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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纪事本末[标点本]

卷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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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建炎元年六月,遣宣义郎傅雱使金军,通问二帝。初,黄潜善白遣雱为祈请使,又遣太常少卿周望为通问使,俱未行。李纲上言:“尧、舜之道,孝弟而已。今日之事,正当枕戈尝胆,内修外攘,使刑政修而中国强,则二帝不俟迎请而自归。不然,虽冠盖相望,卑词厚礼,亦无益。今所遣使,但当奉表通问二帝,致思慕之意可也。”帝从之,遂命纲草表,付雱以往,且致书于粘没喝。

秋七月丙辰,合门宣赞舍人曹勋以上皇手书至自金。时,上皇自燕山,谓勋曰:“我梦四日并出,此中原争立之象,不知中原之民尚肯推戴康王否?”因出御衣绢半臂,亲书其领中曰:“便可即真,来救父母。”又谕勋曰:“如见康王,第言有清中原之策,悉举行之,毋以我为念。”又言:“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康王夫人邢氏闻勋南还,亦脱所御金环,使内侍持付勋曰:“幸为我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勋遂间行至南京,以御衣进。帝泣,以示辅臣。勋因建议,募死士入海,至金东境,奉上皇由海道归。黄潜善等难之,出勋于外。

冬十一月壬辰,以王伦为朝奉郎,假刑部侍郎,充大金通问使,合门舍人朱弁副之。伦等至金,见金左副元帅宗维议事。时金方大举南下,留伦等不遣。

二年五月,以宇文虚中充金国祈请使。虚中时窜韶州,会诏求使绝域者,虚中应诏,乃复资政殿大学士,充祈请使,称臣奉表于金。时金人方起兵南侵,已留王伦、朱弁矣。虚中至,金人遣虚中、杨可辅、刘海、王贶并归,虚中曰:“奉命北来,祈请二帝,二帝未还,虚中不可归。”遂独留。金国初建,制度草创,爱虚中有才艺,每加官爵。虚中即受之,遂与韩昉俱掌制,因是知东北之士皆愤恨陷北,密以信义结纳,金人不之觉。

三年夏五月,起复朝散郎洪皓为金国通问使。时粘没喝自东平还云中,讹里朵自滨州还燕山,帝遣皓移粘没喝书,愿去尊号,用金正朔,比于藩臣。时所在盗梗,皓艰难百端,得达太原。留一年,遣至云中。粘没喝迫使仕刘豫,皓曰:“万里衔命,不得奉两宫南归,力不能磔逆豫,忍事之耶。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狗鼠间,愿就鼎镬,无悔。”粘没喝怒,将杀之,旁一校曰:“此真忠臣也。”目止剑士,且为皓请,得流递冷山。

九月,遣直龙图阁张邵使金,武臣杨宪副之。邵至潍州,接伴使置酒张乐。邵曰:“二帝北迁,邵为臣子,所不忍听。请止乐。”至于三四,闻者泣下。见左监军挞懒,命邵拜。邵曰:“监军与邵为南北朝从臣,无相拜礼。”且以书抵之曰:“兵不在强弱,在曲直。宣和以来,我非无兵也,帅臣初开边隙,谋臣复起兵端,是以大国能胜之。厥后伪楚僭立,群盗蜂起,曾几何时,电扫无馀,是天意人心未厌宋也。今大国复裂地以封刘豫,穷兵不已,曲有在矣。”挞懒怒,取国书去,执邵送密州,囚于柞山砦。

金人又迫朱弁仕刘豫,且訹之曰:“此南归之渐。”弁曰:“豫乃国贼,吾尝恨不食其肉,又忍北面臣之乎?吾有死耳。”金人怒,绝其饩遗以困之。弁固拒驿门,忍饥待尽,誓不为屈。金人亦感动,致礼如初。久之,复欲易其官。弁曰:“自古兵交使在其间。言可从,从之。不可从,则囚之杀之,何必易其官。吾官受之本朝,有死而已,誓不易以辱吾君也。”

四年冬十月辛未,秦桧自金归。初,桧从二帝至燕,金主以桧赐挞懒,为其任用。挞懒信之,及南侵,以为参谋军事,又以为随军转运使。挞懒攻楚州,桧与妻王氏自军中趋涟水军。自言杀金人监已者,夺舟而来,欲赴行在,遂航海至越州。帝命先见宰执,桧首言:“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朝士多疑其与何栗、孙傅等同被拘执,而桧独还,又自燕至楚二千八百里,逾河越海,岂无讥诃之者,安得杀监而南。就令从军挞懒,金人纵之,必质妻属,安得与王氏偕。惟范宗尹及李回二人素与桧善,尽破群疑,力荐其忠。桧入对,首奏所草“与挞懒求和书”。帝谓辅臣曰:“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既闻二帝、母后消息,又得一佳士也。”先是,朝廷虽数遣使于金,但且守且和,而专意与敌解仇息兵则自桧始。

绍兴元年八月丁亥,以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时范宗尹罢相,桧欲得其位,因扬言曰:“我有二策,可耸动天下。”或问:“何不言?”桧曰:“今无相,不可行也。”帝闻,乃有是命。

