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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

虚构之春 师走 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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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月某日

“敬覆。知悉您已收到订购的稿纸五百张,鄙人亦可安心了。每次承您惠顾,深为感谢。甚且,此次您的来信,还对鄙人提出诚实恳切的忠告,劝鄙人勿被文坛通耍得团团转。总觉得,如遭当头棒喝,阅信当日骑着脚踏车思考了一整天。坦白说,也是因为早有预感,或有一日会被阁下及吉田先生说出这样的逆耳忠言,等于被狠狠戳到了那个痛处。不过,虽说如此,您的来信还是欣喜拜读了。对于阁下忧心之事,也想向您报告鄙人已在订正中。那是基于前述所谓的预感,光是这样,想来您也会赞同。无论如何,要再次重申喜见您的来信,还请万事包涵,同时也盼您看到鄙人不仅不讨厌,还能够真正得到您的喜爱。并请代向吉田先生问好。期盼即便碰面时也能毫不羞惭地在无言中互通有无。又及,此事,或许阁下已听说,依照英雄文学社的秋叶先生所言,上上个月所谓四名新人的作品中,阁下的作品评价最佳,因此下次还要再向您邀稿。我虽为一介商人,对人的喜恶却极端分明,听到喜爱的人有好前途就像是自家事一般欢喜。我喜爱阁下,因此基于分享喜悦的心情,以及如果秋叶先生的说法您尚未听说,在工作上或许此消息能帮上您一点忙,故而提笔写这封信给您。并且,基本上也考虑过我这种做法是否会触犯您的洁癖,但我的心情很单纯,因此您若为此生气,我认为错的是生气的人,壮着胆子还是将此事通知您。不过盼您考虑的是,我所谓讨厌的人,并非指那种从来不买我店里稿纸的人,而是指身在文坛却毫无艺术家心态的人。至少其间不该有一丝一毫功利的想法。唯独这点还望阁下能肯定。——欲诉之言虽然还有很多很多,却恐拙文遭阁下误解,兼之明日还得做生意,时间有限,只好就此停笔,留待他日雨天歇业时再好好详谈。又及,秋叶先生的消息我是从佐藤家听来的,如果写这封信给您的事传扬出去,不仅会让人觉得我多嘴多舌,对秋叶先生那边也会有点不好交代,因此还请您自己放在心里就好。不过我或许会在闲聊中,顺便向两三位光顾敝店的作家不经意提及‘太宰先生的作品据说评价最好’。同时,对此,您斥责我不可品评作家人品的言外之意我很明白,但我也有我的理由。因此才会说欲诉之言还有很多很多。留待他日有机会再写信告诉您。请保重身体。拙文或有词不达意之处,还请您自行判读。十一月二十八日深夜两点。听着身旁左右十五岁、八岁、一岁稚子的鼾声,趴在被窝中写成此信,失礼之处尚祈见谅。田所美德敬上。致太宰治先生。”

“敬启。愉快拜读了您在《历史文学》刊载的文章。上田是敝人自一高时代起的友人,但就个性而言着实讨厌。然而吉田洁在十一月号似乎替上田撑腰唠唠叨叨颇有怨言,如果不介意,以匿名方式亦可,何不针对他那篇文章写几句话反驳。十二月号目前正在编辑中,因此期盼能在这一两天之内收到贵稿。还请务必答应。十一月二十九日。粟饭原梧楼笔。致太宰治先生。保证严守秘密。若能以本名撰写更好。”

“拜覆。《盲草纸》的校正稿已收到无误。不胜惶恐。目前忙于重校,颇为忙碌。再聊。匆匆停笔。相马闰二。”

某月某日

“近来,你似乎变得异常嚣张。你该觉得可耻才是。(空一行。)事到如今还和别人比较什么。那样很像池塘岩石上的乌龟脖子喔。(空一行。)收到钱再通知我。看样子,我好像比你还更期待。(空一行。)只不过是两三则短篇的邀稿,就自以为是名满天下的太宰治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你倒是用不着品味默默无名者的喜悦了。吉田洁笔。致太宰治。邓南遮 (2) 在湖畔默默住了十三年。真是一桩美事。”

