侠宠清才似两当，春蚕食叶下笔忙，诗话城南话短长。（陈诵洛）。”作者自署诗逋，殆粤人也。余息影沽上，偶吟事，初畏人知，范荪、幼梅诸公，强邀入社。忆丙寅九日，集寐盒宅，余分得“人”字，即席成诗云：“坐有黄花酒色新，天津桥畔聚诗人。尊前忍负重阳约，世外聊容小隐身。得意神交堪入画，（同社徐石雪李琴湘均工绘事。）未寒天气乍如春。砚田卅载荒芜甚，回首师门娩火薪”。末二句，谓寿人先生也。嗣招同人谯集寓斋，以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分均，各赋一诗。缀蘅适自京来，亦得与焉。幼梅云：“眼底茫茫果何世，六合扰攘无宁居。揽辔澄清有同志，甚欲枯朽蒙吹嘘。忍泪看天值天醉，嗟我此愿真成虚。众仙拍手作大笑，笑我尘世皆螂蛆。今传是楼足千古，填胸烦恼全消除。吟诗作字适吾适，何者为龙何者猪。他日湖上闲骑驴，使我意气一发摅。”纬斋云：“斯文合有如兰契，《大雅》能追如谷怀。信是楼台无地起，不妨忧乐与人偕。”玉裁云：“主人重风义，论交无新旧。相视如骨肉，往往在邂逅。渔洋感旧诗，言之意何厚。悠悠文字海，于此见所守。君诗如渔洋，衣钵孰传授。海天吊亡友，热泪满襟袖。渊然古性情，畴能出其右。推君报国心，宁避颠与仆。一朝挂冠去，旷怀溢宇宙。结庐人境外，有巷敢云陋。烽火满中原，同室日相斗。既无悔祸心，缨冠岂能救。不如卧海滨，哦诗且自寿。朔风卷微雪，寒梅已争秀。想见抱膝吟，人鹤两消瘦。”寿人先生云：“此夕同倾北海尊，他年会合延津剑。斫地酣歌且莫哀，东山应为苍生念”。仁安云：“少小不如人，老来语更讷。有足不能行，无蛩苦若蹶。忽于文字中，得识吾家勃。促句复传觞，诗兴涣然发。方今世事奇，清流半污湄。入山友麋鹿，下床避蛇蝎。一笑辕下驹，长鸣互舵。愿得老泥途，啸歌到黄发。”琴湘云：“黄山石室大如斗，著个词人无不宜。是地曾修文字会，知君应有故乡思”。问田云：“年年动地惊鼙鼓，文字可怜贱如上。今传是楼开诗筵，将军独作骚坛主。曩者久耳将军名，后无来者前无古。方今万方正多难，何事倾然谢簪俎。大地已枯万流横，朝阳未浴千山瞽。斯人不出将奈何，海内苍生望霖雨。”子通云：“避地词人室独幽，于今传是有高楼。因缘文字多青眼，落拓江湖渐白头。”缥蘅云：“补天事业出儒生，开府归来拥百城。乱世苔岑珍气类，少年湖海悔诗名。（赵幼梅谓民国初元在报端时见拙作。）题襟尚有贞元侣，变《雅》能追正始声。末座黄裳吾岂敢，朋簪倦倦愧深情。”余分均得“之”字云：“孤行却曲欲何之，落落乾坤一酒卮。敢谓陋居堪避世，最难嘉客惯吟诗。小阳时节春初报，淡水交情久更知。好事云崧严击钵，（谓幼梅。）捻髭得句总嫌迟。”同人多有和作，范老云：“咏何伤竟戒之，聊胜枯对酒盈卮。随缘便作逢场戏，省事无如叠均诗。未必文章妨要务，或从酬唱结新知。待公再起东山日，暂废清吟亦未迟。”时令戒诗两月，破例为此，故范老诗特及之。孤桐云：“总为多情方好客，贤于作政是论诗。”缥蘅和余兼柬范老云：“羊裘风月宜高隐，驴背光阴付短诗。掌故侍从前辈问，鬓霜真遣远人知。”以外息庵、幼梅、静娱、栩人、蹇庐、侗伯诸君，和者不少，且有累叠者，余亦累叠报之，诗多，不具录。此真范老所谓“省事无如叠均诗”矣。孤桐、缀蘅、醇士，均先后被邀入社，偶有觞咏，尚不寂寥。遐庵书来，以津门吟事方新，几复水西之盛，极致推挹，则又不免声闻之过云。
二四七、京师琉璃厂，为辽时燕下乡海王邨地。厂东门内一宅，相传为王渔洋旧寓所在处，手植藤花尚存。孙松坪诗云：“诗人老去迹犹存，古屋藤花认旧门。我爱绿杨红树句，明月惆怅海王邨。”盖纪实也。歙县程鱼门太史晋芳，有《移居琉璃厂之火神庙西夹道》云：“厂东西畔结深庐，藏海微身一叶如。听鼓趋衙尘扰扰，打钟吃饭步徐徐。势家歇马评珍玩，冷客摊钱问故书。倘趁春灯倦游历，煮茶烧笋幸过余。”君诗成，以奇袁随园。随园笑曰：“此必琉璃厂也。”今其地名太平巷，吾友武进徐石雪京寓，又即鱼门旧址。赋诗云：“蕺园故宅卜新居，文采风流娩弗如。一事与公绿不浅，旧藏犹有手钞书。”自注：“藏有太生手钞选本《文选》一册”
