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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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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刻过了,我正想一个人先进午膳,霍桑忽然满头大汗地闯进来。

他卸下了国产白华叽的短褂,便问:“包朗,可有什么人来过?”

我摇头道。“没有啊。你希望哪一个人来?”

“我已约定两个人。等一会你就会看见。”

“你约他们来做什么?可就为着这一件案子?”

“是。我要等他们来结束。”

我惊喜道:“什么!你已准备结束这案子?难道你已经——”

霍桑摇摇手。“正是。你姑且耐一下子,别催着我解释。”像坐到藤椅上,伸直了两腿,用白巾抹抹额角和脖颈。他又高声叫道:“施桂,你叫苏妈把我们的两双新的漆皮皮鞋擦擦亮,我们晚上要穿。”

这吩咐有些不伦不类,我感到莫名其妙。他却安闲地开始吸烟。

我问道:“霍桑,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又卖关子——”

来一个打岔。施桂引进一个人来,就是我们的老友倪金寿。

倪金寿先说:“霍先生,刚才失迎。但你留字条约我来,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霍桑劈口应道:“是!不单是新发现,我已经把全案的真相都查明白了!”

倪金寿欢喜地说:“那好极!开审起来,不怕那凶手狡辩了。霍先生,我很感激。”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忽而自言自语。“唉!可惜还缺少一个人,否则我的结束谈话就可以开始了。”他皱一皱眉,取出表来瞧一瞧,“他不会不来罢?……好,我不如先说起来,等他来继续加入,免得耽误金寿兄的工夫。”

静一静。纸烟的烟雾又开始氯氟。我仍是满腹疑团,想不出结束的方式是怎样。

霍桑说:“金寿兄,张友恩的致死的情由,你说你早已知道,不用我再说了罢。”

倪金寿道:“是。照现在的情势,内幕已经很明显。严公声和张友恩势必同恋着陈碧霞,碧霞到底被公声所得,友思是失败了。不过因为碧霞的一张照片落在友恩手中,所以在结婚之前,公声企图将肖照取回。他连夜向友恩交涉,不料友思不答应,事情就弄僵。但瞧友恩把照片藏在身上,就是一个明证。当时公声因为坚索不得,彼此决裂了,所以公声就把他打死。”

霍桑一壁吐吸着烟,一壁斜侧着头听着,可是他的脸上却表示一种淡漠的神色。

他说:“唔,这样的假定看来好似很近情,可惜事实上并不如此。”

倪金寿惊异道:“幄?可是我料错了?难道公声的行凶另外还有别的情由?”

“你不是料错。你弄错了前提。我刚才说的是指友恩怎样死的。你答复这一句就行。”

倪金寿呆上呆。他地疑惑的眼光瞧着霍桑,似要从霍桑的神色中窥测他的语气。我也觉得霍桑的语气近乎模棱含糊。

他道:“霍先生,你可是说除了公声以外,另外还有别的凶手?”

霍桑也注视在他的脸上,重复地答道:“别的凶手?”

倪金寿疑迟道:“是啊,就是那家信中说的警诚友恩的话——一”

霍桑忙止住他道:“不是。那家信上的话若使细读一遍,便可知和凶案没有关系。他父亲所以说结怨于人的话,不过借以引证,使友恩知所警诫,应当明哲保身,不可在交际上结怨;并不是说他有某一个仇人将要到上海来加害本思。你若从这一条路上去着想,不免要走入更远的歧途上去了。”

“这是包先生提起过的,我本来不曾走这一条路。但你既然说我的第一层见解不对,我又没有别的成见,自然就想到这歧路上去。那末你的见解究竟怎么样?可是说公声当真不是行凶的人?”

“他不但不是凶手;而且还是一个被害的人!”

“奇怪!那末,谁是凶手?”

“张友恩!”

倪金寿怔一怔,说不出话。我也不期然而然地放下了纸烟。

霍桑又道:“难道你已经忘掉了包朗兄的说话?”

