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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哲学史

第二章 宇宙论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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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类对宇宙予以哲学的解释之第一次企图

——米利都学派

希腊哲学的初期,可称为宇宙论时期,因为这时所讨论的多半是关于宇宙生成的问题。这时所谓宇宙,又颇相当于后世所谓“自然”,因此也叫作“自然哲学时期”。时间包括自公元前六二五年至前四八〇年,有一百五十年光景,公元前四〇八年是希腊海军战败波斯的一年,这时是中国周敬王四十年,孔子已经七十二岁了,也就是孔子逝世的前一年。公元前四八〇年是希腊历史的一个转换点,自此以后,希腊文化达于极峰,在思想上亦渐入于反省、批评的时期,同时人们对于宇宙问题的趣味渐淡,对于人事问题的趣味反浓了。所以在哲学史上便以这一年作为两个时期的分水岭。

当希腊人发觉他们的神不过像一般做着错事的人一样的时候,旧的宗教传统便不能尽满人意了。从此而宗教遂有了修订,哲学便也散播下萌发的种子。

原先是嫉妒人间快乐的诸神,到了荷马的手里,便已经变为“青年希腊”之生命力充溢的、多才多艺的、好起争端的反映的诸神了,这是公元前七世纪的事,后来到了品答、爱斯启拉斯 [37] (aeschylus)、索福克里斯 [38] (sophocles)的手里,神们遂一变而为聪明与公正的,这乃是“成年希腊”的产物了,时候在公元前五世纪左右。随着这宗教观念之“质”的演变,其中也伴有一种量的“演变”在——这就是由多神主义而渐倾向于一神。

基于一种一元论的本能(monistic instinct)——在希腊人美善合一的观点下,对一切都要求统一性,那时在神学上开始问:神中最老的是谁?这些神从共同祖先传下来后,彼此都是什么辈行?这种理智色彩的问题之提出,也便是哲学的思索之发端。

同时又有一种经验上的事实,这就是数学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已非昔日的神学所能措手。人们渐渐觉得似乎有种更可靠的法则在了。这时哲学上的开山人物,便也多半是反对从前那种“以人拟神”的神学的人;倘若原谅了他们的粗枝大叶的话,他们实在也是一批科学家——科学与哲学,本有一个长时期不曾分家!

也就是当这些“物理学者”(用亚里斯多德对他们的称呼),把传统的“神”归还给寓言故事,而用原则和因果去解释“自然”的时候,哲学就诞生了。那神学上的问题,乃一变而为元质中最原始的是哪一种?别的元质,都是如何由之而生成的?神的生成论(theogonies)遂一变而为宇宙生成论(cosmogonies)。这时哲学虽似离神学而独立,但是因为脱胎于神学之故,这一种血统关系始终没有断过。所以贯通了西洋哲学史的,始终有“神”的影子,只是时代不同,就化装不同罢了。

对宇宙生成论首先开端的是米利都学派(the school of miletus),领袖是泰利斯 [39] (thales)。米利都学派是爱奥尼亚诸学派(ionian schools)之一。泰利斯生于公元前六四〇年,普遍认为他是古代第一个几何学家,也是第一个天文学家,又是第一个物理学家。传说他曾经预言过公元前五八五年五月廿八日的日食,并熟悉磁石现象,且知道摩擦过的琥珀具有吸引力。他和梭伦并称,是当时所谓“七贤”之一,可知他或者更有政治上的才能。据他说,“水”就是第一原质,“水”是宇宙的底层,所有其他诸物不过是“水”的变形;包裹了地球上下四方的都是“水”;地球乃是飘浮在这个无限大的海洋上,永远自这海中取得它所需要的滋养。这种说法自然或者是古代洪水神话的残影;但是也应当由于米利都地方靠海,天天观察海而领悟出来的。我觉得他的说法颇可以与中国《管子》上说的“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水地篇》)相比较;只是《管子》的立场终为伦理学的,泰利斯的立场则终为形而上学的 [40] ,这也很难以看出中国哲学的特色,在西洋哲学史的初叶,已经得到显明的对照了。

