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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庸之妻

家庭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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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僚可恶”这种说法和所谓“清正、开明、爽快”之类的说法同样是极其愚蠢、陈腐、甚至是无聊的。对于我来说,“官僚”一类人的真面目以及如何不好,是缺乏种种实感的。等闲视之或是漠不关心都接近我的想法。我甚至觉得,当官的都很霸道,仅此而已。可是,即便是民众,狡猾、肮脏、贪心、背叛之徒也不乏人在,所以这种情形应该称之为一胜一负,不相上下吧。而官僚中的大部分人反倒幼时勤奋好学,长大了立志出乡,死记硬背《六法全书》,勤俭节约,对于友人的吹毛求疵也只是充耳不闻,敬爱祖先之念深厚,在亡父的祭日里前去扫墓,还将大学毕业证书放在金色的镜框里,挂在母亲寝室的墙壁上。真可谓孝敬父母,而不友爱兄弟,不信任朋友。在政府机关工作,但求自身没有大过,不憎不爱任何人,不苟言笑,力求公平,绅士的榜样、出众、出色,稍稍逞威风也无妨。所以我对世上的所谓官僚甚至是同情的。

不,事实上收音机这东西比较贵,如果有人相赠,拿来用用也行,对于我这个除了酒、香烟和美味的副食以外都非常节俭吝啬的人来说,购买收音机什么的是一种极端的浪费。尽管如此,去年秋天,我照常在别处连续喝了两三夜的酒,傍晚惦记起家人,心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起来。我艰难地迈着步子,好容易来到了家门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哗啦一声打开了大门。 本文来自

“我回来了。”

“哇,爸爸回来了。”

七岁的长女叫道。

“是和妈妈一起去吉祥寺买的。” 欢迎到看书

“那好啊。”

父亲对孩子说得很亲切,然后转向母亲小声地说:

“很贵吧?多少钱?”

父亲为了酒、烟和美味的副食,手头总是很拮据,于是向各家出版社借很多钱,家境自然贫寒,母亲的钱包里,最多也只有三四张百元纸币,这种状况是没有半点虚假的。

“连爸爸一个晚上的酒钱都不够,还说这么多钱呢。”

总之一句话,我对收音机不抱什么希望。

几天前,我因生病卧床,把收音机里的所谓广播节目,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听着听着,我觉得这可能还是多亏美国人的指点,战前战时的那种俗气少了一些,竟变得欢快起来。不是突然响起教会的钟声,就是传来古筝的音色,或是绵绵不断的外国古典名曲的唱片声,着实富于匠心,出于不让听众腻味的殷勤,没有一刻幕间的间歇。听着听着到了中午,进而又到了晚上,竟连一页书也没能读成。这样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奇妙的内容。

这是一个街头录音。趣旨是所谓政府要人和所谓民众在街头互相发表各自的主张。 本文来自

所谓民众以一种近乎愤怒的语气,激烈顶撞一个官僚。于是那个当官的就一边神秘地笑着,一边极幼稚地重复着例如研究当中诚然应该如何如何,我们是力求日本重建,官民协力的。在民主主义的社会里,根本不会做出那种极端的事情,所以,政府期待着大家的协助云云之类的话。也就是说,那个官老爷等于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所谓的民众就越发愤怒起来,唇枪舌剑,咄咄逼人。当官的也就越发盛气凌人,发出先前怪异的笑声,过分认真地反复着那既厚颜无耻又愚不可及的一般理论。民众中的一个人,终于声泪俱下地威逼起那个官僚来。

我在被窝里听到这些,终于按捺不住了。如果我在现场,并且主持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一定会这么呐喊:

“我不打算缴纳税金,我靠借债生活,我喝酒,也抽烟,这些都收取很高的税金,所以我付的债也有增无减。我还四处借钱,没有能力还清债务。加上我体弱多病,也为了副食啦、针剂啦、药品什么的借钱。我现在从事着艰苦的工作,至少这工作比你辛苦,我满脑子净想着工作的事,以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疯了。如果说烟酒和美味的食品对于现在的日本人来说太奢侈,应该放弃的话,日本将连一个好的艺术家都不存在,这一点我是可以断定的。我并非在威胁,你从刚才就一直煞有介事地叫嚷什么政府啦、国家啦,可是引诱我们自杀的政府和国家迅速消失才好,谁也不稀罕,为难的只有你们自己吧,因为你们将被解雇,几十年的工龄将化为泡影。还有你们的老婆孩子也会哭。可是我们已经为了工作,从很早以前就一直让老婆孩子掉眼泪了。我们并不愿意这样,因为忙于工作顾不上这些。而你们呢,暗地里笑着,说什么你们就包涵着点儿吧,简直岂有此理。你让我们上吊吗?喂,笑得有失体面啊,不许窃笑!滚开!有失体统。我既不是社会党的右派、左派,也不是共产党员,我是艺术家。记着,我最痛恨肮脏的欺骗了。你根本就在轻视我们,你以为说些不疼不痒、不负责任的话就能安慰所谓民众,让他们心悦诚服了吗?只要说出一句你实际的立场是什么就行,把你真正的立场……”

如此这般粗俗的当众辱骂之词,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尽管自己明白这样有失文雅,可还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终于独自越发兴奋起来,以致最后流出了眼泪。

总归是在家的英雄、在外的狗熊。我对经济学完全不明白,可以说税金什么的几乎不懂。而我正逢街头录音的场合,诚惶诚恐地发问而已,于是被当官的教训一顿之后说:

“是吗?对不起。”

就这样我一边躺着,一边展开了如下的空想。

他结束了在那个街头的讨论,舒了一口气,擦了擦汗,然后突然绷起脸,回到了他的官署。

听到部下这么问自己,他苦笑了一声,回答说: 本文来自

“不,别提了,糟糕透了。”

而同在讨论现场的另一个部下则奉承道: 本文来自

“不不,为什么?可以说是快刀斩乱麻啊。”

“快刀应该写成怪刀吧?”

说着他依然苦笑了一下,内心却不以为然。

部下依然在小声说着奉承话。可是这个部下丝毫不抱什么希望,而就在播放的当天夜里,他去了一家奇怪的摊子上,喝了奇妙的劣等烧酒。播放街头讨论的时候,正是因醉酒吐得最厉害的时候。所以根本谈不上期待云云。 欢迎到看书

那人感兴趣的是那个官老爷和他的家属。

终于到了今晚广播的时间,官老爷这天比往常提前一小时回到了家。然后在播放街头录音三十分钟前和家人一起紧张地守候在收音机旁。

“马上就能从这个盒子中听到爸爸的声音了。”

人生最高的荣誉。 本文来自

这并非讥讽,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不过,请稍等。

我的空想,此时突然中断,一种奇怪的想法顿时掠过脑海。家庭的幸福,有谁不在向往呢?我不是在说笑话,家庭的幸福或许是人生最高的目标,最大的荣耀,乃至最后的胜利。

可是,为了得到这个,他让我悔恨地痛哭流涕。

我躺在被窝里的空想陡然一变。

津岛的工作单位是哪儿都无妨,只要是所谓的政府机关就行。刚才提到了户口簿,就把他的工作视为町政府机关的户籍科吧,什么都可以。主题已经有了,剩下的只要按照津岛的工作性质,补充一些故事情节就可以了。 欢迎到看书

