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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论

第六章 以人类文化为依据的人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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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文化与希腊思想的一个转折点,发生于柏拉图对 “ 认识你自己 ” 这句格言作出一种全新意义的解释之时。这种解释引出了一个不仅不同于前苏格拉底思想,而且也远远超出了苏格拉底方法之局限的问题。苏格拉底为了服从特尔斐神的要求,为了履行自我审查和自我认识的宗教义务,专事探讨个体的人。柏拉图认识到了苏格拉底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从而宣称,为了解决人的问题,我们必须把它投射到一个更大的平面图上去。我们在我们的个人经验中所遇到的现象是如此多样、复杂、矛盾,以致我们几乎不可能清理它们。因此,不应当在人的个人生活中而应在人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去研究人。根据柏拉图的看法,人类本性就象一篇困难的文章,其意义必须靠哲学来译解。但是在我们的个人经验中,这篇文章是用非常小的文字写成,因而很难辨认。哲学的最初工作就是必须放大这些文字。哲学只有在已经发展了一种国家理论时,才能给予我们一个令人满意的人的理论:人的本性是以大写字母写在国家的本性上的。在国家这里,这篇文章的隐含意义突然显现了出来,原先看上去暖昧含混的现在变得清晰可辨了。

但是,政治生活并不就是公共的人类存在的唯一形式。在人类历史中,国家的现有形式乃是文明进程中一个较晚的产物。早在人发现国家这种社会组织形式之前,人就已经作过其它一些尝试去组织他的情感、愿望和思想。这样一些组织化和系统化的工作包含在语言、神话、宗教以及艺术之中。如果我们想要发展人的理论,就必须采纳这种更为宽广的基础。国家无论怎样重要,并不是一切。它不可能表达或囊括人的所有其它活动。诚然,这些活动在其历史进展中是与国家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在许多方面它们是依赖于政治生活的形式的。但是,尽管它们并不具有独立的历史存在,却仍然具有它们自己的目的和价值。

在近代哲学中,孔德是最早探讨这个问题并以清晰而系统的方式阐述这个问题的人之一。说来也怪,在这方面我们必须把孔德的实证主义看成是柏拉图关于人的理论的近代翻版。孔德当然从来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他不可能接受柏拉图理念论据以立论的那种逻辑和形而上学的前提。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强烈地反对法国思想家的观点。在他的人类知识等级中,两门新科学 —— 社会伦理学与社会动力学,占据了最高的地位。从这种社会学的观点出发,孔德抨击了他那个时代的心理主义。他的哲学的基本格言之一就是:我们研究人的方法确实是主观的,但却不可能是个人的。因为我们想要认识的主体不是个人的意识,而是普遍的主体。如果我们用 “ 人类 ” humanity 一词来指称这个主体,那么我们就必须肯定地说,人类不应当用人来说明,而是人应当用人类来说明。这个问题必须重新阐述重新考察,必须被安置在更为宽广更为坚实的基础之上。这样的基础我们已经在社会学和历史学的思想中发现了。孔德说: “ 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历史。 ” 从此以后,历史心理学补充和取代了以往一切形式的个人心理学。孔德在一封信中写道: “ 所谓对心灵 它被看成是独立自在的、先天的 所作的观察,都是纯粹的幻觉。我们称为逻辑、形而上学、思想意识的所有那些东西,不是谬论就是毫无根据的幻想和梦想。 ”

在孔德的《实证哲学教程》中我们可以一步一步地追踪到十九世纪在方法论观念上的转折。孔德开始仅仅是一个科学家,他的兴趣明显地全部倾注在数学、物理和化学的问题上。他的人类知识等级的序列是从天文学开始,通过数学、物理学和化学而到生物学。然后看上去非常突然地,这个次序被倒转了。当我们探讨人类世界时,数学或自然科学的诸原理并没有变得无效,但是它们不再是充分的了。社会现象是与物理现象一样从属于同样的规律,然而它们具有着不同的和远为复杂的特性。这些现象不应当仅仅根据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来描述。孔德说:

“ 在所有的社会现象中,我们都能看见个人的生理学规律的作用;此外还有某些改变它们的作用的情况,这种情况属于诸个体之间的影响 —— 这种影响在一代人影响下一代人的人种方面变得尤其复杂。由此可见,我们的社会科学必须来自与个人的生活相关的方面。但另一方面,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象某些著名生理学家那样去假定,社会物理学仅仅是生理学的一个附属物。这两种现象虽然是同质的,却不是同一的;把这两种科学区分开来,具有极端的重要性。由于社会条件改变了生理学规律的活动,社会物理学必须有它自己的一套观察方法。 ”