泰利斯之学,一传而为安诺芝曼德 [41] (anaximander),再传而为安诺芝门尼斯 [42] (anaximenes)。他们都是同乡。据安诺芝曼德说,天地间的第一原质并不是水,乃是无限的“大气”(the infinite atmosphere) [43] 。水是自“大气”而生,最初的动物又生自水。人就是由鱼进化而来的。个体和种属虽然有更变,但是那为个体和种属所从出的“大气”却是永不可被毁灭,也永不能被创造的。它包容一切,产生一切,统治一切。它是最初的神性;它有它自己的一种永恒的生命力。在这种世界观里头,颇可以看出一种人格的反映来。哲学永远有创造者的人格之烙印在内的。

据安诺芝门尼斯说,则万物之生成的原质乃是空气或呼吸之气(air or breath) [44] 。这是比安诺芝曼德更具体的一种学说,其要点有三:有一种无限的物质,有一种颇如造型原质之稀薄或凝聚的永久运动,又有一种支配运动的必然性。

二 变与不变之争论

——主张不变论者的埃里亚学派 45

自米利都学派兴起以后,哲学上便有了各种系统上的分化和对立了。最惹起讨论的,是“变”与“不变”的问题。万物的本来面目到底是变动不居吗?还是一成不变的?或者,变与不变都对,原本是事情的两面呢?在这里便分出了三派,一派主张“不变”,一派主张“变”,一派主张也“变”也“不变”。主张“不变”的是埃里亚学派的体系(eleatic system),主张“变”的是赫拉克利图斯 [46] 的体系(the system of heraclitus);主张也“变”也“不变”的是“原子论”的体系(the atomistic system)。

在埃里亚派看,常在的“实体”(being)是一切,变化只是表面的“现象”(phenomenal);在赫拉克利图斯看,变化才是一切,所谓“实体”,或永久存在之物,不过是幻影;在原子论者——还有“单子论者”(monadists)——看,则永久存在说和变化说都有根据,因为,就众实体说是永久的,就实体间的关系说又是变化的。埃里亚派把变化否定了,赫拉克利图斯把变化奉若神明,原子论者却企图对变化加以解释。

埃里亚学派是创自齐诺芬尼斯 [47] (xenophanes)。他也是爱奥尼亚人而迁于意大利南部的,曾流浪各地,最后才定居于意大利西南部之埃里亚(elea)。在那里,他曾招徒授业,传播学说。这时也就是亚诺芝曼德在米利都煊赫的时候。

齐诺芬尼斯是一个决绝的民族神话之攻击者,他反对多神论(polytheism),而思以一神论(monotheism)代之。他说只有一个神,这个神无论在形状上,或者在思想上,既不像荷马口中的诸神,也不像一般的凡人。这个神是既不变化,也不移动的,他无须乎各地周游,也不必费什么气力,只消用他的思想,就可统治一切。人类以“人”拟神,假如狮子或牛有神,也许把神拟成狮子或牛呢!想象之事,应屏弃,却让我们只信一个无限的实体(one infinite being)吧!人类只有在“他”的怀抱之中吧!在“他”那里是既无成,又无毁,既无终易也无始的。

完成了齐诺芬尼斯的神学的改革的,是他的门人巴门尼底斯 [48] (parmenides);巴门尼底斯将这种神学的改革,乃提高为一种形上学,从此遂有了严格的一元论的体系。神既是无变易,神既是一切,那么所谓“变易”就不过是一种“外表”(appearance),一种影子了。在“真际”(reality)之中,是没有起源,也没有毁坏的。“实体”(being)是永恒的,不变的,不动的,继续的,不可分割的,无穷的,唯一的。他的论证,都开始有真正哲学的意味。所谓真正哲学的意味,就是指它有推理过程而在推理过程中表现着智慧 [49] 。例如他论证实体之不动,他说如果动的话,“动”只可以在空间。可是空间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实在或者不实在,如果空间实在的话,那么空间便和实体无殊,实体在空间运动,就等于说实体在实体中运动,实体在实体中运动,却就是静止了;反之,如果空间不实在的话,那么根本什么东西也不能运动,因为运动只可以行之于空间之中。所以,实体是不动的。其他辩证都类此。