津岛修治在东京都管辖的一个町政府机关工作,是户籍科。年龄三十岁,总是面带微笑。虽说不是什么美男子,血色还好,长着一副所谓有阳刚之气的脸。配给科的老妪曾说,和津岛说话可以忘记辛苦。二十四岁成婚,长女六岁,下面一个男孩三岁。一家由这两个孩子、妻子、自己的老母亲和他自己五口人组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他在官署至今没有犯过错误,是一个模范的户籍科官员。并且对妻子来说是模范丈夫,对老母亲来说是模范孝子,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模范爸爸。他烟酒不沾,不是在克制,是不需要。妻子将这些全部卖给了黑市,换来了老母亲和孩子喜欢的东西。不是吝啬,丈夫妻子为有一个愉快的家庭竭尽全力。本来这个家族的本籍在北多摩郡,亡父作为中学校和女子学校的校长东奔西走,家族也随之辗转各地。后来,亡父在当了仙台某中学的校长不满三年的时候病故,津岛体谅到老母亲的心情,就把亡父遗产的大部分一股脑儿抛掉,在现在的这个武藏野的一角,新购了一座分别有八张、六张、四张半、三张铺席大小的富有文化气息的住宅。而自己就在亲戚的介绍下,在三鹰町的衙门做起了工作。幸好没有遇到灾难,两个孩子养得胖乎乎的,老母亲和妻子相处得也融洽。他日出而起,在井边洗把脸,神清气爽,不禁朝着太阳击掌礼拜。只要想起老母亲和妻子的笑颜,采购回来的六贯红薯也不觉得重了。干地里的活儿、汲水、劈柴、朗读小人书、给孩子当马骑、和孩子一起玩积木、教孩子学走路,虽然过得朴素,但家庭春意常驻。宽广的院子,虽然都开垦成了田地,这家主人和只会让人扫兴的实利主义者不同,他让田地四周的草木一年四季开放出优雅的花朵,每当院子一角的鸡窝里的白来亨鸡产下鸡蛋的时候,家里就会充满欢笑声。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总之是个幸福的家庭。不久前,在同事们的强迫下无奈收下的两张彩票中,一张中了一千块的奖,因为生性沉着冷静,不慌不忙,既没告诉家里人也没告诉同事,而是在几天后的上班路上,到银行把它换成了现金。为了家庭的幸福,不仅不小气,而且大方得不惜花掉重金。就拿家里的收音机来说吧,破损得连收音机店的人看了都说“无法修缮”,这两三年就成了茶柜上的装饰品,想到老母亲和妻子对这个废品时常发牢骚,从银行出来就径直去了收音机店,毫不犹豫地随意买了台新的,并告知家庭地址,让他们送来,然后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去官署上班。

可是,我心里依然很高兴,别说老母亲和妻子又惊又喜,长女自从懂事以后,当听到自己家的收音机第一次响起歌声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多么得意啊!还有儿子那眨巴着眼睛的不解的表情,一家的欢笑,这些我都记忆犹新。正当这时候,自己回到家,开始说出“彩票”的秘密之后,又是一阵欢笑。啊,回家时间快点到来吧,我要沐浴和平家庭的阳光。可今天一天偏偏很漫长。

太好了,回家时间终于到了。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文件材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非常寒酸的女人手拿一份分娩报告书,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窗口。

津岛脸上露出往日那种“让人忘却辛苦的”微笑回答着,一边收拾干净桌上的东西,然后拿着空饭盒站了起来。

“请您受理。”

“你看看表,都几点了。”

津岛兴致很高地说着,把分娩报告书从窗口退了回来。

“拜托您了。” 本文来自

“明天再来,好吧?明天。”

“必须今天做完,否则我很为难。”

此时津岛已经从眼前消失了。

……有关那位寒酸女人的分娩悲剧,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吧。至于那个女人为何去死,我(太宰)也不清楚。反正那女人深夜跳进了玉川上水,这消息登在了报纸首都版的一个小角落里。身份不明。津岛没有任何罪过,在该回家的时间回了家。津岛根本不记得那个女人的事了,就这样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为家庭的幸福鞠躬尽瘁。

我在病中彻夜难眠时想出的大体就是这样一个情节的短篇小说,仔细想想,这个主人公津岛修治,好像没必要当官老爷,可以当银行职员或是医生什么的。可是,让我想起写这部小说的是那个官老爷的奸笑。那种奸笑源于什么呢?所谓“官僚的恶”的基地是什么呢?所谓“官僚主义”风气的风洞又在哪里呢?我顺藤摸瓜,撞在了可以称为家庭利己主义的这个阴郁的观念上,于是,我终于得出了以下可怕的结论:

所谓家庭的幸福乃是各种罪恶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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