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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遗言

●顾命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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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正月下旬,上有疾,且有腕疮在理。越月稍平,以闰二月十二日出视朝。既鸣钟,百官入班,臣拱暨张居正自阁出北上过会极门,望见御路中乘舆在焉,疑曰:“上不御座,竟往文华殿耶?”亟趋赴,乃有内使数辈飞驰而来,传呼宣阁下。于是二臣疾趋至乘舆所,则上已下金台,怒色立欲就乘舆,诸内使环跪于侧。上见臣至,色稍平,以手执臣衽甚固,有欲告语意。臣即奏曰:“皇上为何发怒?今将何往?”上曰:“吾不还宫矣。”臣曰:“皇上不还宫当何之?望皇上还宫为是。”上稍沉思曰:“你送我。”臣对曰:“臣送皇上。”上于是释衣衽而执臣手,露腕以疮示臣曰:“看吾疮尚未落痂也。”随上金台立,上愤恨语臣曰:“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小里?”连语数次,一语一顿足一握臣手。臣对曰:“皇上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上曰:“有人欺负我。”臣对曰:“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治。皇上病新愈,何乃发怒?恐伤圣怀。”上不答,良久叹语臣曰:“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于是执臣手行,入皇极门,下丹墀,上呼茶。于是内侍设倚北向,不坐,乃移南向,始坐,而执臣手不释如故。茶至,乃以左手饮数口,顾臣曰:“我心稍宁。”遂起由东角门入,至乾清宫门,臣不敢入,上牵臣手曰:“送我。”既得旨乃敢入,随至寝殿,上升榻坐,犹执臣手。盖自御路前至此,皆执手未释,而颜色相顾,眷恋之情蔼然,言之流涕,不忍言也。时张居正、朱希忠皆榻前叩头,上犹执臣手,臣鞠躬膝侧不得下,叩头踘踖不安之甚。上见如此,乃释手,臣始得下叩头,又与二臣同叩头,辞出乾清宫门外候旨。须臾,内侍传宣阁下,二臣复入,候立寝殿丹墀。有旨:“上来。”遂上殿至榻前,上已升座,二臣跪承旨。上从容曰:“朕一时恍忽。”又曰:“自古帝王后事(下此二句听不真,意是豫备后事),卿等详虑而行。”臣等叩头出,仍在乾清宫门外候旨。须臾,内侍传旨:“着高阁老在宫门外莫去。”拱即语张居正曰:“我留公出,形迹轻重难为公矣。公当同留,吾为奏之。”随语内诗曰:“奏知皇上,二臣都不敢去。”薄暮,内侍传旨:“阁下着在乾清宫门外宿。”臣拱即内侍奏上曰:“祖宗法度甚严,乾清宫系大内,外臣不得入,昼且不可,况夜宿乎?臣等不敢宿此。然不敢去,当出端门,宿于西阙内臣房。有召即至,有传示即以上对,举足便到,非远也。”上允之。于是二臣乃就西阙内臣房宿。臣夜不能寐,披衣坐,候掖门开即入。候起居日数次,明日亦如之。既传圣体稍安,臣即上札子曰:“臣闻圣体稍安,不胜庆幸。今府部大臣皆尚朝,宿不散,宜降旨令各回辨事,以安人心。而臣等仍昼夜在内,不敢去。”即拟旨上请,上以为然,即时降旨,百官皆散,人心稍定,而臣等日问安如初。又四日,上觉益平愈,臣问安札子有御批字:“心稍安。”上遣内侍慰劳,命还家,于是乃还。上付托之意乃在执手告语之时,此乃顾命也。恸哉!至受顾命时,已不能言,无所告语矣。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大渐。未申间,有命召内阁臣拱暨张居正、高仪亟趋入乾清宫,遂入寝殿东偏室,见上已昏沉不省,皇后、皇贵妃拥于榻,皇太子立榻右,拱等跪榻前。于是太监冯保以白纸揭帖授皇太子称遗诏,又以白纸揭帖授拱。内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拱读既恸不能胜,即哭奏曰:“臣受皇上厚恩,誓以死报。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务竭尽忠力辅佐东宫,如有不得行者,臣不敢爱其死,望皇上无以后事为忧。”且奏且哭,已大恸长号不能止。两宫亦皆失声哭。于是二内臣扶拱起,遂长号以出。呜呼!痛哉!盖拱见得居正与保内外盘结已固,事势必不可为,故有誓死之奏,不复有其身矣。至二十六日卯初刻,上崩。拱等闻报,哭于阁中,而居正虽哭,乃面有喜色,扬扬得意。仪私谓拱曰:“不见张公意态耶?是诚何心?国家之祸,不知所终矣。”是日巳刻传遗旨:“着冯保掌司礼监印。”盖先帝不省人事已二三日,今又于卯时升遐矣,而巳时传旨,是谁为之?乃保矫诏,而居正为之谋也。旨出,百官骇愕,相顾失色,闾巷小民亦皆惊惶奔走不宁,而独居正喜动颜色不能自禁,阁中官僚吏卒无不见之。至二十七日,冯保打出一报,内开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报出,人心大骇,以为宦官安得受顾命?且此诏今上领受之矣,保安得取而打报?盖欲专权乱政,故以此示天下,以为吾乃受顾命之人,先帝有托,乃可以任其所为,而莫敢谁何也?然不知二遗诏者,皆居正所为。前三月十六日,忽报:“上疾重,阁下宜赴宫门候宣。”拱与居正即趋入,至恭默室迤北,有居正心腹吏姚旷手持红纸套,内有揭帖半寸许厚,封缄完固,自后飞走而过。拱问送与何人?旷答云:“与冯公。”公即疾驰而入,盖不知其主人瞒我而遂直言之也。拱即问居正是何所言?居正面赤惶怖,遽答云:“乃遗诏事宜耳。”拱默然,以为我当国,凡事当自我同众而处,独奈何于斯际而有私言于保乎?此中必有播弄之事,故瞒我而私言之也。待看,待看。至是拱奉遗诏,又得皇太子遗诏,皆有同司礼监之说,乃知居正盖为冯保谋也。嗟乎!自古有国以来,曾未有宦官受顾命之事,居正欲凭藉冯保,内外盘据,窥伺朝廷,盗窃国柄,故以顾命与司礼监。而次日即传冯保掌司礼监印,大权悉以归之,而托其为主,于内以蔽主,上威百僚,使人莫敢我何?其欺先皇之既崩,欺今上之在幼,乱祖宗二百年之法度,为国家自古以来未有之大事。嘻,亦忍心哉!亦大胆哉!天地鬼神有灵,祖宗先帝有知,必然鉴察。保粗识三二字,言不能成文,居正凡欲有所为,必捏旨写与保,瞒皇上不知,只说是司礼监所拟,当行者乃即以为圣旨而传行之。欲要宠则要宠,欲害人则害人。惟其所为,无不立遂者,而又佯为不知,以为出自上意,我无可奈何也,此事以为常。指鹿为马,无敢不言马者,朝臣被其威劫,不复敢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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