照巴门尼底斯看,实体就是一个“整一的全体”(the all-one),它是绝对的,也是自足的。它没有任何欲求,也没有任何感情。它无所依傍;因为依傍的话,就有两种可能:或者依傍实在的东西,那么就等于依傍自己,依傍自己等于无所依傍;或者依傍不实在的东西,可是依傍不实在的东西,就还是等于没依傍什么东西,所以,实体是绝对的,因为是绝对的,它就不必有所欲求了;无欲求就不会患得患失,哪里还用得着什么感情呢?他这种想法,很像后来的斯宾耨萨 [50] (spinoza)。

巴门尼底斯又说,把宇宙看作是不可分的整体,这是靠“理性”(reason)得来的,倘若只凭感官(senses),那就只能见宇宙是一些混乱的幻觉罢了。因为他排斥运动,排斥幻觉,遂觉得除形上学之外,无其他学问;除先验的推理的形上学(metaphysics of a priori reasoning)之外,无其他形上学。

像一般的希腊人一样,巴门尼底斯的世界观也是有限的 [51] ,他认为宇宙乃是由一套同心球形成的。希腊人每以艺术家之眼观物,所以觉得无限是不完全的,因为太没有限制了。宇宙是完全的话,便一定是完全的球形,而且一半是由可以由我们肉眼看得见的,宇宙的中心也就是这个地球自己。唯一和这种见地相反的,则是萨姆斯人美利撒斯(mellisus of samos),他主张实体在“时间”里是无限的,在“空间”里也是无限的,后一点更与巴门尼底斯大相径庭了。

巴门尼底斯的弟子有埃里亚人齐诺 [52] (zeno of elea),他是这一派的战士,同时也是“归谬法”(reductio ad absurdum)的发明人,辩证法(dialectics)和诡辩术(sophistry)之祖。他说只有“一”是可想象的,其他什么广袤(extension)、大小、运动和空间,都是令人没法想象的。其论证酷似其师,不过更变本加厉。例如他论证没有运动,他说你以为飞箭在动,其实在箭到达目的之前,它必须经过空间的各点,而且必依次占有这些不同的各点,可是在一定的时刻之内,占有一定空间的一点这件事,就是静止而已;所以,那箭是静止的。运动不过是幻觉。这和《庄子》上所说中国辩者的命题“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天下篇》)极类似。照他看,天地间只有实体,而此实体是不动的。

齐诺的弟子则有哥尔基亚斯 [53] (gorgias),埃里亚学派由齐诺芬尼斯创始,经巴门尼底斯而至齐诺,再至哥尔基亚斯已三传。传到这里,却一转而入于虚无主义,连实体也否认了。他说什么也不存在。假若有个实体存在,那应当如巴门尼底斯所证明,为一永恒的。可是永恒的就是无限的,而无限的即不能受时空的限制;不受时空的限制,即不能在时空之中;不在时空之中,便是不存在了。即使退一步,实体存在,也不能为吾人所知;更退一步,即使为吾人所知,也不能把这知识传之于任何人。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思想!很像中国一个流行的笑话,说许多近视眼正在起劲地聚讼庙上的新匾,却有个不近视的人来戳穿了说:“匾还没有挂上!”

