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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张照片

一、秘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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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君中学毕业,年26岁,仪表挺秀。家有薄产,愿得一年龄在20以内曾受新教育之女子为偶。有意者,请投函一六七号信箱,即当约期面晤,如双方合意,再行正式订婚。”

这一类“征婚”广告,在那时期报纸上差不多天天可以发见。同时也有女子求男的广告,那更足引起般少男们的注意。这种现象,在这20世纪所谓“文明”时代中,原算不得稀罕。颖更时髦的广告自然还有。“某男某女,于某日起实行同居生活”;或是“某男某女。于某日起解除同居之约”。这就是那时候的新现象的一斑。要是把时光倒流,退回到五六十年前去,人们读了这样的广告,简直要莫名其妙!

那天我读完了报上的新闻和小品,无聊之极,才翻阅到这一类广告。可是我瞧了一遍,无聊还是无聊,便把报纸丢过一旁,从衣袋中摸出纸烟来烧吸。

我开始默想:婚姻实在是现时代最不容易解决的一个课题。封建式的卖买婚姻,强迫婚姻。甚至指腹订婚类恶俗,固然绝对要不得,但是一般白命摩登人物的,今天随便结合,明天又随便离异,简直把恋爱看做儿戏,根本无视了婚姻制度。婚姻制度打破以后。是否还有家庭的存在?如果家庭也不要了,社会的情况又将怎么样?这究竟是人类生活的进化?还是退化?并且“包朗,你何必太认真?你总知道一条强制件的堤防,支撑了几千年,一朝受到时代巨潮的撞击,崩溃了,自然要有冲激的横流。你这种担忧在实际上有什么用?”

说话的是我的老友霍桑。他已经从他惯例的清晨散步回来,安闲地坐在一张靠窗的铺温垫的藤椅上吸烟。我抬起头来瞧他。

“霍桑,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对你说的。你还不懂?你不是因着那些同居和离异的广告而引起了些感唱吗?其实这班人登这些广告原是多事,你因此兴感,更是多事的多事!”

“唉,你又在那里默测我的思想?”

霍桑吐出一口烟。“这原是显而易见的。何须测得?我看见过今天报广又有一则同居的启事,你瞧到那里,始而皱眉,继而摇头微叹,末后丢了报纸。又注目凝思。我知道旧礼教的观念,在你的脑海中还存留些剩余的渣滓。因此我料你又在那里空费心思了。”

他向我笑一笑,我也报之以微笑,并不答辩。霍桑所擅长的技能之一,就是这一种心理的透视力。他在鉴貌辨色的依据下,能够看透人们的内心,把握住人们的思想的过程。这一次他牛刀小试,洞烛了我的心理过程,原是不足为奇的。

烟雾氤氲中,我们俩都暂时静默。施桂忽推进门来,低声报告。

“霍先生,有客一位女客。伊单单要见你。”

霍桑立起身来,放了纸烟,走到办事室门外去。

他招呼道:“请进来。”

我也从椅子上起立。一个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先向室中瞧了一瞧,略略有些踌躇,然后才缓步入室。

那时已是国历十月天气。那女子穿着玄色繁星绸的夹颀袍马甲,露着浅紫斜条缎的衣袖,足上淡灰色的丝袜,深棕色的高跟皮鞋,装束上可称华而不艳。伊的脸形像一粒瓜子,肌肤很白皙,有一双明慧的眼睛,额角上秀发卷曲,两条细长的眉毛恰像柳叶,玉琢似的双颊上留着两个浅涡,可见伊笑时的形态一定更妩媚动人。

但这时候伊的神情上不但没有笑的影踪,还带着一种惊怯疑惧的样子。

我立即领会到伊既然要单独地见霍桑,谅必对于我有些顾忌。故而我等伊走进了门口,向伊微微鞠一个躬,打算走出去暂避。霍桑移过一把椅子,向那女子点点头。

他说:“小姐,请坐。我想你大概有什么疑难的事见教吧?这一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向合作,任何秘密的事情他都参与。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无论什么话,你尽不妨实说。”

这几句话分明有双关的意思,不但向伊解释,又叫我不必出避。那女子弯一弯腰,在对面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我也回了原座。这一个美而端庄的女子给予我的印象并不坏。我想到了伊遭遇了什么疑难,心中起了同情,很愿意给伊效一些力。不过这意念在脑室中打了一个旋,立刻发生一种反响。

我记得好几年前,纪述过一件“魔力”案子。起初我也对那姓戚的女子有着十二分的同情,不料后来发觉伊是一个堕落的女拆白。因这一念,我觉得成见最危险,不得不谨慎些。我便凭着旁观的冷眼,悄悄地运用我的观察力。这女客像是一个旧家庭的女子,虽也受过新式教育,却还在父母的拘束之下,并不曾绝端解放。

伊发出一种有音乐性的声音,说:“霍先生。我相信你的话一定有信用的保证。因为这件事不但关系我的终身,还关系我家庭的名誉,不能不极端秘密。”

霍桑应道:“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我们决不会张扬出去。请恕我冒昧,你的事不是关系婚姻问题吗?”