“在某本书批评你的言辞之中,有一处提及傲慢的艺术云云。评论者指出,你的艺术在失去那个时更加有趣云云。我反对这个意见。在我看来,太宰治分明就是爱哭鬼。正因如此,我才喜爱太宰治。若有冒犯尚请见谅。不过,这个爱哭鬼,宛如岩石。沐浴飞沫,咬牙坚忍——好久不见了‘he is not what he was’吗?写于世田谷。林彪太郎。致太宰治先生。”

某月某日

“贵兄之短篇集,年内,至少应可稍微过目校正稿。感念兄之深情厚谊甚为感佩。只恐或将辜负兄之厚意。此致,仅述要事。省略前后敬文。写于大森书房内,高折茂。致太宰学兄。”

“我最近在看绿雨 (3) 的书。上次看了文部省出版的明治天皇御文集。我想看看日本民族中血统最纯正的作品,于是姑且先看了历代皇室成员的作品。结果,得到的见解是自明治以降大学的低俗学者们对日本艺术血统上的意见一律皆该否定。你想必随时磨尖笔头写文章吧。我初次寄信给你因此拿剪刀剪去笔尖。当然这个剪刀不是检阅官的剪刀。而且,你应该知道das man (4) ,不是deru man。所以我不考虑从你的作品做man的加减乘除。有自信这码事岂不如同建筑空中楼阁很是愉快?但为此你要磨尖笔头我要用剪刀,届时毫无滞碍,我也声称理解了人。据说修筑法隆寺宝塔的工匠,直到拿掉工地帷幕那天之前都不敢确信能够顺利完工。但我认为这大概和自信没什么关系。不仅如此,即使建成宝塔,但宝塔随着帷幕拿开轰然倒下,此人最后好像还是疯了。懂得这种艺术体验上的人工极致的想必只有你。因此,愚见以为你连表情都想以文字表现,是当下唯一可取之处。听说你喝酒抽烟,这下子你早晚上厕所也可感到骄傲吧。就是因为缺乏这样的精神涵养,日本新文学才会至今无法诞生杰作。你不妨更加提升自己的骄傲。永野喜美代。致太宰治君。”

“即便是稍微兴致来时,他也会为了确认而放声大笑。即便是为些许回忆浮现一滴泪光时,他也会迫不及待地冲到镜子前,自恋地眺望自己耽于悲叹的惆怅身影。因女人不足为取的忌妒,受到些许皮肉之伤,他也像遭受怨恨利刃般扬扬得意,区区两万法郎的借款,他也傲然宣称。(受到负债百万法郎苛责的天才命运实在悲惨。)他是伟大的游手好闲者,是忧郁的野心家,是华美的薄幸儿。不断照耀他的青色怠惰太阳,将上天赋予他的才能蒸发、蚕食掉一半。巴黎,或者日本高圆寺可怕的生活中往往能发现这类‘半伟人’,其中柯勒律治 (5) 尤其是写出‘失败的杰作’的男人。他比他的创作更像是在人格背后闪耀诗意的病态式、空想式人物。尚未谋面的太宰啊。请原谅我的冒昧。看样子,你好像早早就猜到了。你自以为掌握波德莱尔,似乎两眼充血拼命追逐波氏作品中的人物。吾以花对花匠,以伤对刀刃,以巴掌对挨打的脸颊,以四肢对拷问车,以死刑犯对刽子手。那样子,自然无法匹敌。谁曰不宜,将你称为作中人物式作家,躲在扇后,偷偷交换苦笑的大师级作家最近似乎更多了。拜托你振作一点好吗?阿太兄。呵呵,呵呵呵。你懂的。不许笑!我是金森重四郎,今年三十五岁。也有妻子,别小看我。到底想怎样,浑蛋!”

“敬启。伏维贵体日益康健不胜欣喜。此番敝刊想请阁下写作下列题材,在您百忙中打扰不胜惶恐,关于下列项目尚请配合。一、截稿日期为十二月十五日。二、字数为四百字稿纸十张。三、题材为春之幽灵,短篇。聊表心意,每张八圆酬谢。新手上场,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并请多多包涵指教。师走九日。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又及,附上三位画家的花鸟图,作为插画样本,等您选定后,盼能将大致图案通知,敝刊不胜感激。”