二四八、石雪名宗浩，一字养吾，城南社中之健者也。余于蝉香馆坐上始识君，襟度愧然，尤徵夙养。君工诗善画，字学松雪，得其神似，尤精画竹，自题所居万竹庐，有“幽篁矮屋无人到，自有千秋在个中”之句。所为题画诗，多清绝可诵者，娘蘅曩有“八年绵竹萦归梦，到眼修篁似故人”句，乃在西山大悲寺作者。君为绘立帧，并题诗云：“少陵格律谪仙才，吐属清新不染埃。蕉萃明歼萧寺里，闭门谁与护苍苔。西风华篥动重城，撩乱乡愁一夕生。写得峨眉数竿竹，与君聊慰故园情。”君又为余画《今传是楼著书图》，缀以长句云：“渊明《归去来》，室无儋石蓄。君秉十年节，退税数间屋。瘦骨傲霜花，清风想寒竹。贻我一篇书，百回不厌读。亲旧感零落，世事嗟起伏。抱膝且长吟，高怀时所独。”诗画均佳，敢不永宝。《石雪斋诗稿》绝句之工者极多，《自责》云：“一舸江湖又早秋，锄犁身世转悠悠。何须看到飞鸢坠，始念平生马少游。”《偶见壁间煮石山人画竹》云：“道人画竹不专师，变化犹龙任所之。何事误投伧父手，乘雷破壁恐无时。”皆妙有寄托。题画诗近人惟林畏庐最工为之，石雪亦当首届一指。
二四九、宣和时有人题野店云：“是非不到钓鱼处，荣辱常随骑马人。”放翁诗云：“千古事终输钓艇，一毫忧不到禅房。”亦即此意。余旧有句云：“后乐敢希穷塞主，繁忧不到信天翁。”颇为海藏所许，实则此意已早被古人说尽矣。
二五○、余东渡日，居神产者三年。近市诸山，时蜡游屐，独摩耶以陡峻未能累游。山巅有忉利天上寺，为弘法大师开山。大师唐时入中土，学灌顶大法于无畏三藏。密宗之东，自师始也。摩耶夫人为释迦如来母。寺额曰摩耶山忉利天上寺。相传夫人象大同间浮海至此，故以摩耶名山。佛母逝世，上生忉利天，佛升忉利为母说法，故寺曰忉利天上寺。余友周养安（肇祥），前岁东游，有《游摩耶山二律》甚佳，录之：“不登忉利寺，摩耶空往还。松杉清夏暑，尘土净禅关。白乳池中水，青螺海上山。报恩知佛重，何敢惜跻攀。”“铁绠二千尺，烟云几百重。拨开无色界，坐断最高峰。海气明残照，松涛和晚钟。谁闻微妙法，夜夜有天龙”。余亦有《登摩耶山谒天上寺佛殿及摩耶夫人堂，小憩眺海诗》云：“三载居神市，习间摩耶山。上人曩语我，险峻不可攀。今朝值来复，早食午得间。家人偶发兴，散步睇螺鬟。不知岭多少，但觉路萦弯。初疑近绝顶，旋见水一湾。面面有异趣，如文不可删。同行仅四人，相顾力皆孱。坂急径蟠曲，无端比玉环。十步频一憩，疲极泪自潸。亦欲半途止，宝山肯空还。衰竭更作气，壮语供破颜。兰若忽在望，拾磴叩惮开。最后得殊胜，清绝非人闲。脱帽礼我佛，殿古苔痕斑。回身眺远海，飞舟类逐鹏。悠悠遗世立，俯视怜病瘰。同行互相慰，笑语顿忘艰。咏归告我友，山灵缘未悝。兹事良琐琐。可以喻一般。”诗却不工，聊纪游事。是日同游者余挈育季外，为惠民、劭鹤。惠民躯干壮伟，且精技术，向以健步自翔，兹游亦有难色，且行且却者屡，他更无论矣。记余所御者和服，所著者木屐，鼓勇直前，丝毫不觉惫苦，归至青谷，新浴振衣，愈喜腰脚之健。及今追忆，真东游中第一快心事也。数月后无冰过神寓，闻谈此事，欣然招伴前往，卒以蹇步止于山腰一逆旅中，向女居停假邯郸枕，高卧而还，竟不能一登绝顶，今且传为趣语。甚矣济胜之难喜。
二五一、文人绌于治生，已成通病，然未有如程鱼门之甚者。鱼门累世以盐荚起家，乾隆初两淮殷富，程家尤豪侈。君兄弟三人，接屈而居，延接宾客，筵淤无虚日。罄资购书五万卷，又好周戚友，求者必应，不求者或强施之，顾付会计于家奴，任盗侵了不勘结。以此家益落，负券山积，势不能支。晚乞假赴陕，将谋之毕秋帆，为归老计。时酷暑，索逋者呼噪随之，君已衰老，乘弁栈车，行烈日中，顿撼，复饮食失节，未抵陕即病，至中丞署十一月死。归葬恤孤，皆中丞一人任之。覃溪挽诗云：“载书西笑尚游遨，半世声明苦太劳。白璧琢成功更粹，黄金散尽气仍豪。”盖能知其生平者。君有《寄答杨二监云》云：“阿堵夙所嗔，恬不理家事。要知此游宦，遂作避债计。吟哦殊未已，薪米纷告匮。儒冠果误人，书史姑废弃。拙辞叩谁门，引领冀称贷。迫我以困难，阻我所乐易。转头望江南，一瓦覆何地。遑遑念阿兄，孑孑怜孱弟。家门久衰谢，兰艾虞芟萝。君知我最深，前策曷烦置。”又《奇怀舍弟》诗云：“迎年最是贫家忌，乞福终疑冷灶神。”皆可见其清况。惟鱼门以富室而降为篓人，卒至于饥驱道路，憔悴以终，如以许鲁斋学说绳之，则操术之疏，或亦无庸为讳也。赵瓯北挽王西庄诗，有“牙筹不废手亲持”之句。西庄颇讲封殖，居官亦乏清誉，当时议者颇多。瓯北此诗，洵为实录。余意鱼门之疏阔，与西庄之鄙吝，一失太过，一失不及，论者以为何如？