三 变革的哲学家——赫拉克利图斯

和齐诺芬尼斯一样攻击传统的多神教的,是赫拉克利图斯(heraclitus)。他是小亚细亚厄费萨斯(ephesus)人。厄费萨斯在现在土耳其士麦拿(smyrna)的西南。他最活跃的时期是公元前六世纪之末,是孔子壮年的时候。因为他厌世疾俗,有“好哭的哲学家”(weeping-philosopher)之称;又因为他的文字佶屈聱牙,也被称为“朦胧的哲学家”(dark-philosopher)。他的哲学极富有革命性,所以为近代尼采所喜,尼采常说一个哲学家须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战士;须是一个怀疑者,又是一个独断者。我想这可以说明尼采自己,却也可以说明尼采所爱好的赫拉克利图斯。

赫拉克利图斯很像米利都的“物理学者”,也觉得所有的物体不过是同一原素的转化。但这个原素并非安诺芝门尼斯所说的“空气”,却是更细微、更精美的一种东西,这就是:火。他所谓火,很像从前物理上所谓“卡路里”(calorie)——热素;也像现代化学上的氧气。

他说万物源于火,最后又归于火。这又颇像现代物理学上所倡所有“有机”的生命不过是太阳热力(solar heat)的转化之说。照他看,宇宙就是在转化的过程中之“火”而已,也就是一种按时点燃,复按时熄灭的永永赋有生命的“火”而已。宇宙并非神造之物。宇宙既无始,亦无终,所谓世界的终结,也不过是指万物统统复归于火罢了,但是这世界却永永会复自余烬中又重建起来。

什么休息,静止,换言之,所谓存在的“实体”,其实只是感官的一种幻觉。向同一水流中要伸足两次是不可能的;不,甚而要伸足一次也没有这回事。我们实在是,在这水流之中,却又不在这水流之中的,不错,我们决心要伸入那水里了,但是,看罢,那波浪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万物是转化的,实体由“非实体”(non-being)而生,“非实体”亦由实体而生。生与死,成与毁,一而二,二而一而已。如果不是一物,它们如何能转化呢?在这一点上,很像老庄的思想,也就是诗人李白所谓:“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的思想。

万事乃是一种永远的流(perpetual flow)。可是这“流”并非平易的,却需要战斗。所谓“变化”者,乃是永远在相反力量中,亦即相反之流中的一种战斗。天上的“火”要降而为成块的物质,大地却又要上升而为火。就是在这两种相反之流中的不断的挣扎,便产生了一切动植物,以及地上有理智的生命。

相反适相成:因为病,人知健康之可贵;因为劳动,人知一睡之香甜。没有要去加以克服的恶,也就没有善,善是已毁的恶,恶是已灭的善。无善即无恶,无恶即无善。所以,善是某一程度的恶,恶也是某一程度的善,善与恶消泯于宇宙和谐之中,正如实体与非实体之消泯于宇宙和谐之中然。

赫拉克利图斯之论调,很容易走入怀疑论,由我们感官所见的事物,既常变动不居,确定而决定的知识岂不是不可能了吗?然而不然,因为感官并不是获得智识的唯一途径,感官之外,却还有“理性”(reason) [54] 。变中之不变,有“理性”可以知之。

人们的灵魂,是天上的火之流出物。只有常常保持和这生命之源的火接近,它才能有生气。所谓生长,就是将液体的种子转化而为干燥的呼吸之气。因此,地中潜藏的火,总是经由液体状态,于人类灵魂中而复归原状的。那最干燥的呼吸之气就构成最聪明的灵魂,可是可怜那些酒鬼却每每让他的灵魂又入于液体状态中去!人在死后,那生命的呼吸之气,或者说灵魂,便又渐渐复归于大地。

赫拉克利图斯的哲学,是变的,是战斗的,是有生命力的。无怪乎尼采爱之!

