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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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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父亲,”朱丽用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反驳道,“您要我勉为其难,为您出嫁,而不是为我自己出嫁喽!”

“为我出嫁!”父亲出乎意料,高声道,“为我!我的女儿,我是好言相劝啊,你很快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孩子总是认为父母为他们作的牺牲是出于自私的感情,我已司空见惯了!你嫁给维克托好啦,朱丽,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发现他庸庸碌碌,毫无条理,他自私,粗俗,感情迟钝,他还会给你带来其他种种痛苦。到那时候,你回忆一下吧,在这几棵树下,你父亲的预言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老人不作声了,因为他发觉他女儿在固执地摇头。他们朝栅栏走了几步,那儿停着他们的马车。他们默不作声向前走的时候,姑娘偷偷察看了父亲的面孔,赌气的神色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父亲耷拉着脑袋,前额深深打上了痛苦的阴影,她为之十分震惊。

“父亲,”她用温和而异样的声调说道,“我答应在您消除对维克托的成见之前不再跟您谈起他。”

老人惊讶地望着女儿。两滴泪水在他眼里转动,沿着布满皱纹的两颊落下来。他不能当着大庭广众亲吻朱丽,便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登上马车的时候,堆积在他前额的愁云统统消散了。女儿脸上淡淡的愁容倒没有象阅兵时让她泄露秘密的天真无邪的快乐那样使他惶恐不安。

一八一四年三月初,即皇帝的阅兵典礼之后将近一年的光景,一辆四轮马车行驶在从昂布瓦斯1到图尔2去的大路上。离开胡桃树枝叶盘结的穹顶笼罩下的拉弗利耶驿站之后,马车飞速前进,不一会儿就到达了横跨西兹河的桥头,这里是西兹河汇入卢瓦尔河的入口。马车停下来。刚才年轻的马夫按主人的吩咐扬鞭催赶四匹膘肥体壮的驿马,马用力过猛,拉断了绳套。车内的两个乘客被惊醒,这个偶然事故让他们有机会欣赏迷人的卢瓦尔河岸一处秀丽的景致。旅客举目眺望,右边曲曲弯弯的西兹河尽收眼底:它好似一条银蛇蜿蜒曲折,流经草地,初春的嫩草给两岸的原野涂上碧玉般的色彩。左边,卢瓦尔河呈现出波澜壮阔的雄姿,清晨的凉风掠过,广阔的河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朝阳的光辉,映得河水金光闪烁。水面上,碧绿的岛屿错落有致,如同项链上的一串宝石。大河对岸,是都兰省一望无际的美丽富饶的田野。极目远望,天边矗立着谢尔省的山峦,起伏的峰顶在蔚蓝透明的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曲线。透过岛屿上的细枝嫩芽朝眼前这幅画的深处望去,图尔城跟威尼斯城一样,宛如从水波中破浪而起。古老的大教堂的钟楼耸立云端,消失在几朵形状怪诞的白色云彩中。旅客从马车停靠的桥面抬头望去,卢瓦尔河两岸怪石巉岩鳞次栉比,一直伸展到图尔,好象大自然一时兴起,降下这些岩石来锁住这条河流,同时河水也在不停地侵蚀岩石,这种景象往往令旅客惊叹不已。在西兹河桥头,巨大的岩岸拐了一个弯,一个叫伏弗赖的村子象筑巢一般建在岩岸的堑谷和塌陷处。从伏弗赖到图尔,山峦峥嵘迤逦,山上居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不止一处可以看到在劈开的岩壁上建起高低三层房子,各层之间由就地凿成的险峻石级相连。一个穿红裙的姑娘从屋顶上朝她的花园跑去。一缕炊烟从葡萄的枝蔓和嫩叶中袅袅上升。葡萄种植者在陡峭的地里耕种。一位老妇安详地坐在一片坍倒的岩石上,在一棵银花满枝的杏树下转动着她的纺车。她看着过路人从她脚下走过,对他们心惊胆战的样子暗自发笑。她既不担心土地崩裂,也不害怕那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倒坍下来,其实墙基全靠一片长春藤盘根错节的根部固定着。箍桶匠的锤声在山腰的拱形洞穴里回响。总之,凡是大自然不让人类发展工业的地方,处处是庄稼,处处是沃土。所以在旅行者看来,卢瓦尔河流域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和都兰展现的这片膏腴之地媲美。眼前这幅景象的三重画面,我们只不过用了寥寥数笔,就足以深深印入人们的脑海,永远铭刻在记忆之中了。一个诗人赏玩过这种景象之后,会经常在梦幻中重新领略这神话般的、充满浪漫色彩的意境。驿车到达西兹河桥头的时候,好几条船扬着白帆进入卢瓦尔河,在小岛之间飘荡,给浑然天成的景色又增添了几分和谐的气氛。沿岸柳树的气味给湿润的微风注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鸟儿此起彼伏的鸣啭声中,夹杂着一个牧羊人曲调幽怨的单调歌声。而远处船夫的喊叫则说明那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轻柔的晨雾在一丛丛树木周围萦绕流连,给这广阔的美景添上充满神韵的最后一笔。这时正是都兰地区最繁荣的时期,又正值春光明媚的季节。法国只有这个地区没有遭受外国军队的蹂躏,是当时唯一安宁和平的地方,似乎这地方是不可侵犯的。