二五二、鱼门登第葚晚，朱笥河为其座主。君《送笥河先生视学安徽》诗所云“昔友今吾师，敦勉在行谊”者也。笥河督皖学，其李铁拐斜街宅，属鱼门居之，且以书籍见付。君赋《移居诗》，有“首冬旌节出江淮，特遣携家宿旧斋。花事六时环近砌，市声三面出斜街”。又云“鳍粥于斯感公甚，更无人索赁租频”。皆纪此事，亦见昔贤之风谊矣。
二五三、随园有《抚孤行》，为毕尚书作者，余最喜诵之。文曰：“我闻郭代公，四十万缗脱手空。又闻鲁子敬，指千困粟作投赠。此皆周恤生前朋，不如毕尚书待死友有深情。诸公听我《抚孤行》。（一解）新安鱼门子，姓程字蕺园。平生著述千万言，重仁袭义人称贤。只有作家二字天性短，玉卮无当不能盛一钱。食翰林俸，逋负如山。长髯拂拂两眉皱，急走西方求佛救。（二解）彤彤徂暑，乘弇栈车。烈风烧其心，炎风炙其躯，行年六十胸烦纡。望见毕尚书，当作菩提如。尚书迎入南衙居，只道故人来，不图新鬼俱。奄然一病遽萎化，瞑目而去片语无。（三解）尚书亲视含殓，泣下数行，褊拊为藉干，袒免为丧服。三桃汤，五谷囊，一一布置加周详。柳娶骈罗，羽葆辉煌，送东灵辆白下葬，旁人啧啧相夸张。道如此，异乡死，哀荣胜故乡。（四解）死者乐矣，生者哭矣，孤儿曾无凄宿矣。尚书闻之又买屋矣。可奈尚书官大梁，孤儿居建业，昏夜乞水火，鞭长莫能及。鱼门平日交满海内空纷纷，谁管东里西华冬日犹衣葛练襄。如枚百辈何足数，只能代为躅足仰望高天云。（五解）闯然明驼千里来，黄金百镒光皑皑。交与桐城侠士章淮澍，替主进，替营财。但许取子不取母，十年以后交儿手。（六解）七月二十四日，随园风和，章公挈孤儿，载酒相遇。作画纸券，唱《得宝歌》。顷刻金城千万丈，崽子绉孀得依傍。（七解）满堂宾客，额手再拜。不信当今，古人尚在。一叟无言搔白头，招阿迟来笑不休：而翁纵死汝无忧，汝不见翠尚书，风义高千秋。”随园此诗，情文悱恻，可以风世，直可作一篇纪事文读。阿迟，随园晚岁所举子也。
二五四、苏子美作《春醒诗》云：“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柳花千里飞。”欧公见之曰：“子美可念。”未几果卒。贾秋壑《甲戌寒食》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明年以谪死。两人虽品格不同，而事极相类。又杨叔乔京卿锐，世所称六君子之一也。戊戌春间，雅集江亭，分作诗钟。京卿所作为“来”“本”二字五唱，云：“抽刃我思来歙壮，横刀人诧本初雄。”一时服其工切，其后果及八月之难。易哭盒曾为宝融言之。近如周泊园《赠师郑吏部》有句云：“乘风欲去坡公老，临水将归楚客悲。”人亦诧其萧槭，未几遂归道山，亦可异矣。
二五五、“柳丝不系玉蹄朋，拗作长鞭去路赊。春色也随郎马去，妆楼飞尽别时花。”此嘉定黄陶庵先生淳耀诗也，先生湛深经术，大节凛然，盖不愧古人所谓铁石心肠者。而其香奁之作，艳丽如此。儿时甫解吟咏，先君子即举以相告，并有一绝句咏之，惜遗稿不存，今亦不能默诵矣。楹书犹在，追忆泫然。
二五六、言情之作，贤者不废，以词害意，殊为无取。赵清献有“春窗恼春思，一枕杜鹃啼”之句，司马温公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之句。范文正公词，有“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之句。韩魏公词，有“愁无际，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之句。林和靖词，有“罗带同心结未成”之句。此在昔贤不过偶一为之，亦陶庵先生之例也。后生小子品格学问不如数公，藉口风怀，竞趋缛靡，此岂风人之旨哉！
二五七、陶庵工为制艺，儿时即习诵之，其诗亦卓然大家。《四库总目》称其“浑雅天成，绝无懦响”。竹坨则谓其“不惑于楚人之咻”。盖先生承王李锺谭余派之后，去之若浼，集中《和陶》、《和苏》、《咏史》诸诗，多见道之言。近体亦不废唐音。《白日》云：“白日公然瘦，青天不复高。颓垣无鼠立，废垒有狐嗥。乱过民生贱，兵残贼势牢。遗黎相对语，毛发尚骚骚。”《送张子石再游江右》云：“江介莺花自接连，峭帆何处认归船。泷分上下元同历，月照悲欢已再圆。孤舫雨声温昔梦，高楼春思入新篇。凭君莫忆离群者，渐负匡庐又一年。”以诗格论，颇似亭林。