女子的粉颊上忽然泛出一丝绎色。伊的头也不由不低垂下去,分明伊有满腔奇秘的事迹,一时有些含羞,竟没有勇气宣述出来。我的观察大概没有错。因为一个所谓“解放”的女子谈到了婚姻问题,决不会有这样羞怯的表示。

略停一停,伊才抬头表示,自陈伊的姓名和家世。我为保全守秘的诺言起见,现在只能加以更变。这一点不能不请求读者们的谅解。

伊叫顾英芬。伊的父亲顾志白,先前曾入过仕途。当这案子发生的时候,志白已经退休多年。他们本来是浙江余姚人,三年前才迁居上海,住在静安路。伊有一个哥哥至今还在浙江司法界里。

伊悲抑地说:“霍先生,现在我得先说起先姊英芳的秘史。唉,这回事想起了还觉心酸!在四年以前,先姊结识了一个本乡的无赖,名叫王智生。伊是在家延师读书的,没有社交的经验。伊在先姑母家里认识了这个无赖,受了他的诱惑,一时糊涂,竟跟了他私奔出外。因着这一件事,我们家庭中就发生了不幸的惨剧。我们四处寻访,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我的母亲忧郁过度,两个月后便气死了。父亲和哥哥也感到十二分羞愤。因着乡里间的闲言闲语,再不能够安居,就迁到这里来。”

伊叹一口气,语声中含着充分的愤慨。霍桑敛神静听,容色很庄肃。我也专心地倾听,料想以后还有动人的下文。顾英芬用一块白巾擦擦嘴,继续说下去。

“一年以后,我在报纸上瞧见一个女子在汉口投江而死的新闻,还附着一张照片。伊的状貌和高度恰像我的姊姊英芳。我料想妹姊一定是受了王智生的抛弃,无颜回家,才轻生自杀。我得了这个消息,又不敢告诉我的父亲。因为他老人家曾宣誓不愿再看见我的姊姊,深恐因此触动他的悲愤。所以我姊姊的尸骨至今还不知着落。”

又是一串叹息声。暗影溜上了伊的粉颊。伊的眼圈也有些儿红。霍桑和我仍默不插口。

伊又说:“这件事经过了三年,我们也渐渐地淡忘了。上月里我我和金学明订婚了。这消息在报纸上传出去后,那不幸的魔星忽而照临到我的头上……唉,霍先生,那可杀的王智生又重新出现了!”

顾英芬的面容顿时惨白,水汪汪的眼珠也露出恐怖之色。访佛这时候伊的眼面前陡然涌现出一个可怖的魔怪。

霍桑动容地问道:“这个人可曾来见过你?”

顾英芬点头道:“是。一星期前,我从学校中回家,忽然在路上碰见他。我还以为他没有看见我,急急避开去。不料他已经瞧见我,跟我到静安路家里。第二天,他候在我家门外,看见我走出来,便上前来向我说话。他说他已经从报纸上看见了我的订婚消息,又拿出以张照片来给我瞧。那就是我姊姊私奔以后和他一块儿在上海拍的。我问他我姊姊现在哪里?他说伊已经患病死了。我又问葬在何处?他却含糊其词。我才知道我先前所料想的没有错。但我实在怕他,不敢和他多谈,就匆匆地重新回家去。

“我把这回事反复地考虑了一会,终于不敢声张出来。论王智生的罪恶,害死了我的姊姊,应得使他受法律的制裁。但是我们自从迁居以后,这件事已经隐去了。现在若使根据法律起诉,不免和我父亲和哥哥的额面攸关,反而使他们难堪。家父年纪已大,一定受不住这个刺激。因此,我只能秘而不说。不料昨天下午,我接到这一封信,才知他弄死了我的姊姊不算,还要陷害我!”

伊的声音有些颤,呼吸也急促了些。我相信这状态不是一个少女伪装得出的。

我的同情心加强了。

霍桑问道:“他可是有挟索信?”