倪金寿突的回过目光向我瞧一瞧。他更加诧异了,眼睛在交替霎。我也象坠入了五里雾中。

霍桑笑道:“包朗,你真健忘!你自己的话也记不起来吗?你不曾说过友恩是自杀的吗?”

这句话才使我恍然醒悟。当初我一见尸身上枪弹贯穿之状,骤然间确曾说过他是自杀。但是后来因种种抵触的疑迹不能解释,这自杀的见解我也不由不放弃了。

霍桑继续遭:“你当时因为创口的证迹,料他自杀,这见解本是正确的。不过你发表得太急,没有把前后的情节斟酌一下,一切可疑冲突之处,也不曾经过考虑而找到相当的解释,故而你虽有超越的眼光,到后来却终于被疑雾所膝。这是最可惜的。以后你应得注意这一点。”

霍桑的语气是含着些教诲的意味的,但我仍非常愉快。因为我自从帮助霍桑探案以来,有时虽也谈言微中,但我的观察推论究竟不及霍桑的精辟独到。这一次数一言料中,连大名鼎鼎的倪金寿也没确见到,找实在不能不感到高兴。我瞧瞧倪金寿。他的颜色从惊异而变成沉静。他的眼睛仍瞧在霍桑的面上,分明还是半信半疑。

倪金寿说:“这结果实在是出我意料之外的。霍先生,现在你对于这案中的一切矛盾费解之点总已有了合理的解释了罢?”

霍桑仍很安闲,点着了另一支烟,点头道:“是的,现在我先讲一个故事,如果有什么疑点,不妨等讲完后再说。”

倪金寿道:“很好。”

霍桑连连吐吸了几口烟,方始说:“金寿兄,这故事的前半段,你方才已经说明,的确不错。张友恩和严公声同时和陈碧霞发生了恋爱,彼此认同学而变成情敌。情场搏斗的结果,严胜而张败,你说的也相合。至于胜败的缘由,一个是爱情纯洁,事事出于真诚;另一个却把色欲做了前提,把金钱做了后盾。久而久之,真相一露,陈碧霞自然就舍此就彼了。”

故事的性质又跳不出三角圈,不过内幕的变幻,我相信方式是不同的。霍桑停一停,吐了一口烟。他向佣金寿瞧一瞧,继续说下去。

“张友恩失败了,自然不甘服。你知道一个骄养的独生于,家庭的溺爱造成了他的任性使气的性格,后果的危险是必然的。俗语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真有着论理的基点。到了昨天晚上,他便决定了行凶的计划,准备把公声打死,破坏他们的美满婚姻。他悄悄地走到严家门外,望见书室的窗开着,公声正坐在摇椅上沉沉思想。反思就隔着垣场发了一枪。不料公声的摇椅是活动不定的。枪弹落了空,便陷进了地板里去。当时公声吃惊走出去,友恩早已逃走了。公声虽没有瞧见发枪的是谁,但料想起来,除了情敌,他并没有别的怨家,可是他因为婚期就在明天,不愿意好事多磨,发生什么意外风波,所以他就把这回事隐秘了,不曾报告警局。这是他的失着。友恩是骄纵惯了的。一个骄纵惯了的少年,坐惯了顺水船,教育又太少,理智当然不健全,所以一碰到挫折,便会倒行逆施地乱子,连性命都不顾。他行凶不成,越发加上了一重怨恨。回家之后,左思右想,一百个不如意,就决定了自杀的主意。可是他并不是白死,他企图贯彻他的报复计划,嫁祸于公声。例如椅子的倾倒,前门的虚掩,和临死时高唤公声的名字,都是他准备的计策,使人家信他为公声所谋杀。并且他发枪以后,还努力地把枪掷远,更可见他的复仇心的深刻和设计的周至。”

“你可是说公产和鸿生,声音太相近,友恩的母亲听错的?”我乘霍桑略顿一顿的机会补一句。

霍桑点点头。“是。‘公’和‘鸿’声母虽不同,韵母是一样的。张夫人在迷湖中听错了,当然很自然。”

倪金寿也开口了。“霍先生,故事很动听。但这是你的设想吗?还是有根据的?”