二五八、康节自言“四不出”，谓大寒、大热、大风、大雨也。放翁《春日杂兴云》：“四十余年学养生，谁知所得亦平平。体孱不犯寒时出，路湿常寻乾处行。”昔贤恒德，殊不可及。《复斋漫录》记孔侍郎朝回遇雨，避坊叟廪下。叟延入厅事，乌帽纱衣，逢迎甚雅，因具酒锻。孔为借油衣，叟曰：“某寒暑风雨俱不出，未尝置油衣也。”孔不觉顿忘宦情。此叟不传姓名，殆亦有道之隐君子欤？
二五九、康节《林下》五首之一云：“老年躯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庭花盛处凉铺簟，檐雪飞时软布咽。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康济”二字，说得有神。余谓欲康济斯民，必自康济自身始。
二六○、郄超闻人欲隐，辄为办百万赀，代置居宅。在剡为戴安道起宅甚精。王宣徽为康节构宅三十间于天津桥南。富郑公复为置园宅南，多水竹花木之盛。陆平泉、董玄宰为陈眉公筑读书堂于小昆山。昔贤盛事，岂见于今。几辈饥驱，宁忍深责。海藏有《咏郄超诗》云：“丈夫杰然如系囚，自短犹堪归隐邱。人间郄超不再得，纵有高隐谁当收。当时戴公剡中宅，精整乃与官舍件。办赀百万意奇绝，未用夷跖穷推求。咄哉傅约隐不果，慎勿轻诋渠非优。从来酸寒痼山水，焉取名节骄王侯。土人初愿衣食足，鬼神靳汝甯相酬。嘉宾可作吾可隐，买山岂畏讥巢由。”盖有嘅乎其言之矣。
二六一、湔江王泽山（再咸），蜀中孝廉，以能诗于咸同间有名京师。其乡人赵沅青给谏、李申甫方伯、李眉生廉访、范云室太守、朱眉君舍人、李芋仙刺史，均与之善。客都下几二十年，尤多唱酬之作。顾遗集舛讹杂出，妄人或有窜易，已非庐山真面矣。蜀友谓君为人仿傥有奇气，诗亦似之，比于瓶水斋、烟霞万古楼，殆无逊色。摘录其《苏台柳》绝句云：“豌地长条复短条，柔情无那客魂销。飘零剩有东君在，绿到吴淞第几桥。”“青溪燕子白门乌，梦裹声声唤鹧鸪。一夜载人何处去，秋风已渡女儿湖。”“千金宝块百金装，大道青楼夹路长。闻说门前堪系马，红儿争唱《羽林郎》。”“断岸如山浪打舟，片帆望断海东头。阻风中酒年年事，费尽黄金只买愁。”“南楼箫鼓北楼歌，泪落君前唤奈何。种出一双红豆子，相思他日是谁多。”“萍根犹有再生缘，飘去飘来镇可怜。付与人间买春色，东风百万水衡钱。”皆可谱入乐府者。《马嵬题壁》云：“马前一死战兵东，缓敌真输地下忠。车驾得西灵武北，中兴应首女儿功。”此与随园“《唐书》新旧分明在，那有金钱洗禄儿”句，同为玉环雪冤，亦论史之别开生面者。
二六二、衮甫诗余既录入诗话，频年写示，近作尤夥。海藏亦叹其诗境孟晋，余驰书告之。衮甫覆扎，有“欣幸之怀，如登上第”之语，固是词流佳话，亦见气类之感独深。比示海藏，相与拊掌。又书中间道致力为诗之甘苦云：“弟之好训故词章，第不能为诗。及官京曹，与乡人曹君直、张隐南、徐少璋诸君往还，始从事昆体，互相酬唱。尔时成见甚深，相戒不作西江语，稍有出入，辙用诟病。故少壮所作，专以隐约缛丽为工。久之亦颇自厌，复取荆公、山谷、广陵、后山诸人集读之，乃深折其清超遒上，而才力所限，已不复一变面目。公试观吾近诗，略可见其蜕化之迹”云云。实则衮甫诗境，近年固已锐变，隐约清超，殆兼有之。海藏于衮甫为父执，衮甫自云为童子时，则铺其谒沈文肃祠等诗，心窃好之。文肃祠在南京龙蟠里乌龙潭上，海藏集《沈祠诗》云：“一见斯人怅永藏，病中犹自意堂堂。流风可但兴吾党，后起谁当望雁行。入幕往曾依肃毅，游吴晚及接忠襄。若凭目击评风节，公论年来有短长。”此老于咸同诸贤中，尤心折文肃，诗为文肃作者亦特工。《南京节署西园》云：“当年弱冠过江初，双桧姿娑略忆渠。犹有园丁谙故事，夕阳闲话沈尚书。（自注：文肃宫馆余此园。）”又《题文肃书扇》云：“不带湘淮习气来，眼中此老最崔嵬。《道因碑》外儒酸气，君实何妨唤秀才。”公论所在，海藏或非阿好乡人也。“淮湘习气”句，海藏盖指末流之敝言之，或亦有责备贤者之意乎。
