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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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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和两位朋友永别。三井死于早春;接下来是五月,三田死于北方孤岛。三井与三田都才二十六七岁。

三井很爱写小说,每当写完一篇便兴高采烈跑来我家,进来时总把玄关门拉得咔咔作响。但也仅限于带作品来时,才会把门拉得咔咔作响。没带作品时,总是静静地拉开玄关门进来。所以每当三井把我家的门拉得咔咔作响时,我便知道他又完成一篇小说了。三井的小说有种清澈之美,但整体显得松散,并不是很好,像是少了骨架的小说。尽管如此,三井也愈来愈进步,但我总是嫌东嫌西,至死都没夸奖过他。他的肺不太好,但不太跟我说他的病情。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我的身体很臭吧?”

那天,三井进我的房间时,我就闻到臭味。

“没有,一点都不臭。”

“真的吗?你没闻到吗?”

我不敢说,你真的很臭。

“因为两三天前,我开始吃大蒜。要是太臭,我就回去。”

“不,一点也不臭。”那时我明白了,他的身子已相当虚弱。

于是我拜托三井的好友,请他对三井说,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反正现在又不能马上写出好作品,先把身体养好,到时候要写小说还是什么,都能随心所欲做你喜欢的事。三井的好友,也把我的话如实告诉三井,从那之后,三井便不来我家了。

不来我家之后,过了三四个月,三井死了。我是从三井好友捎来的明信片,得知他的死讯的。后来我听三井的好友说,三井似乎不想把病治好。三井家人口单薄,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即便病情已经很差,他也会趁母亲不注意时,从病床溜出去,在巷子里散步,吃红豆汤圆,常常很晚才回家。母亲虽然忧心忡忡,但内心一角也总觉得,三井能这样神采奕奕、满不在乎地出门,情况应该还好吧。到死前两三天,三井都还这样轻松出去散步。三井的临终之美,真是无与伦比。我不太想用“美”这种不负责任又带点敷衍搪塞的花言巧语,但无可奈何,那真的就是“美”。那时三井躺在床上,静静地和在枕边做针线活儿的母亲闲话家常,忽然不说话了。就只是这样。在清朗的晴天,完全无风的和煦春日,樱花也会禁不起自己的重量,宛如溢出般地飘落,呈现出小规模的花吹雪 (1) 。桌上插在杯子里的大朵玫瑰,深夜也会如碎裂般地散落。这不是风造成的,是自己散落。与天地的叹息一起散落。碰到飞天之神的白绢衣摆而散落。我认为人类至高的荣冠,是美丽的临终。小说写得好不好,根本不是问题。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的年少友人,三田循司。

记得三田第一次来我家,好像是一九四〇年的晚秋。那晚,他和户石两人,好像是第一次来我三鹰的陋屋。虽然问问户石会更清楚,但户石也去当了军人,前阵子他捎了一封信给我:

我在野外营地得知三田的消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尤其在开满桔梗花与黄花龙芽草的原野上备觉落寞。因为那个死法太有三田风格了。

从他信中所言的状况看来,现在也无法立即问他。

他们第一次来我家时,两人都是东京帝大日文系的学生。三田出身于岩手县花卷町,户石则是仙台,两人都毕业于第二高等学校。因为是四年前的往事,我的记忆也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是晚秋(或许是初冬也说不定)的一个夜晚,两人一起来到我三鹰的陋屋,户石穿絣织和服与毛料裙裤,三田则穿学生服。我们围着桌子而坐,我记得三田坐在我的左边。

那晚谈了什么呢?好像是户石天真地问了浪漫主义、新体制之类的事。那晚主要是我和户石在交谈,三田在一旁微笑地聆听,时而轻轻点头。从他点头的方式看来,似乎可以很敏锐地抓到我的谈话重点,因此虽然我对着户石说话,也注意到了左边的三田。这不是哪一个比较好的问题,人通常可以分为这两种类型。两人一同来我家,一个活跃地不断问蠢问题,纵使被我讪笑也露出愉快感激的模样,但对我的答辩却不用心听,只是一味地努力不让席间冷场;另一个则坐在稍微昏暗之处,默默聆听我说话。虽说其中一人不断地问蠢问题,但此人并非是笨蛋所以如此,户石非常清楚自己的提问很普通,也明白自己的窘态。发问原本就多是蠢问题,但有些人会杀气腾腾冲去前辈家,为了让前辈狼狈难堪而问一些聪明尖锐的问题,这种家伙才是真正的笨蛋或神经病,装模作样得令人反胃。问蠢问题的人,有觉悟为席间的气氛牺牲,所以问了愚蠢问题还会露出开心感激的模样。两人连袂而来,通常有一个会自动当炒热席间气氛的牺牲者。而这种牺牲者,很奇妙地,一定坐在上座,然后也一定是美男子,也有会把扇子插在裙裤后方腰际的人。当然,户石并没有把扇子插在裙裤后方腰际,不过依然是个开朗的美男子,这点并无例外。户石曾感慨万千地向我述怀:

“其实脸蛋长得美,也是一种不幸啊。”