四 科学的世界观之初次完成——德谟克律图斯 55

希腊之科学的世界观,是完成于德谟克律图斯(democritus),到此已是宇宙论期哲学之最高的成果。但是在米利都学派、埃里亚学派以后,到德谟克律图斯之前,还有几个过渡的人物,也相当重要,这就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恩比多克利斯 [56] (empedocles)、安纳撒哥拉斯 [57] (anaxagoras)和留息帕斯 [58] (leucippus)这些人都可算原子论派的一系,是在埃里亚学派之主张“不变”,和赫拉克利图斯之主张“变”之外,又提出第三种主张:也“变”也“不变”的。

说毕达哥拉斯,实不如说“毕达哥拉斯派”(pythagoreans),因为关于毕达哥拉斯本人的事迹和传说,其可靠性本在疑似之间,但是他们这个好像中国墨家的宗教团体之存在,却是十分可靠的。他们之吸收当时的科学,也很像墨家。他们的势力,先是活动于意大利南部,后来才及于雅典。他们学说的出发点是数学,认为“数”是世界的原则和最内在的本质;而作为数的本质的则是“一”。“一”的意义有二:一是包括一切数的“一”,这就是“诸单子之单子”(the monad of monads),性质是绝对的;二是居数之首,以别于二、三等多数的“一”,其性质是相对的,这只是一个“被创造的单子”(a created monad)而已。“一”与“多”之对立,是其余一切事物的起源。

他们所谓“一”,正是安诺芝曼德系统中所说的无限的大气——据说毕达哥拉斯还曾一度做安诺芝曼德的弟子呢。他们又说,那永恒的“一”原是一个充实的圆球,飘浮于无穷 [59] 之中。只是“一”与“多”之对立,亦即“盈”与“虚”(the full and the void)之对立 60 ,“盈”乃为“虚”所包,一俟“盈”为“虚”所攻入的时候,就是宇宙创始的时候了。结果就生出无数的小粒子。小粒子之彼此相异,是因为形状和数量,这些粒子又结合而为元素。火是元素之中最上等的,因为它是自四面体的小粒子构成的。宇宙的灵魂是一种只有音乐天才才可以了解的“和谐”。人的灵魂是这宇宙灵魂的一部分:死后境界的高下则按生前的生活是为神、为人、还是为己而为定夺。

毕达哥拉斯派的单子论,小粒子说,是巴门尼底斯之不变说与赫拉克利图斯之变化说的一种综合,物体的外形固变动不居,作为物体之本质的却是终古如斯的。

恩比多克利斯(empedocles),是西西里(sicily)岛人,一个医学学者。他的思想是达尔文的先驱。但却也是叔本华的先驱。他提出不变的元质有四,即气、水、土、火,这四者不能彼此转化,但这四者可以有不同的种种组合,这不同的种种组合,便是各种不同的物体之来源。至于物体所依以运动的原理,则有二:即结合的原理——“爱”,和分离的原理——“恨”。爱和恨轮流地统治着那些元素。先是“爱”把它们结合成一个球体;其次,“恨”却分而离之,这结果是海、地、大气、星辰的出现;再一步则是“爱”与“恨”斗争的时期,于是动植物和人类也因而产生了。“爱”和“恨”争,最后自是“爱”胜,于是宇宙的状况遂又复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界是命定地永远这样循环下去。这可以说是一种很原始的“历史哲学”。“爱”和“恨”虽同为原理,但二者并不平等,“爱”乃是原理中的原理,“恨”只为“爱”之必不可缺的助手;至于四元质则不过为“爱”之小卒而已。他又主张进化,他说万物的器官先是不定形的,可分离的,以后经消灭又再现,分离复结合,终于彼此协调,以适于用。初由偶然而生,终以最适而存——此即其似达尔文处,但他觉得生存并不是件好事,生存乃是一种赎罪行为,赎那灵魂要脱离原始的球体而独立的罪。原来灵魂是应当趁早归到原始的统一状态里去的,但却每为生殖一事所延误,因此生殖更是一种罪恶了——这是他之似叔本华处。

他又说,人就是那球体的宇宙之缩影。四元质也表现在人身上:坚固的部分是土,流质的部分是水,呼吸是气,精神是火 [61] 。同时,人也为“爱”与“恨”所支配。人之所以能知觉万物,就因为他与万物有相同处,人的血是神圣的,因为那是四元质密切混合之所在,又是灵魂之所寄居故。