二六三、吴江金松岑（天羽），有《赠余杭汪旭初大令东宝诗》云：“君家伯子气英妙，文采风流海外闻。交君又见诗格秀，落纸霭霭春空云。同绸《纟巂华》才纵逸，（薪春黄李刚侃著有《纟巂华阁诗词》。）二妙亚出余杭门。（章太炎。）一朝去摄余杭宰，吟诗咀噱官不尊。道书洞天三十四，大涤之山离世尘。君才合知洞霄宫，（君新茸洞霄宫。）衙参牒诉非其伦。招游大涤不克往，为我十千贳得余杭春。”旭初，衮甫之弟也。洞霄宫为余杭名胜。顾主者以与临安接界，时涉构讼。旭初宰杭日，集资新之，亦一段佳话。君诗学玉溪，词学清真。《春暮有感》云：“细雨漂花又送春，遥情幽意两难申。不知镜襄添华发，但觉尊前少旧人。青鸟几曾传别恨，啼鹃空自垢芳辰。余香傥得随风播，何惜微躯作尘。”又《寄陈师曾槐堂》云：“童稚交亲得几人，与君心迹最相亲。谪仙才调真无敌，玄宰丹青更绝伦。江海常愁归梦阻，干戈不碍寄书频。只今柿叶翻时候，万里广风独怆神。”诗作于民国十一年，末二句用义山诗意。盖旭初与师曾均曾有微之之戚。衮甫见之诧曰：“何其萧槭类挽诗耶？”越一年而师曾卒，又不啻谶语矣。君古体多出入鲍谢，与季刚交期极笃，故世论目为“余杭二妙”云。
二六四、介寿张筵，本非古澧。逮于晚近，竞尚豪奢，酒肉朱门，识者所恫。囊见施愚山《生日谯客诗》云：“庶类皆吾徒，好生帝所与。锋刃更相寻，杀机簇鼎俎。一筵殄群命，所甘能几许。口腹成江河，横流不可御。割鲜日狼藉，欢娱变辛楚。味多礼数烦，偃傻疲客主。何如真率会，高谭送芳醑。五簋与三釜，俭德有成矩。我久戒特杀，宾至时一举。蔬茗佐肴核，随兴命歌舞。及我所生日，劬劳念父母。蚤孤养不逮，摧心泪如雨。吾既爱吾生，彼拒甘就釜。临缚争哀鸣，札札相告语。未死神已泣，（见坡公《戒杀诗》）。斯言触肺腑。宁敢佞浮屠，饕餮怜尽取。苹藻荐神明，至敬非簋篮。百拜告嘉宾，同心勿我吐。”余喜其情文深挚，已补录《童蒙养正诗选》中。旭城张文端，于生日移设梨园宴亲友之费，制绵衣以施饥寒，事见《聪训斋语》，亦可师法。吾友聂云台（其杰），于其《家言》旬刊中，力倡生日素食之说，海内人士，感动尤多。近读匏庐丈《题固始吴亦先生生日家诫册》，其末段云：“子舆论远庖，东坡戒止食。霭然仁者言，遐哉君子泽。世俗踵事华，称寿亦其一。未知谁滥觞，末流益纵佚。祝延特其名，献贿乃其实。降辰皆甫申，考行成娇跖。大官日恣睢，下走争削。累累冰山录，孰非民膏血。生灵尚烦冤，物类更奚恤。”用意与愚山同。而箴砭颓流，弥为切至。风气转移，士夫有责，矧今日物力凋残，尤非昔比，还淳返朴，其时乎。
二六五、宁海章一山同年┪，曩在春申，过从甚数，唱酬遂多。自t神山，频枉书翰，余寄诗有“笑我冥鸿淹倦羽，感君双鲤越重溟”之句。君次答云：“新愁往事残舂梦，异地同袍两宾星。何日乘槎返霄汉，相将街石塞沧溟。故人几辈先埋碧，微尚他年付汗青。一样飘零家国恨，声声杜宇那堪听。”海外读之，益感离索，“故人”句谓陆萧山父子也。余在沪曾编《上海租界问题》一书，君题一律云：”中朝大老一官罢，八十年前地已租。使者九能绝域语，江干一角督亢图。争成鹬蚌翁终利，箴到膏盲病未输。我愿邦人钞万本，东隅失去补桑榆。”今此书涵芬楼已再版行世，或不止钞万本矣。所谓鹬蚌之争，方且较前尤甚，将勿为渔翁窃笑于旁乎。海上耆旧，渐等晨星。君久负清名，国变后弥厉高节，至可敬也。
二六六、西山灵光寺，旧为金元钜刹，翠微公主塔在焉。山泉为各寺冠、自石窦流出，承以一亩许之池，高柳丛篁，清流映带，宝竹坡少时读书池上。庐已久毁，今惟端午桥所建归来庵尚存，乃一寺最佳处也。庵先生《题石诗》云：“严腰已漶题名墨，池水应怜绉面人。约略老坡眠食地，却从榛莽告晁秦。”自注：“并示石遗、畏。”盖两君均竹坡典闽试所得士。石遗亦有《池上待月诗》云：“寺后孤峰冠翠微，画师偏唤虎头痴。空山待吐三更月，净土惟存一亩池。萤火荷香深碧里，流泉石窦细鸣时。坡公百宿题诗处，桑海茫茫怆寤思。”腹联用渔洋诗意，写景逼真。余曩游，尚于严腹见庵题墨，近闻亦漫漶不可辨矣。