霍桑笑着说:“金寿兄,你想设想丢掉了根据,那会成什么?”

“唔?”

“我告诉你。我的设想当然都是从事实和证据上观察而得的。我得到了你的报告,就觉得严公声没有杀死张友恩的必要。你想他在情战士既然得胜了,婚期又在下一天,为什么还要冒险杀人?若说为了他的意中人的一张照片落在情敌手中,竟不惜行凶,情理上委实太牵强。因为女子的照片在秘密不能公开时也许有些价值,这件事情势可不同。两个男子公开地同时恋一个女子,这女子自然没有向对方守秘的必要。因此在碧霞方面既没有名誉的损害,在发恩方面也没有借照片要挟或其他作用的可能。那末公声为什么竟值得拚死行凶地取回这照片呢?

“你的报告又说你在他的书室中搜得一粒枪弹。我就到警局里去找你,想把弹子比一比。你恰巧不在。我便直接见公声。我把利害的关系指示他以后,他就把一切情节开诚地告诉我。我又到公声家的门外去检验,果然看见短墙上面有很显著的迹象,分明有人在那里倚靠过的。因此我便确信行凶的是友恩,不是公声;手枪也是友恩之物更不必说。此外还有一个基本的佐证,就是死者左手执枪,伤处虽在左胸,枪口却已偏有,故而子弹从右背穿出。这显然是自杀之象。而且你总也注意到衬衫上的黑灰明明是枪弹凑近发射的现象。这一点当然就是包朗兄的最初见解的根据,我不必再说了。”

霍桑的分析和举证,简直“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一个起初认为不可解释的疑团,此刻大半已有了着落。自然,我只有心领神会地佩服。但倪金寿低了头,似乎在细细地咀嚼,还有些不完全融澈的样子。

他说:“霍先生,你的理解固然很近情。不过若说友恩的死,公声完全没有关系,我还不敢相信。不然,我起先问他,他为什么抵赖不承认,直到见了肖照,方才哑口无言?”

霍桑道:“这是容易明白的。他为着婚期就在目前,怕多口舌,故而抱着省事主义。其实处世的准则,要懂得‘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公声就因怕事反而多事。现在他正后悔来不及哩。”

倪金寿沉默地吸了一会烟,又说:“我还有些不明白友恩既然是自杀的,那时候他的房中当然只有他一个人。他倒地了,室中怎么还有第二个人替他熄灯?因为顾荣林听得枪声以后,明明看见楼窗口里有一个长发的人探望,灯光随即熄灭。这个人又是谁?”

问话很有力,而且也是在我的嘴边的。要是没有合理的解释,霍桑所讲的故事会变成一个美丽的皂泡。霍桑突然立起身来,弹去了些烟灰,用自本株一抹脖颈,连连点头。

他叹口气说:“金寿兄,你这一问很有意思。这委实是全案中最伤人脑筋的一点。当初我根据弹灰和伤势,假定他是自杀;又从死者的母亲听得叫声而不听得争斗声,又假定椅子的翻倒是放设的疑迹;还有前门上的锁没有坏而仍旧挂着,也不像是有外人进去。可是事实上有个人在窗口探望,接着又熄灯!这是一个无可解释的矛盾点,我左思右想,再也解释不出。后来我从公声家回来时,经过西门路的一排同样式制的洋房。忽然触发了一个理解,就重新赶到白杨路去证实。金寿见,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确实知道友思自杀之前已经把电灯熄灭,并不是有第二个人替他熄灯的。”

倪金寿张大了四眼。“果真?霍夫生,你有证据?”

霍桑嘻一略,点点头。“自然。”

“那末顾荣林所看见的难道是一种幻像?”

霍桑还来不及答复,室门忽而推开。霍桑旋转身去,向着室门口深深鞠了一个躬。

他说:“江先生,你来得真凑巧!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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