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正自理着青丝,忽听太祖在旁边突发这么一句惊疑的说话,忙停住梳拢,掉转头来问道:“陛下怎么说?”太祖指着手中拿的那面镜子背面镌着一行字道:“怎么这镜子也镌着这么五个字呢?”花蕊夫人是每日要把那镜子照几百回的,镜子背面镌的是‘乾德四年铸’五字篆文,她早已明知熟记,当下也用不着再看,便还问道:“这不过是铸镜的年号罢了,陛下有什么惊疑的?”太祖道:“爱卿想也不知道。因为朕当日改元的时候,曾谕令相臣,年号不得与以前帝王用过的年号相同,所以改了现在的年号。而今这镜子上镌的是”乾德四年铸“字样,岂不是与朕的年号正同吗?蜀宫里当然是不会用朕的年号,此是一层;这镜子看起来也不是一两年间新铸之物,就是要用朕的年号,又怎能预知朕将改元做乾德,此是二项。据此,这年号定是以前帝王有过的。何以朕的相臣竟会不晓得呢?所以朕见了这个,就着实不免惊疑了。卿可晓得这年号是哪一朝的帝王用过的么?“花蕊夫人平时看着这个字,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铸镜年号,却未曾加考据,给太祖骤然这一盘问,实在回答不出所以然,只得老实对道:”这个,臣妾未曾查考过,不敢妄对。“太祖便起身道:”卿且自梳理吧,朕去叫相臣查考便了。“即出来召问群臣。满朝臣子,谁知都只是半瓶醋,大家不晓得。后来召到翰林学士窦仪,还是他储着八斗才,读了五车书。当下太祖一问,他便应声对道:”前蜀王衍,当日曾有此号的。而今陛下说是镜出蜀宫,蜀物纪蜀年,便是现成的证明了。“太祖听奏大喜道:”不错!不错!卿真不愧是个读书人!宰相须用读书人,像卿的才学,正可以作宰相了!“窦仪退出。太祖便回至花蕊夫人处,把这年号的出处说给她听,又称赞窦仪有才学,预备要召他作宰相。花蕊夫人自入宋宫,总不愿闻国家大事,所以听了太祖的说话,只答应着,不参议论。这时她已梳妆完毕,太祖便携着她往后苑里去游玩散心。那朝中诸臣听了适间太祖褒奖窦仪可作宰相,便纷纷传说窦仪将要入相了。窦仪心里也窃窃自喜,以为这满腹经纶会有施展之日。不料太祖过了几天,把要召窦仪入相的意见咨商赵普。赵普却觉得自己太没学问,生平只读得一部《论语》,殊不是窦仪的敌手,他一入相,未免灭了自己的权势,而且恐怕他瞧自己不起,不如仍然把他压在下面,倒可巩固自己的权位,就使他以此怀怨,也不能奈何自己什么的,因对道:“窦学士文艺果然有余,经济却是不足。陛下用他备文史上的咨询,是恰称其职,若是用他理政事,未免不甚适宜哩!”太祖默然,把重用窦仪的心意就此打消了。窦仪听到赵普对答太祖的话,晓得赵普是存着忌才之心,他若在职一日,自己万无出头的希望,便觉心中怏怏,卒之郁郁而死。太祖知道窦仪死了,很是悼惜,传命厚赙他的家属。过了些时,忽报蜀兵因王全斌措置失当,在绵州生变,有众十万,拥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元帅。王全斌遣朱光绪前去招抚,又不能结之以恩德,临之以威信,只一阵把全师雄的家族杀了,更取了全师雄的爱女做侍妾,遂使全师雄无有归志,率众攻据彭州,自己称做兴蜀大王,开幕府,署节帅二十余人分据要害,势力益加膨胀了;两川的人民争着响应他。崔彦进、高彦晖分道去攻讨,被全师雄一阵冲杀了几阵,崔彦进竟大败而回,高彦晖且死在乱军之中。王全斌又遣张廷翰去攻讨,也不得利。王全斌没有了办法,只得退保成都,向京乞援。太祖即命客省使丁德裕率兵往援王全斌,诏康延泽为东川七州招安巡检使。后来,经刘光义、曹彬、王仁赡、丁德裕、康延泽合着王全斌剿抚兼施,才把全师雄扫灭,平定蜀乱。太祖因为蜀乱系王全斌等违法贪污所致,遂下诏将王全斌等召还;谪降王全斌为崇义节度使留后,崔彦进为昭化节度使留后;授王仁赡右卫大将军;刘光义等因素称廉谨,并进爵秩。