二六七、江搜叔集中，为彭表丈作者甚多，《答见怀里居之作》云：“未识家园乐，尝知行旅愁。此生堪自断，于世本如浮。长者遥相忆，新诗难卒训。惟应今夜雪，催梦到皇州。”彭谓长州彭文敬公咏莪（蕴章）也。咏莪既卒，叔为诗哭之，有句云：“荐士不彻天，时也我有命。终感廿年知，心亲非貌敬。”盖知己之感深矣。咏莪有《松风阁诗钞》，《岁暮奇怀叔里居》云：“白雪光中逼岁阑，故园高卧十分寒。闲鸥有梦还乡稳，独鹤无栖得食难。不见轩车过陋巷，曾携书剑度危滩。何时重与论经诂，更似闽山旧日欢。”又《题叔集道堂诗》卷云：“盘硬昌黎句，翻新山谷诗。两贤生异代，只手在今兹。刮目三年学，倾心一字诗。梦中谁授笔，使尔冠当时。”又序叔诗云：“古体皆法昌黎，近体皆法山谷，无一切谐俗之语错杂其间，可传于后而不适于时”云云。叔不能谐俗，憔悴以终，身后之名，久而弥永，士固不必以适时为得计也。
二六八、梁家园在北京虎坊桥之西北。《茶余客话》：“黄藏严民部属梁家园，积水到门，颜其房曰半房山。后有疑野亨、朝爽楼，前对西山，后绕清波，极亭台花木之盛，游人竟夜泛舟忘返。、王横云有《宋荔裳招饮梁家园诗》云：“半顷湖光摇画艇，一帘香气扑新荷。”渔洋有《过梁家园忆昔游诗》云：“此地足烟水，当年几卧游。”李雨邨（调元）寓此，筑看云楼，有“褴外远山排闼绕，楼头积水当湖看”之联。皆可想见烟水游观之盛。咏莪集中，有为梁家园作者，自注：“读苇间叔父遗诗，盛称梁家园风景清幽，每携客游览，时乾隆六十年前事。今其地已成秽区。”《感赋》云：“我居此地已八年，不闻左右有林泉。前贤探幽每到此，招邀诗客停吟鞭。诗中盛称寿佛寺，乔木苍秀依梁园。小桥流水抱曲径，清磬一声心旷然。今来此地一凭眺，寺门古树寒鸦噪。荆榛深处号秽区，佳客寻芳岂肯到。”是诗作于道光丙午，数十年间，景物变迁如此，亦可慨也。李越缦《日晡过梁家园诗》云：“日落躯车过，荒园尚姓梁。夕光生碛水，秋意眷疏杨。桥小人声聚，原空马影长。当年游宴地，裙屐继渔洋”。今日庐舍栉比，已成闹市，即积水疏杨，亦渺不可得，追忆承平影事，益触梦华之思。
二六九、黄山谷诗云：“马酡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随园谓“落笔太狠，遂无意致”。张广雅《白日一首示樊山》句云：“梦争王室烦惊醒，枥马依墙舵断萁。”说出山谷，而意致却佳。《同张绳庵访僧心泉，因与同游南洼》云：“此际蠛鞅尽摆脱，何异枯僧揩马疥。”意境亦在吕黎山谷之间。又《咏顾祠双松》云：“俨如鲁两生，偃蹇不可招。”皆佳句也。
二七○、放翁《游修觉山寺》云：“山从飞鸟行边出，天向平芜尽处低。”若以俗手为之，便云“鸟从山边出”，更有何味。又《月夕诗》云：“开户满庭雪，徐看知月明。微风入丛竹，复作雪来声。俗尘不待扫，凛然肝腑清。邨深无漏鼓，鹤唳报三更。”以隽语写幽致，在剑南集中，最为仅见之作。有谓此诗前四后二，平仄都协，颇似律体，中二句杂以古体，于律似觉未合者。岂知兴到之作，正以乱头粗服见长也。
二七一、放翁《示友诗》云：“道向虚中得，文从实处工。凌空一鹦上，赴海百川东。气骨真当勉，规模不必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忽忽。”“文从实处工”一语，乃甘苦有得之言，非如渔洋之偏于神韵也。渔洋《雪后怀家兄西樵诗》云：“竹林上斜照，陋巷无车辙。千里暮相思，独对空庭雪。”意境幽胜，何让古人，然移作他人奇怀西樵，亦无不可。又《真州怀西樵》云：“依然山郭与江楼，长夏萧条只似秋。十里香生芰荷水，乱蝉声送木兰舟。试寻战垒连京口，无数云山指石头。曾与坡公吟赏地，对床风雨恋真州。”全首除却坡公二字，切合兄弟外，余亦可移赠他人。大约渔洋言情之作，皆乏至性流露。其悼亡诗又何尝不然，前贤已有议者。余《题济宁许佩丞自讠巽亡室事略》云：“渔洋悼亡诗，颇嫌词太褥。情至文自佳，语语皆实录。”著眼实字，语本放翁。
二七二、作诗最忌沿袭，然亦有点化古语，更见精采者，徐陵《鸳鸯赋》云：“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山谷《题画睡鸭》云：“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亮相倚睡秋江。”末句之工，更轶原作。海藏有《和月蚀诗》云：“卢韩涕泅立中庭，欲磔痴墓刃未灵。吾道正悲失光耀，天梯何路上青冥。春秋书食虽无月，叽虱输忠讵不经。少待碧穹吐寒彩，为君收却撇沙星。”全首俱用玉川《月蚀诗》句，而以点化出之，弥见能事，且是类题目，发挥已尽，如此作法，亦相宜也。