我不禁喷笑,心想这个人也太夸张。户石是剑道三段,身高五尺八寸五分 (2) 。我原本暗自同情他过大的身躯,担心他入伍后没有合身的军服可穿,在各方面引人侧目而遭到嘲笑揶揄,恐怕会比别人更加辛苦。但户石捎来的信说:“队上有两三个比我高的同袍。可是我发现只有五尺八寸五分才是矫健苗条的身材。”

意思是说,他毫无疑问地深信自己是五尺八寸五分的身材矫健苗条者,堪称春风得意。他甚至曾说:

“我的脸也有缺点,只是别人可能没察觉到。”

总之他就是个能炒热气氛、带来欢笑的人。

我不知道户石是否真的打从心底自恋。也许他一点也不自恋,只是为了炒热气氛而发挥牺牲精神,扮演小丑角色吧。东北 (3) 人的幽默,总之就是蠢。

与如此活泼可爱讨喜的户石相比,三田就显得朴素低调。那时的文科学生大多留长发,但三田打从一开始便理光头,戴眼镜。我记得好像是铁框的眼镜。他头很大,额头突出,双眼炯炯有神,亦即俗称的“哲学家风貌”。他不太主动说什么,但很快便能理解别人说的话。他常和户石一起来,但也曾独自冒着大雨前来,此外也曾和其他第二高等学校毕业的帝大学生一起造访。我们经常去三鹰车站前的黑轮店或寿司店喝酒,三田喝了酒依然话不多,最会耍宝搞笑的还是户石。

但户石似乎有点怕三田。据说两人独处时,三田结结巴巴地指摘户石精神松散,要他正经点。即便是剑道三段的户石也大感吃不消,因而找我诉苦:

“因为三田是这样正经八百的人,我实在拿他没辙。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很对,搞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将近六尺的男子汉,说得都快哭出来了。我有个坏毛病,无论理由为何,我都会站在弱势那边。因此有一天,我对三田说:

“虽然人必须正经才行,但嬉皮笑脸的人不见得不正经。”敏感的三田,似乎立刻洞悉一切。之后就很少来找我。后来他身体不好住院了,我再三接到他这样的明信片:

“我很痛苦。请给我一些激励的话。”

可是我这个人的个性,碰到直接向我要“激励的话”,我总害羞得不知该说什么,那时也无法回以任何“金玉名言”,只能写些稍微温暖的话。

三田康复出院后,到他租屋处附近的山岸先生 (4) 家,积极学作诗。山岸先生是我们的前辈,也是笃实的文学家,他不仅指导三田,还以诚意指导其他四五位学生学习作诗与写小说。在山岸先生的教导下,已有两三位年轻诗人出版杰出的诗集,受到社会有识之士的推崇。

“三田的情况如何?”那时,我曾问过山岸先生。

山岸先生思索了片刻,如此回答:

“很不错,或许是最好的。”

我尴尬震惊,霎时面红耳赤。我真是有眼不识三田的才华。因为我是个俗人,不懂诗的世界吧。三田离开我去山岸先生那边,对他也许是件好事。

以前三田还来我家时,也曾给我看过他两三篇作品,但我都觉得不怎么样。户石也曾非常感动地说:

“三田这次的诗是杰作哟!请务必好好读一读。”

兴奋得犹如自己写出了杰作,但我不觉得有多好。当然绝非低俗的诗,也丝毫没有下流的氛围。不过,我就是不满意。

当时我没有夸赞他。

但是,也许是我不懂诗吧。听到山岸先生评为“很不错”,我很想读读三田后来写的诗。或许他在山岸先生的指导下,写得很好了。

但我还来不及看到三田的新作,他便在大学毕业立刻出征了。

现在我手边有四封三田出征后写来的信。应该还有两三封才对,但我没有保存别人信件的习惯,可以在抽屉里找到这四封,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其他两三封可能永远不见了,只能死心。

太宰先生,您好吗?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无心地漂流,

然后,

军人一年级。

暂时,

“诗”,

在脑海里,

动弹不得。

东京的天空好吗?

这是四封信里的第一封。此时,三田好像还在新训中心受训。这是一封青涩彷徨,犹如在撒娇的信。率直无比的柔软心情过于外显,看得我心惊胆跳。他不是山岸先生打了包票的“最好”的人吗?但我有些不满,总觉得应该可以更好。我与年少朋友交往时,不会顾虑他们的年龄。因为年少,所以要我体谅、多加疼爱,这我做不来。我没有余裕疼爱他们。我希望能不分年少年长,尊敬每一个朋友。我希望以尊敬之念交往。所以面对年少友人,我也会毫不留情地说出我的不满。或许是粗野的乡下人肚量狭窄吧。我无法欣赏三田这种稚嫩的信。过了一阵子,又来一封信。这封也是从新训中心寄来的。

拜启。

久疏问候。

您过得如何呢?

我几乎可说,

一无所有。

有种想哭的冲动,

但是,

我仍带着信心努力。

这和前一封相比,苦闷沉潜了,有种充实感。我回了声援信给三田。过了不久,收到一封他从函馆发出的信。

太宰先生,您好吗?