二年六月,秦桧罢。时,吕颐浩为左相,桧为右相,会桑仲上疏“愿以所部收复京师,乞朝廷举兵为声援。”颐浩信之,屡请出师。桧时已有倾颐浩之意,因讽人言:“周宣王内修外攘,故能中兴,今二相宜分任内外。”于是帝谕颐浩及桧曰:“颐浩治军旅,桧理庶务,如种、蠡分职可也。”乃命颐浩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开府镇江。帝谓给事中程瑀曰:“颐浩熟于军事,在外总诸将,桧在朝廷,庶几内外相应,然桧诚实,但太执耳。”瑀对曰:“如求机警能顺旨者极不难得,但不诚实则终不可倚。”帝然之。颐浩至常州,桑仲已为霍明所杀,前军将赵延寿复叛,遂称疾不进,寻召还行在。初,胡安国尝闻游酢论桧人才可方荀文若,故力言桧贤于张浚诸人。桧入相,安国时为给事中。吕颐浩既还,憾桧倾己,欲去之,问计于席益。益曰:“目为党可也。今党魁胡安国在琐闼,宜先去之。”会颐浩荐朱胜非代已都督,命下,安国奏“胜非正位蒙司,值苗、刘肆逆,贪生苟容,辱逮君父。今强敌凭陵,叛臣不忌,用人得失,系国安危,深恐胜非上误大计。”帝为罢都督之命,改兼侍读。安国复持录黄不下,颐浩特命检正黄龟年书行,安国争之,遂落职,提举仙都观。侍御史江跻、左司谏吴表臣论胜非不可用,安国不当责,于是与张焘、程瑀、胡世将、刘一止、林待聘、楼照等二十馀人,皆坐桧党落职,桧亦自求去。先是,起居郎王居正与桧善,桧与居正论天下事甚锐,既相,所言皆不酬。居正疾其诡,言于帝曰:“秦桧尝语臣,中国之人惟当着衣啖饭,共图中兴,臣时心服其言。又自谓为相数月,必耸动天下。今为相设施止是,愿陛下以臣所言,问桧所行。”及桧求去,吕颐浩讽侍御史黄龟年上书劾罢桧,遂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龟年又奏论桧徇私欺君,合正典刑,投诸裔土,以御魑魅。章凡三上,乃褫桧职,仍榜其罪于朝堂,示不复用。初,桧所陈二策,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帝曰:“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桧语乃塞。至是,帝乃召直学士院綦崇礼,语以是事及居正所言,崇礼即以帝意载于制词,略曰:“自桧得权而举事,谓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乃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乖素期。”播告中外,人始知桧之奸。

九月壬戌,王伦还自金。伦既被留,久之,有商人陈忠密告伦二帝所在,伦遂与朱弁及洪皓以金遗忠,潜通伦意。由是两宫始知帝已即位。先是,渊圣自云中徙燕山,始与太上皇相见,居于愍忠寺,至是,并迁于霫郡。霫,古奚国也,在燕山北千里。既至,居于相府院。嗣濮王仲理等千八百人尚在燕,金人计口给食,死者甚众。金粘没喝使乌陵思谋即驿见伦,语及契丹时事。伦曰:“海上之盟,两国约为兄弟,万世无变。云中之役,我实馈师,赞成厥功。上国之臣尝欲称兵南来,先大圣惠顾盟好,不许。厥后举兵以祸吾国,果先大圣意乎?况亘古自分南北,盍思久远之谋,归我二帝、太母,复我土疆,使南北赤子无致涂炭,亦足以慰先大圣之灵。”思谋沉思曰:“君言是也,归当尽达之。”已而粘没喝至,曰:“比使来,问其意指,多不能对。思谋传侍郎语欲议和,决非江南情实,特侍郎自为此言耳。”伦曰:“使事有指,不然,来何为哉?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惟元帅察之。”粘没喝不答。及是,粘没喝忽至馆中,与伦议和,纵之归报。伦至,入对,言金人情伪甚悉,帝优奖之。时方议讨刘豫,和议中格。久之,复以潘致尧为通问使如金,附茶药、金币进两宫。

三年十二月,韩肖胄偕金使来。帝自即位,屡遣使如金,多见拘留,而金未尝遣一介报聘。至是,粘没喝使李永寿、王翊来,请还刘豫之俘及西北士民之在南者,且欲书江以益刘豫,与秦桧前议吻合,识者益知桧与金人共谋矣。殿中侍御史常同言:“先振国威,则和战常在我。若一意议和,则和战常在彼。靖康以来,分为两事,可以鉴戒。”帝因语及武备,曰:“今养兵已二十万有奇。”同曰:“未闻二十万兵而畏人者也。”帝不听。复遣枢密都承旨章谊为金国通问使,请还两宫及河南地。

五年夏四月甲子,上皇崩于金五国城,遗言欲归葬内地,金主亶不许。时兵部侍郎司马朴与奉使朱弁在燕山,闻之,共议制服。弁欲先请,朴曰:“为臣子,闻君父之丧当致其哀,尚何请。设请而不许,柰何?”遂服斩衰,朝夕哭,金人义之而不责。洪皓在冷山,闻之,北向泣血,遣同使沈珍往燕山,建道场于开泰寺,作功德疏,词旨悲痛,金人亦不之罪。

五月,辛巳,遣忠训郎何藓使金,罢中书舍人胡寅。寅上疏言:“女真惊动陵寝,戕毁宗庙,劫质二帝,涂炭生民,乃陛下之大仇也。自建炎丁未至绍兴甲寅,卑辞厚礼,以问安迎请为名而遣使者,不知几人矣。知二帝所在,见二帝之面,得女真之要领,因讲和而能息兵者谁欤?但见通和之使归未息肩,而黄河、长淮、大江相继失险矣。夫女真知中国所重在二帝,所恨在劫质,所畏在用兵,则常示欲和之端,增吾所重,平吾所恨,匿吾所畏,而中国坐受此饵,既久而后悟也。天下其谓自是改图矣,何为复出此谬计耶!苟曰姑为是,岂有修书称臣,厚费金帛,而成就一姑息之事耶?苟曰以二帝之故不得不然,则前效可考矣。况岁月益久,虏情益閟,必无可通之理也。适观何藓之事,恐和议复行,国论倾危,士气沮丧,所系不细。”疏入,诏褒谕之。会张浚奏言:“使事兵家机权,后将辟地复土,终归于和,未可遽绝。”乃遣藓行。寅因乞外,知邵州。

