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屋子接近南翔镇的东市梢,是朝南的,共有两进:第一进平房,第二进是五开间的楼房。前门有一方旷场,正屋的后面有个小园,给短墙围着。张杏卿带着黯淡的神色,和我们招呼一下,便引进一间密室,忽而改变了清晨时的态度,鬼鬼祟祟地向我们陈说。
他道:“霍先生,我已经发见一个线索,不过说出来有些惭愧。”他顿了一顿,才皱眉继续。“舍妹秀芳有一个男朋友,是本镇第四小学校的校长,名叫郁小园。他从前一直在这里来往,所以和舍妹的关系很密切,曾有过求婚的意思。但家父以为坐冷板凳没出息,不赞成。三天前,家父和小园曾决裂过一次,不许他以后再踏进门口。小园也忿忿而去。因此我想昨夜的事,也许——”
霍桑忙摇摇手阻止他。“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令妹和小园的交谊,你以前可知道?”
杏卿道:“知道的,他也常和我通信。”
“那末你刚才在我们寓里所说的‘有些蹊跷’可就是指他说的?”
“这倒不是。因为舍妹和小园的婚事,在我原没有成见。况且他和家父决裂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刚才我向阿珠问话,伊才告诉我。我所以疑他,完全是从情势上着想。”
“好,但我们为审慎计,眼前且慢下断语。现在令尊怎么样?”
“我刚从医院里来。他的气息还没有断,希望却很少,据郭院长说,他的脑子已经受伤。”
“是刀伤吗?”
“不是。他是被一只提水的木桶击伤的。桶是我们家里的东西,仍在后园中井旁边,桶上有两处血渍,可见董兴受伤的凶器也是这一只桶。”
“董兴怎么样?也好些吗?”
“他还睡在后园东边他的卧室中,但已经能说话。你可要问问他?”
“当然要。我还得见见令妹。不过第一步我们先要瞧瞧足印和园门。请你引导。”
我们出了第二进屋于的门口,便看见地上一大摊血迹,这就是杏卿的父亲张才福被害处。荣生说那时他的主人的两足在石砌的园径上,上身和头部却在径旁的泥地上。
荣生又指着东西的一带披屋,说:“那边就是厨房和董兴的房间。厨房门外有口井,井旁边的那只木桶就是昨夜行凶的凶器。”
霍桑抢上一步,取起木桶来细细察验。我也跟上前去。捅有一尺直径,木质很厚,桶的两面各有血迹,不过大小不同。霍桑瞧了一会,他的眼光闪动不定。
他又喃喃自语道:“这桶很重。人们脆薄的颅壳当真受不起。”他仍把桶放在原处,向园门走去。
那园子恰在正屋的背后,园门离铺石板的官道约有七八步光景。园门和官道之间的足印,一入一出,一共约有十五六个,都很明显,霍桑把放大镜取出来,俯着身子向地上察验。
他说:“这是皮鞋印子。”
江荣生接嘴说:“是,方才蔡巡官也这样说过。”
霍桑问道:“你们家里可有穿皮鞋的人?”
荣生吞吐道:“有。不过——”
霍桑忽仰面问道:“不过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荣生呆住了。他的眼光凝注在杏卿的脸上,口吻张动,却说不出话。
杏卿接口道:“不错,我从前本是穿皮鞋的。我的鞋子比这印大得多——唉!我记起来了,小园也常穿皮鞋,并且我看尺寸也很相近。霍先生,你想这可就是——”
霍桑又岔口道:“这当然是重要的证据。不过你姑且慢提问题。现在你们瞧。这是入印,这是出印;每一步的距离,也没有参差。……包朗,你也瞧瞧。这一个印很有研究价值。”他随把手中的放大镜给我。
我走过去瞧视,看见那个霍桑指示的痕迹比别的印子长一寸光景,宽度也不很齐整。
我说:“这可是另一个人的足印?”
霍桑摇摇头。“不是。你瞧,印的两端都是尖形,向南的一端更显明些。那一定是一出一入的两个足印交踏在一起。”
我点头道:“不错。不过骤然问看了,不容易分辨。”
霍桑将足印量了一量,立起来问江荣生道:“你刚才说昨夜惊醒的时候,屋子的四周都有吠声;可见那吠声已经起了好久,你并不是一吠就给惊醒的。是不是?”
荣生应道:“正是,先生。我是最贪睡的,如果只有一声两声的犬吠,我决不会醒。”
霍桑点点头,又回脸说:“杏卿兄,你上楼去请令妹下来,让我问几句话。”
杏卿正要回身进内,霍桑又叫住他。“慢。你们不是还失窃吗?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杏卿道:“一只古铜香炉和一尊古铜罗汉。书房中的一只红木柜也给砍破了。柜是锁着的,柜中又没有价钱的东西。不但我不明白,连舍妹也不知道。”
霍桑皱眉道:“这是很可惜的。那末,这两件铜器是不是名贵的?”
杏卿答道:“并不。那香炉可值一二百元,罗汉还不到此数。我觉得那人的目的分明在行凶,却顺便拿了两件东西。使人家信做盗案。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仍不加可否,但说:“好了。你上楼去吧,叫阿珠一同下来。”
杏卿走了,我们三个人也回到后园门口。我看见那木门的样子已被什么利器砍坏。
霍桑道:“像这样子破门进来,着实费工夫。”
我说:“正是。就是这砍门的声音也尽足以引起犬吠。”
霍桑点点头,随即走进园门,向厨房走去。厨房门外的浅廊下,有一只小黑犬躺着,看见我们走近去,撑起了前足,嘴里发些呜呜声,像要发作,却给荣生挥挥手阻住了,没有吠出来。
霍桑指着问江荣生道:“这就是你家的黑黑?”
荣生应道:“是,先生。”
这时厨房中走出一个黑肤方脸的人来,身材相当高,穿一件黑洋缎的棉袄,下身是一条青布夹裤。他的额角上缠着棉花绷带,脸色微带苍白,眼睛也像失了神,年纪约有四十左右。我知道这就是厨子董兴。荣先生奔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董兴就向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们就在一个晾衣架旁边站定。
霍桑问道:“你的伤已好些吗?”
董兴答道:“好得多了,我的伤原不很重。老爷怎么样?可还有望?”
霍桑摇头道:“我还没有去瞧过。据你家少爷说,恐怕已没有希望。现在你把昨夜经历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董兴说:“我知道的不多。昨夜约摸半夜时分,我被黑黑惊醒。我仿佛听得园门推动的声音,觉得不好,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那时黑黑汪汪地吠得越发厉害了。我又开了厨房门出来,忽觉一阵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没有带灯,仿佛看见门外一团黑影。我正待喊,猛觉额角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便身不由主地倒在地上,以后我就不知人事。直到医生用冷水将我救醒,我才知道老爷也给人打坏了。”
霍桑道:“你起来时,只有这一只黑黑在吠吗?或是还有别的邻家的犬在一块儿吠?”
“我醒时,好像觉得隔壁李家里的那只阿黄,也在汪汪地叫。后来我只在想有没有份儿进来,不曾留心犬吠声。”
巡长说:“我们在左右邻居家调查过。东隔壁李家的老主人昨夜里也被犬吠声惊醒。他还听得脚步声音从他家后门外的空场上奔过。镇上元昌客栈中,我们又查得有两个异乡客人今天一天亮就走,形迹非常可疑。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说:“好,我正要去拜访贵所长,也打算往外面去查一查。对不起,就烦你当一个向导。”
他又和我附耳说:“你留在这里,问问那个阿珠。你得注意,伊的话也许很有关系。我去一去就来。”他就跟那报信的胖巡长匆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