我很好。

还得更加更加,

努力才行。

请保重身体。

祈愿您奋斗不懈。

其余,空白。

如此抄完这封信,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封令人心疼的信。“还得更加更加,努力才行。”这句话在说三田自己,但感觉也在说我,真令人难为情。“其余,空白”是在说他自己吧。“您好吗?”我很好,但除了这个似乎也无事可说。若无纯粹的冲动,一行也写不出来,很清楚显现出这种“诗人气质”。

不过,我介绍以上三封信,绝非为了构思这篇小说。起初我的意图只有一个,我想写收到最后一封信时的感动。

您好吗?

从遥远的天空问候您。

我平安抵达任务地点。

请为伟大的文学而死。

我也即将赴死,

为了这场战争。

那时,我以爽朗的心情向山岸先生说:“三田果然是不错的家伙,其实他也有很好的一面。”此刻,我打从心底,想为自己的无知向山岸先生道歉。以一种崭新的心情,想和山岸先生握手。

虽说我不懂诗,却也是日夜追寻真正文学的男人,与文盲截然不同。我自认多少懂点文学。山岸先生说三田“很不错,或许是最好的”时,我虽然耻于自己的无知,但确实也曾侧首不解地质疑:“真的吗?”内心深处顽固地不以为然。我似乎有乡巴佬顽固的一面,若不将证据清楚地摊在眼前,我很难相信别人。就如《圣经》里的使徒多马 (5) 到最后都不肯相信基督复活。这真的很糟糕。使徒多马说:“除非我亲眼看见他手上的钉痕,并用我的手指探入钉痕,用我的手摸他的肋旁,否则我绝对不信。”这种顽固,确实令人束手无策。我也有和善天真的一面,应该不至于像多马那样冥顽不灵,可是一个不留神,年纪大了也有可能变成刻薄无情的老头子。当时我无法由衷地、全盘相信山岸的判定,内心某个角落依然质疑:“真的吗?”

但收到这封“请死”的信,我的心房霎时全被打开了,感到一阵凉风倏地吹过心头。

我很高兴,觉得他说得真好。这是非常杰出的话语。我经常收到许多奔赴战地的朋友,捎来各种令人感激的信,但能如此毫不迟疑自然地说出“请死”的,唯有三田一人。这是很难说出口的话。但三田却能说得如此自然,这表示三田已拥有一流诗人的资格。我向来尊敬诗人。纯粹的诗人,是超越人类的存在,我一直深信他们是天使。因此我对世间的诗人有很大的期待,却也经常失望。因为有很多人明明不是天使,却装模作样自称诗人。但三田并非如此。我相信山岸先生所言,三田确实是“最好的诗人”之一。至于三田为何写出这封如此美丽的信,我到了后来才知道原因。总之我现在由衷臣服山岸先生的看法,开心得不得了。

“三田很棒,确实很棒。”我带着只有我明白的和解心情,对山岸先生说。这世上的喜悦,能胜过和解的大概不多。我与山岸先生一样,相信三田是“最好的”,对三田今后的诗作也抱着很大的期待,但三田的作品却以另一种方式,完美地完成了。

过了不久,山岸先生带了一位眼睛很大、个子很高的年轻人来我的三鹰陋屋。

“这位是三田的弟弟。”在山岸先生的介绍下,他向我们打招呼。

果然很像。尤其那怯弱的微笑,和他哥哥一模一样。我收下三田他弟弟送的伴手礼,一双用整块梧桐刻的新木屐,以及一篮苹果。山岸先生在一旁说明:

“他也送了我一双用整块梧桐刻的新木屐与一篮苹果。苹果还有点酸,放个两三天再吃比较好。木屐是我和你成对的,各一双。这是令人愉悦的伴手礼吧。”

弟弟这次来,除了谈遗稿集的事,也想和我们彻夜聊他哥哥的事,前一天便从岩手县的花卷来到东京。三个人便一同在我家谈论遗稿集的事。

“诗要全部收录吗?”我问山岸先生。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

“不过初期的诗,好像不太好。”我依然有所执着。真是乡巴佬的顽固,以后会变成刻薄无情的老头子。

“你怎么说这种话。”山岸先生苦笑,然后立即聪颖地洞悉了,“看来我不能比太宰早死啊,否则他不晓得会怎么说我呢。”

我希望开卷第一页,能以较大的字体,印上三田那封信。其他的诗,用小字也无妨。我就是如此喜欢那封信的字字句句。

您好吗?

从遥远的天空问候您。

我平安抵达任务地点。

请为伟大的文学而死。

我也即将赴死,

为了这场战争。

(1) 花吹雪:指樱花像飞雪般散落时的情景。

(2) 约195厘米。

(3) 东北:指日本的“东北地方”,位于本州岛北部,包括青森县、岩手县、宫城县、秋田县、山形县、福岛县这六个县。

(4) 山岸外史(一九○四—一九七七):曾与太宰治和檀一雄等人创建文艺杂志《青花》。太宰治在短篇小说《东京八景》中也谈到与山岸外史的友谊。

(5) 多马:即圣多默(st. thomas),本名多默,俗译多马,是天主教圣人、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往往被称为“多疑的多默”,因为他对主的复活是“非见不信”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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