二七三、钱塘张仲雅（云墩），自号简松居士，盖慕袁简斋、赵云松两诗人也。所著有《简松草堂诗集》，冷隽清新，却不甚似袁赵。谒选京师，寓万明寺，作《衤集兴八首》云：“客里情怀不当春，粥鱼茶版寄闲身。一双燕子归来晚，翻笑长安闭户人。”“风光如此我何堪，吹面尘沙亦自甘。不愿落花微雨好，对来生怕似江南。”“十日相随看海棠，隔年又复见丁香。枣花寺里人如皑，一样红尘未是忙。”“杨花终日各西东，舞遍风前几万重。忽地成团共飞去，始知人世有相逢。”“坐来乍觉气，新绿当窗影渐深。我与刍尼同作客，书长消受一庭阴。”“纷红骇紫足风流，到处寻芳兴转幽。惟有城西马都谏，八千长阅树春秋。”“六街日日走轻车，输与仪曹蔡浣霞。横砌落英三尺厚，风亭如雨扑藤花。”“流尘冉冉凝窗雾，香篆沉沉镍帐烟。昨夜春寒如水过，尽牵归梦上吴舷。”余颇喜诵之。
二七四、杭州西湖湖滨，别庄林立，甲于东南。而吾友刘问刍（学询）所居，尤擅园林之胜，即世所称刘庄者也。君久作厉公，静观世变，忧时感事，托诸咏歌。丙寅冬有和余柬游杂诗十首，录其二云：“年年避地沧州卧，辜负黄花几度开。毕竟西湖抛未得，不辞风雪夜归来。”“斜风细雨雪霏霏，欲破春寒酒力微。满地落红天不管，水云深处掩双扉。”又《戊辰人日快雪后见忆》云：“人日题诗奇故知，阳春白雪愧新词。平吴入蔡烽烟息，为赋泉明归去辞。”可以见其高致。君别字西湖水竹居士，其近状余友韩次君每为言之，盖向往非一日矣。
二七五、无锡孙寒崖（道毅），乃南湖生平最弊之诗友。余每诵其诗，辄想见其为人。曩客神山，南湖以君两律写示，《浦口戌楼有忆》云：“哀乐中年兀自伤，亦知事业转荒唐。天涯芳草又春色，江上青山老夕阳。落叶萧萧登北固，采菱泛泛下南塘。疏星帘幞初凉夜，何处销魂不断肠。”《扶病携姬人泛横塘有寄》云：“减尽腰围瘦不支，又间萧鼓日斜时。闲云野鹤逝将老，落木哀蝉有所思。空复殷勤接桃叶，可怜憔悴泣杨枝。石湖烟水微茫甚，嫡乱吴娘《月子词》。”时君之《寒崖集》尚未行，尝鼎一向，已知全味。
二七六、盱眙吴仲倦制军棠，以淮右宿儒，起家大令，督漕袁浦，开府蜀中，学道爱人，流风未沫。制军帅蜀八载，与张广雅学使、薛觐文侍郎议建《尊经书院》，成就甚夥，并创刊书局，津逮艺林，海内称盛。所著《望三益斋诗集》，有《公余》、《烬余》、《归田》各卷。黄翔云廉访之，称其“蕴抱宏深，宅衷悱恻”。鲁通甫则谓其“以沈郁跌宕之怀，处家国艰难之会。由中之言，伫兴而动，非徒以词采声律见长可比”。亦笃论也。集中《听雨》云：“兵燹西南唤奈何，东南画肪自笙歌。金阊蓬背萧萧雨，不及江淮涕泪多”。《自题抱经图》云：“卅年宦辙苦奔驰，蠹简陈编是我师。安顿此心无别法，一经手到去官时。”《别泛月舫》云：“绕郭江流走白沙，一航安稳出三巴。朱鱼孔翠增留恋，何况穷檐十万家”。蜀人于制军去思独切，书院诸生，均为诗送之。广雅赠别诗中所云“春水方生公去时，万民恋母士恋师”者也。又云“西蜀安危仗才杰，花县相公曾持节。武功才竟未修文，前哲遗憾待来哲。譬如病后须淖糜，公以宽大苏疮痍”。花县谓骆文忠，广雅初以癸酉主试入川，旋简学政，《辅轩语》、《书目答问》等书，均在蜀时作。
二七七、《望三益斋集》中又有《和少荃观察丙辰明光题壁诗》二律，亦佳。中有“可怜战骨多新鬼，无那穷途半故人”及“眼看沧海竟成尘，同此乡关潦倒身”之句。时制军亦未显也，文忠原唱，前已录入，其《戊午七月庐垣再陷，重过明光，追步原均》见示云：“猿鹤虫沙迹已尘，见几悔不早抽身。破家奚恤周嫠纬，赠策多鲁子。蜀岫愁云自终古，梁园咏雪又何人。愤来快草陈琳檄，颦鼓无声暗怆神。”“单衫短剑走江湖，飘泊王孙泣路隅。大漠风高秋纵马，故山月黑夜哌乌。治军今有孙吴策，筹饷谁为管葛徒。闭口莫谈天下事，乡关回首重踌蹰”。制军和诗有“田横本自多奇客，剧孟还应访博徒。闻说义团能杀贼，官军何事重踟蹰”之句。文忠又再叠前均赠之云：“江吕诸公骨作尘，乡邦扶义仗君身。危赤手支三载，饥岁仁恩账百。天子知名淮海吏，苍生属望涧阿人。眼前成败皆关数，留取丹心质鬼神。”“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断乡园天一隅。心欲奋飞随塞雁，力难返哺恋慈乌。河山破碎新军纪，书剑飘零旧酒徒。国难末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蹰。”时翁帅新接抚篆，胜帅授钦差大臣，皆庐郡陷后事，故文忠诗有“河山破碎”之语。各诗皆沈郁悲壮，前辈事业，胥自网心衡虑中得来也。