六年八月丁未,以秦桧为建康行营留守,参决尚书省、枢密院事。桧自被斥,会与金议和,稍复其官,知温州、绍兴府。又以张浚荐,授醴泉观使兼侍读。至是渐用事。

七年春正月丁亥,何藓还自金,始知道君皇帝及宁德皇后郑氏相继崩。帝成服,百官七上表,请遵以日易月之制。知严州胡寅上疏“请服丧三年,衣墨临戎,以化天下。”帝欲遂终服。张浚言:“天子之孝不与士庶同,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愿陛下挥泪而起,敛发而趋,一怒以安天下之民。”帝乃命浚草诏,告谕群臣:“外朝勉从所请,宫中仍行三年之丧。命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成服,俾中外感动。”从之。

是月,以秦桧为枢密使。

三月己卯,遥尊宣和皇后韦氏为皇太后。帝尝谓辅臣曰:“宣和皇后春秋高,朕朝夕思之,不遑宁处。屈己讲和,正为此耳。”至是,从翰林学士朱震之请,遥尊为皇太后。

十二月癸未,王伦还自金。初,伦再使将还,金人新废刘豫,挞懒送伦曰:“好报江南,自今道途无壅,和议可成。”伦至,入对,言:“金人许还梓宫及太后,且许归河南地。”帝喜曰:“若金人能从朕所求,其馀一切,非所较也。”丁亥,复遣奉迎梓宫于金。

八年三月壬辰,复以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初,张浚尝与赵鼎论人才,浚极称桧善。鼎曰:“此人得志,吾辈无所措足矣。”及鼎再相,桧在枢密,一惟鼎言是从,鼎由是深信之,言桧可大任于帝,而不知为桧所卖也。桧既相,制下,朝士相贺,独吏部侍郎晏敦复有忧色,曰:“奸人相矣。”闻者皆以其言为过。

五月丁未,王伦偕金使来。初,伦至会宁,见金主,首谢废刘豫,次致使指。会挞懒自河南还,言于金主,请以废齐旧地与宋。金主命群臣议,斡本力言不可。东京留守讹鲁观曰:“我以地与宋,宋必德我。”阿懒曰:“我俘宋人父兄,怨非一日,若复资以土地,是助仇也,何德之有?勿与便。”蒲卢虎位在斡本上,挞懒、讹鲁观附之,由是蒲卢虎执议,以河南、陕西地与宋,遂遣伦及其太原少尹乌凌阿思谋、太常少卿石庆来议事。将至,帝命吏部侍郎魏矼馆伴之。矼以为御史时,尝言和议之非,不可奉诏,因备论敌情之不可信。秦桧曰:“公以智料敌,桧以诚待敌。”矼曰:“第恐敌不以诚待相公耳。”桧乃改命吴表臣。思谋等至临安,入见。帝谓辅臣曰:“先帝梓宫果有还期,虽待二三年,尚庶几。惟是太后春秋高,朕旦夕思念,欲早相见,此所以不惮屈己,冀和议之速成也。”朝臣多言其不可,帝怒,赵鼎曰:“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屈己请和,不惮为之者,以梓宫及母后耳。群臣愤懑之词出于爱君,不可以为罪,陛下宜谕之曰:讲和非吾意,以亲故,不得已为之。但得梓宫及母后还,敌虽渝盟,吾无憾。”帝从其言,众议遂息。乌凌思谋等称朱弁忠节,诏附黄金三十两赐之。

秋七月乙酉,秦桧复请遣王伦如金定和议,及申问讳日。左正言辛次膺言:“宣和海上之约,靖康城下之盟,口血未干,兵随其后。今日之事,当识其诈。国耻未雪,义难讲好。”凡七上疏力陈,不报。

冬十月丁巳,罢参知政事刘大中。大中与赵鼎不主和议,秦桧忌之,荐萧振为侍御史。振入台,即劾大中,罢之。鼎曰:“振意不在大中也。”振亦曰:“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就矣。”

甲戌,赵鼎罢。帝意不乐鼎,给事中勾涛因诋鼎结台谏及诸将,帝闻,益疑。鼎乃引疾求罢,遂出知绍兴府。入辞,言于帝曰:“臣去后,必有以孝弟之说胁制陛下者。”将行,秦桧率执政饯之,鼎不为礼,一揖而去,桧益憾之。

以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先是,宰执入见,秦桧独留身,言:“臣僚畏首畏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论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桧曰:“臣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复进前说。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帝意不移,乃始出文字,乞决和议,然犹以群臣为患。中书舍人勾龙如渊为桧谋曰:“相公为天下大计,而邪说横起,盍不择人为台谏,使尽击去,则事定矣。”桧大喜,即擢如渊为中丞,劾异议者,卒成桧志。

丁丑,金以张通古、萧哲为江南诏谕使,与王伦偕来。通古至泗州,要所过州郡迎以臣礼。知平江府向子𬤇不肯拜,且上言和议之非,遂乞致仕。

十一月戊戌,王伦入见。辛丑,诏曰:“金国遣使入境,欲朕屈己就和。命侍从、台谏,详思条奏。”于是直学士院曾开当草国书,辨视体制非是,论之不听,遂请罢,改兼侍讲。秦桧以温言慰之曰:“主上虚执政以待。”开曰:“儒者所争在义,苟为非义,高爵厚禄弗顾也。愿闻所以事敌之礼。”桧曰:“若高丽之于本朝耳。”开曰:“主上以盛德登大位,公当强兵富国,尊主庇民,柰何自卑辱至此。非开所闻也。”复引古谊折之。桧大怒,曰:“侍郎知故事,桧独不知也。”开又诣都堂,问:“计果安出?”桧曰:“圣意已定,又何言?公自取大名而去,如桧但欲济国事耳。”开乃与从官张焘、晏敦复、魏矼、李弥逊、尹焞、梁汝嘉、楼照、苏符、薛徽言、御史方廷实、馆职胡珵、朱松、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冯时中、赵雍皆极言不可和。