然而,孔德的门生和追随者们却并不打算接受这种区分。他们否认生理学和社会学之间的这种区别,因为他们唯恐承认了这种区别就会导致倒退回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去。他们的抱负是要建立一个关于社会和文化世界的纯粹自然主义理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发现必须否定和消灭所有那些似乎把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分离开来的栅栏。进化论明显地抹去了所有这些区别。甚至在达尔文以前,自然史的进展就已经挫败了作这种区别的所有企图。在较早的经验观察阶段,科学家还有可能怀抱这样一种希望:最终能发现一种人类特有的解剖学特征。迟至十八世纪,人们还普遍认为在人的解剖学结构与其它动物的解剖学结构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区别,在某些方面甚至存在着尖锐的对立。歌德在比较解剖学领域中的伟大贡献之一正是在于,他与这种理论进行了有力的斗争。仍然有待证明的是,不仅在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结构上存在着同质性,而且在人的智力结构上也存在着同样的同质性。为了这个目的,对旧思维方式的全部攻击就必须集中在一点上:应当得到证明的是,我们所谓的人的智力决不是一种自我依赖的独特能力。自然主义理论的支持者们可以把以往的感觉主义学派所建立的心理学原理作为自己的论据。丹纳在一本论人的智力的书中为他关于人类文化的一般理论提出了心理学的基础。根据丹纳的看法,我们所说的 “ 智力行为 ” 并不是一种特殊的原则或人类本性的特权;它仅仅是我们在一切动物的反应中都可以看到的同一种联想的机械作用和自动作用之更为精巧而复杂的表现罢了。如果我们接受了这种解释,智力和本能之间的区别就成了可以忽略的;它们就只是程度的区别而不是质的区别。智力本身就成了无用的语词,而从科学上讲就成了无意义的语词。

这一类理论之最令人惊讶和最自相矛盾的特点就在于,在他们答应给予我们的东西和他们实际给予我们的东西之间,有着惊人的悬殊差别。建立这些理论的思想家们对他们的方法论原则是非常严肃的。他们并不满足于根据我们的日常经验来谈论人类本性,因为他们在为一个更高的理想 —— 绝对科学的确定性的理想 —— 而奋斗。但是,如果我们把他们的结果与这个标准相比较,我们不禁大大地失望了。 “ 本能 ” 乃是一个非常含糊的字眼。它或许能有某种描述的价值,但显然不具有任何说明的价值。把某些有机类或人类现象还原为某些基本的本能,这并没有提出一个新的原因,而只是引入了一个新的名词。我们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而不是回答了一个问题。 “ 本能 ” 这个词所给予我们的充其量只是一个循环论证 idem  per idem ,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则是解释得比原来需要解释的东西更难懂 obscurum perobscurius 。大多数现代生物学家和生物心理学家甚至在描述动物行为时,对使用 “ 本能 ” 这个词也已变得非常谨慎。他们警告我们要提防与这个词似乎不可摆脱地联结在一起的各种谬误。他们颇有点想避免或抛弃 “ 错误丛生的本能概念和过于简单的智力概念 ” 。罗伯特 ·m· 耶克斯在他的一本近作中宣称, “ 本能 ” 与 “ 智力 ” 这两个词已经过时了,而且它们所代表的概念也极需要重新解释。但是在人类学哲学的领域,十分明显,我们还远远没有作出任何这样的重新解释。在这里这两个词往往未经批判的分析就被人们简单地接受下来。在这种方式上所使用的本能概念,成了被威廉 · 詹姆士形容为心理学家的谬误的那种典型的方法论错误的一个例子:对于描述动物或人的行为或许不无用处的语词 “ 本能 ” ,被实体化为某种自然力量了。最难以理解的是,犯这种错误的常常是那些在所有其它方面都不会再陷入经院哲学的唯实论或 “ 官能心理学 ” 中去的思想家们。对这种思维方式的一个非常清晰而深刻的批评,可参阅约翰 · 杜威的《人类本性与行为》。杜威写道:

