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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的女人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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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一年八月一个和煦的傍晚,有两个人沿着古堡脚下岩坡上的石径朝上攀登,无疑是想要登临绝顶,让那万千气象尽收眼底。这两个人就是朱丽和葛兰维尔爵士,不过此时朱丽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去判若两人。侯爵夫人气色健康,由于精力充沛而显得目光炯炯有神,水汪汪的眼睛忽闪闪的,象赋有无限魅力的孩童眼睛一样如两道清泓。她满面春风,心情舒畅,蕴含着蓬勃的生气。看她一双小脚轻捷的步伐,一望便知病痛已除,不再象从前那样虚弱得举止滞重,动作迟缓,眼光无精打采,说话有气无力。她打着一顶白绸阳伞,挡住灼热的阳光,她披着头纱,象一个新娘,又如一个受爱情吸引的处女。亚瑟情人似的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如同带领一个孩子,让她拣好路走,叫她避开石头,指给她看一片远景,或者把她带到一朵花前。他始终怀着善良的感情、高尚的目的,他对这个女人生活乐趣之所在有深切的了解,他这些感情似乎是天生的,与他个人生活所必需的感情同样丰富。女病人和她的医生迈着相同的步伐,自第一天他们一起散步时起他们就这样走着,然而他却没有觉察。他们心性相投,相同的感受使他们同时停下脚步;他们的眼神、谈吐与彼此的思想都息息相通。他们登上一块葡萄园,想到一块白色长石板上歇一歇,开山挖洞时总不断有这样的石板凿下来。朱丽坐下以前,凝望着风景。

“多美的地方啊!”她大声说道,“咱们搭个帐篷,住下吧。”

她高喊:“维克托,快来啊!快来啊!”

德·哀格勒蒙先生在下面用一声猎人似的喊叫作为回答,但并没有加快步伐,他只是不时往上瞧瞧,只见他的妻子在曲折的山路上时隐时现。朱丽仰着头大口吸着空气,十分快活,同时朝亚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聪明的女子能用这样的眼神表达一切思想。

“啊!我真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儿,”她接着说,“如此美丽的河谷怎能不永远让人喜爱呢?您是否知道这条美丽的河流的名字,勋爵?”

“西兹河。”

“西兹河,”她重复道,“那边,我们正前方,是什么?”

“谢尔省的山丘,”他说。

“右边呢?噢,右边是图尔。您瞧瞧远处大教堂钟楼那片景致多美啊。”

她不再说话,让那只指着图尔城的手落在亚瑟的手上。他们俩静静地欣赏那浑然一体、苍茫清幽的自然美景。淙淙的流水,纯净的空气,清澈的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和他们年轻钟情的心中浮现的翩翩思绪和谐一致。

“啊!我的上帝,我多么喜爱这个地方,”朱丽以更大的热情天真地重复道。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您在这儿住过很久吗?”

听到这句话,葛兰维尔勋爵不禁战栗了一下。

“就在那儿,”他忧郁地回答,一边指着路边的胡桃树丛,“我这个当时的阶下囚就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您。”

“是的,但是我当时非常愁闷,觉得这儿的自然景色荒凉得很,可是现在……”

她停住不说了,葛兰维尔勋爵不敢看她。

“多亏了您,我才这么快活。”长时间的沉默后,朱丽说,“只有生气勃勃的人才能感受生活的欢乐,不是吗?而我在这之前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您不仅使我恢复了健康,更重要的是您教会我感受到健康的全部价值……”

女性有一种无法仿效的能力来表达感情,而不用过激的言词,她们的表现力主要包含在语气、手势、神态和目光里。

葛兰维尔勋爵双手捧着头,因为眼泪在他眼睛里打滚。这是朱丽自离开巴黎以来第一次向他表示谢意。整整一年他忠心耿耿地照料着侯爵夫人,在德·哀格勒蒙的支持下,他把朱丽带到艾克斯温泉,后又来到拉罗歇尔海边。他随时仔细观察朱丽极坏的体质在他简单而高明的治疗下发生的变化,犹如一个爱花如命的园艺家精心培育一朵稀有的花。侯爵夫人接受亚瑟精心治疗的态度,正象听惯奉承的巴黎女子那般自私,又象高等妓女那般心安理得,因为这等女人既不知东西的贵贱,也不懂男人的价值,单凭为己所用的程度来评价男人。地理环境对心灵的影响是值得一提的。如果我们在江泽湖畔易于产生忧伤之情的话,那么我们易感的天性的另一条规律则是,一旦我们登上高山,我们的情感就会净化:外露的激情越少,内在的激情越深。也许是宽阔的卢瓦尔河盆地和两个情人脚下的美丽山岗使他们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他们静静地品味着从表面平淡的话里揣度对方感情波澜的欢悦。朱丽刚说完那句深深打动葛兰维尔勋爵的话,一阵微风吹来,树梢摇动,河水向空中散发出清香,几片白云遮住了太阳,在柔和的阴影下秀丽的山川景物显示出其全部清姿神韵。朱丽转过头去,不让年轻勋爵看见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泪水:是亚瑟激动的心情使她受到了感染。她不敢抬头望他,生怕让他看出她目光里包含着过分的喜悦。女性的本能使她觉得在这危险的时刻应该把爱情深深埋在心底。然而沉默不语同样也很可怕。朱丽看到葛兰维尔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便温和地接着说:“我的话感动了您,勋爵,用这种强烈的方式吐露感情,也许是为了让一颗象您那样高尚、善良的心灵纠正一个错误的判断。否则您一定会认为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因为在这次幸而即将结束的旅行中,我要么冷淡寡言,要么尖刻无情。如果我不懂您护理的价值,那么我就不配接受您的关怀了。勋爵,我什么都记得。咳!我什么也忘不了,忘不了您象母亲照看孩子似的细心照料我,尤其忘不了我们亲如手足的、推心置腹的谈话,忘不了您正直的行为,这一切的诱惑力,我们女人是无法抵御的。勋爵,我实在无法报答您……”

说到这里,朱丽急忙走开,葛兰维尔勋爵没有阻止她。侯爵夫人登上附近的一块岩石,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动了感情,这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他们一定在暗暗哭泣。夕阳西下,鸟语鸣啭,欢快的歌声充满缕缕温情。他们因为心灵震撼,不得不分开,现在这歌声更加强烈地打动了他们:大自然在替他们表达他们自己不敢明言的爱情。

“好吧,勋爵,”朱丽回到他面前接着说,神情之庄重并不因她拉过亚瑟的手而稍有减损,“您使我重新获得了生命,现在我请求您保持它的纯洁和神圣,我们就此分手吧。”她看到葛兰维尔勋爵脸色发青,又说:“我知道您为我作了很多牺牲,我理应感激,现在非但不报答您的心血,反而要求您作更大的牺牲……不过,这是不得已的……请您不要留在法国。要您这么做,难道不是使您将来有神圣的权利吗?”她把年轻人的手按在她剧烈跳动的心上。

“是的,”亚瑟边说边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德·哀格勒蒙出现在古堡的栏杆旁,他抱着女儿,从低凹的山路另一端登上古堡,让他的小爱伦娜在那儿跳上跳下。

“朱丽,我不向您吐露我的爱情,我们早已相通了。不管我心中的喜悦埋藏得多么深、多么隐蔽,您都能分享到,这一点,我感受到了,觉察到了,看到了。现在我得到了我们始终心心相印的证据,真是令人高兴,但是我却该走了……我好几次精心策划杀死这个人。如果我留在您身边,我是很难克制自己不下手的。”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道,脸上露出又惊讶又凄凉的痛苦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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