吏部员外郎许忻上疏曰:“金人始入寇也,固尝云讲和矣。靖康之初,约肃王至大河而返,已而挟之北行。河朔千里,焚掠无遗。及再举深入,遂陷都城。惧我百万之众必以死争也,止我诸道勤王之师,则又曰讲和矣。乃邀二圣出郊,追取宗族,系累大臣,然后伪立张邦昌而去。则是金人所谓讲和者,果可信乎?此已然之祸,陛下所亲见。今徒以王伦缪悠之说,遂诱致金人责我以必不可行之礼,而陛下遂已屈己从之。夫彼以诏谕江南而来,是飞尺书而下本朝,岂讲和之谓哉?我躬受之,真为臣妾矣。陛下方寝苫枕块,其忍下穹庐之拜乎?臣窃料陛下必不忍为也。万一奉其诏令,则将变置吾之大臣,分部吾之诸将,邀求无厌,靡有穷极。当此之时,陛下欲从之则无以立国,不从之则复责我以违令,其何以自处乎?况犬羊之群,惊动我陵寝,戕毁我宗庙,劫质我二帝,据守我祖宗之地,涂炭我祖宗之民,而又徽宗皇帝、显肃皇后銮舆不反,遂致万国痛心,是谓不共戴天之仇。彼谓我之必复此仇也,未尝顷刻而忘图我,岂一王伦能平哉?陛下包羞忍耻,受其诏谕,而彼之许我者不复如约,则徒受莫大之辱,贻万世之讥。纵使如约,则是我今日所有土地,先拱手而奉夷狄矣,岂不痛哉。自金使入境以来,中外惶惑,陛下必以王伦之言为不妄,金人之诏为可从,臣恐不惟堕敌人之奸计,而意外之虞将有不可胜言者。此众所共晓,陛下亦尝虑及于此乎。国家今虽未能克复中原,而大江之南亦足支吾,军声粗振,国势粗定。故金人因王伦之往,复遣使来,尝试朝廷,其谋叵测。今金使虽已就馆,谓当别议区处之宜,更与二三大臣熟议其便,无遗后时之悔。”不报。

甲辰,王庶罢。庶论虏不可和者七,见帝言者六。秦桧方挟虏自重以为功,绌其说。庶语桧曰:“公不思东都抗节存赵时而忘此敌耶?”桧大恨,出庶知潭州。

辛亥,枢密院编修胡铨抗疏言曰:“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臣无识,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金人改虑,捽而䌸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异服,异时敌人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之耶。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曏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虏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校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己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已,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伯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书既上,桧以铨狂妄凶悖,鼓众劫持。诏除名,编管昭州,仍降诏,播告中外。给、舍、台、谏及朝臣多救之者,桧迫于公论,乃以铨监广州盐仓。明年,改签书威武军判官。十二年,谏官罗汝楫劾铨饰非横议,诏除名,编管新州。

铨之初上书也,宜兴进士吴师古锓木传之,金人募其书千金。其谪广州也,朝士陈刚中以启事为贺。其谪新州也,同郡王廷圭以诗赠行。皆为人所讦,师古流袁州,廷圭流辰州,刚中谪知虔州安远县,遂死焉。晏敦复谓人曰:“顷言桧奸,诸君不以为然。今方专国便敢尔,他日何所不至耶?”

十二月己未,以李光参知政事。秦桧既定和议,将揭榜,以吏部尚书李光有人望,欲藉之同押榜以息浮议,乃请于帝而用之。光既受命,遂于尚书省榜谕:“金国使来,尽割河南、陕西故地,通好于我,许还梓宫及母、兄、亲族,馀无需索。”时,桧以未见国书,疑封册,白帝。帝曰:“朕嗣守祖宗基业,岂受金人封册。”于是杨沂中、解潜、韩世良见桧曰:“朝议籍籍,军民汹汹,若之何?”退又白之台谏。中丞勾龙如渊谓桧曰:“但取金书纳之禁中,则礼不行而事定。”给事中楼照亦举谅阴三年事以告桧,遂以桧摄蒙宰,诣馆受书。而王伦亦以计说张通古,通古从之。桧至馆,见通古,受其书。通古欲百官备礼,桧使省吏朝服导从,以书纳于禁中。

丙子,张通古入见,言:“先归河南、陕西地,徐议馀事。”权礼部侍郎尹焞上疏曰:“本朝金人之祸,亘古未闻。中国无人,致其猾乱。昨者城下之盟,诡诈百出,二帝北狩,皇族播迁,宗社之危,已绝而续。陛下即位已来十有二年,虽中原未复,仇敌未殄,然而赖祖宗德泽之厚,陛下勤苦之至,亿兆之心无有离异。前年徽宗皇帝、宁德皇后崩问遽来,莫究不豫之状,天下之人痛心疾首,而陛下方且屈意降志,以奉迎梓宫、请问讳日为事。今又为此议,则人心日去,祖宗积累之业,陛下十二年勤抚之功,当决于此矣。不识陛下亦尝深谋而熟虑乎,抑在廷之臣不以告也。《礼》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今陛下信仇敌之谲诈,而觊其肯和以纾目前之急,岂不失不共戴天、不反兵之义乎。或以金国内乱,惧我袭已,故为甘言,以缓王师。傥或果然,尤当鼓士卒之心,雪社稷之耻,尚何和之足为?”不报。