某月某日

“前略。请见谅。寄上剪报。为何要剪下这种东西保存,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今晚,以十二圆余买下一盏法国制台灯,上有近百只青蛙玩耍图样的红绿相间丝质灯罩。将之摆在书房桌上,于暌违多日后忽然想读书,于是在桌前端坐,先整理书桌抽屉,翻出骰子,遂在桌上丢掷两三次,不,正确说来是三次,之后,发现一端附有毛绒绒白色羽毛的竹制耳挖,清除耳垢,翻阅有二十余种爵士歌曲歌词的小记事本,小声歌唱,唱完,在抽屉一隅翻出一粒花生丢进嘴里。真是可悲的男人。那时候,找出来的,就是随信附上的剪报。我想,或许可以派上用场。我想看到白发的你之后再死。今年秋天,我读了你的小说。说来怪异,我在友人那里看了那篇小说,然后喝了酒,后来,哇哇大哭,返家途中也一路放声大哭,拿被子蒙着头,呼呼大睡。早上起床时,已全部忘却,但今晚,这张剪报又让我想起你。理由,我自己也不甚清楚,无论如何,还是寄给你。——慢性吗啡中毒。无痛根本疗法。已发明完成。主要疗效:专治慢性鸦片、吗啡、帕比那尔、庞特朋、那可朋、东莨菪碱、古柯碱、海洛因、庞欧品、阿达林 (6) 等各种中毒症状。白石国太郎医生创制,新朋塔金。文献免费赠阅。——舞台背景,大约十张就足够。原野、墙外、海岸、河边、山中、宫前、贫户、和室、洋房等等,任何戏码皆可使用。所以壁龛的挂轴一年到头都是朝日与白鹤,警局、医院、事务所、会客室等处通通都用洋房的布景一张即可解决。还有,云云——以卓别林氏为总裁创立的搞笑俱乐部。只要提及下列三十种事物,立刻除名。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白发、老妻、借钱、工作、儿子女儿的思想、满洲国、其他。 ——还有两张剪报,是讲谈社出版的书籍广告文案。近日出版短篇集时,可盗用这篇广告文案。不妨一读。如何。很高明吧?(胡说什么。打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在听。)不可对我掉以轻心。我连你右脚小指头的指甲有一边发黑都知道。这五张剪报,你偷偷收进红色文具盒了。如何?不不不,不可勉强撕破。你认识我吗?不可能认识。我是二十九岁的医生,是新朋塔金的发明者,而且是永远的文艺青年,白石国太郎医生喔。(连我自己,都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要逗人笑,很困难呢。)白石国太郎云云是开玩笑,但欢迎你随时来。我虽看似笨蛋,在现实社会,似乎还算相当厉害。只要写信给我,我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你应该更加夸耀自己的才能。写于芝区赤羽町一番地,白石生敬上。太宰治大师收。基于某种实感,我可以毫无不自然地喊你‘大师’。大师,在以前,这好像是笨蛋的别名,现在,似乎没那回事了,愚见认为这样最好。”

“治兄。兄之风评极佳。于是我向学艺刊物请托不如让你在那里写些随笔,对方甚感兴趣,反而主动恳求务必请您写一篇。以新人的立场出发,类似这样的文章即可。字数约七八张稿纸。分两天或三天刊载。请以aot-date的主题撰写。截稿日期为后天正午。稿费是一张二圆五十钱。记得写好一点。近日之内会去府上一游。我可以提供材料,要不要写政治小说?对你来说,还太勉强吗?东京日日新闻社政治部,飞岛定城。”

“谨启。素昧平生的我冒昧写信给您尚请见谅。在日本人之中,我认为宗教家有内村鉴三 (7) 氏,艺术家有冈仓天心 (8) 氏,教育家有井上哲次郎 (9) 氏,除了以上三氏,其他人的文章,看似文章实非文章,因此我一向偏好洋书,最近,偶然发现您的文章,在其中看到世界独一无二的银鳞跃动,蕴藏着间不容发、缥缈不定、高尚的美感,从此成为您的忠实读者。近日,欣闻您的著作集《晚年》有出版之意向,我对于此书将由何处出版、收录了哪些作品,以及您对诸作的自身感想很感兴趣。尚祈回信,谨以三钱邮票两枚、明信片一张随信附上。以书信或明信片回复皆可,随您方便。又及,邮票与明信片,若用不到还请寄还。谨致太宰治先生。菅泽忠一。再及,若有机会来到本地成田山新胜寺三里冢附近,敝人可带您一游。”

某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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