“ 企图把创造性活动限制于一定数量的、界线分明的本能种类,乃是非科学的。这种企图的实际结果是有害的。当然,分类正如它是合乎自然的那样,也是有用的。无限众多的特殊而变化的事件,都是靠心灵的定义活动、编目活动,以及列举、归纳共同方面和联结成一类等活动才被人认识的。 …… 但是如果我们假定,我们的一览表与分类代表了事物的本性中固定的分离与集合,那么我们就是在阻碍而不是帮助我们与事物打交道。作出一种自然会立即给予惩罚的假定是有罪的。我们会变得没有能力去有效地处理自然和生活中微妙而新奇的事物。 …… 忽略区分与分类的功能而把它们看成是表示了事物本身的特征这种倾向,乃是科学专门化的流行谬误。 …… 这种曾在物理科学中盛行一时的态度,如今在建立人类本性的理论中也起了支配的作用。人已经被归结为一定数量的原始本能的集成;这些原始本能是可以在数量上计算的、按目录分类的、并可以一个接一个而详尽无遗地被论述的。各种理论的区别仅仅或主要是在这种原始本能的数量和等级排列上。有些人说这种原始本能只有一个:自爱;有些人说是两个: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有些人则说是三个:贪婪,恐惧和荣誉;而今天更富经验主义倾向的作者们已经把这个数目激增到了五、六十个。但是在事实上,正如对于不同的刺激条件有着许多不同的反应一样,有时候我们的目录表仅仅是为了一种目的而作的分类。 ”

在对回答 “ 人是什么? ” 这个问题上迄今为止所已经使用过的各种不同方法作了这种简括的评述以后,我们可以来谈谈我们的中心问题了。这些方法是充分而彻底的吗?或者还有另一条通道可以走向人类学哲学?在心理学的内省、生物学的观察和实验,以及历史的研究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途径?在我的《符号形式的哲学》中我已经努力揭示了这样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法。这本书的方法决不是一种彻底的创新。它并不打算废除而是要补足以往的观点。《符号形式的哲学》是从这样的前提出发的:如果有什么关于人的本性或 “ 本质 ” 的定义的话,那么这种定义只能被理解为一种功能性的定义,而不能是一种实体性的定义。我们不能以任何构成人的形而上学本质的内在原则来给人下定义;我们也不能用可以靠经验的观察来确定的天生能力或本能来给人下定义。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 work 。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 “ 人性 ” 的圆周。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都是这个圆的组成部分和各个扇面。因此,一种 “ 人的哲学 ” 一定是这样一种哲学:它能使我们洞见这些人类活动各自的基本结构,同时又能使我们把这些活动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语言、艺术、神话、宗教决不是互不相干的任意创造。它们是被一个共同的纽带结合在一起的。但是这个纽带不是一种实体的纽带,如在经院哲学中所想象和形容的那样,而是一种功能的纽带。我们必须深入到这些活动的无数形态和表现之后去寻找的,正是言语、神话、艺术、宗教的这种基本功能。而且在最后的分析中我们必须力图追溯到一个共同的起源。

显而易见,在执行这个任务时,我们不能忽略任何可能的资料来源。我们必须考察所有可以得到的经验证据,并且利用所有内省的方法、生物学的观察,以及历史的探究方法。这些旧方法并不是要被排除而是被引向一个新的理智中心,而且从此以后被从一种新的角度来看待了。 —— 在描述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的结构时,我们总是感到经常需要心理学的专门术语:我们谈论着宗教的 “ 感情 ” 、艺术或神话的 “ 想象 ” ,以及逻辑或理性的 “ 思维 ” 。而没有一个坚实的科学心理学的基础,我们就不可能进入所有这些领域。儿童心理学为我们研究人类言语的一般发展提供了极有价值的线索。更有价值的似乎是我们从普通社会学研究中所得到的帮助:不考虑原始社会的各种形态,我们就不可能理解原始神话思维的形式。而最迫切的仍然是历史方法的使用:关于语言、神话和宗教 “ 是 ” 什么的问题,如果不深入地研究它们的历史发展那就不可能得到回答。

但是,即使有可能对所有这些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历史学的问题都作出回答,我们仍然还只是处在严格的 “ 人的 ” 世界的外围地带,还是没有迈进它的门槛。人的所有劳作都是在特定的历史和社会条件下产生的。但是除非我们能够把握住处在这些劳作之下的普遍的结构原则,我们就绝不可能理解这些特定的条件。在我们研究语言、艺术、神话时,意义的问题比历史发展的问题更重要。而且在这里我们也能够弄清在经验科学的方法论概念和观念中的一个缓慢而持续的变化。例如,在语言学中,语言的历史就等于语言学研究的全部领域这种看法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一个公认的教义。这个教义在十九世纪的整个语言学发展上打下了它的印记。然而在今天,这种片面性看来已被明确地克服了。