二七八、牢愁之语，不可入诗，非独胸次广挟，于诗见之，即一生通啬，亦可预卜。东野云：“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宜其一生不第矣。香山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板。”康节云：“静处乾坤大，闲中日月长。”此是何种气象，亦可见其所养。今人有盛年美宦，动辄叹老嗟贫者，余所未喻。
二七九、贵池即古秋浦，为唐贤杜樊川游宦，李青莲寄寓之地，张佑、杜苟鹤、伍唐、殷文之故里。历代文人，后先辉映，指不胜屈；而山水清佳，亦为东南之冠。青莲当日由宣城流寓到此，集中载《秋浦吟》各诗，地名如水车岭、清溪、大东楼诸境，皆距城二三十里；而齐山杏花邨，毫无题咏，岂足迹所未到耶？邑人方云耕大令汝霖诗云：“流寓宣州过九华，入秋浦境兴犹赊。近城独少惊人句，孤召西郊卖酒家。”“水车岭接上清溪，秋浦行吟路不迷。搜遍齐山名胜处，谪倦何以未留题。”齐山距池城南门三里许，以唐相齐映得名。山上旧有翠微亭，取牧之《九日登高》诗意，所谓“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者是也。武穆《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得得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观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相传武穆曾驻军于此。顾诗尚存石刻，亭之旧址，日就倾圯。民国戊午，方云耕输资修复，海内为诗张之者颇多。周玉山丈诗云：“翠微亭上俯遥岑，云树层层入望深。千石欲飞腾羽翼，万峰清影逼衣襟。沧桑犹指先贤宅，生杀难明造物心。空谷寂寥鸾鹤远，蛩然谁嗣后来音。”“沧桑”一联，盖有怀宋华子西殿司、明黄文贞侍中诸贤也。哲嗣息庵，亦有诗云：“清娟风物爱池州，修竹家家碧玉流。待得南湖春水绿，一川鹅鸭傍归舟。”颇能写出江乡风景。
二八○、南宋诗人，以杨陆范三家首称。同时有萧藻海尤袤，皆以诗名，与之相埒，而遗诗湮没不传。间有传者，亦等之丛残，无人论列。显晦之殊，不图至此，良可异也。按杨诚斋《序千严摘稿》云：“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严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故一时有尤萧范陆之称。千严一字东夫，三山人，初与诚斋同官湖湘，后止于福建帅参，方虚谷云：“使不早死，虽诚斋诗格，犹出其下。”姜白石乃东夫之，其自序诗云：“尤延之为余言：近世诗人，喜宗江西，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高古如萧东夫，俊逸如陆务观，是皆自出机轴，直有可观，又奚以江西为？”观诸贤之极意推服，必非浪得大名者比也。东夫诗不多见，《次均傅惟肖》云：“竹根蟋蟀太多事，唤得秋来篱落闲。又过暑天如许久，未偿诗债若为颜。肝肠与世苦相反，严壑嗔人不早还。八月放船飞样去，芦花丛外数青山。”项联纪晓岚讥其粗野，然五六却佳句也。《立春》云：“半夜新春入管城，平明铜雀绿苔生。浮澌把断东风路，诉与青州借援兵。”又《登岳阳楼》云：“不作苍忙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拖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均见《诗人五屑》，殆所谓高古一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