李纲时知洪州,上疏曰:“臣窃见朝廷遣王伦使金国,奉迎梓宫。今伦之归与金使偕来,乃以诏谕江南为名。不著国号而曰江南,不云通问而曰诏谕,此何礼也?臣请试为陛下言之。金人毁宗社,逼二圣,而陛下应天顺人,光复旧业,自我视彼,则仇雠也,自彼视我,则腹心之疾也,岂复有可和之理。然而朝廷遣使通问,冠盖相望于道,卑辞厚礼无所爱惜者,以二圣在其域中,为亲屈己,不得已而然,犹有说也。至去年春,两宫凶问既至,遣使以迎梓宫,承往遄返,初不得其要领。今伦使事初以奉迎梓宫为指,而金使之来乃以诏谕江南为名,循名责实,己自乖戾,则其所以罔朝廷而生后患者,不待诘而可知。臣在远方,虽不足以知曲折,然以愚意料之,金以此名遣使,其邀求大略有五:必降诏书,欲陛下屈体降礼以听受,一也。必有赦文,与朝廷宣布颁示郡县,二也。必立约束,欲陛下奉藩称臣,禀其号令,三也。必求岁赂,广其数目,使我坐困,四也。必求割地,以江为界,淮南、荆、襄、四川尽欲得之,五也。此五者,朝廷从其一,则大事去矣。金人变诈不测,贪婪无厌,纵使听其诏令,奉藩称臣,其志犹未已也,必继有号令,或使亲迎梓宫,或使单车入觐,或使移易将相,或改革政事,或竭取租赋,或朘削土宇。从之则无有纪极,一不从则前功尽废,反为兵端。以为权时之宜,听其邀求,可以无后悔者,非愚则诬也。使国家之势单弱,果不足以自振,不得已而为此,固犹不可,况土宇之广犹半天下,臣民之心戴宋不忘,与有识者谋之尚足以有为,岂可忘祖宗之业,生灵之属望,弗虑弗图,遽自屈服,冀延旦暮之命哉。臣愿陛下特留圣意,且勿轻许,深诏群臣,讲明利害,可以久长之策,择其善而从之。”帝不纳。

先是,伦使金从赵鼎受使指。鼎言:“问礼数则君臣之分已定,问地界则答以大河为界。二事使者之大指,或不从则已。”伦受命而行。至是,伦还,有“诏谕江南”之名,帝叹息曰:“使五日前得此报,赵鼎岂可去耶?”

初,桧主和议,命韩世忠移屯镇江。世忠言金人诡诈,恐以计缓我师,乞留此军遮蔽江、淮。因力论和议之非,愿效死节,率先迎敌,若不胜,从之未晚。章数上,皆慷慨激切,且请单骑诣阙面陈,帝不许。及张通古来,以“诏谕”为名,世忠四上疏,言:“不可从。愿举兵决战,兵势最重处,臣请当之。”且言:“金人欲以刘豫相待,举国士大夫尽为陪臣,恐人心离散,士气凋沮。”不报。及通古还,世忠伏兵洪泽镇,将邀杀之以坏和议,不克而罢。

时,刘豫既废,传言金人欲立渊圣于南京,以和定而止。

九年春正月丙戌,以金人通和,大赦河南新复州、军。直学士院楼照草赦文,略曰:“上穹开悔祸之期,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张浚在永州上疏,言:“燕、云之举,其鉴不远。虏自宣和以来,挟诈反复,倾我国家,盖非可结以恩信者。借令虏中有故,上下纷杂,天属尽归,河南遂复,我必德其厚赐,谨守信誓,数年之后,人情益懈,士气渐消。彼或内变既平,指瑕造衅,肆无厌之欲,发难从之请,其将何辞以对。顾事理可忧又有甚于此者,陛下积意兵政,将士渐孚,一旦北面事虏,听其号令,小大将帅孰不解体。盖自尧、舜以来,人主奄有天下,非兵无以立国,未闻委质可以削平祸难者也。”前后凡五上疏,皆不报。

戊子,遣判大宗正事士亻袅、兵部侍郎张焘诣河南修奉陵寝,从史馆校勘范如圭之请也。

戊戌,赐王伦同进士出身、端明殿学士、佥书枢密院事。既,又以伦为东京留守,与金人交割地界。

二月癸丑,以周聿为陕西宣谕使,方实为三京宣谕使。庭实至西京,见先朝陵寝,自永昌而下,皆遇发掘,而泰陵至暴露。归以白帝,秦桧怒之。

三月丙申,王伦至汴,见金兀术,交割地界,得东、西、南三京,寿春府、宿、亳、曹、单州及陕西、京西诸州之地。兀术遂自祁州渡河而去,移行台于大名府。

五月,士亻袅、张焘自河南还。焘上疏曰:“金人之祸,上及山陵,虽殄灭之,未足以雪此耻,复此仇也。必不可恃和盟,而忘复仇之大事。”帝问“诸陵寝何如?”焘不对,惟言:“万世不可忘此贼。”帝默然。秦桧恶之,出焘知成都府。

时,金人厚有所邀,议久不决,将再遣使。权刑部侍郎陈櫜上言:“金每挟讲和以售其奸谋,论者因其废刘豫,又还河南地,谓其有意于和,臣以为不然。且金之立豫,盖欲自为捍蔽,使之南窥。豫每犯顺,卒皆败北,金知不足恃,从而废之,岂为我哉?河南之地,欲付之他人则必以豫为戒,故捐以归我。往岁金书尝谓,岁币多寡听我所裁,曾未淹岁,反复如此。且割地通和,则彼此各守封疆可也,而同州之桥至今存焉。盖金非可以义交而信结,恐其假和好之说,骋缪悠之词,包藏祸心,变出不测。愿深鉴前辙,益严战守之备,使人人激厉,常若寇至。苟彼通和,则吾之振饬武备不害为立国之常。如其不然,决意恢复之图,勿循私曲之说,天意允协,人心响应,一举以成大勋,则梓宫、太后可还,祖宗境土可复矣。”秦桧憾之,罢櫜官。

丁亥,王伦如金议事。兀术时言于金主曰:“挞懒、蒲卢虎主割河南地与宋,必有阴谋。今宋使在汴,勿令逾境。”伦闻之,即遣介具言于朝。会孟庾至汴,伦即解留钥,将使指赴金国议事。行至中山,会挞懒等谋反,金人执之,蒲卢虎、讹鲁观皆诛。伦见金主于御子林,致使指。金主不答,而令翰林待制耶律绍文为宣勘官,问伦“知挞懒罪否?”伦对不知。又问,无一言及岁币,反求割地,“汝但知有元帅,岂知有上国耶?”伦曰:“比萧哲以国书许归梓宫、太母及河南地,天下皆知。上国寻海上之盟,与民休息,使人奉使,通好两国耳。”绍文复曰:“卿留云中,已无还期,及贷之还,曾无以报,反间贰我君臣耶?”乃遣副使蓝公佐还,议岁贡、正朔、誓命等事及索河东、北士民之在南者,而徙伦拘于河间,以待报命之至。时,皇后邢氏崩,金人秘之。