1昂布瓦斯,法国安德尔-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2图尔,都兰地区的首府。

驿车刚停住,便探出一个戴军便帽的脑袋;不一会儿,一个焦急的军人自己打开车门,跳到大路上,好象要去跟车夫吵架。但是那个都兰人修理断套的灵巧劲儿使德·哀格勒蒙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车门旁,伸直双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肉。他打了一个呵欠,瞧瞧风景,把手放到一位紧裹在皮袄里的少妇的手臂上。

“喂,朱丽,”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醒醒,起来看看这个地方,风景美极了!”

朱丽把头探出车外,她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朱丽·德·哀格勒蒙已经不象从前观看杜伊勒里阅兵时那个欢欣雀跃的姑娘了。她的脸虽然还很细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夺目的红润。几撮被夜间潮气打湿而披散开的黑色鬈发使她苍白的脸更显得黯淡无光,没有生气。不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惜眼皮下的几块紫斑在她疲惫不堪的面颊上已十分显眼。她无动于衷地瞧了一眼谢尔的田野、卢瓦尔河和河中的小岛、图尔以及伏弗赖绵亘的山岩,连西兹河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都懒得瞧上一眼就赶紧缩回马车里,只说了一声:“是挺美的。”她的声音在旷野里显得微弱无力。我们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战胜了她的父亲。

“朱丽,你不乐意住到这儿来吗?”

“噢,这儿或那儿,哪儿都行,”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舒服吗?”德·哀格勒蒙上校问她。

“没有啊,”少妇强打精神回答,她微笑着瞧瞧丈夫,补充道,“我想睡觉。”

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维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的手,朝桥头大路的拐角处转过头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丽苍白的脸上暂时的快乐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光亮骤然熄灭。她既不想再观赏风景,也无心过问飞马疾驰而来的骑士是谁,她重新坐进马车的角落里,双眼盯着几匹马的臀部,没有任何表情。她迟钝的神态活象听牧师主日讲道时的布列塔尼农民。突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从白杨树和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的小林子里跑出来。

“是个英国人,”上校说。

“啊!我的上帝,是英国人,我的将军1,”车夫答道,“他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想吃掉法国的家伙。”

亚眠和约2破裂的时候,圣雅姆内阁犯下了侵犯人权的罪行,拿破仑出于报复,逮捕了在大陆的所有英国人,这位陌生人当对正好住在法国。这些英国人沦为阶下囚,不得不听命于帝国政权反复无常的决定,他们既不能留在被捕时的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让他们自由选择的住处。现时住在都兰地区的英国人多半是从帝国各地遣送来的,因为据说他们旅居原地有损于大陆的政治利益。眼前这位清晨出来散步消愁的年轻俘虏完全是官僚政权的牺牲品。和平破裂时,他正在蒙彼利埃3治疗肺病,两年前,一道来自外务部的命令使他失去了那儿的好气候。年轻人一旦认出德·哀格勒蒙伯爵是个军人,便急忙避开伯爵的视线,把头转向西兹河畔的草地。

1禁卫军上校可享受将军的称号,德·哀格勒蒙是拿破仑禁卫军上校。又,按法国人习惯,男子称呼将军时,必须加“我的”,女子则只须称“将军”。

2一八〇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法国和英国签订亚眠和约,暂时休战。一八〇三年五月,英、法重新开战,和约破裂。

3蒙彼利埃,法国埃罗省一地名。作家斯特恩和卢梭曾在此疗养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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