独立的描述分析方法的必要性现在是普遍承认的了。如果没有描述的分析事先提供某种尺度,我们就不可能期望测量人类文化某一特殊分枝的深度。这种结构的文化观必须先于单纯的历史观。历史学本身如果没有一个普遍的结构框架,就会在无限大量的无条理的事实面前不知所措,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种普遍的结构框架,它才能对这些事实进行分类、整理和组织。在艺术史的领域,这样一种框架就被海因利希 · 韦尔夫林 heinrich wo l fflin 等人所发展。正如韦尔夫林坚决认为的那样,艺术史家如果不拥有某些关于艺术描述的基本范畴,那就一定不能够刻划出不同的时代或不同艺术家的艺术性格。韦尔夫林通过研究和分析艺术表现的不同样式和不同可能性而发现了这些范畴。这种可能性不是无限的;事实上它们可以被归结为很小的数量。正是从这种观点出发,韦尔夫林作出了古典的和巴洛克式的著名描述。在这里 “ 古典的 ” 和 “ 巴洛克式的 ” 这两个术语并不是用来代表确定历史阶段的名称,而是用来指示并不局限于某一特殊时代的某些普遍结构范式。韦尔夫林在其《艺术史的基本概念》的结尾写道:

“ 应当被分析的不是十六和十七世纪的艺术,而只是在这两种情况中 〔指古典的和巴洛克式的。 —— 译者〕 构成艺术的框架和形象化的创造的可能性。要说明这些,我们自然只能从个别的艺术品着手,但是,人们对拉斐尔和提香,伦勃朗和委拉士开兹所作的任何评论都只是想借此阐明事物的普遍进程。 …… 一切事物都是变迁着的,并且对于那种把历史看作是无止境的流逝的人是很难给以答复的。对我们来说,理智的自我保存要求我们应当根据很少的一些效果来给无限的事件分类。 ”

如果说语言学家和艺术史家为了他们 “ 理智的自我保存 ” 而需要基本的结构范畴的话,那么对于人类文明的哲学描述来说这样的范畴就更加必需了。哲学不能满足于分析人类文化的诸个别形式,它寻求的是一个包括所有个别形式的普遍的综合的概观。但是,这样一种包罗万象的概观难道不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不是一种纯粹的妄想吗?在人类经验中,我们决不可能发现构成文化世界的各种活动处于和谐融洽之中。相反,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冲突力量的无休止的斗争。科学思想驳斥和压制神话思维。宗教在其最高的理论和伦理发展中不得不捍卫它自己理想的纯洁性而反对神话或艺术的无节制幻想。这样,人类文化的统一与和谐似乎至多只是一种善良的欺骗 pium desiderium 而已 —— 它不断地被真实的事件进程所挫败。

但是在这里我们必须在质料的观点与形式的观点之间作出明显的区别。毫无疑问,人类文化分为各种不同的活动,它们沿着不同的路线进展,追求着不同的目的。如果我们使自己满足于注视这些活动的结果 —— 神话的创作、宗教的仪式与教义、艺术的作品、科学的理论 —— 那么把它们归结为一个公分母似乎就是不可能的。但是哲学的综合则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在这里,我们寻求的不是结果的统一性而是活动的统一性;不是产品的统一性而是创造过程的统一性。如果 “ 人性 ” 这个词意谓着任何什么东西的话,那么它就是意谓着:尽管在它的各种形式中存在着一切的差别和对立,然而这些形式都是在向着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从长远的观点看,一定能发现一个突出的特征,一个普遍的特性 —— 在这种特征和特性之中所有的形式全都相互一致而和谐起来。如果我们能规定这个特性的话,发散开的射线就可以被集合到一个思想的焦点之中。正如已经指出过的那样,对于人类文化事实的这样一种组织工作,已经在各种特殊科学 —— 语言学。神话与宗教的比较研究,艺术史 —— 中开始了。所有这些科学都在努力追求某些原则,追求确定的范畴,以图借助这种原则和范畴把宗教现象、艺术现象、语言现象纳入到一个系统的秩序中去。要是没有这种由诸科学本身早已从事的综合工作,哲学就会没有出发点。然而另一方面,哲学不能就此止步。它必须努力获得一种更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在神话想象、宗教信条、语言形式、艺术作品的无限复杂化和多样化现象之中,哲学思维揭示出所有这些创造物据以联结在一起的一种普遍功能的统一性。神话、宗教、艺术、语言,甚至科学,现在都被看成是同一主旋律的众多变奏,而哲学的任务正是要使这种主旋律成为听得出的和听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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