十二月,李光罢。光初谓可因和为自治之计,故署榜不辞。及秦桧议撤淮南守备,夺诸将兵权,光始极言:“戎狄狼子野心,和不可恃,备不可撤。”桧恶之。光复折桧于帝前曰:“观桧之意,是欲壅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桧大怒,光遂求去。

十年春正月丙戌,遣工部侍郎莫将等使金同,充迎护梓,宫奉迎两宫使。

五月己卯,金兀术、撒离喝分道入寇。兀术以归河南、陕西地为非计。而张通古又言宋置戍河南,请及其部置未定,当议收复,斡本然之。及诛挞懒,遂大阅国中兵于祁州。命兀术自黎阳趋河南,撒离喝出河中趋陕西。兀术率孔彦舟等入汴,遣乌禄取归德,李成取河南,分兵下诸郡。于是东京留守孟庾、南京留守路允迪等皆以城降,西京留守李利用弃城走,河南州县皆降。撒离喝入同州,趋永兴军,权知军事郝远开门纳之,陕西州郡所至迎降,遂进据凤翔。

秦桧闻金人叛盟,以其言不仇,甚惧,谓给事中冯楫曰:“金人背盟,我之去就未可卜。前此大臣皆不足虑,独君乡衮,未测上意,君其为我探之。”楫入见曰:“金人长驱犯顺,势必兴师,如张浚者,且须以戎机付之。”帝正色曰:“宁至覆国,不用此人。”桧闻之,意遂安。

秋七月丙午,以王次翁参知政事。秦桧荐次翁为中丞,故凡可以为桧地者,无不力为之。及金人败盟,帝下诏罪状兀术,次翁惧桧得罪,因奏曰:“前日国是初无主议,事有小变,更用他相,后来者未必贤,而排黜异党,纷纷累月不能定。愿陛下以为至戒。”帝深然之。桧德其言,遂引与同列。由是桧益安据其位,公论不能摇夺矣。

八月,贬秘阁修撰张九成等官。九成等皆言和议非计,秦桧恶之,乃贬九成知邵州,喻樗知怀宁县,陈刚中知安远县,凌景夏知辰州,樊光远阆州学教授,毛叔度嘉州司户参军。

九月,罢诸大帅军,俱还镇。十一年三月,金兀术渡淮北去。

时,秦桧力主和议,恐诸将难制,欲尽收其兵权。给事中范同献计于桧,请除韩世忠、张俊、岳飞枢府,则兵柄自解。桧喜,密奏:“召三大将赴行在,论功行赏。”于是世忠、俊皆入朝,飞亦后至,遂拜世忠、俊枢密使,飞为副使,并宣押至枢府治事。俊知桧欲罢兵,首请以所部兵隶御前,且力赞和议。桧大喜,遂罢三宣抚司,以其兵隶御前,遇出师,取旨。

九月,莫将还自金。兀术欲讲和,莫将久留于金,乃纵之归以道意。秦桧遂奏遣刘光远为通问使。

冬十月壬午,以魏良臣为金国禀议使。时,兀术遣刘光远还,欲得官尊望着者为使,秦桧乃奏遣良臣。

十一月辛丑,金兀术以萧毅、邢具瞻为审议使,与魏良臣偕来。壬子,萧毅等入见,议以淮水为界,求割唐、邓二州及陕西馀地,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仍许归梓宫、太后。帝悉从其请,定议和盟誓。乙卯,以何铸佥书枢密院事,充金国报谢进誓表使。庚申,命宰执及议誓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何铸奉誓表往。表略曰:“臣构言:今来画疆,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四十里外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敝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搬送至泗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为凭焉。”毅辞,帝谕曰:“若今岁太后果还,自当谨守誓约,如今岁未也,则誓文为虚设。”

十二月乙亥,何铸至汴,见兀术。遂如会宁,见金主,且趣割地。寻复遣使来求商州及和尚、方山二原。遂命周聿、郑刚中等分画京西唐、邓二州,陕西商、秦之半以畀金,止存上津、丰阳、天水三县及陇西、成纪馀地,弃和尚、方山二原,以大散关为界。于是宋仅有两浙、两淮、江东、西、湖南、北、四蜀、福建、广东、西十五路,而京西南路止有襄阳一府,陕西路止有阶、成、和、凤四州,凡有府、州、军、监一百八十五,县七百三。金既画界,建五京,置十四总管府,凡十九路,其间散府九,节镇三十六,守御郡二十二,刺史郡七十三,军十有六,县六百三十二。

初,邵隆在商州十年,披荆榛瓦砾以为治,招徕流散,屡败金人。值和议成,割商与金,隆甚怏怏,徙知金州。尝以兵出虏境,秦桧恨之,徙知叙州。桧阴使人鸩杀之。

十二年二月癸巳,何铸还自金。初,萧毅至临安,帝曰:“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宗无及矣,今立信誓,明言归我太后,朕不耻和。不然,朕不惮用兵。”及何铸、曹勋往,召至内殿,谕之曰:“朕北望庭闱,无泪可挥。卿见金主当曰:慈亲之在上国,一老人耳,在本国则所系甚重。以至诚说之,庶彼有感。”铸至金,首以太后为请,金主曰:“先朝业已如此,岂可辄改。”曹勋再三恳请,金主乃许之,遂遣铸还,许归徽宗及郑后、邢后之丧与帝母韦氏。