当王仁赡奏对时,曾厉诋诸将,冀图自免;惟对曹彬极口推崇,说道:“清廉畏慎,不负陛下的,只曹彬一人罢了。”及至曹彬还京,太祖检查他的行囊,除图书衣衾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恰如王仁赡所奏对的话。太祖遂特别优赏曹彬,擢为宣徽南院使。曹彬因入朝见太祖奏道:“此次从蜀中回来,诸将都得着罪责,惟臣一人获赏,臣不敢奉诏。”太祖嘉谕道:“卿有茂功,又不矜伐,真是可嘉!惩劝是国家的常典,卿勿必推逊!”曹彬只得谢恩退出。太祖见蜀乱已平,心中甚喜,便在后宫大设酒筵,与花蕊夫人等一众嫔御团集共饮。席间太祖忽停杯叹道:“朕少年时最喜爱的是驰马射箭,每日总要骑着马到郊外去驰骋一会,拿着弓射几箭才罢。后来领兵东荡西杀,这马与箭更是一刻儿也不离了。到而今做了皇帝,倒被禁锢在宫里,好些时不能得骑马射箭了。人家都想做皇帝,真不晓得这做皇帝是桩极不自由的事,处处受束缚、受限制的哩!”正是:谁言天子贵?行动不自由。花蕊夫人奏对道:“陛下这个感叹发得大没意思了。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想怎样行乐,只要不是显违民意,荒弃政事,哪一样不好做得呢?这驰马射箭,从大的用处说,是练习着应用于战阵,歼敌卫国;从小的用处说,是藉它活泼筋骨,运动身手,以求强壮身体,祛除疾病。由小由大,都不能说这是件无益有害的事。做了皇帝固然是很尊严的,不可以乱行乱走,但是驰一会马,射一会箭,活泼活泼筋骨,运动运动身手,臣下们不见得敢说这是有伤圣德呀!大凡臣子们要谏诤君上什么事,必定要这桩事件是做皇帝的做得不合情理,有损官家威德,才好质言指说,断然不能无理取闹,不依臣子进谏的规矩。如果陛下自己嫌着出郊驰马射箭,太菲薄了万乘之尊,不是圣天子自重的道理,何妨命侍臣们牵进御马,预备弓矢,就在后花园里驰射一会呢?偌大一个御花园,正是预备着做圣驾暇逸的时候行乐的。臣下们不奉敕召,又不敢进来,陛下不正好任情驰骤吗?“太祖听着大喜道:”爱卿所奏,可谓面面俱圆,正是可行!朕却一向拘泥,未曾想到这一着。不过照卿的办法,朕虽可在后花园安心骑射,但是还只得单人独马,总不能有十分兴致的。“花蕊夫人又奏道:”这一层,陛下倒不必虑得。如蒙陛下见许,臣妾不才,勉强可以随侍陛下,做一时的护卫之臣哩!“太祖听得花蕊夫人说是可以陪侍骑射,不禁大乐道:”卿还能此道么?朕一向只知卿有文才,哪知更擅武事呢?“举起大觥来,就满满斟了一觥洒,咕都都饮个罄尽,又问道:”爱卿在蜀宫时,可曾骑射过么?“花蕊夫人对道:“臣妾在蜀宫的时候,差不多没有一天不从事于此哩!”太祖道:“如此,卿想当有戎装的,可曾带来吗?”花蕊夫人答道:“有的,想都带来了。”因顾问从蜀宫带来的宫女道:“我的戎服可带来了么?”宫女对道:“带来了。就是侍婢们的也都带来了哩。”太祖羼问道:“怎么?爱卿带来的这二十个宫女也都能骑马射箭吗?”花蕊夫人奏答道:“她们个个都会的。”太祖笑道:“这便妙极了!朕正想单人独马没兴趣,得卿也只是两个人,还是觉得太人少了,因为这驰马,是要人多才有兴致的。而今她们既是都有此身手,这才有趣了。”顾命内监道:“去选二十多匹马牵进园来,着弓箭伺候着!”内监领命去了。又对花蕊夫人道:“卿也就带领她们去换了衣装,到后园里取齐就是。”花蕊夫人就领命离席,带领随身宫娥去了。太祖即命撤去筵席,自己也去换了服装,领着一群嫔御宫娥往后花园来。到了园中,只见乘云亭边一队戎装女子骑在马上,二十个白帽紫衣绿靴的,一个红帽绿衣黑靴的,远远地望着,一个个又骁健,又袅娜,端的是一队娘子军了,太祖不禁叫好道:“这真好极了!从前孙子教练美人兵,不知可有这么整齐?朕不期就得这等一队女兵,岂不有趣!”将近来到亭前,只见花蕊夫人将鞭儿一指,那二十个宫女便分做两行,一齐伏在马上迎驾,口里一片声呼着万岁。喜得太祖连声道:“免礼!免礼!