顾英芬一边从伊手中提着的绣金袋中摸出那封信来,一边摇摇头。

“不是。我也解释不出。霍先生,你瞧吧。”

伊将那信笺递给霍桑。我忙凑近身去。那是一张白色的西纸,用钢笔写的,字迹很道劲,像是有过书法素养的人的手迹。内容只寥寥两句,下面也没有署名。

那信道:“明天上午10时,请到半泓园翦翠亭来,当有好消息奉告。这事关系你的终身,切勿疑迟自误。10月16日”

霍桑把那信反复瞧了几遍,凝视在信笺上出神。

顾英芬道:“霍先生,这信是我家蔡妈收到的,有个专差送来,虽没有署名,但是我确信是这个恶鬼写的。因为除他以外,没有人会写这样的信给我。霍先生,你想他有什么意思?”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凝神的双目依旧给那张信纸吸住着。

伊继续道:“据我想,那天他特地给我瞧那张照片,一定是有用意的。照片是在三四年前拍的。我和姊姊的面貌本来很相像,故而照片上的姊姊,恰像现在的我。他也许想利用这张照片陷害我。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回复了神志似地答道:“是的。你既然说没有别的人和你作难,这封信大概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写信的作用,我虽还看不透,但当然不怀好意。”

英芬应道:“是啊。霍先生,你想我应得怎样对付这一封信?”

霍桑沉倒了头,似在考虑某种对策,一时不回答。我很想表示几句,但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近乎冒昧,只得仍静默着。

顾英芬又说:“霍先生,昨夜里我筹画了一夜,觉得去既不好;不理他,又怕他把秘史宣布出来,破坏我的婚约。霍先生,我的未婚夫金学明在教育界上办事,名誉当然是最爱重的。我们的婚约虽也一半出于自由,但这种羞辱的秘史一传进他的耳朵,这婚约势必会立即破裂。这还不算,我姊妹的事已经气死了我母亲,又给家父一个严重的打击。要是我也闹出了这丢脸的事,我父亲和哥哥将遭受怎样的打击,更不能想象!唉,霍先生,这件事真使我左右为难。我才想起你是一个救难扶困的侠客,总能够指示我一条两全的途径。”

霍桑突然仰起头来。“是的,顾小姐,这件事的确左右两难。他的手中既然有挟持的利器,你又伯他宣露,我们当然不能用强硬手段。如果置之不理,那也不是办法。”

“霍先生,那末怎么办?”伊的焦虑的情绪又从伊的声音眉宇问流露出来。

霍桑仍宁静地说:“顾小姐,别慌,我想总有办法。我问你。这个王智生是个什么样人?他的家世和历史你可也知道一些?”

英芬沉吟了一下,才说:“他是先姑母的旧邻居。他的父亲叫伯仁,是个秀才,名义上算是读书人,实际是个颠倒黑白包揽讼事的恶讼师,余姚城里谁都见了他头痛。王智生靠着他的父亲的势,算是个少爷,其实是个无赖流氓。在他的父亲死后,他到上海来读书,读的是法律,听说预备做律师。我姊姊碰见他时,他刚才毕业回乡。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一张厉害的嘴,说得天花乱坠。我姊姊就进了他的圈套,结果送了性命!”伊的语声中带些鸣咽。

霍桑喃喃地说:“晤,是个知识分子,应付上的确不能不小心些。”他顿一顿,又说:“顾小姐,我想现在你不妨答应他的约,去听听他的口气再说。”

顾英芬迟疑道:“我一个人去吗?我听说半泓园很冷僻,况且又在上午,游园的人更少。我很怕。”

霍桑接嘴道:“你不用怕。他的约会的时间既然在白昼,我料想他不致有什么意外的手段。”

顾英芬仍作犹豫状道:“我总有些怕他。”

我看见了伊的瑟缩畏惧的状态,认为时机已相当成熟,便自告奋勇。

我插口道:“既然如此,我不妨陪你去。”

伊立即把伊的美目向我瞧着,有酒涡的颊上泛出些红霞,显一种似感似羞的神气,又不即答应。

我又说:“我当然是悄悄地陪你去的,表面上还是你一个人去。万一他有什么意外举动,你尽管放心,决不会让你吃亏。”

霍桑也附和道:“是,这计划很好。我也很希望能看看这家伙的面目。”

顾英芬宽慰了些,答道:“好,那末现在已经九点破过。我们要不要就走?”

霍桑摇头道:“不,你们不能一块儿走。你先回去,不必依照约时,不妨到得略略迟一些。包先生可比你先去,免得露什么痕迹。”

顾英芬赞成了,向霍桑谢了一声,起身别去。伊临行时向我点一点头,好像叫我不要失约。我鞠了一个躬,也算是会意应允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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