夏四月,金遣左宣徽使刘筈,以衮冕、圭册,册帝为大宋皇帝。

秋七月壬午,皇太后韦氏至自金。后有智虑,初闻金人许还三梓宫,后恐其反复,呼役者毕集,然后起攒宫。时方暑,金人惮行,后虑有他变,乃阳称疾,须秋凉进发。已而称贷于金使,得黄金三千两,以犒其众,由是途中无虞。后将南旋,渊圣卧车前,泣曰:“归语九哥与丞相,我得太乙宫使,足矣,他不敢望也。”后许之,且与誓而别。及归,帝至临平奉迎,见后,喜极而泣。后至临安,入居慈宁宫,始知朝议,遂不敢述渊圣车前之语。己丑,帝易缌服,奉迎徽宗及显肃、懿节二后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

九月乙巳,以和好成,加秦桧太师,封魏国公。先三年通和,赦河南新复州、军,兀术读赦文,谓不归德其国,遂指为衅以起兵。至是,桧惧当制者不能悦金,遂属其党程克俊为文曰:“上穹悔祸,副生灵愿治之心,大国行仁,遂子道事亲之孝。可谓非常之盛事,敢忘莫报之深恩。而况申遣使轺,许敦盟好,来存殁者万馀里,慰契阔者十六年。礼备送终,天启固陵之吉壤。志伸就养,日承长乐之慈颜。”于是邮传至四方,遗黎读之,有泣下者。

甲寅,遣使如金,沈昭远贺生辰,杨愿贺正旦,贺礼俱用金茶器千两,银酒器万两,锦绮千匹。金循契丹例,不欲两接使人,故并遣使,岁如之。

冬十月,以皇太后回銮,进封秦桧为秦、魏两国公。桧以封两国与蔡京同,辞不拜。

十三年秋七月,行人洪皓、张邵、朱弁还自金。自建炎以来,奉使如金被拘囚者三十馀人,多已物故,惟三人以和议成,许归。已而金人遣七骑追之,及淮,而皓等已在舟中矣。

皓居冷山,去会宁二百里,地苦寒,穴居百馀家,陈王悟室聚落也。悟室敬皓,使教其子。或二年不给衣食,盛夏衣粗布。常大雪薪尽,以马矢然火,煨面食之。或献取蜀策,悟室持以问皓,皓力折之。悟室锐意南侵,曰:“孰谓海大,我力可干,但不能使天地相拍耳。”皓曰:“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自古无四十年用兵不止者。”又数为言:“所以来为两国事。既不受使,乃今深入,教小儿,非古者待使臣之礼也。”悟室怒曰:“汝作和事官,而口硬如此,谓不能杀汝耶?”皓曰:“自分当死,顾大国无受杀行人之名,愿投之于水,以坠渊为辞可也。”悟室义之而止。皓屡因谍者密奏敌情,且力言和议非计,乞兴师进击。尝求韦太后书,遣李微持归,帝大喜,曰:“朕不知太后宁否几二十年,虽遣使百辈,不如此一书。”每遇贵族名家子流落于金者,尽力拯救之。留金十五年而还,入对内殿,求郡养母。帝曰:“卿忠贯日月,志不忘君,虽苏武不能过,岂可舍朕去耶?”皓退,见秦桧,语连日不止。曰:“张和公,金人所惮,乃不得用。钱塘暂居,为景灵宫、太庙,皆极土木之华,岂非示无中原意乎?”桧不怿,遂除徽猷阁直学士,提举万寿观。复以论事忤桧,出知饶州。

邵初被囚柞山,逾年,送刘豫使用之。邵见豫,长揖而已。又呼豫为殿院,责以君臣大义,词气俱厉。豫怒,械于狱,久之,复送于金,拘之燕山僧寺,从者皆莫知所在。邵又以书言于金曰:“刘豫挟大国之势,日夜南侵,不胜则首鼠两端,胜则如养鹰,饱则扬去,终非大国之利。”金人徙之会宁。及还,入见,除秘书修撰,主管佑神观。司谏詹大方论其使事无成,改台州崇道观。

弁初副王伦使金,既就馆,守之以兵。久之,金将议和,当遣一人受书还报,欲弁与伦探策决去留。弁曰:“吾来固自分必死,岂应今日觊幸先归。愿正使受书,归报天子,成两国之好,蚤申四海之养于两宫,则吾虽暴骨外国,犹生之年也。”伦将归,弁谓曰:“古之使者有节以为信,今无节有印,印亦信也,愿留之,使弁得抱以死,死不腐矣。”伦解以授弁,弁受而怀之,卧起与俱。金人迫弁仕豫,且訹之,复欲易其官。弁皆誓不为屈,语在四年九月。又以书诀洪皓曰:“金杀行人,非细事。吾曹遭之,命也。要当舍生以全义耳。”乃具酒,召被掠士夫饮,半酣,语之曰:“已得近郊某寺地,一旦毕命报国,诸公幸瘗我其处,题其上曰有宋通问副使朱公之墓,于我幸矣。”众皆泣下,莫能仰视。弁谈笑自若,曰:“此臣子之常,诸君何悲也?”及粘没喝死,弁密疏金国虚实,曰:“此不可失之时也。”遣李发间行归报。王伦还,以弁奉送徽宗大行之文为献,其辞有曰:“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扳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帝读之感泣,官其亲属五人,谓丞相张浚曰:“弁归日,当以禁林处之。”及还,入见便殿,弁谢,且曰:“人之所难得者时,而时之运无已。事之不可失者几,而几之藏无形。惟无已也,故来迟而难遇。惟无形也,故动微而难见。陛下与金人讲和,上返梓宫,次迎太母,又其次则怜赤子之无辜,此皆知时知几之明验。然时运而往,或难固执,几动有变,宜鉴未兆。盟可守而诡诈之心宜嘿以待之,兵可息而销弭之术宜详以讲之。金人以黩武为至德,以苟安为太平,虐民而不恤民,广地而不广德,此皆天助中兴之势。若时与几,陛下既知于始,愿图厥终。”帝曰:“善。”纳其言,赐赉甚厚。秦桧恶其言敌情,奏以初补官易宣教郎直秘阁而卒。