毕达哥拉斯派提出单子说,恩比多克利斯提出四元质说,这都一步一步和原子论接近,而安纳撒哥拉斯(anaxagoras)却进一步,更提出元质的数目不只是四,而是无数,这和德谟克律图斯的学说便只隔一层纸了,所差只是还没有完全采取唯物论的立场而已,安纳撒哥拉斯是爱奥尼亚人,居于雅典者凡三十年,和政治家伯里克理斯、悲剧家幼律披底斯 [62] (euripides)、辩者勃洛太哥拉斯 [63] (protagoras)都相友善,死在公元前四二九年。他说这些元质,可称为万物之胚芽(germs of things) [64] ,其数量是永远不变的;生死也不过是元质的聚散。正是诗人李白所说:“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 [65] 呢!不过元质并非自足之物,作用元质者是别有所在,这就是“理性”(nous):理性乃是自有其力量,自有其智慧的。只有它是具有自发的动作、完全的自由。为世界上一切活动和生命之源泉的。理性为个体所有时就是心灵。心灵可以知过去、现在与未来;心灵为一切有生之物所共有,人之所以高出于动物,不过因为心灵能运用那更发展了的器官而已。理性不是在物质存在以后才有的,因此他所谓理性,并不等于斯宾耨萨的“本质”(substance),或黑格耳的“观念”(idea)。那么,这理性究竟是“超越”(transcendent)于万物之上,还是“内在”(immanent)于万物之中呢?他似乎是二者兼持的,他却没意识出他之自相矛盾来。

集大成的人是德谟克律图斯(democritus),他是留息帕斯(leucippus)的弟子,可是关于留息帕斯,我们知道的却太少了。德谟克律图斯是色雷斯(thrace)人,色雷斯在现在欧洲土耳其和希腊北部交界的地方。原子论发展到了德谟克律图斯,是人事论的哲学已经兴起的时候 [66] 。他大约生于公元前四六〇年,死于公元前三七〇年,比苏格拉底约小十岁,他死时,亚里斯多德已经长成了。这时在中国是孔子已死,墨子正活跃,而孟子已经出世的时代。

德谟克律图斯采取安诺芝门尼斯之说,以为所有物体是同一性质的;又采取安撒纳哥拉斯之说,以为元质是无数的小分子,可聚可离,这可聚可离便是物体有成有毁的所由来。因为这些小分子是不可再分了的,所以称为原子(atom) [67] 。原子在化学性质上是相同的,不同只在大小和形状。原子有运动,至于所以使之动者则是必然性(necessity)。他反对一切目的论(teleology),也否认偶然(chance)。所谓偶然,只是说明人对于现象之真因尚未了然而已;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有原因,都是它的理由和必然性在。我们在这里,开始见到确切不移的科学精神。

因为承认有运动,所以又承认有空隙,这和埃里亚派正可以作一个对照。空隙为原子运动之条件。

由原子在空隙间之运动而构成万物。轻者上升而为天,重者下降而为地。原子之粗糙尖棱者成为酸性、苦性之物,反之就构成使我们舒适之物。灵魂是由最细致、最平滑、最巧捷的原子所成的。感觉是由物体的流出物而入于我们的感官,并刺激之而生。感觉是知识的唯一来源,所有思想无不经感官之孔道。当一切心灵的原子自身体分离时,就是死。但人虽死,原子自身并不消灭。感觉既为原子所合时才发生,故死后原子既散,感觉便也停止,“人格”便也化为乌有了。

神为比人类更有力之物,但是那不朽也并非绝对的,因神也是原子所构成,故支配神与人者却是一种更有力的东西,这就是“必然性”,也就是治理天上地下的最高、最公、最无个人色彩的律则,一切制于律则,所以我们必须欣然受之;而我们的快乐也的确于此系之。陶潜的诗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又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那唯物思想和达观态度,正是德谟克律图斯的同调 [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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