“那些宫女又同声道:”谢主隆恩!“伸直腰来把丝缰一带,就把太祖围护在中间。花蕊夫人早把太祖的玉兔马牵到,请太祖上马。太祖接过缰来,就一跃上了马,据鞍笑道:”今日的乐趣,倒是很难得着的!“花蕊夫人对答道:”多是陛下恩典,使臣妾等也得沾伴一些余乐。“太祖道:”现在先驰马吧!“花蕊夫人及二十个宫女同声道:”遵旨!“一齐把马带紧,只待太祖先发。太祖便把鞭一扬道:”大家放马者!“就这一声里,二十二骑马就泼喇喇追风似的往前直奔。花蕊夫人要显身手,跑了有数十丈,就把马一夹,那马便突地冲出太祖的面前了。太祖一见,便加鞭追去。将要追到,花蕊夫人在前面呼道:”请陛下回马!“太祖听得连忙回马时,花蕊夫人早回马赶至太祖侧面,奏到:”臣妾与陛下同乘一马何如?“太祖喜道:”好!卿能过马来么?“花蕊夫人道:”陛下但打马前行,臣妾自能过来的。“太祖要看她的本领,果然依着她的话骤马疾奔。花蕊夫人便也并着太祖的马同驰。待到跑得最快的当儿,花蕊夫人忽从自己马上飞腾而起,就像一朵彩霞一般,不前不后,恰恰落到太祖马上。太祖忙把身躯一扭,把花蕊夫人从马后掖到怀里,称赞道:”卿真可谓身轻如燕了!看卿的模样,很像个风能吹得倒的柔弱人儿,怎么竟有这种本领呢?“说着,已回到乘云亭前,太祖便把马勒住。那些宫女的马也早到了,一齐围在四侧。花蕊夫人便跃下马来,启问道:“如今可要射箭了吗?”太祖道:“正是!”花蕊夫人又问:“用什么做鹄的呢?”太祖想了一想道:“别的没甚趣味,朕御书房有十个极小的玛瑙酒杯儿,不如拿了来,把它一条线摆在这栏杆上边,朕与卿各射其五;谁有一箭不中,罚酒一席,少刻回宫同饮;如果大家都中了,命在此观射诸妃备酒饮宴朕与卿等。这办法如何?”花蕊夫人对道:“臣妾遵旨。”太祖向站在亭上观骑射的嫔妃们道:“诸卿的意思呢?”众嫔妃齐声道:“臣妾等敢不遵旨?当惟陛下之命!”太祖便命内监道:“将御书房那十个极小的玛瑙杯取来!”内监领旨,飞走去取,一刻将杯取至,只见仅有桃核大小,制琢得异常精致。太祖便命摆在栏杆上边。内监依命忙着摆好了。站在亭内的众嫔妃也出立亭外。太祖与花蕊夫人并各取弓在手。花蕊夫人请道:“陛下先射。”太祖便擎弓搭箭,“当”一声响,那杯便翻了一个。嫔妃们便喝了一声彩。随后“当、当、当、当”四声,又翻了四个。众嫔妃又连声喝彩。花蕊夫人不敢怠慢,连忙搭上箭,扣着弦,向着那杯便射。一连五箭,五只杯也都翻了。太祖与众嫔妃都喝彩连声,称赞不绝。太祖笑道:“现在射箭已毕,朕与卿都不曾虚发一矢,应该归她们备酒了。就此回宫去吧!”于是就一同回宫饮宴不提。次日,太祖召赵普密议,意想立花蕊夫人为后。赵普回奏道:“花蕊夫人乃亡国之妃,怎能母仪天下呢?依臣愚见,还须另择淑女为是。”太祖沉吟半晌,道:“那么左卫上将军宋偓的长女,是个容德兼全的,卿以为可立后么?”赵普对道:“陛下睿鉴,必不谬!”太祖乃决意立宋女为后。这宋女豆蔻年华,芙蓉笑靥,样儿端淑,性儿温存,允称是个容德兼全的。太祖曾数次召见她,并尝赐给她冠帔,心里原很爱她,想要立她为后的。后因为有了花蕊夫人这一个尤物,就把爱她的心思搁置了。现在因为立后,赵普说是花蕊夫人不足母仪天下,太祖一想,除了花蕊夫人,就只她是久映照在心的,所以便提出来问赵普,赵普又复同意,于是立她为后的意思遂定。当即命赵普往谕宋偓,拟召他长女入宫待册。赵普遵旨,即往见宋偓,传谕太祖意旨。皇亲国戚拿钱也买不到,今特地由皇家垂爱,不必先去仰攀,还有哪个不愿意呢?宋偓当下遵旨,即把女儿送入宫中。这时已是乾德五年岁暮,太祖因为乾德年号同了前蜀王衍的年号,决意更改。便于次年元旦降诏改元开宝,以是年为开宝元年。这日,大家正举酒庆贺元辰,忽内监奉旨传司天监入朝。大家猜疑,不知圣上有什么事故。这正是:绿醺正自浮三雅,丹诏忽然下九重。要知太祖宣召司天监入朝有什么事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