十二月,金遣完颜晔等来贺明年正旦,以金酒器六事,绫罗纱縠三百端,马六匹为礼。自是岁如之。

十四年秋七月,王伦为金所杀。金拘伦河间六载,欲授以平滦三路都转运使。伦曰:“奉命而来,非降也。”金人益胁以威,伦自缢死。后数年,宇文虚中亦以反诛。

朱熹《戌午谠议序》曰:君臣、父子之大伦,天之经,地之义,所谓民彝也。故臣之于君,子之于父,生则敬养之,没则哀送之,所以致其忠孝之诚者,无所不用其极,而非虚加之也,以为不如是则无以尽乎吾心云尔。然则其有君父不幸而罹于横逆之故,则夫为臣子者所以痛愤怨疾而求为之必报其仇者,其志岂有穷哉。故记《礼》者曰:“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寝苫枕块,不与共天下也。”而为之说者曰:“复仇者可尽五世。”则又以明夫虽不当其臣子之身,而苟未及五世之外,则犹在乎必报之域也。虽然,此特庶民之事耳,若夫有天下者,承累世无疆之统,则亦有万世必报之仇,非若庶民五世,则自高祖以至玄孙,亲尽服穷而遂已也。国家靖康之祸,二帝北狩而不还,臣子之所痛愤怨疾,虽万世而必报其仇者,盖有在矣。绍兴之初,贤才并用,纲纪复张,诸将之兵屡以捷告,恢复之势盖已十八九成矣。虏人于是始露和亲之议,以沮吾计,而宰相秦桧归自虏庭,力主其事。当此之时,人伦尚明,人心尚正,天下之人,无贤愚,无贵贱,交口合辞以为不可,独士大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数辈起而和之。清议不容,诟詈唾斥,欲食其肉而寝处其皮,则其于桧可知矣。而桧乃独以梓宫、长乐借口,攘却众谋,荧惑主听,然后所谓和议者翕然以定而不可破。自是以来二十馀年,国家忘仇敌之虏而偷宴安之乐,桧亦因是藉外权以专宠利,窃主柄以遂奸谋。而曏者冒犯清议希意迎合之人,无不夤缘骤至通显,或乃踵桧用事,而君臣、父子之大伦,天之经,地之义,所谓民彝者,不复闻于缙绅之间矣。士大夫狃于积衰之俗,徒见当时国家无事,而桧与其徒皆享成功,无后患,顾以忘仇忍辱为事理之当然。主议者慕为桧,游谈者慕其徒,一雄唱之,百雌和之。癸未之议,发言盈廷,其曰虏世仇不可和者,尚书张公阐、左史胡公铨而止耳。自馀盖亦有谓不可和者,而其所以为说,不出乎利害之间。又其馀则虽平时号为贤士大夫,慨然有六千里为仇人役之叹者,一日进而立乎庙堂之上,顾乃惘然如醉如幻,而忘其畴昔之言。厥或告之,则曰:“此处士之大言耳。”呜呼!秦桧之罪所以上通于天,万死而不足以赎者,正以其始则倡邪谋以误国,中则挟虏势以要君,使人伦不明,人心不正,而末流之弊,遗君后亲,至于如此之极也。

二十五年冬十月丙申,秦桧死。桧自和议之成,擅国柄者十五年,偷安江左,专为粉饰太平计,劝帝立太学,耕籍田,修举弥文,殆无虚日。帝之视学也,命其子礼部侍郎熺执经,司业高闶讲《易泰卦》。知虔州薛弼承桧意,言州民朽柱中有文曰:“天下太平年”。桧大喜,乞宣付史馆。自是四方祥瑞之奏日上,举朝晏然不复知有兵事矣。殿前军士施全,候桧入朝,挟刃刺之于道,不中,捕送大理狱。桧亲鞫之,全对曰:“举天下皆欲攻虏人,汝独不肯,故我欲杀汝也。”遂磔全于市。桧惧,每出,列五十兵,持长梃以自卫。晚年尤衔恨旧臣不已,书赵鼎、李光、胡铨三人姓名于一德格天阁,必欲杀之。鼎时安置吉阳军,桧令本军月具存亡申省。鼎遣人语其子汾曰:“秦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矣。”因不食而死,桧憾未释也。江西运判张常先笺注前帅张宗元与张浚诗,言于朝,其词连逮者数十家,将诬以不轨而尽去之。会汪召锡告宗室知泉州令袊,观桧《家庙记》,口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谪居汀州。至是,桧乃讽殿中侍御史徐嚞论赵汾与令袊饮别厚赆,必有奸谋。诏送汾、令袊大理鞫问,使汾自诬与张浚、李光、胡寅、胡铨等五十三人谋大逆。狱成,而桧病不能书矣。帝幸桧第,问其疾。桧惟流涕,无一语。子熺奏请代居相位为谁,帝曰:“此事卿不当预。”遂命直学士院沈虚中草桧父子致仕制,命下而桧死。

桧两据相位,倡和误国,忘仇斁伦,包藏祸心,劫制君父,阴纳内侍及医师王继先,伺上微旨,动静必具知之。郡国事惟申省,无至上前者。性阴险深阻,如崖阱不可测。同列论事上前,未尝力辨,但以一二语倾挤之,俾帝自怒。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事,以诬陷善类为功。凡无罪可状者,则曰立党沽名,曰讪谤,曰指斥,曰怨望,甚则曰有无君心。凡论人章疏,皆桧自操以授言官,识之者曰:“此老秦笔也。”自知恶极,为众论所嫉,置逻卒,布满京城,闻有议之者,即捕治,中以深文,道路以目。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犹及门。桧每事与帝争胜,曹筠言水涨,诏逐之,桧升为从官。周葵欲言梁汝嘉,桧不待帝言,即改除之。由是张扶请桧乘金根车,吕愿中献《秦城王气诗》,其势渐不可制。桧既死,帝谓杨存中曰:“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其畏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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